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有些心虚。

为了看到最原汁原味的真相,他没打招呼便突然登门拜访。郑氏欲去请柳承吉几个弟弟们来拜见时,他又称“不必大张旗鼓,今日只是来看天|衣”。这一番举动,对宰相夫人而言,未免过于失礼了。

所幸他自幼就被人当世外高人,世人都不大以世俗礼法规矩约束他。宰相夫人似乎并未恼他乖违。

可宰相的千金,显然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很是在意。

薛王实在不大擅长应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尤其这个小姑娘,天庭饱满而地阁方圆,眼瞳光润而黑白分明,鼻梁端正而山根隆起,双唇红润而方正丰厚搁在哪本相面书里,都是最最标准的富贵、长寿、万事顺心的长相。偏偏眉目中又带一份好奇、跳脱,不似寻常富贵面相那么稳重、老成,看着就很“童言无忌”。

而童言无忌,恰恰正是他这种假世外高人的克星。

“听说你是被天女所救?”薛王到底还是开口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天女是什么样的?”

薛王想了想,试探着,“……会飞?”

“就这一件吗?”

“……先只说一件。”

“……那就不是。她落下来时差点摔倒了呢。”

“落下来?”

小姑娘说,“嗯。”便踮着脚比了一比,“从这么高的地方翻出来,然后掉了下来。”

薛王有些莫名其妙这说法,倒像是小姑娘亲眼所见。可天女起码该从天上来吧,怎么说得跟翻墙似的。

“你亲眼看到的?”

“嗯。”

薛王便激动起来,“是什么模样的‘天女’?怎么掉下来的?”

小姑娘眨着眼睛打量他。正要开口,忽不知瞟见了什么,立刻便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不能告诉你。”

薛王正要撸起袖子,同小姑娘好好讲讲道理,便觉似有霞光自外而来,目光也不觉被吸引去了。

是一件衣服。

那颜色似白而非白,流光溢彩。堆叠在玉托盘中,轻盈若流云,柔软如丝缎。然而那材质分明非棉非丝,非绢非缎。以薛王自幼遍览天下宝物的见识,细细琢磨,竟也看不出由来。

莫非是海外舶来的珍宝?薛王心想。

“南海出鲛绡纱,入水而不濡”,薛王想,纵世间真有鲛绡,怕也无过于此吧。

宰相夫人已将那衣服奉到他面前,道,“那日小女身上盖着的,便是此物。”

薛王正要伸手去摸一摸,忽见那衣服一沉,似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上面。

随即便隐约有手指一样的东西一晃而过,那衣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提起,像是吸汤饼般,越变越短、越变越短,眼看就要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四面侍奉之人无不惊诧,“神仙要收回宝物了!”

薛王立刻上前一步,猛的一把拽住半空中的衣角,用力向后一拉神仙?来得正好,他还没见过活的呢!

他虽年老,然而身强体健,力气大得很。

一曳之下,不但将衣服整个拽了出来,还拽出一段白玉也似的手。

四面霎时悄寂无声。

一只手。

一只如古诗所咏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单看手也知其人必为绝色的妙手。

但就只有一只手,无头无尾的悬在半空。手指还拽着一截衣领。

朗朗乾坤白日之下,所有人都很凌乱,不知该惊呼,还是该赞叹。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

那只手又用力拽了拽。

纹丝不动。

那只手似乎察觉到事情不对了,它稍有些犹豫。

它只是一只孤立无援的、少女的手,而它的对手健朗矍铄,还是个男人。

不知它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毕竟它只是一只手,而不是一双眼睛。

众人屏息。

它松开了衣服,它准备逃跑了!

薛王再度上前,一把拽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显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危机在等着它,它措手不及,半截手臂都被拽了出来。

它有些失去平衡了。

它推了推薛王,似乎想同他商议些什么。

薛王正兴致勃勃着他马上就要捕获一个神仙了!却见四面人不论长幼尊卑,俱都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尤其宰相家那位令千金1,对上他的目光时,还目带恐惧的悄悄将手藏到了背后。

薛王犹豫了片刻,略一低头。

那手与手臂楚楚可怜,柔弱无依像个被强梁欺压的小姑娘。

薛王揉了揉额头。

而后他握手成拳头凑在嘴边,像他这个年纪的体弱多病的老人一样,咳嗽起来。

但抓住那只手的手,并没有松开。

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又动了。

空中伸出了另一只手。

随即便有仙子破空而出,如花朵绽放于晨光中一般,羽衣四展,环佩叮咚……

而后轻盈落地。

落地时略有些不稳。所幸有一只手被薛王抓着,并未狼狈跌倒。

薛王:……他现在明白,宰相千金所说“翻出来,然后掉下来”是什么意思了。

那仙子虽落地,然而身上羽衣无风自动。长长的披帛挽在手臂间,仿佛随时都能飞起。

容颜也一如传说中一切仙娥般,是人间罕见的殊色。

但薛王总觉着,这张脸似乎有哪里不大协调。

也不是说不好看,不端正。而是依稀觉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七拼八凑。就他所摸骨相来说,总觉着这姑娘应该长得更灵秀些没错,这姑娘的面相跟骨仿佛不大一致。

薛王下意识觉着,这姑娘恐怕没以真面目示人。然而随即便嗤之以鼻天下哪有这么浑然一体的易容术?人长得跟他的直觉不符,莫非不是他直觉出错,还是人长错了不成?

