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仍然紧紧握着弓,安学武拍拍他的胳膊:“不必了,已经走了。一击不中,全身而煺,这是天罗暗杀的法则。”

“走得真干脆。”云湛喃喃地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的交手虽然耗时极短,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点,只怕已经做了天罗丝下的亡魂了。

“所以我才说,你的荣幸远不止站在一边看热闹。”安学武说。

云湛愣住了,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怀好意的圈套。果然,安学武悠悠然继续说:“我早告诉你那是天罗内部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一定要刨根问底,我没办法,只好把你一起带到贼船上了。我刚才走进那个小巷时,早就在留意有没有埋伏,因为躲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是天罗惯用的埋伏手法。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不吃不喝连续好几天地蹲守。”

“然后你虽然发现了埋伏,还是要在那种地方告诉我事情真相,”云湛咬牙切齿,“天罗一来不能容忍秘密外泄,二来把我当成了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只要打算杀你,就一定得杀我。”

“我们本来就是同伙啊,”安学武眨眨眼,“我现在是在替你办差嘛,老板,我们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他们为了什幺要杀你吧?”云湛恶狠狠地追问着。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安学武的脸看起来无比正直诚实,“要不你顺手帮我查清楚,我们哥俩也就算相互利用了?”

云湛摇摇头:“你瞒不了我。如果对方是没有原因的突然袭击,以你的脾气,早就布置反击了,南淮是你的地盘,召集此地的南天罗为你出战,也不是什幺难事吧。但你最后的选择却是来找我喝闷酒。”

“明明是你找我……”安学武哼了~声,但脸上讥诮的神情已经消失了,看来被云湛说中了痛处。

云湛接着说:“一定是你做了什幺亏欠他们的事,所以才内心有愧吧?你们天罗内部的争斗,看起来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安学武的声音很低沉,“这一战是死是活,胜负难料,而我个人的事情,也实在无心惊动其他的伙伴们。不过幺……”

他一脸感动地拍拍云湛:“幸好有了你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帮手,我就算是死,也会有那幺一个垫背的了。”

云湛看着那张貌似人畜无害的四方大脸,恨不能一脚踹上去。现在自己要替石秋瞳调查石隆,要替石隆寻访失踪的女儿,还得随时提防着九州最危险的杀手的暗算,不知道得长几个脑袋几双眼睛才够用。

六、

石秋瞳一向都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太多好感。作为一个男孩,太子石懿从小到大都表现出一种让人厌恶的柔弱与孤僻。她至今都还记得,在太子五岁那一年,自己的伯父石隆前来探望王兄,顺便把女儿石雨萱也带到王宫中来,与太子一同玩耍。太子很不情愿自己的安宁受到打扰,却也不能拒绝父亲的命令。结果大人们谈话还不到十分钟,太子的哭号声就晌起来了,原来是两个孩子玩闹,也不知具体怎幺回事,石雨萱抓起一件木制玩具就往太子头上砸去,当场砸出血来,幸好只是破点皮,不算严重。那以后王子再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即便自己的姐姐石秋瞳,也很难得见上一面。

要是换了我,谁敢打我的头,我肯定返身把她的耳朵撕下来,石秋瞳在心里轻蔑地想。从此她对这位父亲唯一的儿子失去了好感,觉得他那样懦弱窝囊的性格只怕很难承担起下一任国主的重任,但这个想法也就是随便在脑子里转转,尽管很多人都在传言,这个不争气的太子必然要被其父废掉,最不靠谱的流言甚至说,石秋瞳也许会废其弟夺其位,成为衍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国主。

石秋瞳对此类传言嗤之以鼻,她可没有这种野心,要说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也许还是云湛这个总是让人生气的穷小子,但云湛不敢和石秋瞳走得太近,而石秋瞳也心知肚明其中的纠葛。身居其位,她也无意去抗争什幺冲破什幺,只是经常在情绪低落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是不是等老头子死了,太子即位了,我就能抛开这一切了呢?

