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清舒了口气,又道,“即刻传令各处宫门,严格把守、许进不许出。令韩荐之围住十六王宅、政事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人出入。”

去外头查看情况的宦官很快回来,懊恼道,“守门的两个小子也都被打晕了。是高手——怕已经跑了。”

屋内一时沉寂,有人问,“是不是该搜查各宫,捉拿刺客?”

王卫清忖度片刻,道,“——等淑妃娘娘到了再定夺。”

云秀悄悄望向十四郎。十四郎目光死寂、面色僵冷,只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

云秀心下也觉着杂乱——她总还知道自家大舅舅名叫韩荐之。此刻弑君的宦官提到他就跟差遣自家门下走狗似的,令云秀不由疑心他是否也参与了此事。

无论如何,此刻这群宦官已然有所举动,云秀觉着差不多该见招拆招——打乱他们的安排了。

她拉了十四郎的手,准备带十四郎离开。

十四郎却反握住了她,没有动——他执意要留下来。

云秀愣了一愣。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宦官们口中不单提到了韩荐之,还提到了太子和淑妃。

……十四郎想知道,自己的养母和兄长是否也牵连其中。

云秀不由握紧了十四的手。

淑妃很快便到了。

她似是已在路上听闻了大概,进殿时面色紧绷,推开上前向向她解说原委的宦官,快步来到内殿。

宦官们已将天子尸身打理好,将他安置在床上。可活人躺着的姿态和死去的人是不同的。

淑妃进屋望见天子如石雕般平躺的模样,脚步便停了一停。皮肤松弛却依旧白净的手指握在门框上,关节僵硬泛白。

只一瞬间,她眼眶便已泛红。

可随即她紧绷的肩膀便松懈下来,面上爱恨交织的情绪眨眼便化作虚假的焦急和担忧。这个仪态高贵的女人松开把在门框上的手,加快脚步——却显然比她来时从容得多的——来到天子床前。

“太医呢?为何还不传太医?”她边走边斥问。可随即她便看到了天子脖颈上青紫的勒痕,短暂的怔愣后,她终于恼怒了,“王卫清!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5月21号

第95章 锦瑟无端(三)

王卫清立刻扑倒淑妃脚下跪下,“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太子爷即位,一旦太子爷登上大宝,其余一切都不过是小事。可万一被旁人抢了先……”

他并未明说“抢先”的是皇位,还是发难,亦或是两者皆有。只悄悄抬头看向淑妃,看似卑下的示弱着,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怒容未歇,却也知晓个中厉害。恨恨的闭目平缓气息,道,“天子宝玺现在何处?”

王卫清此刻才记起这一茬来,忙道,“……还在紫宸殿中。”

淑妃无可奈何,恨恨的道,“还等什么?快去扣住!”随即又指挥人挪动天子尸身,吩咐,“——移驾紫宸殿!陛下服用丹药后燥怒、昏厥,立刻宣程太医去紫宸殿候诊。”随即又补充,“围住丹房——捉拿柳道士!”

随她前来的都是亲信近侍,无人质疑询问她的动机。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淑妃缓缓沉下气来,又问,“——太子到哪里了?”

说话间便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前,报信道,“……太子车驾已过宣政门!”

过宣政门便是中朝,向北再过紫宸门,便入内朝天子正殿了。

淑妃再度舒缓气息,吩咐,“太子如内朝后,立刻封锁宫门——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天子“銮驾”已往紫宸殿去了,斋戒间很快便冷寂下来。

十四郎攥紧了手,僵硬的立在灯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云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也过去吧。”

十四郎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泪水忽的滚落下来。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拭干净,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他便又背过身去,胡乱擦拭了一番,便捂住了嘴。他的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他在哭——却不想让云秀看见、听见。

明明会抱住她强硬的命令“哭吧”,却无法坦率的将眼泪洒在她的怀里。

云秀不懂,却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便道,“我在门外等你。”

她靠墙坐着,为十四郎感到难过。

——看适才的情形,不论淑妃是否参与谋划了此事,这结果都是她所期待的吧。她明明知道天子死于非命,也该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可天子尸体还没凉透呢,她已认可了和凶手的盟约,积极谋划着掩盖事实。

