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五)

时隔十年之后,郭妃又有了身孕。

她并未觉着有多么惊喜——天子已经有二十多个子女了,而从她嫁入广陵郡王府至今总共也才十五年。他身边常年有女人要生孩子,并且哪个女人生都不奇怪。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涵盖婢女、犯妇、伎乐、歌女,甚至路边临时找来的村姑……他心血来潮的发|情,随心所欲的播种。做他的妻子,没点儿佛性真不成。

但是要说毫不动容,那也是骗人的。

——她总觉着,这一个孩子也许能让她正常的体会到为人母的、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欣慰。

叶娘说,唱歌跳舞是人的本能,这念头未免太浪漫了些。可叶娘也确实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事——认可、顺从自己的本性,最自在也最快活。没见那些享用旁人的贤惠的人都在自我放纵吗?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她就是厌恶自己的丈夫,厌恶他的自以为是,厌恶他的不知检点,厌恶他迫使自己和那些原本连她脚趾尖儿都够不到的女人称姐道妹。

她打从心底里就不想当什么贤惠女人。

这一个孩子她要自己养,她要放纵他的天性,将他养得无法无天、逍遥快活。

纵然日后生下的是女孩儿,她也决然不会让她和贤惠沾一点儿边儿。

叶娘自然知道她是谁了。

她不知叶娘有没有后怕,但这丫头确实也不憨,不至于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敢在她跟前放飞。镇日里小心翼翼的,生怕她重翻旧账。

但这丫头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她就连心虚都不持久。待她赏了根箫给她后,她很快就又本性毕露了。

幸好,她喜爱叶娘的本性。纵容她,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每日她听叶娘讲故事,听她吹箫,听她漫无主题的谈天说地,心里觉着很是受用。

——若不是太上皇一直卧病在床,她甚至打算在含香殿中组一支乐班子送给叶娘。这丫头的本体怕就是天外一段箫音化形来历凡了,只要有舞乐给她倒腾,她就能过得逍遥快活。

但她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喜欢?

最初觉出怀疑,是因为天子明知她怀孕了,却还是常来含香殿探视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既不解语,又没过人的姿色,嫁的更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十六七岁她怀第一个孩子时,都没碍得住他流连花丛,怎么可能在年过三十后,反而把他的心收拢住了?

她似笑非笑的试探,“你宠爱谁我都不计较,可我身边儿的人你不能碰。我再贤惠,也难和昔日伺候我的奴才情同姐妹。你也给我留些脸面。”

天子笑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但她知道,她的话他听懂了。她打定了主意——他敢碰,她就敢弄死她。她身边不留反咬主人的狗。

可她一直没怀疑到叶娘身上。也许因她太傲慢了,对天子一向都有莫名的轻蔑,觉着他看上的都是些俗艳而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叶娘不与凡花同,并不在他的涉猎之内。

可见嫉恨当真能蒙蔽理智。若她能再坦率些,就该承认,那些给天子生过孩子的女人,未必都曾费尽心机的引诱他;而天子偏好的更从来不是卑贱俗艳,恰恰相反,他的品味很不俗。他看上的女人,抛开形形色色的出身,竟无一个不是心灵手巧、才色兼备。

可惜那时她还不够洒脱,不能置身事外,冷静公平的去承认丈夫的内宠们也有许多过人之处。

待她意识到天子看上了叶娘,已是生育之后。

——天子当着她的面,赐了叶娘一管箫。

叶娘很不喜欢天子,总是能躲就躲,躲不过时就安静得施了隐身术似的,一言不发一技不露——这也是曾令她倍感得意的事。天子明显比她更通乐理,他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好琴,但叶娘偏偏就不喜欢他,多解气!故而她虽宝贝叶娘,却也不能一直把她藏着掖着。

这一次叶娘本来也是不肯领赏的。可当那管箫呈到眼前时,她的目光便再移不开了。她抬手轻轻摸了摸,着迷一般,几番犹豫之后,到底没能抗拒诱惑,将那箫轻轻拿在了手上,试了个音。那音色果然不凡,她欢喜得都有些脸红,屈膝向天子致谢。

天子的目光始终凝望着叶娘,待叶娘收下之后,才意味不明的瞟了淑妃一眼。淑妃脑中铮嗡一响,便想起了那句,“我身边的人你不能碰”。

——那是元和元年,朝臣几番奏请之后,天子依旧不肯册立皇后,只封她为淑妃。她身为女人,不能反抗不能拒绝,却也卯足了力气要和他斗一斗,纵使不能翻盘也断然不肯让他舒舒服服的如愿。朝堂上僵持不下,后宫里便继续皮笑肉不笑的互相伤害。

