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道,“你阿爹在时,对你管束得太过严厉了些。我知道你的委屈,所以这半年来,凭你怎么享乐放纵,我都没说什么。可转眼大半年都过去了,你也是时候收一收心了吧——你觉着朝臣们自己便常宴饮,不该对你说三道四。可反过来,你自己宴饮无度,又如何能刹住天下奢靡之风?”

天子敬顺道,“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却也不免为自己辩解一二,“儿子是觉得,生逢太平盛世,自然就要当个太平天子。朝政自不能荒废,宴饮亦不妨尽欢。竟让母亲为我担忧了,是我思虑不周了。儿子日后一定收敛。”

太后外祖父是天子,公公是天子,丈夫天子,儿子还是天子。自幼长大在一言九鼎的宰相府,成年后便嫁入德业永承的天子宫。她的世界里,天下无一日不是太平盛世。只不过早些时候享天下的是既异梦也不怎么同床的丈夫,如今总算轮到她和她的儿子。

所以她觉得,儿子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便也不再切切规劝,只道,“成由节俭败由奢,奢靡之风还是不该助长的。”

但何谓奢靡,她的标准却不同旁人。至少她所享的尊荣和排场,她还从未觉得奢靡过。

十四郎正在沉香亭北和他十二姐说话。

——姐弟两个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既不甚深也无隔阂,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话需要留待此刻说。略作寒暄,便一个倚靠在阑干上赏花,一个看似赏花实则在听云秀隔空为他转述太后对天子的规劝。

那规劝也无一句出乎十四郎的预料。除却弑君一事,他对自己这一母一兄的认识确实从未出错过。只是想到他们弑杀了他的父亲,结果对于家国天下的认知也不过如此,心底也难免感到愤慨。至于这愤慨里是否也有恨其不争,他便不愿深思了。

这时十二公主忽的回过头来,问道,“你可会吹《清平调》吗?”

——沉香亭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沉香亭。这位公主见宫渠便想飘红叶,在沉香亭北也难免想听清平调。

十四郎倒是会,然而不论眼下的心境,还是情境,都不适合吹奏此调,便道,“我却会吹别的曲子,阿姐你可要听吗?”

十二公主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却也道,“聊胜于无,你吹一首吧。”

云秀隔空递了引凤箫给他,十二公主果然没察觉到是否多了个人。

十四郎接了引凤箫。四周宫阙宛然,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含香殿后水榭旁。他在宫渠旁吹箫,游廊那一侧肩舆落地、仪仗林立,天子手合着拍子,正闭目细听。

不知不觉便吹奏了他当年为天子寿辰所准备的箫曲。

悲伤哀婉的曲调迢迢传来。

第115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三)

来到兴庆宫后,云秀便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她对十四郎这位养母非常好奇。

她见识过许多心口不一的人,不论是她认识的还是她不认识的。可在世人的交口称赞之中,猝不及防的展现出截然相反的残酷面容,却又在获得了可以彻底解放真我肆意为虐的权力之后,自然而然的回归了先前被交口称赞的模样——就仿佛那一瞬间的凶残只是旁人的错觉。这种女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通常来说,除非有天生的感情障碍,正常人在犯下杀人重罪后,或因恐惧,或为了说服自己是逼不得已,或由大仇得报,内心都多少会有些失度。可这位太后丁点儿都无,平静得令云秀怀疑她没杀人,只是随手斩了个心魔。

然而就是这么个内心坚固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在听闻箫声后一瞬的动摇之间,内心竟浮现出了愿力的迹象——且还是生愿与死愿相交缠。

然而她毕竟内心强大,那愿力也只一闪,便平复无踪了。

因这一时动摇,太后竟改了主意。

只差人对十四郎说,自己身体健壮,饮食安康。只是忽然想起这几日是故人忌辰,打算闭门斋戒礼佛,近来便不必相见了。

但十四郎还是来到太后居室门外,隔着门向她请了安。

这次同养母和兄长相见,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十四郎离开兴庆宫时,却也并不觉得多么消沉难过——他也只是想同自己和解而已。

尽管抛却了这桩爱恨之后他也得不到什么平静,可也必须在抛却了这桩爱恨之后,他才终于能明确自己所修的“红尘道”——他将倾尽平生之能为,匡扶社稷,解民于倒悬。

云秀却觉着,他也不必急于释怀——他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的心境竟又再起波动。若十四郎继续追逼下去,恐怕会揭开一桩埋藏更深的恩怨。

但她想了想,觉着他既已决定放下,又何必要将他牵扯进另一件陈年旧事里?

