云秀:……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云秀岔开五指,果断将他那张没有自知之明的脸推得远远的。打开六重花印,头也不回的走人。

薛王目不斜视的坐在茶室,专心致志的品茶。

他的对面就坐着华阳真人。

跟云秀这种孤陋寡闻的深闺小姑娘不同,薛王很知道华阳真人在长安有多知名便如方士们鼎盛时能轻易出入王公贵族的门庭,这位女冠子也素来都是公主王妃国公夫人们的座上嘉宾。薛王为人很公正,没什么世俗性别偏见,对男方士有什么观感、对女冠子就有什么观感。

故而曾经一度,华阳真人也是薛王想要拆穿其面目的目标之一。

但华阳真人居然既不给人看相也不骗人炼丹,她只泛泛的沉浮在滚滚红尘之中,以一种别样的游刃有余和随波逐流,享受也欣赏着人生百态、尘世浮华。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到蒲州,经营一间默默无名的小道观来了。

薛王很不争气的觉着,她这做派,很是“世外高人”。

而奉安观虽小,却着实经营得不错。香火旺盛,有口皆碑。他来时还听香客们议论似乎这一年旦日,华阳真人开坛**,硬碰硬的将蒲州城中高僧、黄冠们悉数打压下去,很是弘扬了一番道法精深。

薛王在长安,深知佛道之争有多激烈。和尚们为了宣扬佛法,甚至将佛典故事编成变文,说唱给百姓听。不似道士,一门心思总想着怎么诓骗天子王公。原本典藏就不如人家本本精深,做派还急功近利佛说转世轮回,饶是薛王这杠精,没死过也不敢说有无;可道说得道成仙,吃丹药毒死的那一摞摞尸首,明眼人可都瞧见了故而在民间,遇到这种面对面打擂台的交锋,道士往往一败涂地。

华阳真人却能赢……作为一个被相士们坑得至今不得翻身的人,薛王对此很是敬畏有加。决心如无必要,绝不招惹她。

原本薛王此来,也不是冲着华阳真人,而是冲着她徒弟的。

那仙女拿走了羽衣后,宰相千金愤慨又焦急的追出院子。薛王倒是觉着,追也没头绪,何况那衣服想来原本就是人家的。正要放弃这件,向郑夫人索要另一件时不是说当日遗下两件吗便听宰相千金驳斥劝阻她的人,说“那真不是她的!是我姐姐的!……”

薛王心中一动。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他确定那位仙女没有说谎,宰相千金也没有说谎。既如此……

薛王决定,事不宜迟,先去奉安观见见这位“姐姐”。出行前,他曾特地向天子索要龙涎香,以备不时之需。那仙女脱身而去时,果然就用上了。龙涎香是独供给天子的珍稀之物,民间绝无,染香之人必是他要找之人。是与不是,一闻便知。

薛王正喝着茶,忽听闻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带起微风,送香至薛王鼻端,若有似无。薛王猛的惊醒过来他嗅到了龙涎之香。

便见一个身量比华阳真人略矮些的小姑娘,微微低着头,趋步行至华阳真人身后,一敛衣裾,跪蹲下来。

窗外绿竹猗猗,光阴明柔,映在了少女柔和温婉的眉眼上。

薛王一见之下,心中猛的便动摇起来人之天性往往朴素向善,纵使是道家末技之相术,亦隐含此愿望。至少薛王所见一切相书之中,端正柔善之貌,纵使不是富贵延年之相,也往往是逢凶化吉之相。唯有一本中有例外,即为薛王所做之《推面图》他故意生造了一例美好柔善,却天生薄命的面相,为此还仔细配了图画。那图画虽是他少年时得意之作,可这么些年之后,也早遗忘,此刻却不知为何忽然便栩栩在目。

这姑娘……

薛王猛的便打住了他的直觉可厌就可厌在,一旦他说了出来,便每每乌鸦言中。

他心知都不过是巧合罢了,可对着这么美好的小姑娘,却也宁信其有、不肯放任起来。

片刻后他又想不对啊,这是宰相的女儿,生在宰相之家这是妥妥的天生富贵啊!他的直觉分明就出错了。

然而那小姑娘跪蹲在华阳真人耳畔细语了几句,便起身要离去。

薛王:……嗯?

