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云湛也用一种常人想不到的方法躲过了这致命一击,选择的躲闪方向是老人之前没有封死,也无法封死的所在——脚底下。也不知他脚下踩中了什么机关,就在天罗丝即将触到他皮肉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一截,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了。

老人抢上前去一看,地板上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一块木板悬垂在半空,显然是早就挖好了。老人哑然失笑,收回了天罗丝,重新坐到椅子上。不久云湛从门外走了进来:“还打不打?”

老人反问:“你刚才虽然躲得巧妙,但如果这不是在你的地盘,而是在其他地方狭路相逢,你岂不就无路可逃了?”

云湛龇牙一乐:“如果不是在我的地盘,我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轻易地先出手?”

老人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出一个让他很是吃惊的问题:“我已经七十岁了,四十岁时的速度,比现在还要快出大概四分之一,也算是我一生的巅峰。你觉得我四十岁的时候。和四十岁的云灭相比,孰强孰弱?”

云湛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你还真是把我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你和我师父动过手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老人说。

“想听实话吗?”云湛问。

老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我终归还是不如他。”

“单论功力、速度、招式、包括气势,你和他其实可以平分秋色,”云湛说,“这一点我很佩服。但是有一点你不及他。”

“哪一点?”

“以刚才的事情为例,他一定会看出我踩在一个活板上,并且提前把我逼入绝境,”云湛带着恨恨的表情说,“我的师父是一个天生的凶徒加恶棍,一切的损招,一切的鬼蜮伎俩他都很熟。他如果身在你们天罗,也许会是几百年来排行第一的刺客。”

“而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一丁点这样的本领。你相信吗,虽然你的武艺比我高,但如果你我真的要在绝境下以命相搏,最后我活下来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老人喟然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坦诚。希望这样的师父调教出来的徒儿不会让我失望。”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称谓?”云湛说,“以后遇到我师父,也可以向他提起你。”

老人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手:“不必了,本事败军之将,何须留名?”

云湛目送着老人离开,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他在老人面前嬉皮笑脸作出无所谓的表象,其实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限,完全强撑着一股气,一面在面对面的针锋相对中败下阵来。他喘了几口气,让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门外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

“进来吧!”他喊道。

洪英应声而入,脸上带着不少疑问,但他还是把这些与亲王无关的疑问扔到一旁,直奔主题:“我是来问一声您查案的进度的。郡主仍然下落不明,王爷现在着急得很哪。”

“王爷很着急么?”云湛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他老人家也许有些别的事情要忙吧?”

这话其实是随口试探,但洪英的脸色却微微一变,这让云湛意识到了些什么。他也并不穷追猛打,把这个话题放了过去,和洪英胡扯了几句,总之是表明他作为一个知名游侠的职业操守以及时时处处为委托人着想的办事态度,“我一直没有听过查找郡主的下落,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但这种事情着急不得,三两天就能解决的话,还需要我出马吗?”

云湛那张连一头猪都能看得肃然起敬的诚实的脸让洪英心里十分宽慰,在云湛有意无意的诱导之下,他也吞吞吐吐地把石隆近期的异常表现叙述了一下。云湛听完,捏捏他的肩膀:“那是你不懂王爷的想法。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又不好意思显露出来,所以借着关注杀人案来发泄一下情绪而已。放心吧,他怎么可能和那些杀人案有关呢,哈哈哈!”是么?洪英有点疑惑,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了吧。转念一想,云湛多半是看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所以以此来安慰自己,又不禁有点感动,觉得云湛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不过么,既然你提到了郡主的案子,我也正好有点事想问你,”云湛说,“我想托你查三个人在半年前的行踪。”他把第一个死者张剑星、第二个死者桑白露、第三个死者翼藏海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当然洪英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连环杀人案中的三名死者:这三个人,都曾是你们王爷的幕宾,又在半年前同时销声匿迹,我手里有一些证据表明,他们也许和郡主失踪有关。你能不能查一下这三人半年前曾经干过些什么?"

