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为之鞠躬尽瘁的初衷,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变的仅仅是“君恩”而已。

一言可杀之,一言可活之。予取予夺,无非如此。

要对此等庞然大物生出忠义来,得对危险钝感到何种地步?

如先帝那样的伟丈夫,正逢他功名心盛的少年时代也就罢了。年轻的新君对他这样的股肱之臣动用此般手段,未免没轻没重,驾驭失度。

良臣择主,这点傲骨他还是有的。

退位让贤吧——柳世番想。

他信手弹了弹紫薇花枝,雨滴如水精四溅。

同碰巧路过的新任紫薇郎略作寒暄。便拂了拂衣袖,往外朝去了。

出光范门,过下马桥,正要去寻自家牵马的老仆,眼前便横插进两个衣衫鲜亮的豪奴。

这个问,“这人都走没了,咱们是不是看漏了?”

那个不以为然,“宰相出行那阵仗,你又不是没见过。这还能看漏?”

“可我听三哥……听咱们王爷说,那个柳相爷是什么什么……瓢和石头……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穷酸顽固?”

“朴……朴实刚健!对,朴实刚健——柳相爷朴实刚健,不花哨,没排场,不显眼,让我们仔细留意着点儿。”

“——他就是再不花哨,也是穿紫衣,佩金鱼袋吧。能有多不显眼?”

衣紫,佩金鱼袋的柳世番也不同他们计较,朴实刚健的迈着方步从他们身后走过。

俩人还在讨论,“你说要当上宰相是不是都得一把年纪啊?”

“也不一定。我听说先帝朝有一年提拔了个宰相,不到四十,早先还犯过事儿。但是会筹钱,先帝要平藩镇,旁人说没钱打,要‘消兵为上’,他就往朝里送钱。他主持扬州院那会儿,每年到交供的时候,运钱米的船船头接着船尾,从长安能一直排到潼关去。这之后他就平步青云。不管朝中有多少人反对,先帝就是要提拔他。”

“嚯!那他要活着……现在也还不到五十吧。”

“也就四十出头吧。”

“……真好。又发了财,还当了宰相。才四十来岁就享尽了富贵。”

俩人羡慕得直叹气。冷不防柳世番住了脚——他自认两袖清风,虽手中流财滚滚,却不曾染指分文。不但如此,连他家中那个蠢婆娘他也敢担保无锱铢贪渎——怎的到了连他名号都不知的人口中,就理所当然的“发了财”?

想了想,还是算了。他同两个粗鄙差役辩解什么。

恰老仆牵了老马迎上前来,柳世番接了缰绳,准备翻身上马。

两个豪奴却忽的想到,“……你适才说的那人,会不会就是王爷要找的那个柳相公。”

“呃……这我就……”

“四十来岁,头发还是黑的吧。还穿着紫袍……我们会不会真看漏了?”

两个锦衣豪奴凝着眉,总觉着他们好像见过一个似乎符合描述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再哪儿见过。

柳世番踩着马镫,朴实刚健的翻身上马。

也不回头去看那两枚纠结的后脑勺,只管撒开马蹄,慢悠悠的,摇头晃脑的走远了。

出建福门,绕道向东,走丹凤门前大街。

——那两个豪奴是谁家的,柳世番心里九成有谱。

这种事,他一向能避则避。

柳世番一路在老马背上摇晃着,一路天马行空的感慨着——

景王府上的仆役,居然不知道他。

若只是不认得他也就罢了,毕竟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见他,可他们竟都不知他的名号。

景王府上豪奴尚且如此,何况民间?