华阳真人无奈的向他致歉,“小徒暂不便见客,劳您多等一炷香的功夫。”

薛王哪里还管云秀,忙起身要去拦下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吃了一惊,疑惑的驻足回望。

薛王愣了愣这小姑娘身上只是寻常檀香罢了,并无龙涎香味。早先他为何觉着有?

便问,“你先前去过哪里?”

薛王立刻便察觉到,小姑娘下意识便紧绷起来了。掩饰着眨了眨眼睛后,小姑娘道,“……在三清殿,给女檀越们递香。”

这小姑娘必是顶尖的聪明竟猜出他在意的是香。然而到底不够老辣这一答,便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必定才见到那个身怀异香之人,察觉到那香异常。故而此刻在替那人掩饰,模糊掉香气的来源。

而她先前见了谁,根本都不必猜她是替柳承吉的长女柳云秀,来向华阳真人回话的。

第57章 东风无力(四)

可饶是薛王做足了准备,当柳云秀当真出现时,他也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进来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薛王:……

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身量已拔高起来,个头并未比大人矮多少。可比他先前所见仙女,确实矮了不少,也小了不少。

容貌易改,身高、年纪竟也能随意更改?

且这小姑娘太好看了,她进屋时,只令人觉得灿然其貌,满室生辉。

就薛王平生所见,需以假面貌示人时,人往往会易容伪装得比本来面目更美貌、更高尚些。可这小姑娘此刻的模样,至少在薛王看来,是比早先他所见那小仙女还要好看的。

居然有人易容成仙女,却反而易容得比自己本来的模样还差些吗?

且她既有此本事,做的又是善事……究竟为何要易容成旁人?隐姓埋名对她有什么好处?

初时薛王以为一切都是宰相夫人的谋划。可追踪至此,薛王很确定,宰相夫人不过是想借题发挥,她根本没料到会真有“仙人”现身。

薛王听祖父说的那些故事里,多的是神仙炫耀威能,互相拆台斗法。且他们的目的也一目了然争宠呗。争得天子青睐,证明自家道统强过旁人,功名利禄随之而来。虽名为神仙,所为却都是俗之又俗的玩意儿,真令人忍不住就想去打一打他们的脸。

薛王其实是把传说中那些神仙,一律都看作骗子的。

而他亲眼所见那些方士所玩的那些把戏,也无不是骗人的把戏。

薛王活到这把年纪,其实还是头一次遇见他拆不穿的法术这令他很是激动和期待。

所以顺着线索就追到这儿了。

可对此事和此“仙人”,薛王其实很有些想不通。

若柳云秀年纪年纪再大些,薛王还能将这些疑惑暂搁一搁。

天下这么大,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缜密之人出于诡谲之心,办些诡谲之事。他未必都能立刻拆穿。

可柳云秀分明从内到外,都是个和“诡谲”二字毫不沾边儿的,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你看她那眼神,什么心思都写在里头。薛王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我再折回去的性子。

思虑周密、寓意深远?不存在的。艺高人胆大、傻人有傻福还差不多。

而且,薛王仔细嗅了嗅虽隔得不算近,但柳云秀身上竟一丝龙涎香味也无。

须知龙涎之香,单用也还寻常,真正奇特之处在于“定香”制一切香时,只要掺龙涎进去,香味便能历久不散。龙涎之香不是过一两遍水就能洗去的。

可薛王直觉,柳云秀确实就是那小仙女没错。

再想到之前的羽衣,想到那从虚空中现身的、看不出破绽来的法术……

薛王有些混乱了。心想,莫非世上真有神仙?不……莫非她背后有一整个组织严密的团伙?只要能把整个团伙都钓出来,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令狐十七淡定喝茶:他早说过,这位薛王是个妙人。

云秀走进茶室,一看对面坐的果然是薛王,便觉得头痛不已。

但这是她师父传召,她也不能不来。

便乖巧的上前向华阳真人见礼。简单寒暄之后,便在华阳真人身旁坐下。

薛王没做声,只仔细打量着她。

云秀脑海中便是令狐十七言之凿凿的面容。心想,这人不会是真想抓她回去做研究吧?