便也没对他提及。

只是云秀已心生好奇,却决定要追寻到底了。

故而将十四郎护送回宁王府后,她便又回到兴庆宫中,旁观太后“斋戒礼佛”。

太后在听曲儿。

面前玉盘珍馐、琥珀美酒,她却倦于去尝。只雍容的靠在软垫儿上,一只手支着脸颊闭目养神,另一后搁在凭几上轻轻扣着拍子。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斋戒。

教坊司调|教出来的乐师技艺纯熟圆转,那曲调入耳如美酒过喉,如夜色侵衣,如春雨润物。可布一片蜃楼,造一场美梦。倒是万籁和谐,却没个能压住场子的主调儿。直听得云秀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曲到终章。

太后倦倦的睁了眼睛,难掩失望的神色,“让他们都下去吧。”

年老的宫司上前服侍她起身,宽慰道,“确实欠了些火候,这些年教坊真是每况愈下了。”

太后道,“……我记得杜秋也是教坊出身?”

宫司道,“是。”

“这阵子怎么都没见着她?”

宫司道,“她给六哥儿当傅姆去了,如今住在漳王府。要宣她过来吗?”

太后道,“不用了。”

天际熹微,夜色已悄然沉下。宫司正要搀扶她进内室歇着,太后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吹一会儿风。”

大殿里空荡荡的,深秋晚风穿窗而入,吹得纱幔扬起。太后揽衣行至窗前。兴庆宫正殿这长安城中央主轴线最高处,远望只见群殿沉沉在下。华灯初上,远处万家灯火,如珠宝滚落满地。

太后厚髻繁簪、重衣曳地,雍容的望着眼前匍匐在下的江山。

云秀则闲坐在花萼相辉楼的楼顶上,好奇的观察着她。

太后看了一会儿夜景,忽的喃喃说道,“……悠悠生死别经年。”

云秀一愣,心想,“魂魄不曾来入梦”——这位太后竟真的是在怀念死去的故人吗?

十四郎今日吹的曲子,云秀依稀记得是他阿娘所传授。虽不知是否同太后的故人有关,但今日太后所受触动确实由此而起。

云秀略一思索,便幻化作个和十四郎仿佛模样的宫娥,现身在花萼相辉楼上,幽咽的奏响箫声。

那箫声令太后怔怔的失了神,待回神时忙循声望去——便见月色之下的花萼相辉楼上,有人影侧对着她正在吹箫。原本摧人心肠的悲曲,她却吹奏得悠然邈远,哀而不伤,似往事如烟消散。一曲终了,她起身回首,似是望向了她。风吹衣袂翻飞,她身姿翩然如鸿鹄腾空。

太后忽觉泪眼朦胧,忙抬手欲作挽留,眼前楼台虚化。脚下烟云翻涌,她愣了愣神,低头去看身上衣衫。却见那衣衫朴素无锦绣,分明是她早年穿戴。她茫然的想,“原来是在梦中。”

云秀单手扶住倒下去的身影,轻放她在地。另一手捧着终于离魂而出的执愿,稍稍讶异于它的爱恨深沉。她原本以为太后这样无懈可击的女人,纵有执愿,也不过是些寻常的、人年老后不期然想起的少时往事罢了。虽有憾恨怀念,对其一生却也无太大影响。谁知它竟是爱恨之缘始,以至于到剥离了这桩执念,其人便不是眼下之人的地步。

——这不人就昏过去了吗?

云秀便为她纳魂归体,自己也随之化蝶,潜入了她的梦中。

永贞元年八月,宦官逼迫天子退位,太子在腥风血雨中登基。

登基之初便开始清算父亲的心腹旧臣,连下四道诏书,一贬再贬……永贞年剩下的四个月,整个朝堂都忙着痛打落水狗,清扫一切他们染指过的角落,务求政务恢复到他们登台之前的模样。

不过,这些同太子妃——天子新登基,尚还没来得及册封妻子——郭氏并无太大干系。

尽管她的母亲升平大长公主曾数次传信给她,询问中风卧床、被宦官软禁在兴庆宫里的上皇是否尚安好,但太子妃似乎对这桩人伦惨绝提不起太多的情绪来。和嬉笑怒骂,有着丰富而柔软的感情的母亲不同——她很少有什么情绪波动,更少会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同情。早些年她不以为意,可自生育子女之后,她却日渐为此感到焦灼。因为她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没觉得出有多么疼爱。在她所受的教育里,女人可以是冷静和明晓利害的。可母亲看到了子女,却不能不发自内心的柔软和喜爱。她怀疑自己可能是有什么隐疾,是冷漠无情之人。

