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听是云秀,心中乍然欢喜起来。然而忽的又想到,柳家云秀出家虽有三年之期,可同他相遇的那个,恐怕是想自在的修至得道成仙吧。

王命于她,既是浮云,也是赘累。

他便说,“……儿子要再想想。”

天子挑着眉笑看着他,道,“有些事若不当机立断,转瞬就要错过了。你可别后悔。”

十四郎便道,“儿子要……可是,她既已出家,未必还愿意还俗待她守孝期满再说,可好?”

天子见他分明一本正经的在替人考虑,心下又觉好笑,又觉怜惜。便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好。”

第53章 相见时难(十)

天色蒙蒙初亮。

十四郎自十六宅中出来,骑上他的小马,打着哈欠沿街坊向南去。

十六宅在皇城大明宫对面,由宫中宦官管理,坊内各色设施一应俱全。平日里皇子皇孙们学习交际,甚至打马球,都不离开十六宅所在的长乐坊。这是自玄宗朝便已形成的、虽未有明文却人人墨守的规矩。

自来到十六宅,十四郎便常觉着,十六宅就像一座豢猪所,豢养着无所事事、纵情玩乐的王爷们。

所幸他年纪尚小,天子特地叮嘱不必太约束他。因此他能常离开十六宅,四处去走走。

只是他生性沉默谨慎,知道十六宅内外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便不爱表露得过度与众不同纵使出门,亦不同达官贵人交际,只骑着他的小马摇摇晃晃赶去东市,趁热吃几张瞽婆店新出炉的肉毕罗,回来时再捎带几张。时日久了,长乐坊上至诸王下至伎乐,人人都笑,十四皇子是个脑袋还没开窍的小吃货。

这一日十四郎照旧往东市去,然而才过通化门街上,便听人唤,“十四郎君请留步。”

十四郎循声看过去,便见寥寥数人护卫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停在街旁。那护卫衣衫光亮,肩头并胸口挺括隆起,当是将铠甲穿戴在棉布衣中。看模样,分明就是东宫翊卫郎。

十四郎便不惊慌,勒马停住。

那人见他回应,便对车中说,“确实是十四郎君。”

车中人便打起车帘子,略一打量,立刻便招手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坐车?快上来,我送你一程。”

果然是东宫太子。

十四郎对贤妃虽多敬畏、疏离,可对这个哥哥却自幼亲近喜爱。

立刻便翻身从马上下来,任人引着,上了太子的马车。

上了马车,太子捏着他手上冰凉,便将自己所怀手炉递给他,笑道,“那瞽婆家的毕罗便这么好吃吗?”

显是也听过传言了。

十四郎便有些腼腆,道,“好吃。”又解释说,“我贪睡,府中上下又很纵容我。自出宫后,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近来为了吃她家的毕罗,天一亮就起床,骑着马走四五里路,再也没睡误时辰。不但吃到了毕罗,骑术也很有长进。”

太子见他眼眸明亮的看着自己,似在等待夸赞,忍不住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黄雀真是了不起。”又叮嘱,“你年纪尚小,自律固然少不得,可也不必过于苛待自己。”

十四郎忙点头称是。

东宫在长乐坊正西,通化门大街却在长乐坊正南。这个时候,正该是太子入宫觐见天子,议论讨伐淮西事宜的时候。在此处巧逢,可见太子并不是从东宫里来。

十四郎略一思索便明白,恐怕是天威难测,太子既想迎合天子的心思,又摸不准天子的心思,便找人商议去了恐是昨夜商议得晚了,便就势留宿在外。通化里大街正临着贤妃的长女祁阳公主的府邸,太子当是才从他姐姐、姐夫家回来。

既如此,今日太子叫住他,纵然原本不是为了打探天子起居,想来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

果然,太子随即便问道,“昨日阿爹接见了柳承吉柳相公?”

十四郎便道,“是。”

延英殿是天子会见宰执之处,为表敬重,四周不设内侍与护卫,宰执可无所顾虑、畅所欲言。

十四郎不愿殿中对答先从他这里泄露出去,便趁太子未及发问,转而道,“我早先说,日后要给二哥当宰相,阿爹便说,让我看一看真宰相的风采柳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便有片刻怔愣,道,“……阿爹竟没生气吗?”

十四郎不料他竟如此回应,便有些许迟疑,“……何事生气?”