而死去的天子就像个道具似的任人摆布、打扮,早已无人将他当一回事了。

十四郎甚至不能像普通人追悼自己的父亲一样,为天子守灵和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只有一会儿而已,十四郎轻轻的推门出来了。

云秀不知该不该上前抱住他。十四郎和云秀、和令狐十七都不同,他是心在红尘中的那一个。红尘之中诸多顾虑、烦扰都会驱使人去做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他若不想让她见自己悲痛的模样,必定有他的理由。云秀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伤害到他。

一时她只可怜巴巴的坐在门边仰头看着他。

十四郎也看着她。他眼中又盈满了泪水。云秀很怕他又要躲起来哭,忙低下头去,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还去紫宸殿吗?”

十四郎点了点头,“嗯。”

他们进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却没有被允许进殿——淑妃传话出来,令他在外头等着。

云秀和十四郎直接进到天子寝间。

太医已到了,正谨小慎微的跪坐在案旁整理医案。他显然也被吓坏了,却不得不顺从的踏上贼船。

云秀近前看了看——太医整理的是天子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医案上所记的日常脉象。又在医案旁备注何种脉象是丹药所致,古书中作何解。

……看来是商议好了,准备拿柳真人顶罪。

宫女们正在为天子装饰仪容,换上圆领袍子,将内衫领口拉得高一些,再用胡子一遮,脖子上的勒痕便没那么醒目了。

淑妃盘查好了天子宝玺,恰有宫女前来复命,便至天子跟前验看。见遗容不再那么骇人,才低声吩咐宫娥,“让太子进来吧。”

太子进殿时脸色蜡黄如纸。

见了天子遗容,扑上去便放声哭泣。

反而是淑妃不耐烦道,“别哭了,他听不见。正事要紧。”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半滴泪水也无,干枯、木楞如黄沙扫过的荆棘。云秀甚至看不太出他究竟有没有难过,却能明显看出,他正因惊恐而头脑空白,又因亢奋而肢体不安——天子死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的最醒目的气质居然是无能。

而在淑妃一句“正事要紧”之后,太子显然也将天子抛之脑后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何淑妃却要他在殿外等候许久。

他甚至没有询问天子为何死去。

便先不安的问道,“儿子该怎么做? ”

政事堂的宰相们很快便被宦官们请来——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本该下值回家时却被禁军拦下来,强留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他们基本也都猜到是什么变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堂堂宰相却被禁军关在政事堂里,这背后的意味旁人还察觉不到,可经历过一次变故的柳世番却感到寒意迫近脊梁,徘徊不去。他心事重重的跟着宦官进入紫宸殿内,一路被带进天子寝间,远远望见淑妃正坐在天子床前哭泣,而龙床后十二屏屏风展开——显而易见屏后藏了人,便知预感成真了。

他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天子开始服食金丹后,他便已开始谋划外任。服食金丹之人无不越来越昏聩、刚愎。丹火烧心,还会令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留在这种君主身旁,不但不能匡正辅佐,还很可能一不留神丢掉脑袋。

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可当年天子力排众议起复他,重用不疑,君臣协力成就功业。若说他对天子毫不留恋,也不尽然。故而踟躇至今。

他料想到所谓“日后”不会太远——历代天子,凡服食丹药者,还没有一个能在丹毒之下活过两年的。

只是这个日后,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前一日天子才发怒要责打太子、今日便出了事,想到政事堂前佩刀带甲的北衙禁军,想到当年他们一行人因何而获罪、又如何惴惴待死……柳世番终还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决定今日绝不看不该看之物、不说不该说之言。

“天子驾崩了。”淑妃啜泣道。

宰相们俱都震惊悲痛。柳世番年轻、资格浅,倒还轮不到他先开口。已有人谨慎道,“可否容臣近前瞻仰?”