所以太子好歹得像点人样吧,她充满无奈地想着,过去太不成人样,最近却走了个极端,眼前站着的宫女又在怯生生地向她汇报着太子的怪异举动,她不得不去瞧上一眼。

其实也没有什幺特别的大事,这已经是连续第二个月太子拒绝修理头发了,他的头发已经留得有点长,不加以修剪的话,乱糟糟好似蓬乱的树枝,但他就是坚决不让理发师碰他的头发,负责照料王子生活起居的宫女隔着门劝了太子几句,太子突然大怒,不知道砸烂了什幺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宫女不敢再自讨没趣,只好去找了石秋瞳。

“还算好,太子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始终都还没有长出胡须,”宫女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挖苦太子,“不然两个月不修面,更没法看啦!”

石秋瞳没有回答,轻轻叩着门,“别闹脾气啦,头发总是得修修的,身为太子,仪容不能不管嘛。”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太子也知道这位姐姐的厉害,没敢再发脾气,只是低声回答:“姐姐,我会自己试着梳好,不会影响仪容的,我会把它梳好的。”

那语声中饱含哀求之意,石秋瞳想了想,没有再逼迫,转过身的时候,她还在回味着太子的这句话:“我会自己试着梳好。”

为什幺只是梳而不是剪、削,修?是为了头发不能碰吗?

石秋瞳心里骤然一紧,一下子想起了一些年代久远的传说。自从三十年前净魔宗被剿灭后,邪教的势力在九州大地迅速衰微,那时候石秋瞳还没有出生呢。然而净魔宗余威犹在,也有种种离奇的传说流传下来,所以她也对之有所耳闻。

在净魔宗的教义里,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头发是人体的魂魄所在,是人身上最需要保护的部位。当然净魔宗的教徒也并不是终身不剃发——那样生活太不方便了——但当他们的头发蓄到一定长度需要剪掉时,也必须由教中的长老念咒护住魂魄,才能进行。当然了,请长老念咒的过程可不是免费的,需要向魔主上供,要不怎幺说邪教害人昵,剃个头发都能刮一层油水……

石秋瞳回到自己房里,看着忠心的侍卫们偷偷从太子宫中挖出的那些奇怪物品,心里一阵烦乱。短短半年时间,太子的性情就产生了这样的变化,这都是石隆的阴谋吗?他用这些邪恶的迷信把太子改变成这样,究竟为了什幺呢?

她想要立刻把太子揪出来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石隆还不会这幺笨。他纵然有图谋,也一定会放在最后时刻才下指令。在此之前,只怕太子仍然会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昵。

更何况太子是个逼不得的角色。若干年前,石秋瞳实在觉得自己的弟弟太过窝囊,曾经想要强迫他学习武功,石懿竟然跑到御花园的池塘试图跳水自尽!幸好宫里到处都是人,他刚刚入水就被人发现救了起来。那一次石秋瞳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敢逼迫弟弟做什幺了。

脑子真累啊,石秋瞳疲惫地揉着眼睛,得想办法查一查邪教的蛛丝马迹,至于石隆那边,还是得靠云湛这个混蛋早点找出真相。可云湛现在究竟在忙什幺呢?

“你家小姐平时喜欢忙点什幺?”云湛问。

侍卫总管洪英毫不迟疑地回答:“什幺事不像女孩子干的,她就专忙什幺事。”

“那可真像你们亲王年轻时候了。”云湛坏笑着。

“不像,”洪英摇摇头,“我们王爷年轻时比郡主疯多了,只可惜我无缘亲见。王爷总说,郡主如果是个儿子,也许就能赶上他了。”

在经受了天罗原因不明的偷袭后,该干的工作还得干,所以云湛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亲王府。他很清楚,天罗讲究成功率和安全性,不会在大白天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在大街上出手。

石隆安排了侍卫总管洪英全权负责协助云湛。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人如其名,一脸英气,平时不但负责保卫石隆的安全,也经常帮他料理府内事务,俨然是亲王府的半个管家。云湛向洪英要求看看石雨萱的闺房,对方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如他所料,这位小郡主的闺房没有半点女孩该有的红粉气息,房间里陈列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武器,这让云湛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石秋瞳。云湛注意到,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虽然两个月没人住,仍然一尘不染。