他故意来向她耀威,偏偏要选她最亲信的人,偏偏是叶娘背叛了她。

叶娘显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大概并未意识到错得有多严重——她平日里确实太纵容她了。

十二公主满月宴。乳母们抱了公主出门,叶娘亲手为她梳头。

叶娘小心翼翼的,似是在寻找同她和解的时机。

她心里却冷沉,不知不觉便问道,“……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叶娘道,“想当一名乐司,每日里带着乐师舞女们编曲、跳舞……若有朝一日能在大典上演奏给百官、万民,于愿已足。”

淑妃道,“果然卑贱。”叶娘手上便一顿,淑妃回身将她推倒在席上,任她钗散髻乱,黑发铺了满地,“你以为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教坊司里的女人是做什么的?你的父母没教过你吗”她撕开她的衣衫,揉着捏着掐着她身上羞于示人之处,恶毒的讽刺讲解着那些男人会如何龌龊的垂涎她,当她玩意儿似的蹂|躏她……她眼里的泪水、口中的哀求,不成章法的推拒越发激起她心底的暴戾和怨恨。直到叶娘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她才猛的醒悟过来。

叶娘拢着胸口无法自抑的哭泣着。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扭曲丑陋的双手,颓然坐倒在地。

叶娘没有去寻死。这姑娘似乎天生就没有为什么事寻思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是万幸。

淑妃知道自己很后悔。后悔自己做了这么荒唐残忍的事,将对天子积压十几年的怨恨发泄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可是,这又似乎是难以避免的。

她端了饭食推门进去,而后轻轻的反锁上。

叶娘受惊一般跪坐在角落里,手指紧紧抓着衣裙,指节都泛白了。

“过来吃一点吧。”她说,“别哭了,你眼睛再肿下去,殿里就要议论你是否心存怨恨了。”

叶娘没动。

她便接着说,“天子大赦,你父亲可以回京了,你知道吗?”

半晌,叶娘才嗫嚅道,“……她们说,涉永贞朝事者,不在赦免之列。”

“你父亲的案子已重审了,和永贞朝事无关,已经免罪了。”叶娘终于稍稍动了动,抬眼看向了她。淑妃便给她斟了杯甜酒,道,“等你阿爹回来,你就出宫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论是深宫之中,还是天子或者她的身旁,都不是叶娘该待的地方。

她不是皇后,许多事做起来并没那么便利。

为将叶娘放出宫去,少不得就要动用家中权势,先帮叶娘的父亲脱罪,才能免去叶娘的奴籍,而后再能讨论赦免她出宫的事。

一整套流程辗转走下来,就又到了八月底。所幸叶娘记吃不记打。知她为自己奔波,就苦楚惊恐不起来。待人接物虽比最初结识时拘束了许多,可至少目光还是明亮柔软的。于她便也不算太难熬。

依旧是九月重阳。

她散心回来,殿里侍女慌慌张张的迎上前,告诉她,天子同薛王吃酒,传信命叶娘过去吹箫助兴,叶娘等不到她……已经去了有一阵了。

她赶到时正碰见薛王以袖遮面,跌跌撞撞的跑出来。

她喝住薛王,询问天子的去处。薛王草草指了指御园。她心中犹然不敢深思,复又询问他来吹箫的侍女可还在。薛王面红如血,躲躲闪闪的点头。她心里猛的就一沉,大步往园中去。

一行进入,一行被人阻拦。她薄怒的喝退一切阻拦之人,强硬的闯了进去。

尚未近前,便听到了微弱的哀求挣扎声。她早不是不惊人事的少女,立刻便意识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脚下一软,几乎没有滑倒在地。却是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提着腰带,满身酒气的从园中出来。看见她,却并未觉着惊讶。只拍了拍袖上草屑,迤迤然离开了。

送叶娘出宫的最后一道手续被宫正司驳回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天子宠幸过的女人,若无天子首肯,是不可能被放出宫去的。

她克制着憎恨,将此事提请到天子跟前,天子淡淡道,“再等等吧,万一有身孕了呢?”