石雨萱的失踪真是一个万能的借口,云湛止不住地阵阵得意,有任何敏感信息想要从洪英的嘴里掏出来,只需要报上石雨萱的名字就够了。但令他错愕万分的是,洪英听完他的这番话,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显得又是激动又是兴奋。

“云先生,您实在是个高人!”洪英几乎要把云湛的手握断了,“这么隐秘的联系,竟然都被您查出来!您要是不提,我还真没有联想到那几个人身上呢。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也只有您这样眼光锐利的游侠,才能想到这一点!”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云湛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仍然脸上挂着矜持而莫测高深的笑容,很自然地抽回自己被握得快要肿起来的手,淡淡地说:“眼光又在其次,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才是根本。讲讲吧,半年前那件事的详细情况。”

洪英没有丝毫疑虑,只是把嗓子压低了:“这件事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大秘密,但是王爷下令不许外传,可能是怕国主听说了会责备他太过大胆胡闹,所以府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您也千万别告诉别人。半年前,张剑星、桑白露和翼藏海这三个人,还有另外两名王爷指派的人,陪同着郡主,统共是六个人,去了一趟雷州和宛州交界地带的云望废城,名义上是游玩。王爷说,这是要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里锻炼一下郡主,免得她成天在南淮城里横行霸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云湛这一下吃惊非常:“云望废城?让自己的女儿跑到那种地方去‘历练’?娘的,我要是国主,知道了这回事也非得好好训训他不可。”

顾名思义,九州大陆被最早的统治者一共划分为九片区域,是为天下九州。这九片区域又分属于三块大陆,其中殇州、瀚州和宁州构成了北陆,宛州、中州、澜州和越州构成了东陆,剩下的雷州和云州则属于西陆。

西陆曾经是九州文明的发祥地,但在经历了上古时代的地理剧变和气候变迁后,逐渐成为蛮荒之地。云州被剧毒沼泽和滔天巨浪所封锁,至今仍然未被勘探,只有极少数冒险家曾进入其中;雷州相对好一些,至少有人定居,沿海也兴起了几座城市,但整体而言还是地广人稀气候恶劣之地。

雷州和宛州的交界区域,就是这种恶劣的典型代表。从地图上看去,雷州和宛州似乎只有一线之隔,其中间隔的就是狭窄的云望海峡。事实上,在云望海峡中航行,你会发现两岸的景物近到可以隔海相望,但在海峡两边,陆地的环境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云望废城地处雷州东南半岛,距离云望海峡很近,但如果有人从宛州经由海峡到达雷州,却不得不再上岸之后绕一段极大的弯路,才能进入雷州内陆。那是因为就在海岸不远处的广大区域,是一片对人类而言充满死亡意味的地方。那里既没有参天巨木的密林,也没有充满瘴气的沼泽,也没有不毛之地的大沙漠,有的只是一座城市,一座曾在历史上繁荣发达,却最终离奇地变为空城的城市。

那就是云望废城了。这座历史的废墟充满了种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奇特传说,其共同特点就是,都提到废城里很容易死人,而这并不是吓唬人的谎言。千百年来,不少冒险家都试图闯入废城,探寻可能留存的宝藏,但最后的结局基本都是尸骨无存、无人生还。历史学家与旅行家们也想要探访这座废城的历史,但他们的下场也不比贪婪的寻宝者们好到哪儿去。

久而久之,也就不大有人敢去送死了,尤其最近几十年来,极少听说有人还敢闯进去。废城依旧苍凉地矗立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秘密,把各种光怪陆离的鬼神传说、灵异奇谈留给外界垂涎它的人。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云望废城内存留有远古时代的可怖诅咒,那种充满怨恨的诅咒能杀死一切闯入者,那是古人们的亡灵在守护自己的城市、自己的财富。

云湛当然不相信什么亡灵、诅咒之类的说法,但废城的凶险是毋庸置疑的。石隆竟然敢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带上五个保镖就硬闯云望废城,胆子之大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他可真是个疯子,”云湛感叹道,“那一趟雷州之行过程如何?”