他倒也不是求名——毕竟政事堂里还有个名重天下的裴相公。因自己的主张和裴相公大致相近,也因自己资历浅、争议大,故而柳世番一向都不怎么据理力争。他更擅长借着天子和裴相公的“极力主张”,不动声色的就将自己的想办的事推动、办妥了。虽不得名,但他得其实。

可在感情上——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得不到相应的名望和赞美,意识到在世人眼中他或许真就只是天子的功狗,裴相公的影副,一个或许能在没人读的史书中留下几句褒奖,但在百姓口中不会留下只言片语的无名小卒,柳世番心里还真是百味杂陈。

“柳相公。”

柳世番正走神,忽听有人自一旁唤他。不经意的扭头过去,便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笑盈盈的仰头看着他。

那少年眼神过于明亮和野心勃勃,竟令柳世番困倦、涣散的精神一激灵,登时便清醒过来。

——真是个醒目的好少年!

那少年同他一样轻装便服,过了一会儿柳世番才认出来——眼前人分明是当朝天子的长子,景王李沅殿下。

这般大方、这般大胆,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这么直来直往,倒让柳世番没法回避、拒绝了。

只能翻身下马,“殿下。”

景王府的下人牵着马缰不远不近的跟随在后。

柳世番便和景王并肩而行。

春明门大街够宽敞,但柳世番还是头一次知道,它宽敞到可以容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并肩而行,却不必担忧耳目。

但景王大大方方的和他边走边说,丝毫不懂避讳。

过东市,景王从路边摊贩手中买了两对古楼子,还递了一对儿给柳世番,“您可认得宁叔?”莫名便提起天子的十四弟,宁王李怡,“他每日清晨都来东市买毕罗吃,街头巷尾的杂谈全听过,可买毕罗的老妪至今还不知他是谁。只知道早年间他骑驴来,后来骑马来,想必日子越过越好了……这家的古楼子,还是宁叔推荐给我的。您尝尝?”

柳世番摇头拒绝。本不打算多嘴,可瞧这少年坦荡中不乏狡诈的笑眼,到底还是说了多余的话,“高宗朝中书省有紫薇郎下朝回家,见道旁蒸饼新熟,便买来边走边吃。因此被御史参奏路旁就食,有失官仪,逐出了中书省。”

景王刚要把古楼子往嘴里塞,闻言讪讪的阖上嘴巴,“还有过这种事啊?”

“有过。”柳世番一本正经,“不过,中朝战乱之后,便无人讲究这些礼仪了。”

“哦……”

“所以,殿下请用吧。”柳世番微笑道。

李沅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这位素以谨慎寡言著称的柳相公 ,适才是在逗他玩。

“还是不吃了……您这么慈祥的看着我,我咽不下去。”

“……”

柳世番还真没遇到过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下意识摸了摸胡子,赶紧摆正面容清了清嗓子。

李沅笑了笑,也换了副面孔,“我轻狂惯了,若不是您教我,我还不知道旁就食是失仪之举,真是惭愧不已。下回见了宁叔,我要好好对他说道说道。”

柳世番却没料到这少年如此善于察言观色。就算知道这番说辞有迎合之意,却也不能不心生好感。不由暗暗感叹,淑妃……不对,现在是太后了——真不愧是名门贤媛。她教出来的儿孙,不论本身资质如何,先就有一番纳谏如流、宽厚容人的明君做派。

但这位景王还没被立为太子呢,就唯恐天下不乱的来结交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不瞒您说,我刚从延英殿里出来。”这位景王笑眯眯的说道。

柳世番不由谨慎起来。

李沅依旧是那副坦率无欺的表情,“清晨去向太母请安,太母见我无所事事,便打发我去找阿爹讨差事做。正赶上阿爹召见宰相们议事,阿爹便让我去后殿等着。适才雨停了,才撵我回来。”

柳世番听懂了——这是个有祖母撑腰的熊孩子,他无所畏惧。

若真有太后撑腰,他也确实无所畏惧。

“那殿下找臣,是为了……”

“是碰巧。”景王认真的纠正,“碰巧看到柳夫子,便上前打一声招呼。又恰好有些疑惑,要向夫子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9月5日

第104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二)

柳世番道,“殿下请讲,臣尽力为之。然而臣孤陋,未必能为殿下解惑。”

李沅并未紧逼,反而整肃了仪态,已不再是嬉皮笑脸的纨绔模样。

虚心却又不失尊严的向人求教的姿态,看上去竟很有些先帝当年的风范。

“在延英殿中,听到父亲和几位宰相讨论消兵一事,夫子说‘当谨慎’——此事是否有什么隐忧?”