太子略松懈了些,面上却已消沉、无奈尽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后莫再童言无忌了。”便解释,“你当我的宰相时,阿爹在何处?”

十四郎猛的回味过来他当他二哥的宰相,天子自然已不在位了。

可醒悟的同时,又觉着,世所谓黑头公相也往往年过不惑,能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华发老人?他一个稚龄顽童,说起久远将来的志向,真值得如此深究吗?天子自己没当一回事,太子却如此忐忑……这不免令十四郎也疑惑不安起来。

只是这孩子心性体贴,觉出太子心中苦涩,便不多问。反而宽解太子,“是我疏忽了,日后再不敢提。所幸阿爹宽厚,不但没生气,还激励我奋进,令我日后好好辅佐阿兄。”

太子见他天真恳切,亦不知该怎么向他说明。

他的母亲是天子发妻。天子为广陵郡王时,她是明媒正娶的广陵郡王妃;天子为太子时,她又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他在广陵郡王府出生,本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可天子继位后,他的母亲却只被册封为贤妃。他也从唯一的嫡子,泯然为天子诸多庶子之一。

而后,天子按长幼之序,册立了他的长兄为太子。

然而先太子德不配位,入东宫不足一年便染病身亡。

群臣再次请立太子。

他母系尊贵,朝野上下都支持他。可天子依旧欲按长幼册立澧王。是群臣固争,才最终册立了他。

然而册立他为太子后,纵使群臣情愿,天子也依旧不肯册立他的母亲为皇后。

太子的生母不被册立为皇后,任谁都要掂量,他这储君之位是否已坐稳了。

且澧王同天子身旁亲信内侍往来密切,天子不加制止。而他对天子起居少有过问,天子便横加训斥。

并不是他谨小慎微,实在是他动辄得咎,这太子当得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得自在。

所幸如今常在天子身旁侍奉的人是十四郎。

十四郎虽不是他的同胞弟弟,却是他的母亲亲自抚养长大。天子常经年不去他阿娘殿里一面,十四郎便也没怎么得天子教诲。多是他入宫请安时,扛着十四郎到处玩耍,同他说外间趣事,指点过问他的学业和功课。论年纪,十四郎比他的长子还小几个月。论感情,他们虽是兄弟,怕却比父子更亲厚些。

有十四郎在天子身边,至少有人向天子进谗时,十四郎会尽力替他分辩吧。

想到此处,太子便咽下了本想问十四郎的话。

只问道,“你跟在阿爹身旁,可觉出阿爹是不是真有退兵之意了?”

十四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忖度了片刻,反问道,“阿兄觉着,该不该退兵?”

太子犹豫了片刻,道,“淮西所求,不过是一纸册封诏令。藩帅父死子继,也并非无例可寻。按说给便给了。如今打了三年,耗财伤民无数,却未见寸功。稳妥起见,还是暂且退兵为宜。”便又看向十四郎他揣测十四郎是不便明说,故意以问为答。因而急着看十四郎的回应,好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天子的心思。

十四郎却没料到太子会给出如此敷衍的答案。

他想了想,便说,“可是若此刻退兵,先前消耗尽数付之流水不说,日后藩镇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若藩镇一个个都效法淮西,想要谁为节度使,便强迫朝廷策命谁为节度使。朝廷不策命,他们便威胁起兵。阿兄该怎么办?”

太子愣了一愣,道,“岂能人人都如此胆大包天?”随即立刻便回味过来,“这是阿爹的意思?”

十四郎没做声这固然是天子的意思。可是这些日子他跟在天子身旁,听主战与主和之人互相争论。纵使只凭自己的判断,也知谁更中肯清醒些。何况管钱粮的、本该最知道国力虚实的那个人,都说不能半途而废了。为何太子反而想不明白?

太子自己猜中,却又叹道,“可惜人人都说阿爹想罢兵,我便只准备了说罢兵的奏答……”

十四郎以为他要焦急准备起来了,谁知太子苦笑一下,道,“罢了,前面还有那么多宰相呢……阿爹又何尝是想听我怎么说。”

正说着,忽听外头马蹄答答。片刻后,车夫双手呈进来一个犹冒着热气的纸包,道,“殿下吩咐去买的东西送来了。”

那纸包打开,略带焦酥的麦香与丰腴咸鲜的肉脂香相缠绕的熟悉香味儿扑鼻而来。

竟是瞽婆家的肉毕罗。

太子将毕罗递给十四郎,笑道,“快马买来的。快尝尝,跟你当街吃有什么差别。”

