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四郎扬起头,针锋相对的顶回去,“殿下真是耳聪目明,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道求学。他比十四郎大一岁,可十四郎比他高一辈儿,也很难说是谁比较占便宜。只是十四郎生性忍让,不爱同人争执,历来都是他嚣张跋扈,而十四郎避其锋芒,看起来便仿佛一直都是他在欺负十四郎。

可论说起来,祖父在世时,十四郎是受宠的皇子,他虽也是受宠的皇孙,可奈何他的父亲是个战战兢兢的太子——如履薄冰的那个该是他才对。可他都敢直抒胸臆、不躲不藏,十四郎却谨小慎微、遮遮掩掩,不免就令他愤慨、瞧不起了。

——他对十四郎的欺负里,便也藏了一股子“逼迫他现出原形”的意气。

但他大概习惯了十四郎的退让和容忍,此刻十四郎忽然尖锐起来,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哼。”却也很快便坦然接受了,“尽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他倒也不是真要来质问这件事,不过是习惯性的见了十四郎就要找茬罢了。十四郎正面承认了,他反而觉着没劲——澧王同东宫再交恶,也毕竟是他的伯父。澧王的几个儿子也和他同窗,虽互别苗头,却还没到恨之欲死的地步。反倒是区区几个奴才便敢向天子进言,要天子诛杀澧王,更令他觉着荒诞、可恶。相较而言,若宦官敢对亲王喊打喊杀、十四郎这个正经亲王却三缄其口,还更令他恼火呢。

“你要回王宅?”他便又问。

“是。”

“我送你。”

“我自己有马车。”

沅哥儿眨了眨眼睛,刁难道,“那你送我回去。”

十四郎没再继续同他争执。

两人一道出紫宸门,又乘马车出丹阳门。

车厢不大。十四郎不愿同他搭话,便取了书卷来读。沅哥儿却也不扰他,屁股下带尖儿似的四处乱看、乱翻。见配屉里装的不过是些传奇志怪,余者只有一小罐什锦蜜饯,丁点儿玩乐享受的东西都无,便又无趣起来。

他无趣了,就爱折腾身旁人。

加之祖父去世后林林总总那些事憋在心里,憋得他难受。那些原本留着不想提的话,也能视情况提一提了。

盯着十四郎看了半晌,忽然问,“他们找的是不是你?”

十四郎哪里有看书的心情?听他开口,便仄仄的应道,“谁们?”

“阿翁身边那些宦官。”沅哥儿紧盯着十四郎的眼睛。

十四郎是想“不动声色”,可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那日的回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他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红,眸子已湿了。他便捏了捏鼻梁,稍作掩饰,“……他们找我做什么?”

他的失态没逃过沅哥儿的眼睛,“阿翁驾崩那日,近身侍候的宦官受伤了。”他指了指脑袋,“伤在这里,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随即阿翁便驾崩了,那些宦官便锁了宫门四处搜人。”他悄悄的凑上前,“十四叔,他们搜的是不是你?”

——他所经历过的事,经此一转述,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十四郎恼怒的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沅哥儿呲着牙,“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十四郎猛的站起来,掀了车帘子,吩咐,“停车!”

沅哥儿也拽着车帘子伸头出去,吩咐车夫,“不准停!直接回宁王府。敢停就砍了你!”

车夫谁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这俩人里谁比较讲道理,忙惊恐失措的望向十四郎。

沅哥儿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便也转而安抚十四郎,“你当真要和我在丹阳门大街上争论此事?”

他大约很难明白,十四郎真的想——有一些秘密哪怕说出来后立刻便得去死,也比憋在心里来得舒服。

十四郎缄默至今是因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枉死。可一想到天子死不瞑目,他便会自我怀疑——他究竟是在顾全大局,还是在姑息罪恶?明知顾全大局就必须姑息罪人,坐视死去的人白白死去——却还是选择所谓“顾全大局”的人,难道不该与罪人同罪吗?!