他这一问,着实出乎柳世番的预料。

“谨慎”二字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察觉出题中隐患,才会提醒人“谨慎”。

可天子同萧、段几位宰相,俱都没将这提醒搁在心上,可见他们并不觉得这策略有何不妥。

而这少年在殿后旁听,却偏偏察觉到了“谨慎”二字别有深意——若非他性格比旁人周密谨慎,便是已推演过后果,意识到了个中隐患。

不论是为何,都孺子可教。

柳世番没急着回答,反问道,“殿下觉着呢?”

李沅道,“就我看来,几位宰相的谋划十分稳妥——养兵是为靖乱,如今海内太平,自然就该消兵了。可也不能骤然裁撤,故而每年每百人中只裁去八人,以逐年削减。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是裁撤,便令之卸甲归田罢了,为何要‘每百人中,限八人死逃’?莫非今年这一百年人里,逃兵、战死数不足八人的,还要逼他们叛逃、战死,以凑足人数不成?”

柳世番的心防不由就松懈下来。

就他所知,这位景王是个典型的五陵少年。他的日常搁到史书里就十个字“性任侠,斗鸡走马,乱齐民”。这一类富贵而“任侠”的少年自幼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更不懂人命是怎么回事。为凑足人头而驱逐、逼杀个把小民,在他们眼中往往只是个数数的游戏。

谁知景王竟先留意到,这八人会不会“被”死逃。

柳世番不由就想,他对这少年或许有不小的误解。

“殿下有所不知,”他耐心的解释道,“天下统兵的将领,少有不虚报军籍冒领粮饷者。从朝中报领十万人的兵饷,实际兵数最多六七万。连年征战后,战死、逃跑而未消去军籍的又有十之二三。若据实核算,如今仰仗朝廷供养的八十三万兵众,实数怕还不足四十万。说‘限八人死逃’,不过是逼军镇将领去虚就实,少吃几分空饷罢了。并非是要侵夺寻常军兵的生计。”

景王显然未料到军中竟有此等猫腻,然而他也不是个见人贪渎败坏便三观崩溃的赤子。

虽难觅流露出些震惊、恼怒来,却很快便沉下面容。略一琢磨,便将情绪搁置一旁,照旧回到正题。

“是我无知了。如此看来,几位宰相确实深思熟虑。”

“殿下似乎还有别的疑虑?”

柳世番反客为主,景王却也不恼火,只坦率道,“夫子见笑了。我在想,那些有胆量大吃空饷的将帅,若收到消兵的诏令,是会如宰相们设想的一般,逐年削去虚籍——还是会如诏令上所明言的,将就实在籍者,百人去其八。而他们照旧吃原数的空饷。”

柳世番没有答话。

景王无奈一笑,道,“夫子是否同我一样,也想到坏处去了?”他观摩着柳世番的面色,很快便确信了,“……这便是您的顾虑吗?”

柳世番默认,“此是其一。建中年间,魏博归顺。天子将赵国公主下嫁魏博田家,其后又派黜陟使前往魏博,欲令魏博削兵四万,令其归农。魏博明面上听命罢兵,背地里却将所罢将士召集起来,说,尔等久在军中,各有父母妻子,既为朝廷所罢,如何得衣食谋生?而后田家自出财帛衣物,将这些人重新征召入伍——这些人便成了田家的死忠私兵,感悦田家而怨恨朝廷。焉知此次消兵,就是一样的结果?”

景王琢磨了一会儿,抬眼问道,“既如此,您为什么不反对?”