上马车前十四郎便知道,车往北去,同东市的方向正相反。只是他对太子素有孺慕之情,便不点破。只准备送太子回到东宫后,再折返回去。

谁知太子竟先替他想到了。

十四郎心下复又柔软起来,对上太子含笑的双眸,原本就不知该怎么说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他便先呈一张毕罗给太子,太子摇头道,“大清晨的,我可吃不下这么重的东西。”

十四郎便自己吃,只觉今日的毕罗比往常更胜十倍的熨帖暖和,可他心中滋味却也一言难尽。

吃完一张,正要去咬第二张时,忽听垂涎之声。

太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有些饿了。”

十四郎忙奉给太子,太子摇头。十四郎便将手中毕罗擘开,奉一半给太子。这次太子坦然受之。

十四郎不由便笑起来,太子也跟着笑了。

兄弟二人便姑且放下各自心中烦心的大事小惑,各自手捧半张毕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天子议事完毕,又召十四郎入宫给他读书。

支着脸颊听着听着,看似将入睡了,却忽然问道,“今日是坐你二哥的马车回宅的?”

十四郎忙道,“是。”

天子问,“你二哥问了你些什么?”

十四郎如实答道,“二哥问,阿爹是不是真想罢兵?”

天子挑眉瞟了十四郎一眼,问道,“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十四郎便又据实以告。

天子点了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再多说什么了。

淮西战事敲定,因天子开宗名义“平定淮西是既定之国策,不容更改”,朝中动摇了一整个冬天的物议终于平息。

蒲州柳家老宅内,郑氏那颗悬而不安的心,终于轻轻放下。

随即更令她欢喜的消息传来天子派自己从兄薛王前来蒲州,过问柳宅遇刺一案。

本朝宗室繁盛,历代天子留下的子孙不知凡几。皇孙们聚居处称“百孙院”,实则远不止此数。袭王爵的也多,随便说出一个来,不扒拉着手指数半天可能都不知道是哪一个。可这个薛王,却少有人不知道他。不是因他格外显赫,而是因他格外善卜。

据说他年幼时曾见过仙人邢和璞,邢和璞说他是故友转世,便赠了他一本天书。他据书卜算人的福寿,无不应验。

当然,薛王自己并不觉着自己善卜。他觉着卜筮乃无稽之谈。他给人卜算,纯粹是照本宣科,是为了向世人证明相书有多么荒谬可笑。

奈何他算得太准了,那些看似荒谬的结论日后无不一一应验。他的名声越传越远。

为了让他帮自己算一卦,人人争相给他机会去证明卜算之可笑。反而将卜术给发扬光大了。

薛王不胜其烦,已封山断签多年。

天子不令旁人来,偏偏令薛王来,可见已听说了发生在云岚身上的异事。

果然,薛王在蒲州府翻完卷宗,斥罚了怠政的蒲州有司官员,便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第54章 东风无力(一)

薛王觉得自己很冤枉。

想他一个根正苗红的宗室子弟、堂堂诸侯王,家谱往上数四代就是大唐天子,何其尊贵?怎么就被人当成一个看相的了!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他的祖父身上。

作为曾经历过开天盛世的诸侯王,他的祖父见识过那个时代几乎所有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方士。包括但不限于张果老、罗公远、叶法善、邢和璞……

这些“神仙”方士的可恨之处在于,老辈人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亲眼见过这个人,亲眼看过他神乎其神的仙术,关于他一切传说都是真的。可是偏偏你没见过这个人,没见过他那些仙术,并且稍一动脑子,就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传说都是愚民才信的无稽之谈。

要不然为何在传说中,一切不留下踪迹和证据的事,他们都能做到伸手就来连带天子去月宫看仙娥,都是扔根筷子的事儿。可一切经得起盘问和考据的事,他们都做不到呢譬如度化任何一个有名有姓有事迹可考的活人成仙,或者长生。

年幼时,薛王是个很心直口快的孩子。

他眼看着他的祖父沉迷于丹药术法,他忍不住就点醒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把式。

但是老人,尤其是经常会信这种玩意儿的老人,往往暴躁、顽固并且易怒。

他若开口辟谣,祖父定然不信,还会骂他“小子无知”。他若敢跟进一步跟祖父争辩,一定“忤逆”的大帽子立刻就能扣到他头上去。

从正常途径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于是年幼的薛王孙,便假托邢和璞之名,胡乱编造了本《推面图》,着人献给他祖父。