他看着沅哥儿洋洋自得的模样,又阴鸷的想——凭什么只他一人承受这些?凭什么沅哥儿就能干净无辜的在这里信口开河。

……

可他依旧将话咽了下去。

沅哥儿见他由冲动至悲愤、至痛苦,最终归于忍耐和沉默,心里便又恼火起来——他实在见不得十四郎“委曲求全”的模样。

两人放下车帘,各自坐了回去。

气氛一时凝滞。

“阿翁驾崩那日,我去找过你。你府上奴才说你在读书,可你没在书房。”沅哥儿说,“——你根本就不在王府。”

十四郎没动摇,也没理会。

他却也并不催促,“你恼我的言外之意,对阿翁驾崩的内情却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十四郎不答。

他虽失望,却也没发火,只接着说,“没人见到你入宫,是因为那个小仙女也在,她施了个法儿帮你隐身了。”

十四郎冷笑,“这可真是个好办法。”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沅哥儿斩钉截铁道,又厚着脸皮说,“你我都见到过,你再抵赖也没用。”

十四郎便又不做声了。

“反正她就是在——总有被我抓到的一日。” 沅哥儿略觉着无趣,终于不再咄咄逼人。他往车厢上一靠,胳膊搭在车窗上。目光散漫的落在素色的车帘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道,“若是阿翁狂躁之下打了陈玄志,王卫清锁宫门,搜的是什么人?若搜的是刺客,为何又说阿翁是服金丹暴卒?……”说着说着他便不再做声。

只红着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啃着指甲。

待终于将眼中水汽压下去,才又瞪向十四郎,“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十四郎冷笑了一声,道,“在王府。”

沅哥儿几乎就要暴怒起来,却及时压制住了,只阴沉沉的问,“……你都看到了,对不对?”

——你自己不也都猜到了?十四郎想。毕竟这也不是多难推测的事——若真是暴毙也就罢了,可明明主君在有“刺客”的情形下死去,当日侍候、保护不力的宦官却反而加官进爵了。谁还看不出端倪?

原来当日他和云秀的出现,并非毫无裨益。

可他并不打算告诉沅哥儿——他曾以为二哥哥虽优柔懦弱却也宽厚仁爱,谁知他在弑父一事上如此果敢勇猛。他同样觉着沅哥儿虽跋扈嚣张,却也雄谋勇断。可也许沅哥儿逼问实情只是为了根除隐患。

天家父子兄弟之间,无所谓慈孝友爱。赤|裸裸的争权夺势之下,也无所谓是非曲直。

“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相告。”十四郎道。

——依旧是自己坦率无欺,而十四郎纹丝不动、明哲保身。

沅哥儿又为真相而焦躁,又厌恶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然而这种事,纵使换了最口无遮拦之人也必会三缄其口。沅哥儿明白。

他便再度压下火气,不再徒劳试探。

握手成拳,用力的砸向车厢壁,抬脚踢开车帘,喝道,“停车!”

车夫不解他们又怎么了,战战兢兢的回头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无动于衷,“停车吧——景王要下车了。”

第98章 锦瑟无端(六)

云秀轻揽羽衣,翩然落下。

十四郎若有所觉的回头,目光四望,却并没有找到她——他已无法看破她的隐身法了。

云秀心里难受,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之后,他眼眸中才终于浮现出她的身形。

他想要说些什么,云秀忙抬手比唇,示意他噤声——新天子的长子,景王李沅,那个总是找十四郎麻烦的小嚣张捅开他那辆马车上的车窗,看向十四郎,“十四叔,我忘了告诉你,那个陈玄志醒了。刚醒时虽还有些糊涂,但调养了这几日,已经能想起不少事了。”

十四郎轻描淡写的回了一个“哦”字。

景王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少了他那副浩浩荡荡的仪仗,街面上立刻便清冷了许多。

十四郎携云秀的手立在车下,稍有些不想回车中——车厢太狭窄逼仄了,令人透不过气来,上了车便只能直接回王宅中去——天下这么大,他却被圈养在小小的四方墙壁之内,斗鸡走马度日。他已想不起来,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顽固的排斥修仙,甚至云秀来邀请时也要拒绝她。

他不觉叹了口气。

今日朝贺,他也带了齿簿。虽没景王那般显赫,却也有百十人等在前后。

长戟肃肃,仿佛在催人前行。

有那么一瞬间,十四郎几乎想牵着云秀就这么当众甩手离开。

但也在那一瞬间,脑中无数念想闪过,他最终还是再度登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云秀自始至终都看着十四郎。