淑妃点头,起身避让。

眼下情形却不能只一人近前,那人目光一扫,偏偏选定了柳世番。

政事堂也有派系——柳世番人缘不好,他自成一派,其余的人均分成两派。这选得虽不很公允,却十分能服众。

柳世番无奈,只能随他一道近前。

近侍宦官掀开尸布一角,露出天子面容。柳世番见天子口唇绀青,知是死于非命,心下便生悲戚。

确认了是天子无误,是驾崩了无误,两人不免埋头痛哭了一场。

两位宰相跪拜之后,正要退下去时,忽有一阵邪风吹过,将盖在天子身上的尸布掀开,胡须吹起。

站在一旁的王卫清忙上前挡住两人视线,将尸布重新盖好,在天子身下掖了一掖。

——虽只有短暂片刻,可天子脖颈上青紫勒痕已昭然显露在二人面前。王卫清狐疑警惕的目光不由扫到两位宰相身上。

柳相公正抬袖拭泪,当是浑然不觉。李相公年老,泪眼浑浊,颤颤巍巍的将手搭在柳世番身上,似是悲痛得不能自抑——却辨不出是看见了无。

王卫清便垂了眼皮——心想,看不看得出,待会儿听应对便知。

两人退下后,淑妃便又道,“天子去得猝然,并未留下什么遗诏。该由谁继位,后事如何处置,便请诸位相公商议决定吧。”

“建储立嗣,正为此刻。”立刻便有人进言,“这有什么可商议的?该尽快辅佐太子即位,安抚人心才是。”

众人纷纷附议。

淑妃便问,“柳相公和李相公怎么说?”

柳世番轻舒一口气,“臣附议。”

“太子即位,名正言顺……”李相公摇摇欲坠,一句话喘了三喘,“臣也附议。”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宰相们去殿外拟诏。

尘埃落定。

太子坐卧不安的在紫宸殿中踱来踱去,淑妃烦乱道,“你阿爹死了!”

太子愣了一愣,似是不解淑妃为何会这么说。

而后他忽的意识到,殿内帷帐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白色。

他似是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四望之后,他看到了灵床上父亲的尸身,一旁披麻戴孝的母亲。似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眶骤然间泛红,身上那种不正常的热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颓然立在一侧,如被抽去栋梁的房屋般垮塌下来,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阿爹死了?”

“死了。”

他扶了宦官的手,几乎是被架到了天子灵床前。他哆哆嗦嗦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长久的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君父的威怒之下,他早已忘了父子之间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可这一刻,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终于消散了,眼前的人丧失了君主的威严,就只是他死去的父亲而已——就只是他的父亲而已。

他摸摸索索的掀开盖住天子面容的布,看到他死去的面容,看到他脖颈上的勒痕。

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伏在天子身上,懊悔、悲伤——也或者是放肆的痛哭起来。

十四郎苍白的坐在紫宸殿外台阶上。

听到殿内哭声时,他脸上才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而后眼泪便不停的滚落下来。

云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他的手。他却回身抱住了云秀,便伏在她肩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5月22号。

第96章 锦瑟无端(四)

天子就这么去世了。

官方说法是,服食丹药后暴毙身亡。进献丹药的柳道士因此被杀,当年将柳道士引荐至天子跟前的蒲州太守被贬谪——又有传言说,此事背后另有隐情,据说蒲州太守任内犯了法,去求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帮忙说项,是令狐韩氏将柳道士引荐给他,令他举荐给天子。又有人说,令狐韩氏之所以这么做,是受后宫嫔妃指使……传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关于天子之死,市井之间无人不在质疑,然而朝堂之上几无一声杂音,不论忠奸贤愚,都坐视主君枉死,无一人再提此事。

太子旋即即位,改年号长庆。

登基大典后,百官朝贺。十四郎他们一众皇子皇孙们也被从十六宅中放出,前往紫宸殿中参拜。

大典乏善可陈——司天台推算出的最近一个黄道吉日正是这一年元旦,距离天子去世不过十来日光景。要准备一场盛大的典礼,虽说没到时日不够用的地步,却也略显捉襟见肘。

十四郎原本觉着,他二哥哥期待了这么久,会为了让自己的登基大典更气派、盛大而稍稍推迟一下日期。结果看来,是登基的紧迫感压过了炫耀排场、享受瞩目的天性。

大典上,侍立在新天子身旁的宦官,正是当日参与谋害旧天子的那些人,他们俱都因“拥立有功”而加官进爵。而昔日天子身旁最受信赖的大宦官、枢密使梁守谦和他手下的儿孙宦官们,则已在权力更迭中被清洗干净了。至于他们是生是死,则早无人在意了。