九月重阳,她同天子一道前往兴庆宫中探望退位燕居的太上皇。

父子二人和好如初。

离开兴庆宫后,天子继续回去清算父亲的旧臣。她一个人百无聊赖,便在大明宫中闲逛。

行经蓬莱山一带,忽听见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身旁尚宫正要前去喝止,她却不知为何抬手拦住了。示意随行众人留在原处,她一个人循声拐过山石,自去查看。

却是两个小宫女在私下说话。小的那个才十二三岁,大的那个背对着她,却看不出年纪。只知背影窈窕轻盈,想来是善舞之人。她素来不喜欢乐舞,连带着也不喜欢能歌善舞之人。可当这少女开口时,她心中猛的就一颤——仿佛昏昧懵懂之中有谁在摇篮边哼唱起柔暖的歌谣,那是能让人安稳入睡的声音。

她倾耳细听。原来她们是新被收没入宫为婢的罪人之女,年小的那个因不懂宫里的规矩被责罚了,越发勾起对生死不明的家人的担忧,对前途未卜的命运的恐惧。于是偷偷躲在这里哭。年长的那个便寻过来安慰她。

照她看来,这少女口才十分有限,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哭有什么用,父兄定然指望不上了,不如振作起来自谋生路。他们这是被没入皇宫,又不是变卖为奴。这是富贵的机遇,为何要哭?——这些那姑娘都没点到。只会说别哭了,日后我来照顾你。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那故事听来很是动人。那小姑娘也果然被这故事安抚和鼓舞了,渐渐停止啜泣。

故事的最后,少女唱起了歌。她捧着小姑娘的脸颊,一边轻缓的哼唱着,一边帮她擦拭干净面容,整理好了衣衫。

哼唱声似还萦绕这耳边,故事却已讲完……

少女牵着被安抚好了的小姑娘离开的身影,很是令人感到温馨美好。

那一整日太子妃心情都很舒缓。傍晚时子女前来向她请安,她下意识的便想到那少女抚摸小姑娘头顶时的模样,于是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摸了摸女儿的头。这一年她的儿子十四岁、女儿十岁,同那个哭泣的小姑娘年纪也差不多大,应当……也还算是孩子吧。

她很快便将那少女调到了含香殿。

少女姓叶名慧娘,十七岁。父亲本是教坊的乐司,因一时不慎说了几句不该说的同情话,被人告发,获罪流放,连累她被没入宫廷。

虽生在伶官之家,叶娘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她天资聪颖,明乐理,通晓乐府诗,不论曲调还是故事,都能信手拈来。她的故事充满奇思妙想,她的曲子也肆意无拘。而她本人活得跟她的故事、她的乐曲也并未太大区别。她视世界如歌,并相信世界也会回她以歌。

第116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四)

对郭妃来说,叶娘是个不可理喻的异类。

她对旁人、对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都非常不切实际,可她竟然又能活得很踏实、很安稳。

初来时她只被差遣去做些粗使活计,譬如扫院子。按说凭她的聪明和姿色,却被安排去当了清扫妇,多少该有些心有不甘、羞于见人的。可她却做得很大方。赶在旁人看见前将院子清扫干净,对她来说丝毫不算为难。扫完园子,回头和先前那小姑娘碰面了,说说话哼哼歌,还要解释“今日扫地时听着竹帚沙沙声,就觉着像首歌,你听好不好听。”

郭妃便故意找她的茬,吩咐底下人传话给她——竹帚清扫声太吵,日后不许再用。

她便拿郭妃不认得的野草扎了新扫帚,轻便又安静。以为没动静她便不能哼歌了吗?错。她扫着扫着地,忽觉得晨光中落叶翩跹,人生美好。倚着扫帚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就又有了新曲子。

不但有了新曲子,因那小姑娘体会不到她所说落叶的美好,她还婆娑旋转着,顺便跳了支舞给她,“好不好看?”“好看!”

郭妃:……

那会儿郭妃其实也纯良得很。毕竟从小养得清贵,出嫁后的定位也是贤惠,本身又没什么病态阴暗的嗜好。最要紧的是,凭她的身份,不论看谁不顺眼她都能正面硬怼。故而那些私底下惩治奴婢的恶毒法子,她还真不会——要紧的是,总和个奴婢过不去,也丢份儿。

她妨碍不了她唱歌跳舞。

但她也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唱歌跳舞。

人逢喜事,唱一唱、跳一跳也就罢了。可她是罪人之女,被没入宫为婢,还是个会被人嫌弃腌臜的清扫妇,她有什么可歌咏舞蹈的?