——那个小嚣张故意告诉十四郎陈玄志醒了、能开口说话了,显然是在给十四郎下套,逼他做出应对。

这是个明套。十四郎冲上去把陈玄志打晕时,陈玄志很可能看到了十四郎。一旦他开口指认,十四郎的处境就危险了。

云秀还做不出主动去替十四郎杀人灭口的事。但若十四郎向她请求帮助,她大约也不会拒绝。

良民守法,而她这种有人性的修仙人往往也信天理。而不论律法还是天理——一切以公道、正义之名行于世间的东西,若不能维护公义,便也无权阻拦复仇。如王卫清、陈玄志之流,在杀人并且还是弑君之后,不但不受刑罚反而还得嘉表,简直荒诞无稽。作为被害者的儿子,十四郎若要向他们寻仇,云秀还真说不出大义凛然的话。

……应当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譬如趁机拐带十四郎跟她遨游四海去。父仇在身,不了结此事,纵然人能走,心也解脱不了。

——好吧,上面这句是骗人的。

云秀想拐十四郎走。她觉得十四郎的处境真是太险恶了,身旁发生的事、身旁人心之自私诡谲,无不在逼迫任何一个三观还算正常的知情人看破红尘、绝望癫狂。十四郎又不是十六宅那些猪一样浑浑噩噩,只要能吃喝玩乐管他血流漂橹、神魔乱舞的纨绔亲王,以他的清醒温柔,继续待下去岂不是日日都活在炼狱里?

但她不敢直说——她总觉得若非十四郎真心看破,而是由她从外点破这满目疮痍,十四郎心中那一捧为烟火红尘而亮的柔弱却不熄的光,就真的要被浇灭了。那光令十四郎拒绝她,可也同样是那光,令十四郎美好温暖。

……

云秀轻轻叹了口气。

——十四郎怎么可能让她帮忙“杀人灭口”啊。他若真能说出来,她也不会这么心疼了。

送十四郎回到王府,云秀便起身离开——她得去处置一下陈玄志,纵使不杀了他,也不能让他胡乱说话。

十四郎伸手拉住了她。

“别走。”他说。

“我就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十四郎摇了摇头,说“我害怕。”他仰头看着云秀,目光温柔、坦率无欺,“等你下次回来,也许我就看不见你了。”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这个预感。直到这一日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才明白这一天确实到来了。

在他阿娘为他讲的那无数个神仙故事里,也有这么一个故事。

善良的樵夫遇到了美丽的仙女,他们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快乐无比。可是忽然有一日,樵夫患得患失起来,他想若她要回到天上,他该如何去寻她?若能想个办法,将她永远留在尘世便好了。于是他去寻后山的巫祝,向他询问将仙女留在凡尘的办法。巫祝告诉他,满月清辉照亮山谷时,山上最高的梧桐树上会飞来一只青鸟,只需杀掉青鸟,将血涂在仙女的身上,就能让她失去飞升的能力,使她永远留在凡间。

故事的结局,樵夫并没有杀死青鸟——当他再一次见到仙女时,他想若他得到了青鸟的血,该怎样不被察觉的将血涂到她的身上?而后仙女便在他面前“砰”的消失了。他找遍千山万水,无数次的懊悔自己的贪婪,可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年纪小的时候,他曾以为故事里仙女察觉到了樵夫的坏心,于是果断离开了。

他害怕重蹈樵夫的覆辙,所以遇到小仙女后,每当遭遇不公意气难平时他都会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要起坏心,否则她可能就不会再来了。

可长大后他慢慢明白,若真能这么绝情,从一开始小仙女就不会让樵夫看到她。仙女之所以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为她离开,而是因为樵夫失去了能看到仙女的、干净无邪的心——当樵夫失去怜悯而想要霸占时,他便彻底的沦为凡人了。

——当父亲死去他从岁月静好中醒来时,他便失去了纯粹近乎道的心。他已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

他不知该如何找回昔日那颗“道心”,而云秀大概会日渐摆脱尘世羁绊。他和云秀之间仙凡之别会越来越远。直到终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又安然觉着——那一日终会无可逃避的到来吧。

他拉住云秀的手,说,“别离开我。”

云秀似是有些困惑,她说,“……我得去处置一些事。”

十四郎便说,“若是关于我的事,便随他去吧。”

他想,怕是沅哥儿临行前说的那件事,让她挂心了——啊,这样看来,她离逍遥无忌还很远呢。

云秀抿了抿唇,似是在权衡他的承受能力。待确信他真心这么想后,才道,“可是,万一他供出你……”

果然是为了陈玄志啊。

“天子大约会杀我灭口吧。”十四郎便道。在决意杀他之前,天子恐怕会很痛苦。但为了皇位他已杀了自己的父亲,多杀个弟弟也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可十四郎同样觉着,陈玄志若有点脑子,还是装疯得好——焉知待他供出“刺客”后,天子不会连他一并杀了灭口呢?