准备在他祖父深信不疑后,在合适的时机跳出来拆穿真相,告诉他你信的天书的黄口小儿涂鸦之作哈哈哈哈。以此下一剂猛药。

……

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只除了一件……他的文笔太好了。

没办法,想民间术士都是些什么人?坑蒙拐骗的无赖一属,最多粗通一行文墨。薛王孙又是什么人?自幼在初学馆中启蒙,教他读书的哪个不是天下成名已久的大儒?他的师父们随口解出的一句易经卜辞,寒门读书人也许就得背着书箧辗转抄好几家藏才能弄明白。

肯写相书的人,穿插的人体图画得如仕女簪花、东山携妓般,雅致匀称的,少。

能把打油诗写得这么朗朗上口,有典有故,博古通今的,少。

能把《易经》说得这么通俗易懂,随手征引而毫不露怯的,简直是少之又少啊!

薛王孙的《推面图》,一经面世,立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相面界的至高顶点。

相面界坚称,这是卜神邢和璞的真传没错,是天书没错!

薛王孙:……

薛王孙觉着场面易经铺开得够大了,是时候拆穿这场大骗局了!

……至今薛王殿下都想不明白,他胡编乱造的书,怎么就成了他睡梦中感应天人,得邢和璞亲传,无意识写下的天书。

更不明白,作为作者,他故意埋下的那些伏笔、那些破绽,他一清二楚的知道他当时这么写有什么用意的东西,他怎么忽然就失去解释权了。

而那些他随手乱图了凑字数的东西,怎么就忽然充满深意了?

他的初衷明明是拆穿方士们的真面目,结局怎么就成为相面者的代言人了?

自恃聪明,钓鱼辟谣,真是要不得呀。

故而,当天子令薛王去巡按河东,处置柳宅遇刺案,“顺路替朕去看看,柳家几个小娘子是不是有福之人”时,薛王是拒绝的。

“臣不通术数,陛下还是另派他人吧。”

天子一笑,“就是不懂,才令卿去。知卿定不负朕的信赖,回来能一五一十的告诉朕,当夜的‘火场逃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说亲眼所见,朕好奇得很。”

薛王:……

薛王也好奇得很!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神仙”肯留下件能随时盘查的实物了郑夫人信誓旦旦有一件“天|衣”他要立刻去拆穿,哦不,查看!

于是仔细翻出了当夜的案卷,提审了被俘获的刺客,确认个中细节无误后,薛王便迫不及待的来到蒲州柳宅。

第55章 东风无力(二)

云秀觉着,郑氏也太会藏东西了!

自除夕夜以来,云秀一直试图将她的衣裳拿回来。但至今找了七八天了,几乎将郑氏房里边边角角都翻遍了,依旧没弄明白郑氏到底把她的衣裳放在哪里了怕是郑氏觉着奇货可居,放在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隐蔽之处。

云秀不能、也不愿意每天夜里都来郑氏房里做贼,便想到底是该干脆放弃好,还是听阿淇的主意,光明正大的现身索要。

若放弃,云秀却不甘心一来毕竟消耗了许多材料和精力,二来,她厌恶郑氏,偏不愿被郑氏占去便宜。

这一日云秀闲来无事,便习惯性的随手在郑氏房顶的平??上开了个门,探身出去查看。

空间旁的都好,唯独侦查功能敷衍得很。她至今没做出能从空间里看到外间情形的潜镜来,便只好效法梁上君子。躲在天花板上方,在平??彩画上戳个小洞,来探查屋里的情形。

……太丢份儿了,这也是云秀不想再继续来找的缘由之一。

谁知今天她探头一看,正撞见郑氏站在书柜前,从打开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箱子。

云秀:……传说中的机关暗格居然真的存在!

屋子里没有旁人似乎郑氏进来时,就没令人跟过来。她四面确认无人窥探,便摸出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瑞光灿然的衣服。

正是云秀救云岚时所用的那一件。

郑氏竟将衣服取出来了?

云秀略一琢磨,心想,也别等郑氏放回来后再拿了万一郑氏没放回来,而是换了个更隐蔽的地方给藏起来了呢?

直接去拿吧。

薛王耐着性子等在正堂。身旁云岚小姑娘仰着小脑袋,正认认真真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