她身旁亲信悄悄向她告密,“……恰那日花鸟使采选的美人送到了,陛下便问薛王,这些女子哪个能生贵子?薛王说哪个都生不了,陛下不服气,命人再去找来。恰叶娘过去,薛王便指着叶娘说,她子孙富贵,贵不可言。陛下便临幸了她。”

她将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薛王的脾性——必是将叶娘当成了教坊司里人人可欺、卑贱至极的伎乐,才故意这么说。

年少时阿娘常说谨言慎行,小心一语成谶。三十年来她就只犯了一回,便应在了叶娘身上。

叶娘果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了十四皇子。

昔年那个自在快活的少女被扼杀了,她们之间了无嫌隙的岁月也逝去了。

天子到底还是用最不堪的方式,回应了她的反抗。

她心中爱着恨着怜惜着厌恶着,便这么蹉跎着,忍见光阴成飞沫。

那一日叶娘病体支离,靠在檐下,断断续续的吹完了最后一支曲子。

而后托孤给她。

她没办法喜欢十四郎,更无法将他视若己出。这孩子也许无辜,可他是她受辱的印记。她又不是叶娘,她没那么宽的心。她忘不了也原谅不了。她若忍耐,必是为了加倍奉还。

并且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天子死前她很少想起叶娘。

她想叶娘该是没什么遗憾和牵挂的——叶娘那样的姑娘,原也不该对尘世有什么眷念。

而她虽不喜欢十四郎,但终究还是将他好好养大了。以叶娘的性情来看,她便也不亏欠她了。

如此,各得其所,已是十分圆满的结局。

天子死后,她依旧很少想起叶娘。

可一旦想起,却无可遏止的悲从中来。

她最终赢了,她夺回了自己该得的一切。然而平生偶得的那份情谊早如镜花水月消散。到头来此生陪伴她最久、令她记忆最深的,却是那个她最恨之欲死的男人。

他们互相蹉跎消磨了一生,究竟毁去彼此生命中多少珍宝?

她站在爱恨的尽头,回望那一片繁芜荒秽丛生的岁月。

忽有荧光摇摇飘落在指尖。

她抬手轻轻碰触。

一瞬间晚风扑面而来。风中花香酒浓,光阴正当时。

她纵情忘忧的跳着宴饮相邀舞,欺近叶娘展臂俯身迫她折腰,眼中光芒嚣张恣意、明如晨星。

——便是那样的目光,捕住了天外一段箫音,捕住了那夜的风。

第118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六)

云秀坐在屋顶上,听晨钟回响在长安的屋宇和街巷间。

熹光微白。

十四郎已更衣洗漱完毕,正在院子里的练剑。

这大半年来,他体魄强健了不少。虽不比自幼习武之人,可一招一式之间也已很像模像样了。

练完剑他便自打了盆清水,裸了上身,擦拭汗水。白皙的皮肤下,肌肉的轮廓已很显力道。

他进屋换好衣服,挽起发髻,再次回庭院中,在屋顶上寻到了云秀。便伸手向她,道,“下来吧,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云秀自高处落下,扶住他胳膊时,摸到了他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不觉便走了瞬神。

十四郎关切道,“怎么了?”

云秀笑道,“想起初次见面时,也是这样从树上跃下来,扶住了你的手臂。”

“嗯……”

那时的记忆如流风回雪一般,美好却又无形。印在心间的唯一实实在在的东西,就只有残留在他给她的披风上的,将人整个儿都包裹起来的温暖。

若让她画那时的十四郎,她大约是画不出来的。也许只能用那熊孩子的手法,洇满纸迷离无色的水墨为形体,再勾描出他睫毛下的光。不认得他的人甚至不知画得是什么,认得他的人则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可若让她画此刻的十四郎,她应当能画得惟妙惟肖吧。

初次相识时那风一样的少年,已如玉石一般坚实了。

他已选定了自己的红尘道,再不会动摇了吧。

云秀道,“你不问我昨夜去了哪儿?”