人家毕竟现身了,又是个年纪够当他孙女儿的小姑娘,薛王便不好再擒着人家的手。便清了清嗓子,松开小姑娘的手。

又将左手抓着的□□放回到玉托盘中,问道,“仙子也做贼吗?”

云秀很懵。

她完全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只依稀觉着,自己好像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就像是个被道士天机镜一照,而被迫现形的妖魔鬼怪。

这感觉令她很郁卒。

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怎么她救了四条人命,结果又丢衣服,又被人捉的?

“谁做贼了?我只是来拿回我的衣裳。”

薛王其实信。

虽说那衣服不见针脚,可但从风格和衣料上看,和小姑娘身上这件如出一辙。

但云岚小姑娘不信啊!

立刻便挺身而出,愤慨的嚷嚷,“这才不是你的衣裳!”

云秀:……

云秀做过失手的准备大不了自空中显迹,光明正大的告诉郑氏,“本仙女救了你闺女,这衣服是本仙女的,本仙女要拿回去了”。

为此她还特地换了能让她身轻如燕的衣服,又化作“祝由”的模样,才来拿的。

谁知她是以这种方式“失手”……以至于此刻她连对云岚回嘴都没什么底气。

薛王看着她,郑氏也看着她。

“她这么说。”薛王道,“姑娘如何证明,这是你的衣裳。”

云秀很想抽一枚青砖出来,让云岚再仔细回忆回忆。

但对上眼前老人炯炯有神的、不穷根究底誓不罢休的目光,只能缓缓沉一口气她直觉,这老人颇不好应付,最好别让云岚说出“是我姐姐救了我”这种话来。

于是她退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站在空旷处,以确保不会再轻易被人捉住。

这才开口,“当日我共救下了四个人,遗下两身辟火的衣裳。这只是其中一件。制衣的料子独我这里有。莫非你们也能拿得出来?”

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进乾坤袖中,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手飞快的穿过乾坤袖,抓住天|衣,迅速把它收回到空间里。

那玉托盘托在郑氏手中。

但郑氏已完全吓呆了不光郑氏,整间屋子里,除了薛王和云岚外,所有人都吓坏了不管是神仙还是鬼怪,青天白日就这么凭空出现,谁能平静得下来?

故而天|衣就在她眼前不见了,她都没反应过来。

薛王倒是立刻察觉到了,忙要拉住,却已来不及。

他反应敏捷,立刻便转身去捉云秀。却见四下烟云突起,茫茫不辨人影。他一把抓空。

只听少女轻灵欢快的说话声,“我救人时你们不问是谁的,私自就昧下了。怎的我来讨还时,你们反而要我证明?天下岂有此般道理?”

待烟雾消散,她早先所站立之处,早已不见了人影。

云秀回到空间里,依旧觉着心口依旧狂跳不止。

早先她施展法术,假扮仙人,世人纵使不信、不惊慌,也都无人敢轻举妄动。

谁像这个老人似的,首先想到的竟是抓住她、审问她?

可见世人、世事真是深不可测。见得多了,总会遇到让你大惊失色、耳目一新的东西。

她长舒了口气,正准备开门回奉安观里去,忽见一张脸凑至她鬓边,轻轻一嗅,“龙涎香……你去哪儿了?”

云秀惊得几乎侧倒,抬手便要打他,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令狐十七长睫半垂,看着她,黑眸子里含了些不悦的光他似乎也嫌弃她袖口的气味,但觉出云秀的排斥,故而勉强克制住了。

云秀看清是他,松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令狐十七额角跳了跳,“……你觉着呢?”

云秀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算来他们已快三个月不见了,他来看她,本是体贴之意。

不过,要她向令狐十七道歉,她也不太习惯。

便岔开话题,问道,“什么龙涎香?”

令狐十七眼睫一垂,掩去眸光,道,“你身上的气味,不是龙涎香吗?”