谁知薛王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斩钉截铁的就转向华阳真人了。

问道,“神仙是否真能长短变化?真能隐芥藏形?”

云秀:……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云秀去看华阳真人,却见华阳真人忍俊不禁。眼观鼻,鼻观心,缓缓答道,“能。先哲有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云秀:……神仙说话,真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薛王又问,“真人可见过神仙吗?”

云秀:……善于找茬的人问出来的话,真是犀利啊。

华阳真人笑问道,“何以这么问?莫非檀越也有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云秀:……还可以这么答哦!

薛王道,“是。”目光霎时便锐利起来。

云秀懵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意识到什么薛王不会放过她了吧?矛头莫非是指向华阳真人的?

薛王便将云秀出入柳宅厅堂的术法描述给华阳真人听,道,“民间彩戏也有障眼法,但起码得有个障眼之物可供隐藏。可我抓住那人的胳膊时拿东西扫过,那胳膊就从虚空中伸出,四面什么物件儿也无。那人现身时,亦是从虚空之中踏出真人见多识广,可知有什么手法能瞒过我的眼睛?”

华阳真人道,“民间百戏檀越见得比贫道多。贫道想不出。只是,要做成此手法,怕须瞒不过主人家的眼睛吧。”

薛王看了她一会儿,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般,道,“……多谢真人指点。”

他的目光,便再度转移到云秀身上。

云秀莫名其妙从薛王的话中,她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态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但因令狐十七的话,云秀一见薛王盯着她,就觉得脊背凉凉的。

手下意识就伸到乾坤袖里,戒备起来。

乾坤袖是直接通到她丹房的架子上的好方便她从上面拿道具。

但若薛王察觉到她就是那个“小仙女”,她究竟该拿什么道具化解危机,云秀还真有些想不出。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必特意化解吧除非薛王真要抓她去剖析研究。

云秀分神思索着,手在乾坤袖里摸来摸去。

但今天,丹房架子的手感稍有些不对劲儿好像她摸什么,什么东西就被挪开。

片刻后,忽然有人玩耍般故意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

云秀捏着那东西又软又热乎,登时大怒令狐十七这熊孩子还在里头呢,肯定是他看她摸来摸去很好玩,故意欺负她的!

她正要丢开那东西去抓令狐十七的手,便觉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云秀吓了一跳,愣愣的抬头,便见薛王目光戒备的抓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给她拽了出来。

薛王当然戒备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那羽衣被隔空取走时,那小仙女也将手探入了衣袖。姿态同柳云秀此刻像极了,故而他下意识就来捉住她,防着她又出什么鬼招。

两人各怀心思,俱都紧张的望向云秀的手。

便见那手里抓着一枚热腾腾、白胖胖的肉馒头,从衣袖了被拽了出来。

云秀:……

薛王:……

半晌后,云秀磕磕绊绊的道,“我,你……你们聊得太深奥,我稍微有些饿了。”

薛王也磕磕绊绊的回答,“呃……哦,嗯。小道长请吃吧。”

“谢谢……”

把馒头塞进嘴里时,云秀心虚的瞟了一眼华阳真人。

华阳真人遮着眼睛,假装扭头看风景,仿佛并不认识他。

不知为什么,云秀一边吃,一边就觉得自己很委屈。

随即便是漫长的、只有云秀在吃馒头的、尴尬的寂静。

待云秀吃完了,薛王便问,“若你能缩地成寸、出入虚空,会拿来做什么事?”

他是看着云秀问的。

云秀委屈的心想,你刚刚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掏肉馒头吃呗!

但对上他仿佛无所不查的眼神,想到他“卜仙”的别称,还是乖巧、谨慎的答道,“若有远差或是急事,可省去彻夜赶路的辛劳?”