欲为天子,先灭人性——皇帝真是个凡人难承其重的位子。

云秀紧抿着唇,认真的,“——我们先发制人吧。”

“嗯……”十四郎目光暖暖的望着他,“……是对陈玄志,还是对天子和太后?”

云秀愣了一愣——她说的当然是陈玄志,为的也只是不让他供出十四郎来。可是她大概立刻便明白——他说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为的是报仇。

若他对自己的哥哥和养母下不去手,杀一个棋子泄愤,又有什么意义?

她也看着十四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十四郎道,“……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了。可是——若我想跟你四处云游,你愿意带上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6月15日

第99章 锦瑟无端(七)

宫墙高耸,长巷逼仄。

云秀跟着一点萤光,走在窄窄的巷子里。

地上积雪并未仔细清扫过,残雪融而复冻之后,结了一层砂样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作响。

附近并无巡视或守卫的士兵——事实上除了偶尔落在墙瓦上歇脚的雀子,根本就没什么活物往来。

云秀便也不必谨慎的潜行。

她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疑惑大明宫中竟也有这么荒凉僻静的角落——然而再想想,中朝战乱中大明宫也曾遭遇兵隳,战后百十年间几经修缮才渐渐重焕荣光,也难免遗下几处荒败的废屋、驻留几批百十年前的亡灵。

那点萤光浮浮沉沉的往前飘行,来到一处院落前,终于停了下来。

那院子里倒颇有些人气,庭中空地上辟了几畦菜地,种了些矮小耐冻的菠菜韭菜。角落窗子和矮墙上挑着竹竿,上晾了几件旧衣服。

很有些寻常百姓的气息,却全然不像是弑君者的寄身处。

但萤光确实停驻在此处了。从浴堂殿天子被弑杀的房间里取出的萤光,说白了就是死去天子遗留的碎魂——是察觉到受自己栽培提拔的贱奴竟敢弑君那一刻,天子的暴怒。跟人不同,鬼魂清明直白得很,认不错自己要找的人。陈玄志肯定在这里。

……看来,是那个小嚣张在唬人。

——陈玄志被打发到这种地方,可见新天子和他的同伙们根本没打算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这哪里像是要供出十四郎的样子?

但保险起见,云秀决定姑且进去探一探。

推门进屋,便见个蓬头垢面的消瘦男子惊恐的回过头来——他正蹲在供桌前,脏黑干枯如爪的手里还抓着块冷蒸饼。

看到云秀后,他睁大了眼睛,干巴巴的咽了口干粮。

浮在一侧的萤光忽的躁动起来。

——这是陈玄志。

看上去……像是被十四郎给打坏了脑子?但云秀从他身上感受不到癫狂或者痴傻的气息——凡狂乱呆傻之人,魂魄和正常人往往都不大一样。燥乱、破碎、缺失……异常得一目了然。可这个陈玄志,除了掌管奋勇的魂魄略动荡了些,其余都和常人无异。他最多是惊惧了些、多疑了些,离发疯变傻还远着呢。

是装傻?

可是他为什么要装傻?大明宫不是他老窝吗?新天子和那些得势的宦官们不是他的同党吗?只要把十四郎供出来,他不是就没后患了吗?

——这些宫斗的人做起事来,真不是正常人能看得懂的啊!云秀想。

虽说不懂陈玄志为什么沦落到要装痴呆的境地,但有一点云秀还是懂的——装疯的人往往处境险恶、求生欲强,并且比她擅长攻心斗智。

她原本是来让陈玄志闭嘴的。但此刻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此事另有隐情。让他闭嘴之前,最好先撬开他的嘴。

云秀有云秀的心思,陈玄志也有陈玄志的心思。

听到声音时他确实受了惊吓——一半为真,另一半为演技。但等他回过头去后,属于演技的那一半就卡住了。

这是见了超出想象能力的美貌时的正常反应。面对这种连天光都照亮了的美貌,陈玄志有些头晕目眩。

待眼睛稍稍能适应之后,他才开始思维迟缓的疑惑——这种层次的美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是来杀他吗?还是来套话的?是谁派来的?不……应当真的是仙女吧。谁会派这样的美人来对付他这个脑子坏掉的人?

而后他便听那美人说,“我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