柳世番叹了口气,不觉便吐起苦水,“因为百姓已不堪重负了。天下四十七镇三百九十余州,河朔诸镇税赋自给,不向朝廷缴纳。陇西、剑南为异族侵占,常年战乱。京畿一代粮米素来仰仗漕运供给,几次兵乱之后,民无余财——天下税赋全赖东南八道四十九州,百四十万户,算来每两户便要养一个兵。竭泽而渔,久之必然生变。消兵减赋势在必行——如今藩镇臣服、四海无战事,正是消兵的好时机。陛下同几位宰执又已拟定了成策,臣岂能贸然反对?”

景王琢磨了一阵,认可了柳世番的想法。

连柳世番都看得出,天子正自以为得计,想要成就一番先帝也未做成的大业,何况是景王这个亲儿子?这会儿你去同他说,你们这么搞是胡闹——他定然听不进去。

何况柳世番还在户部尚书任上,日后定然有许多细节需得他去实行。若此刻他开口反对,就算日后竭尽全力助他们成事,可一旦真如他所预料的出了问题,他们也定然会怀疑他不曾尽心、甚至从中作梗。

“依您看来,这策略可行吗?”景王又问。

这话便问得太不谨慎了——若可行,柳世番便不该说不祥之言。若不可行,不在天子面前力争,却背地里在亲王跟前诽谤,罪过就更大了。

但这位景王几次三番说出出人意表的话,柳世番忍不住就想试探他更多。

他并没有立刻以正言驳回,而是反问道,“可行又如何,不可行又如何?”

景王道,“夫子有夫子的不便,我身为人子,却也有为人子的方便。您不能说的话,我未必不能说。”

——这少年竟真是这么想的。

此情此景此少年,令柳世番不由就想起些往事来。

贞元中,他刚刚崭露头角便得到当时太子的赏识。一日同太子说起朝中弊政,太子也同眼下这位景王一样,道是将向天子进谏,以纠正此弊政。彼时柳世番年少天真,觉着若果真如此,善莫大焉。然而当时的太子侍读却规劝太子,“您身为太子,只需每日视膳问安便可,无需过问朝政。陛下在位日久,若有小人离间,说您收买人心,你该如何自辩?”太子感念不已,道,“若不是您,我哪能听到这一席话。”进谏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时至今日,柳世番依旧厌恶这些自保之道。

可身在权力的漩涡之中,若连这些规则都不懂,迟早死无葬身之地。他厌恶的其实是这个不明哲保身、便寸步难行的朝堂。

因而他更厌恶当年那个向太子进言的侍读,他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告诉日后的君王——比起背上收买民心的猜忌,百姓疾苦算什么?他将一个本该正气浩然的储君,变得功利如市井商贾。还离间了父子亲情。

可若无人说这些,太子也许当真无法平安活到登基那日。

不过话又说回来,平安登基了又如何?不也一样重病缠身,没等施展抱负便被迫退位?而那个传授太子保身之道的太子侍读,也没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掌权没半年,便牵累他们一行人身败名裂,死的死、贬的贬。

柳世番道,“天下局势云波诡谲、错综复杂,可行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论断的。消兵势在必行,眼下又正是时机。纵使不行此计策,也必得行别的消兵之策。而萧、段几位宰相素有人望,此策他们也绸缪已久。既已先提出了,那不论如何,都该一试。”

景王琢磨了一阵子,道,“夫子赞成消兵?”

“并无异议。”

“夫子心中也早有成策了?”景王又问。

柳世番愣了一愣,不料景王竟如此敏锐——竟从几句话之间,便听出了他隐而不言的事。

他不作答,景王便当他默认,追问道,“纵使萧、段二位宰相不提消兵之策,到了合适的时机,您也会提?”

“……”

景王恍然大悟,“那我便明白了。”又道,“若两位宰相没提,夫子打算何时提?又有何良策应对藩镇的阴奉阳违?能否指点学生?”