她到底还是将叶娘调到身边了。

——她虽理解不了叶娘,却艳羡叶娘的善良和母性。她想,也许正是那些她理解不了的东西才能治愈她身上药石罔医的隐疾。她急于向叶娘学习,怎么才能发自真心的喜欢旁人。

关注一个人多了,难免就会露出马脚。

因她临时有些事,没来得及宣叶娘入见。

叶娘等在院子里的功夫,恰逢她起身隔了窗子逗鹦哥。

叶娘一扭头看到她,便起欢喜之心,上前行礼道,“姐姐你也在这里当差吗?”

郭妃:……啥?

偷偷摸摸关注一个人多了,难免会露一两次马脚。在叶娘看来,她已经是熟脸了。不但是熟脸,叶娘还知道她曾想上前搭讪却不知为何没有。为此还给她脑补出很合理的人设来——比她入宫早,在宫里已很有资历和身份,因为和她们遭遇近似,故而有怜惜和保护之心,常常关注她们。

为什么会觉着她和她们遭遇近似呢?因为她气质清贵,一看就是有家教涵养的人,这种人会成为宫女,那就只能是因为家人犯罪了。为什么没觉着她是宫妃呢?因为她穿得太朴素了,她还穿洗过的衣服。须知不但宫里的贵人,就连京城有头脸的贵妇,一件衣服最多也就穿一二次,洗过的旧衣是断然不会穿的……

被误认做她身旁仆妇,郭妃之所以没恼羞成怒是因为,“简朴到让不明就里的人误认作尚宫,却一笑了之”,也是大家闺秀的修养和美谈。

只是难得的,她竟因此起了捉弄之心。

不但没急着点破,反而将错就错,同她闲聊起来。

当询问她为何非要唱歌跳舞时,叶娘反而比她还要不解——在她看来,唱歌跳舞才是天性。宫里也有梨园,贵人们也都爱听曲子赏歌舞,为何自己反而不唱不跳呢?看旁人唱歌跳舞,到底不比自己唱歌跳舞来的欢快啊。又因旁人都太静肃了,她都只敢私底下偷偷的哼一哼、跳一跳了。

这真是谬论,郭妃想,以乐舞为业者是优伶,是给旁人取乐怡兴的贱|人。唱歌跳舞和观赏歌舞,自然后者才是被取悦的一方。

虽如此,却也没直说——毕竟本朝玄宗也是有名的爱亲自下场跳舞的人。只道是,不觉着这是天性,反而觉着吵闹、轻佻。

于是叶娘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她约她晚上一起喝小酒。

郭妃也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她答应了。

时在深秋,天其实已有些冷了。

郭妃不想灌一肚子风,特地将和她同住之人遣离,将太液池侧近离含香殿最近的赏花亭空了出来。

——这丫头虽看着安贫乐道,享乐的本能却敏锐得很,果然迅速选定了这一处又无人、又暖和、又秀美宜人的地方。

布上小菜,斟上小酒,她就掏出一根竹子,两牙竹板来。

“……这是?”

“竹萧、牙板啊。”她大大方方的展示给郭妃看,还相当风雅的解说了一下制萧的乐理,表示虽然看着简陋,但音准保证没问题,就是音色可能没那么敞亮,毕竟这是因陋就简做出来的——因为又没刀又没凿,光用簪子勺子掏孔她就掏了三晚上呢。

郭妃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虐待下人——回头还是赏她一管箫吧。

她便请郭妃吃酒,自己吹箫助兴。

和她哼唱的曲子一样,她所吹奏的箫也是郭妃从未听旁人吹奏过的。想来也是即兴之作。

可是……真好听啊。就像年幼时靠在乳母怀里虚度光阴那么暖和、自在、悠然。渐渐她又想起那时她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打起了车帘子。那一年她都看到了些什么?连绵起伏的远山,山间五色斑斓的林子,林子上空盘旋翱翔的雄鹰。曲折的小路上那风景如不尽的长卷初次展开,她的眼睛都要跟不上了。对了,还有铺面而来的风,她伸了手去捉。是谁说风捉不到的?她明明捉了满捧……

她支着脸颊,半歪在坐席上听着小曲儿,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不喜欢宴曲……只不过以往她没听到过可意的罢了。

她问,“这曲子叫什么名?”