“这我就不敢去打听了,总之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洪英老老实实地说,“那一趟回来之后,除了郡主,剩下的五个人都从亲王府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平平安安才怪,云湛想,一定是在雷州出了什么事,亲王才会把那五个人遣散,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们,也许是为了不连累他们。但是显然,他们藏得再深,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张剑星、桑白露和翼藏海连续遇难,这已经不可能用巧合来解释了,显然是当时一同出发的六个人一起被盯上了。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还剩下三个,那么……

他猛然间全身如坠冰窖:照此推算,岂不是石雨萱也在会被杀害的名单中,成为这起系列杀人案的牺牲品之一?这么一想,石雨萱的失踪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凶手早就算计好把她劫出来,所以凶手早早地开始跟踪石雨萱,并终于在三个月前找到了机会,把她绑走。然后等到轮到她的时候——以她的身份,或许会被排在第六位,也就是最后一位——这位郡主会被以残酷而惊悚的方式公开杀害?

云湛的掌心全都是汗。他明白,一切的关键都在于那趟雷州之行。石雨萱和她的五个保镖,在云望废城里招惹了什么绝对不该招惹的敌人,导致了半年之后仍然未能逃脱厄运。而石隆一定是对此有所了解,所以在女儿失踪后,他虽然焦急,却并不慌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落入了谁的手里,而且……

而且他很可能知道该怎样救回自己的女儿!云湛忽然有一种在黑夜中见到第一缕曙光的感觉。半年以来,石隆不断和江湖旧部联络、召集人手并不是没有目的的,而是为了试图保护自己的女儿。云湛可以想象,石雨萱失踪的那天夜晚,保护她的保镖绝对不止石隆所诉说的那几个,但是强大的敌人还是在重重保护中劫走了他。

石隆赠送太子奇怪礼物等等莫名其妙的行径,绝不是无缘无故的,那很可能是因为这些行径能够讨好绑架自己女儿的人,甚至于就是解救她的关窍。

牺牲侄儿,解决女儿。云湛的眼前开始不断浮现出这八个字,虽然无凭无据也没有任何细节的解释,但这个念头却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固执地扎下了根。石隆这个混蛋,原本就一直对国主石之远、也就是他的弟弟心怀恨意,早就积累了那么多的怨气,眼下正好借此机会一举两得吗?那些污秽的供物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石隆这个混蛋……

“你怎么了?”洪英发现云湛咬紧了牙关。

“没什么,想起了一点关于云望废城的传说而已。”云湛摆摆手敷衍过去,聊了几句闲话后,送走了洪英。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又一个夜晚来临。云湛关上门,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继续思考着。那么石隆请自己查案,其实也就是其掩人耳目的作用了,多半还事先知会过绑架者,不然堂堂亲王丢了女儿不去找实在很可疑。又或者,他是真心盼望自己能察出底细,可是在敌人的监视下,他半个字也不能透露,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摸索。否则的话,一旦被发现,兴许对方就会立马撕票了。

好吧,姑且先确认这么一个初步的猜想好了:半年前石隆送石雨萱去云望废城历练,在那里得罪了一些以石隆的势力都得罪不起的敌人——极有可能就是消失已久的邪教净魔宗,于是敌人经过了数月的查找之后,弄清楚了六个人的身份和藏匿地点,于是渡过海峡杀奔南淮,要把他们悉数灭口。石隆虽然提前做了防范,却也无济于事,反而让女儿被绑架了。不得已之下,石隆只好低头,和敌人做了某种与太子石懿相关的交易,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可想而知,必定是要牺牲太子以换回石雨萱的性命。

与此同时,敌人在一定的期限到来后,开始用恐怖而张扬的手法屠杀剩余的五个人,这既是他们灭口的步骤,也是一种示威和警告,以提醒石隆及早践约,否则的话,杀光了其他的人,就该轮到石雨萱了。

云湛开始回想起自己接手这起失踪案后的种种怪事,试图用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来进行解释。但刚刚开始推理,就遇到了难题:石雨萱和老太监伍正文的秘密见面是为了什么呢?这不大像是石隆的安排,难道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可伍正文为什么自杀呢?