“若你能任意变化身长、容貌,会拿来做什么事?”

云秀不知他窥见了多少,不由又紧张起来,屏息答道,“……出入一些平时不方便出入的场合?”

“譬如说?”

被逼得狠,反而容易平静下来,云秀便道,“翁翁,既是不方便出入的场合,当然也就不方便直言相告。”

薛王愣了一愣,便笑起来,“说的是,是我唐突了。”又肃整起来,道,“那我再问你,神仙是否有解民倒悬,救苦救难之义?”

这回却是云秀愣住了便在不久之前,她才拿这话问过华阳真人,可那时华阳真人毫不犹豫的告诉她没有。

她看了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也看着她,并未有什么期待之意,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问。

云秀便又看向薛王。

“我觉着是有的。”她说,“可这也许只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神仙未必会这么想。岂不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得道之人,想来也是一样。或许光维系天行有常、宇宙不崩他们就已竭尽全力了呢?不过,翁翁,若是寻常百姓这么问也就罢了。您也这么问,是否有些过分了?”云秀也不知自己的不快从何来,只是说着说着,便觉出薛王此问着实虚伪可厌。她忽的便明白当日华阳真人何以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因为,“若解民倒悬、救苦救难是神仙之义,那你们这些钟鸣鼎食之人的道义又是什么?莫非是刮尽万民脂膏,陷百姓于苦难倒悬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大胆!”薛王竟当即震怒。

云秀慷慨激昂的时候少,故而被人反唇相讥的经验也少。她还真没料到,此言会激怒薛王。

但要说她全然没预感,也不尽然她多少还是知道的,这话不中耳。

只不过……谁叫她是神仙?

她便又平缓了语气,说,“自然,这也许只是平头百姓的想法,富贵至极的人未必觉着自己该担什么道义。”她便叹了口气,“若神仙觉着,救苦救难是天子和士大夫的道义;您这样的天潢贵胄又觉着,救苦救难是神仙的道义。那百姓还真是谁都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救自己的苦难了原本,这也是天下至理。”

薛王绷着脸,没有再多说什么。

华阳真人依旧淡定的饮茶,既不斥责云秀,也不劝谏薛王。

薛王很快便起身告辞。

云秀跟着华阳真人一道送他出去。

见华阳真人依旧没什么话想对她说,她反而稍有些不安起来,便道,“师父我适才说话,是不是不大妥当?”

华阳真人笑看着她,道,“你既这么问,怕是自己知道不妥当在哪里吧?”

云秀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还远远不是个逍遥之人,虽不大害怕真怒之下薛王会把她怎么样,却会担忧连累那些她保护不了的人。

华阳真人便道,“那你可知该怎么做?”

云秀点头,道,“继续修炼修炼到自在逍遥、谁也奈何不了我的境地,便能肆意狂言,而不必担心后果了。”

华阳真人忍着笑,点头道,“痴儿……”见云秀又要对这两个字羞恼起来,便一抚她的头发,笑道,“这也不失为逍遥之道。”

第58章 东风无力(五)

云秀一回到空间,便直接进丹房去找令狐十七算账。

令狐十七确实在丹房里。但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没骄奢淫逸的坐着或是歪着看闲书,而是正挺拔如竹的站在她放丹药的柜子前,翻看她的笔记。

这少年闭上嘴、心无旁骛的做事时,单看外表,是真的绿竹猗猗,温润如玉。那身量容貌自上而下怎么看都好看,怎么挑剔都无可挑剔。

对上这种一表人才的好少年,害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包子来这种小仇小恨,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发作出来了。

云秀酝酿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放过了他,只走上前去,看他在钻研什么。

却是她为治他的宿疾调配药方时,而记下的那些东西。

云秀:……

这么多笔记,他偏偏翻最没用的来看。

“你怎么翻出这个来了?”

令狐十七翻了一页书,随手一指桌面,“居然有丹药用了我的名字,自然想看看是拿来做什么的。”

那些小瓷瓶单独搁在一个架子上,上贴着“鲤”字签自然都是云秀早年为他调配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