叶娘道,“我没想呢。要不然就叫《风》吧,我吹的时候,想的是奔跑时迎面扑来的风。”

郭妃心里便一颤——这是她头一次产生和什么人心意相通的感觉。这感觉很陌生,酥酥麻麻的,连指尖儿都有些抖。

她却不是容易动声色的人,只淡淡道,“哦……”

叶娘却很高兴,道,“这是我头一次给曲子取名呢,我该把这支曲子谱出来,流传百世。”她便又快活的哼了个小调儿,举杯向郭妃敬酒。

郭妃却不肯和下人推杯换盏。然而想到她们先前才有知音之意,却不忍拒绝,别扭的沾了沾唇。

叶娘却觉着是此刻没曲子听了,故而她觉着不尽兴,便笑着起身唱起了劝酒歌,“劝君一盏君莫辞……”她便抬手来倾她的酒杯,那手上虽有薄茧,却毕竟是拨弦弄箫的手,纤长灵巧,动静皆似柔舞。明明没用什么力道,却让人推拒不得。不知不觉一盏就饮下去了。可叶娘才唱到第二句,“劝君两盏君莫疑……”郭妃依稀觉着这劝酒歌在哪里听过一般,一晃神就又被劝进去一杯,待第三句“劝君三盏君始知”唱出来时,她才记起自己确实听过,立刻便着羞恼,“你敢唱‘老’字试试!”叶娘噗的便笑出来,下一句正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也许是因两杯酒下肚,她有些醉意了。这一声恼一旦道出,什么身份矜持,也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不觉就笑了起来,心想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便道,“我以为你邀我喝酒,是因我说唱歌跳舞不自娱,你想说服我。”

叶娘笑道,“是呀。我啊,只要吹一吹箫、唱一唱歌、跳一跳舞,多难过的事都能过去。人可能买不起华服,吃不起甘食,喝不起美酒,可只要不聋不哑就能唱歌,有手有脚就能跳舞。胸有喜怒,呼之啸之,心有起伏,舞之蹈之。这是上天化育万物时,便赐给人的礼物。不论贫富贵贱,人皆可以此自娱。唱歌跳舞,最无忧也最快活。”

她便再次举杯,唱道,“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尊酒……”

郭妃怔了怔,接过来,饮尽。

叶娘见她慷慨喝了,心里高兴,便执起牙板,边敲边舞蹈起来。

她跳的不是娱人之舞,而是相邀舞。

叶娘挥袖、折腰、旋转……面带快活的笑容,眼睛追逐着她,时近时远的向她邀舞。手中牙板时而噼噼啪啪紧密如鼓,时而不急不躁缓长如箫。很奇异的,她居然能读懂她哪一段舞步、哪一簇牙板是为了向她炫技,引诱她动摇。哪一段舞袖、哪一声牙板是在含蓄等待,邀请她来分享快乐。

她确实不爱歌舞,可她也确实是会跳的——虽说国朝的筵席相邀舞是男子的舞蹈,只有男人才被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蹈展现快活,女人的筵席是不适宜呼喝舞蹈的,可谁叫她自幼叛逆呢?她就是看了、学了,然后记住了。谁能奈她何!

她于是展臂,在叶娘的牙板声中,傲慢的以一段在她体内压抑埋藏了十六年的舞蹈,回应了她的邀约。

而叶娘眼也不眨的看着,在她羞恼的质问,“你让我自己跳?”时,才忙醒神般跟上。

跳完她只觉神清气爽。

身旁叶娘却安静了。她扭头看叶娘一眼,见她微红着脸不敢抬头,竟是大感畅快——这一夜尽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了,也该让她知道知道轻重了。

时候不早,她竟陪个小丫头片子玩闹,还玩闹到这个时候,真是鬼上了身。此刻明白过来,然而要说有多后悔,却也不至于。

只懒懒的道一声,“我乏了,就到此为止吧。”

“嗯?……”叶娘似是被惊了一跳,抬头看向她,片刻后便回过神来,忙又低下,道,“……嗯。”

郭妃从赏花亭里出来,却见天子交握着手,正饶有兴致的立在亭边看她——分明已来了有些时候。

想到适才的舞蹈竟被他看去了,郭妃便大感败兴,却又有些奇异的畅快。

借着酒意就扬头道,“如何?”

天子笑道,“有些意思。”

她一笑,心知天子是误解了她今夜在此的原由,便不想再理他。她转身要走,天子却自背后牵住了她的腰带,上前将她拦腰抱起。掂了掂,笑道,“沉了。”她心中破口大骂——他上一次这么抱她早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哪里还记得她的纤盈?不定是又拿她和哪个小贱|人比了?

嘴上说的却是,“抱不动了?”

天子目光沉了沉,低笑道,“……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