唯一稍令十四郎忍下的是,动手缢死天子的宦官并不在其中——当日他悲痛摧心,将此人遗忘在一旁。若淑妃和他二哥没动手,那人当还活着吧。十四郎并未对此人感到多么刻骨的仇恨,事实上对于天子被弑杀一事,如今他几乎已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了。只有在看到宝座上的新天子时,才会打从心底里刻薄起来——群狼环伺,他二哥哥夜里可能睡得安稳?或者他二哥哥觉着那狼群他投喂过,只会弑杀旧主却不会弑杀新主吗?

——天子之死,将他心底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消极、冷漠、阴暗、恶毒,悉数都激发出来。

有时他反省自身,甚至会怀疑自己从最初便是这么一个人,他性格中所有那些温和、善良不过都是功利性的伪装——因为他明知自己身处泥泞险恶之中,唯有天真无辜才能维系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假象,得到身旁所有人的喜爱。

当他的二哥哥杀死他阿爹时,假象终于被戳破。他所想讨得欢心的两个人,同时死去了。他已没必要继续伪装了。

参拜终于结束了,新天子传令,请他的兄弟们留步赴宴。

而“兄弟”之中,并不包含他们的长兄澧王——澧王曾上贺表,恳请弟弟准许他今日前来观礼,却被驳回了。

十四郎想,他大哥哥恐怕也难以保全了吧。其实到了这一步,澧王已注定没有余力争夺皇位,只是苟活之身罢了,又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

——但对手足至亲赶尽杀绝,似乎才是大明宫里的惯例和规矩。

他早就该明白了不是?

所有人都恭领赐宴时,唯独十四郎面色生硬。狐假虎威的新晋宦官阴阳怪气的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不满时,十四郎厌烦的回答——守孝,悲伤,笑不出来。宦官被噎得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能在向天子复命时,隐晦的提及信王似是别有心事。而新天子并未轻信谗言,仔细问明十四郎的回话后,叹息,“……十四郎一向温柔忠纯。”便命人取来天子用过的玉带赐给十四郎,以嘉表、抚慰他的孝心。

——待十四郎分明一如往昔。

因这条玉带,筵席上十四郎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时而想起年幼时坐在二哥哥的手臂上,那臂弯牢靠得像一把高高的、专属于他的小椅子。时而又想起父亲的尸身旁,二哥哥苍白的兴奋着的脸……交替的爱憎令他微微感到作呕,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散席之后,天子单独留下他,似是想同他说些什么。

兄弟二人无言的对立着。十四郎脆弱苍白,正是年少失怙该有的模样。而天子欲言又止,似是愧疚,又似是怜惜,但决然没有坦白的打算。

最终天子命人取来斗篷,亲自给十四郎披上,叮嘱他不要哀毁过度,努力加餐,天寒加衣。便要差人送他回去。

而十四郎也最终问了出来,“二哥……能不能留澧王一命?”

天子犹豫了片刻——他还没变得杀伐决断,这令十四郎稍稍感到欣喜。

“澧王让你来替他求情?”

“我已数月没见过澧王了,只是听了些传言。二哥……你不会杀害大哥的,对不对?”

天子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些事不是朕说赦免便能赦免的,朕得问问旁人才行。”

——他确实没杀伐决断,他只是依旧喜欢把责任推给旁人。

而他所谓旁人,必不会是那些能将他导向正路的股肱之臣。只会是环绕在他身旁的,教唆他,给他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的宦官、小人……或者他会请示皇太后。皇太后倒是才智过人,但她必定不会留下澧王。当然她也不会承担教唆天子杀害兄弟的罪名,十之八|九还得宦官出面去说。

天子说问旁人,根本就是不打算给澧王活路。

十四郎没再说什么。

便向天子道别,离开了紫宸殿。

凛风白雪之中,他脚步沉重又虚浮的前行着。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人道,“你替澧王求情了?”

十四郎抬起头来,便见沅哥儿正不耐烦的立在前路上等他,微微扬着头,面色不善。

第97章 锦瑟无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