这少年有求于人时脸皮够厚,无端就已自称起学生来。

这无赖情状,跟他家那个爱撒娇耍赖的大女儿一模一样。柳世番立刻便醒悟过来——这是打算赖上他。

虽不解他为何偏偏选中自己,但柳世番很确信,跟一个有野心却未必能登上皇位的皇子扯上关系,对他来说太不合算了。

“臣对父子之道确实不大精通,然而也略懂一些人情。不在其位而干涉其政,本就容易招致诽谤。何况以子谏父,以幼谏长,以浅虑谏深思?并不是臣不肯说,只是臣那些不足为天子道的一家之言,纵使说给殿下听,也只会给殿下、也给臣召来非议。殿下又何必多问?”

“您请放心。早先以为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说出些自不量力的话。此刻既已明白了原委,当然就不会自作主张了。”景王越发谦逊恭敬,想了想,又道,“不瞒您说,消兵一事,父亲也同太母商议过,太母不愿过问,只说朝中有裴柳两位相公,又何必来问她一个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却又回头问我的想法。我虽说了几句,事后想来,却尽是纸上谈兵。我虽不比太母那般是‘深居简出’,然而自幼长在深宫,平生竟从未出过长安。不必说天下大势——便适才夫子说的天下编户几何、赋税轻重,我也都一无所知。先前有人说我自作聪明,我还不服气。如今想来,既不知彼又不知己,偶有小得便自以为得计,不是自作聪明是什么?”

柳世番心想,能有自知之明,已强过大半读书人了。他倒是喜欢这样的少年,然而他身为宰相,却并不是这少年该请教的对象。

“不知晓编户、赋税算不得无知——只消向掌管编户、赋税之人询问便可。”

景王笑道,“是,学生也这么想——无知也不要紧,只要如先生这般无所不知的人肯教我。”

柳世番:……

第105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三)

云秀拨弄火堆,从架子上取了块儿肉翻看,见焦处烤成了炭,未焦处还带着血丝,连尝都不必尝就知道定然不好吃。偷眼瞧了瞧十四郎,见他靠在石壁上睡得正昏沉,赶紧将那肉丢到火里消灭证据。

剩下没烤的那些则全塞进丹炉里,又抓了把香料香草撒上,一块儿炼了。不多时,受热均匀火候绝妙的肉串便出炉了。取出来摆到芭蕉叶子上,假装刚刚烤好从火上取下来,这才拿了一串在十四郎鼻子前晃了晃,笑唤他道,“再睡下去可就都烤焦了。”

十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她晃着竹签子对他笑,虽还没清醒过来,却也先微笑起来,抬手去摸她的脸颊。

柔软微凉的、实实在在的触感终于让他彻底醒来,脸上虽已红透了,但见云秀丝毫不以为忤,便也屏息做出习以为常的模样。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擦了一擦才放下,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肉烤好了吗?”

“嗯,快尝尝吧。”

十四郎就着签子尝了一块儿,道,“好吃。”

云秀有心讨他赞叹,可见他脸上疲色未减,想到这数日间的奔波与周折,便将炫耀之心收了,只笑道,“洞口旁有条小溪,水极清冽,你先去洗一把脸,醒醒神吧。”

十四郎出去濯洗。云秀记得东南十来里外的山上有些新熟的野果子,便去摘了几样。

采果子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要多些,她开任意门回来时,十四郎已在洞中了。赶得巧,两人正四目相对——往常云秀也会随手开门离开去处置些杂事,然而这样的巧合还是头一回。云秀愣愣的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便解释道,“我去摘了些野果。”

十四郎笑着点头,上前帮她拿果子,“似这般凭空消失、出现,不管见多少回,也依旧觉着新奇。”

他恍若无事的去洗果子,云秀想了想,敛了裙子追在他身后,“我和你一道去。”

他们寄身在山谷中,谷中下有嶙峋乱石,上有参天巨木,还有寻不到的布谷鸟在声声鸣叫。那溪流正从乱石间穿过,映着林荫间漏下的天光。水流极缓,清浅幽寂,有游鱼憩在石影下。

十四郎踩在石头上洗果子,云秀便蹲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他。

十四郎自水面上瞧见她的影子,脸上又红起来,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

忽的,云秀“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