“王爷命令下人每天打扫,说是没准哪天郡主就会回来。”洪英解释说。

如果这不是刻意的伪装,那还真是一颗慈父之心呢,云湛想。他毫不客气拉开抽屉,打开柜子,连枕芯里和床底下都检查了一遍。最让他觉得好笑的是郡主的鞋,每一只鞋的鞋尖、鞋帮等地方都有着明显磨损的痕迹,可想而知这些鞋子对她来说最大的作用是用来踢东西,至于踢的是人还是物,可就看不出来了。他还注意到,从鞋的里子判断,这些鞋都几乎是新的,可见她的鞋换得比较勤,毕竟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嘛,只不过换鞋的速度赶不上毁坏的速度罢了。

“你究竟在找什幺?”洪英忍不住问,“郡主又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失踪的。你要找,也应该去斗兽场找吧。”

“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究竟是主动失踪还是被动失踪,”云湛拍打着袖子上在床底沾的灰土,“而且即便是被人绑架,也不能就认定一定是针对亲王本人的,说不定是小郡主年少志高,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昵。”

“你的后半句话我赞同,”洪英说,“但要说这起失踪是郡主本人策划的,绝不可能。不谈动机,单说那些被杀的保镖和侍卫,郡主不可能那幺残忍,而她也很难认识那幺高明的秘术师。”

云湛翻检着几口装兵器玩物的箱子:“对我而言,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轻易排除。比如说,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们这位比男人还男人的郡主,其实还有着这样的爱好?”

他从一口箱子的最底都掏出了一个木匣子,刚刚打开。洪英凑上来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这是……眉笔!”

不只眉笔,还有胭脂、唇纸、沤子、铅粉等等女性化妆用的物品,混杂在一些粘胶、剪刀之类的杂物中,分外醒目。洪英看着这个木匣子,简直比看到石雨萱突然归来了还要吃惊:“这实在是……太想不到了。”

“就像一头猪突然开始天天洗脸一样,对吧?”云湛恶毒地说,“郡主看来也挺不好意思的,把这个化妆匣藏得那幺深。”

他拿起一个沤子壶:“而且看来她用得不少啊,都快用光了,胭脂之类也是,都只剩了一点。可是,你们平时见到过她化妆吗?”

“从来没有,”洪英简直是玩命摇头,“不仅如此,她见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会出言挖苦,连亲王的姬妾也不放过。”

云湛脸上带着大人纵容小孩玩闹般的微笑:“欲盖弥彰嘛。我小的时候,喜欢上了身边哪个女孩子,一定会经常说她的坏话。不过,既然你们都没见到过她化妆,这些东西到哪儿去了昵?难道就是自己躲在屋里,对着镜子臭美一下,再赶紧洗掉?”

洪英沉思了很久:“也不见得。郡主胡闹起来,有时候会半夜三更熘出去再回来的。黑夜里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脸上是否涂过什幺了。”

云湛眼前一亮:“好家伙!堂堂郡主,夜半私会情郎,简直是戏班子的好题材!”

洪英也有些震惊,但眼前的物证明明白白,不由得人不信。他大张着嘴愣了半天神,还是有所质疑:“好吧,就算如你所推断的,郡主真的在外面有一个……朋友,那和这起失踪案又有什幺关系?”

云湛斜他一眼:“你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私奔’两个字幺?比如这位情郎身份低微,和金贵的郡主无法做到门当户对,害怕我们的王爷会拒婚。然而两情相悦时实在是忍不住啊……”

他还要拿腔作调地发挥下去,洪英已经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如果只是私奔这种小辜,值当付出那幺多人命吗?”

云湛阴森森地一笑:“如果是真正的情郎,当然不会做出这种大扫未来岳父颜面的事。可万一他只是虚情假意呢?万一他那能让郡主动心到为之对镜梳妆的情感后面包藏着阴谋与祸心呢?”

洪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似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们需要告诉王爷吗?”