十四郎轻声道,“你若想让我知道时,会告诉我的。”

云秀想了想,道,“是。”

他们携手走在街道上,寻找路旁晨起卖饮食的小贩。

路上人熙熙攘攘,无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只他握紧了她的手,连接着她和这个世界。

不过,这连接也终有一天会被切断吧。

所有的相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结局。

长庆二年三月三日,上巳节。

柳云岚十五岁,行笄礼。

因和云岚约好了,待她成年时会来送贺礼,云秀很早便来到柳府。

也没打扰旁人,只现身在云岚的闺房中,等她独自进屋时,私下向她道贺。

云岚显然没料到她回来,待她说明了来意,才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道,“……阿姐你真是……”说着便悲从中来。

——父母离散的滋味着实难以下咽。饶是她大度知礼,心底也不能不对云秀有所埋怨。

“阿姐为何不早些回来?阿姐走后,阿爹不明就里以为是阿娘害了阿姐。阿娘说不出阿姐的下落,百口莫辩,受了很多苦……”

云秀道,“我已见过阿爹了,误会当已解除了。”云岚必然会更心疼郑氏些,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有些道理也得跟她说明白,“我并未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你娘也确实对我不安好心,我当日若不走,那怀疑怕就不是冤枉她了。”

“姐姐为何这么说?阿娘纵使不喜欢姐姐,可以从未……”

云秀笑着打断了她,道,“且别急着反驳我。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此刻我回来了,你觉着你阿娘是喜是恨?”

“怎会生恨?自然是欢喜的!”云岚说完便迟疑了一阵,才又确定道,“……会欢喜不错。”

……至少和丈夫之间能冰释前嫌。

云秀看透了她的心思,不觉失笑——这丫头并非没有心机,只是她的思路一直都向好而不向利,故而思虑单纯,没太多纠结迟疑。

真好。

但是郑氏的所作所为,能让柳世番这么精明的枕边人都选择相信云秀是被她所害。云秀觉着,她的心思,恐怕会很辜负云岚的信任。

“我看未必。”云秀便说,“不信我们试试看。”

郑氏还在忙碌之后的典礼。

云秀想得不错,郑氏的心没那么脆弱、感性。云秀不辞而别确实给她挖了个大坑,但也拔去了她的眼中钉。思量着该如何向柳世番交代时,她且忧且喜。虽最终的代价比她预料中更惨痛些,却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柳世番到底是个念情的人。

随着往事渐远,郑氏能觉出,柳世番还是想捐弃过往和自己重归于好的。去岁年终时他寄家信回来,口风就已很软了。

今年又有喜事——宫里透口风给她,说太后有意挑选柳家女为太子妃。今日云岚的笄礼上,宫中将会派人前来道贺,顺道相看相看她家的女孩儿们,请她早做准备。

景王是天子长子,比云岚只大三岁,自幼深得先皇和太后的偏爱。郑氏盯上景王妃的位子许多年,殚精竭虑苦心算计,如今总算要如愿了。

郑氏只觉得神清气爽。

一时又想到柳世番那个冤家。

——去岁年末藩镇又开始作乱,天子急召裴相公出征平叛,至今打了快四个月,却还没建立尺寸之功,朝中一片攻讦之声。

郑氏觉着,天子当已起意把柳世番召回来,二度拜相了——没有柳世番帮着筹备调度军需,却有满朝废物点心急着诿过、掣肘,任谁去平叛都难成事。天子也该看清此中关节了。

待柳世番回到长安,她再软语温存的认一认错,不信柳世番能无动于衷。

女儿当上太子妃,丈夫也回心转意,她的人生终归还是圆满的。

正美滋滋的盘算着,便见云岚身旁丫鬟面色苍白,且迟疑且惊慌的直奔她而来。

郑氏不悦道,“何事惊慌?”

丫鬟道,“二娘子,二娘子房里……”

郑氏面色一凛,立刻令她近前耳语。便听那丫鬟道,“大娘子回来了,目下正在二娘子房里说话。”

郑氏没有声张,只带上一二亲信,亲自往云岚房中去打探虚实。

郑氏不怕云秀回来——柳家已给云秀发过丧了,纵她回来,柳家也已再无柳云秀其人。她抢不走云岚的姻缘。

只消把她当不速之客,一顿乱棍打出去……不,今日有贵客前来,不宜生事,还是悄悄捆了扔进柴房关起来,待正事办完再悄悄审问。否则一旦声张出去……依旧不行,这丫头不知打哪儿学来一身妖术,上一回她要走,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她,焉知今日就能捉得住她?

郑氏越想越觉得云秀来者不善——就她待云秀的光景,也实在不敢自欺欺人的觉着云秀是来道贺、示好的。只想,莫非她知道今日太后要派人来,故意来坏云岚的好事?一个已被认定死去的人突然闯入典礼伸冤……太后会怎么认为?

郑氏忽就满头冷汗,咬牙切齿的想,柳云秀这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