云秀忙嗅了嗅她用百花和檀香最多,却还没用过龙涎香。嗅上去果然与她素日所用的香不大一样,略带些奇异的甘甜却并不是什么令人生厌的气味。

“原来你不光嘴叼,鼻子也叼得很。”云秀笑着忖他,便解释,“大约是在外边儿沾上的吧。”便大致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笑道,“逃走时,那老人似乎向我身上撒了些东西。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香看来他还想捉我回去审问呢。”

从她说到“老人”时,令狐十七眉目便已舒展开,待她说到那老人对“神仙”不但不敬还要捉拿,令狐十七便面露复杂神色。等她说完,令狐十七欲言又止的看着她,“那‘老人’当是薛王,人称卜仙。他并非想捉你去审问,他真捉了你,大概会在你身上拴一根绳子,驱使你飞天,然后循着绳子找到天庭,把整个天庭全捉来陈列钻研一番。”

云秀看着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小寒颤这老人野心居然比她想的还大!居然是想拿她当鱼饵!天敌,这是她的天敌呀!

令狐十七忍不住笑起来,道,“……他还算是个妙人”

云秀:……哪里妙啦!

令狐十七一旦云开雨霁,便又是个光摆着看也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少年。

云秀便又欢快起来,道,“你总不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显然被她说中了。令狐十七露出嫌弃的神色,欲盖弥彰道,“我只是回了一趟家。太后病笃,我阿娘岂不要回去看看?回去了便有些忙,一时把你给忘了而已。”边说边盯着云秀看,见云秀没什么反应,就有些恼火明明是他嫌弃云秀,说把云秀忘了,可云秀不因此沮丧,他反而生气。

然而略恼了一会儿,自己先释然了,复又同云秀拌起嘴来,“我想来,还不是立刻就来了?虽比往日略费些功夫,也没什么难的。”

他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一个人,云秀习惯了,已能自动略去杂音,直取本意。

“换季了,我这里又生了许多新果子,你要不要尝尝?”扭头便准备去给他摘果子,“我正想问你是怎么找来的,我们边吃边聊。”

令狐十七却立刻拉住她,道,“你还是先去洗一洗吧。薛王既去了柳宅,难保不会来奉安观看你。龙涎香经久不散,薛王嗅到你身上香味,立刻便能把你捉出来。”

云秀想到薛王的充满探知欲的目光,便有些毛骨悚然。

略一迟疑,便道,“那你等等我……”

然而她尚未去洗,便听到细碎铃声。

那是她制作的传音铃,一对姊妹铃铛里一枚响起时,另一枚也会自动响起来。

云秀将她的姊妹铃给了阿淇,此刻必是阿淇在外面摇动,提醒她赶紧从空间里出来。

云秀忙回到奉安观里。

果然是阿淇等在屋里,看她回来,立刻便催促她道,“师父令您过去,说是长安有贵客到,是专程来见您的。”

云秀一惊,算了算时间,忙问,“是什么贵客?”

阿淇道,“我也没见着,只听说,似乎是个……王爷。”

第56章 东风无力(三)

云秀琢磨了一下,觉着应该就是薛王。

她同令狐十七解释原委,花了不少口舌,可就算这样,薛王来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只不知道,他是来见华阳真人的好歹是被称为“卜仙”的人,就算同真神仙有什么交情也不奇怪还是故意冲着她来的。

想到薛王洒在自己身上的这把龙涎香,云秀觉着,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好。

真被人当风筝似的拴根绳子放上“天庭”钓神仙,想想就很麻烦。

她便对阿淇道,“你就说我在沐浴,要等会儿才能过去。”

阿淇便明白,她应当是不太想见这个贵客。

便应诺离开。

云秀回到空间里,先将令狐十七丢到一旁,赶去温泉里过了一遍水。

空间里的温泉有洗筋伐髓之功效,龙涎香再持久又如何?也不过一激便能荡涤干净。

从温泉里出来,老老实实的梳起头发,换上道袍。

出门见令狐十七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坐在树下木桌旁那桌椅正是他一贯的舒适、华奢却又透着雅致的风格,显然数月不见这厮又长进了,不但能随意出入她的空间,竟还能肆意改变陈设了。

云秀一时很有种想放看门狗咬他的心情。

令狐十七见她出来,立刻便精神了些。又见她乌发犹湿,如出水芙蓉般,明媚清润得纤尘不染,目光便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这少年有时傲娇,可有时又太坦荡了。盯着新出浴的小姑娘瞧,明明是这么孟浪的举动,可他看得光明正大,喜爱得率直纯粹,竟让人察觉不出丝毫不妥。

但被看的那个,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高兴的。云秀一面凝成花印准备出门,一面就恨恨的红了脸,“再看我可就恼了!”

令狐十七目光追着她,“洗干净了?龙涎香不比凡香,一旦沾衣,弥月不散。”

云秀下意识便去嗅衣袖。道袍久浸梵香,自带芬芳。云秀却没令狐十七那么灵敏的鼻子,一嗅便知是檀香还是龙涎。便略有迟疑。

令狐十七便起身过来。

云秀举了袖口给他。令狐十七不知为何便迟钝了片刻,心不在焉的握了云秀的手腕来嗅。桃花媚眼一时飘开,便有红晕染上眼角,不知为何,他竟又羞恼了起来,“又甜又杂,你是不是道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