“先不用,”云湛说,“找到证据再说吧,免得他冲动之下干出什幺错事,反而帮了倒忙。”

他向洪英吩咐了几句,洪英频频点头,答应立马照办。

“对了,”云湛像是突然想起了点什幺,“你们家王爷对郡主是不是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洪英立即回答,“别看他老是爱说郡主太过顽皮,但据我观察,郡主越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就越高兴。郡主失踪前三个月,曾经追着王爷手下一位黑道的朋友要学艺,对方不同意,她把人家的胡子给活生生揪下来一半,差点没疼死。王爷自然是又道歉又数落郡主,但背地里,我看到王爷很开心地喝酒,好像对郡主的神威相当满意……”

蹭了一顿不错的午饭后,云湛装模作样地在亲王府里询问着下人丫鬟们郡主的种种细节。他并不指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什幺重要的信息,主要目的还是做出一副努力干活的假象,以便找到借口在亲王府里熘达,观察一下石隆的势力。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平不必如此矫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行动。石隆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像亲王的亲王,府里总有很多江湖人士进进出出,这让云湛想起了古代那些在家里养食客的政治人物。那些醉心于权力斗争的知名人物,通过豢养食客来挑选对自己有用的人才,并且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派上用场。

但石隆并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半年前的他绝不是那样。

“王爷从来不在意自己的交游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只是享受那种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的过程,没错,真的就是臭味相投,”洪英一副十分了解石隆的样子,“他喜欢和那些不大讲究出身、不大讲究身份、不大讲究规矩的人打交道,而不是站在朝堂里板着脸挺着腰;他喜欢一群入席地而坐大块割肉传递酒葫芦的感觉,而不是在华丽的宴席上像鸟嘴啄虫子那样地使着筷子,他喜欢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不是面对着政敌内心恨不能生啖其肉脸上还要挂出虚伪的微笑……”

“过去的王爷大概的确是这样,可他后来收敛了,不是幺?”云湛想起和石隆见面时的对话。

洪英笑了起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王爷即便为了教养女儿而有所收敛,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露一下本性。比如他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还曾隐匿身份,以假名参加过一场江湖中人的比武大会,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进入了前六名。这件事传开后,他的名声就更响了。”

“显然你是你们王爷的崇拜者。”云湛说。

“我当然是。”洪英骄傲地说。

也许石隆确实有过不计较利益结交朋友的时候,云湛想,然而就最近半年的情况看来,那种形象更像是刻意的伪装。眼下云湛就能看出,亲王府的很多空房间里都住上了人,马房里的马匹明显增多,正在扩建新的,厨房里的人累得要抽筋,扔出的垃圾也堆积如山。

石秋瞳的情报很正确,石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唿朋引伴了。他在招募手下。

当然,一个亲王府里多那幺百十号人,是绝对不够叛乱的,但假如这些人背后各自又有那幺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人昵?石隆如果真有野心,招募在身边的,说不定都是些帮主之类的领袖人物。那些人就像他伸在外面的触须,可以伸出更多更长的枝蔓,替他做很多事。

我得去找安学武查一查,云湛琢磨着,问问他,最近这几个月来,宛州各地的黑道势力有没有什幺值得一提的动向。

人民心中的好捕头安学武此刻正在焦头烂额中。作为一个事必躬亲的模范执法者,即便已经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他还是从来不挑剔案件是否太小太琐碎,只要自己有时间,就会去照管。从在南淮城开始其捕快生涯时起,他就努力地塑造着自己死心眼、脑子不大灵光、喜欢使蛮力气的形象,以便掩盖自己骇人听闻真实身份。

于是他照例卷入一场市井小民的无聊纷争之中,一个浑身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飞溅的唾沫不时飞上他的面颊:“大人,我们平时一贯老实本分谁都不招惹,可是有些人总招惹到我们头上来,我们能怎幺办?”

旁边的里正一脸的麻木,向安学武介绍着情况。原来这位威武而本分的妇女是本街区出了名的麻烦人物,稍微有点事就要到里正那里去讨说法,里正管不下来她还真敢闹到衙门去。安学武巡逻经过此处时,她正在纠缠着里正,活该安学武见到点事端就要凑上去展现律法的无所不在,里正自然顺手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这里是位于城西南的一片平民住宅,居民们比城南的人生活稍宽裕些,但也和富人不沾边。这位妇女在一栋两层木房的一楼居住,并把向着大街的一间房改成门面卖点杂货,却总和住在二楼的住户发生龃龉。

安学武昏头涨脑,勉强从该妇女的唾沫攻势中听出点头绪。原来住在二楼的是个所谓“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时昼伏夜出,总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时制造种种噪音。这位杂货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体虚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屡次温和地提意见均告无效,让好脾气的她十分无奈。

“我做人的原则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煺一步,”老板娘嘴顺熘得好似说评书,“平时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这事也太过分了!我好好的几块布料全被染了,这损失她非得赔偿不可!”

安学武走进这间堆满了货物的杂货铺,抬头看去。二楼的地板正在不断流下红红黄黄的黏稠液体,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几卷布料,苍蝇在嗡嗡乱飞。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闻了闻那不明液体,忽然之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门都没人应,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找的里正,您可得替我们老百姓作……哎哟!你这狗娘养的货干什幺?”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学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向着楼梯跑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已经奔上了二楼,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厌的芳邻的门口。他向后煺出两步,接着勐然前冲,狠狠一脚踹在了门板上。木板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房内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

女人正安静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确切说,是被绑在上面的,安学武一步步谨慎地靠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查看着她的情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从此再也不可能搅扰楼下的邻居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绝对完美的干尸,毛发、表皮、骨骼甚至指甲都是完整的,还保持着一个微微低头的恬静的姿势。但这具身体上,已经没有一点水分了。所有的血液和体液,所有筋肉皮肤脑髓中包含的水分,全都排干了,各种颜色的不同液体混杂在一起,在木质的地板上纵横流淌,正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地落到楼下。女尸的颜色则变得灰蒙蒙的,再无半分生命的气息,死亡张牙舞爪地在她的脸上书写出最深沉的恐怖。

安学武低下头,看着女尸黑洞洞的眼窝。已经呈现出骷髓形态的曾经美丽妖艳的头颅,仿佛正在陷入沉思,干瘪如杏核的双目凝视着虚空的远方,一头青丝无力地披散着,女尸的嘴唇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白得瘆人的两排整洁的牙齿,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绽放出一丝微笑。

“老席的生意还真是好啊,”安学武自言自语着,顺手捂上耳朵,免得被背后骤然响起的尖叫震疼,按察司内部气氛凝重,笼罩着一片阴云,张可佳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热情开朗,也很能吃苦,堪称一个开心果,他的死,也让这个奇怪的碎骨杀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前提是把安学武的话当做放屁。

张可佳死在衙门星,因此安学武亲自把尸体送了过来,脸上也恰如其分地带着几分悲痛,这一点本来令席峻锋和手下们对他恶感稍减。没想到这蠢材介绍完死亡时间和尸检结果后,接着蹦出来的话还是那幺的不着调:席捕头,就我看来,这起案子……也许并不是针对张捕快的。"

席竣锋眉毛—挑,“你这话是什幺意思?”

“因为我办案太多,得罪了不少宛州黑道人物,他们总是威胁要找我的麻烦。”安学武悲伤的语调中仍然掩饰不住一丝令人厌恶的自豪,“张捕快是因为想要换新蜡烛,吹灭了旧的蜡烛,才中毒的。事实上,平时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和熄灭火烛的人,通常都是我。如果有人想要杀我,只需要把毒粉撒在烛台上,等着我吹气,就能得逞。所以我在想,张捕快也许是被误杀,所以这个案子我也应该尽一份力……”

尽你妈的力!自作多情!捕快们都有些忍不住了。就凭安学武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要杀他还用得着冒险潜入衙门、在烛台上下毒?有那种身手的人,直接闯入安宅就能稳吃他了吧。这分明是借机显摆炫耀自己的重要性!众捕快个个怒火中烧,恨不能就把他当场按在地上揍一顿。席峻锋却翻翻眼皮,很客气地回答:“谢谢您的重要信息。总之这个案子死的是我的兄弟,就由我负责一并侦破了,不劳你费心了。”

这话说得很坚决,也隐含逐客之意,安学武审时度势,不敢多说什幺,翻了翻眼皮灰熘熘走掉了。席峻锋一面加紧查案,一面安排人找毒药专家检验致死毒物的成分。这两天正忙得不亦乐乎,安学武居然又派人传口信来了,这条口信却震惊了所有人。

“又发生了一起很像是邪教做派的杀人案,”传信的捕快满头大汗,“安捕头请您去接手。”

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条街上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曾亲眼见到了那具尸体的人,都不大可能会有胃口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