仍然得从伍正文的长项来入手。伍正文擅长替女人梳妆,联想到从石雨萱的闺房里找出来的胭脂水粉,她很有可能是为了某个男人开始装扮来。这么说起来……也许与她谈情说爱的,正是心怀不轨的来自雷州的敌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引她入彀,令她放松警惕,然后再策划私奔,在石雨萱的配合下甩掉保镖,将她从石隆眼皮底下劫走。而伍正文事后得知石雨萱的失踪,也能猜想出个大概,于是愧疚而自尽。

完全符合推理,云湛满意地想,接下来是第二个难题:石隆利用焦东林和秦雅君陷害安学武是为了什么?

挑起天罗内斗……云湛回忆着安学武所讲述的那一天在宁翠楼里发生的事情。安学武微微醉了那么几分钟,本来有可能被趁势安排出一起逼奸案,醒来后却没有任何事发生,云湛当时做出了这样的分析:“但是本来只想抓野兔的猎人,却意外地发现兔子洞里藏了一头熊。为了捉住这头熊,猎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开始慢慢准备抓熊的陷阱。”

在那张是条被发现后,如果要除掉安学武,直接揭穿他天罗的身份就可以了,但敌人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巧计安排,险些挑起了天罗内部不可收拾的大内斗。敌人为什么要对天罗下手?也许他们也是一个杀手组织,看天罗生意太好有些眼红,于是想要借此打击天罗的力量;也许……他们是为了报仇,或者说,惩罚。

惩罚!云湛陡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次失败的刺杀。天罗先后派出了四名高手,都未能杀死衍国国主石之衡,最终没有能够挽救净魔宗失败的命运。我要是净魔宗的人,只怕也会在心里怨毒地恨上三十年吧。

好了,现在一切的线索都在指向净魔宗,云湛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我该怎么样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这件事呢?

二十一、

伍肆玖在宛州各地表演的次数不算少,虽然一般人都很难记住他的名字,但是一提起那个“又肥脑袋又大会学各种动物叫还装了一肚子笑话”的滑稽伶人,很多人都会有印象。捕快们没用几天,就找到了一名曾经在半年前和伍肆玖一起搭伙卖艺的瞎子琴师。一提起伍肆玖,他就一肚子怒火。

“那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琴师粗鲁地骂道,“本来说好了赚的钱对半分,他总是趁我眼睛看不到,悄悄多藏一点。老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得很,他那点小动作我还能听不见?后来次数多了,我也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一点……”

陈智耐心地听他絮叨完,这才发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分手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

琴师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那狗日的忒能吹,跟我胡编他要去帮隆亲王做事,这种谎话傻子才信呢!”

“当然只有傻子才会信,”陈智表示完全赞同,“不过我也想听听他当时是怎么吹牛的,因为谎言中有时候也能提炼出真实的基础。”

琴师很是佩服:“这年头做捕快的都那么有学问啦。那我告诉您吧。大概七个多月之前,有一天我们在街边表演完了之后,忽然人群响起了一片惊叹,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肯定是来了有钱的主给了厚赏,那可不能让这龟孙一个人独吞,所以我赶紧扔下琴,抢过去向他要钱。结果他居然半声不吭就把钱给我了,足足五十金铢啊!那可真不像是他的作风。”

“因为他忙着去和给钱的大爷套近乎,顾不上搭理你,是不是?”

“那可不,您就是聪明!”琴师回答,“当天晚上他没有回住处,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上午他才回来,我正想抱怨他耽误了挣钱的时间,他却抢先一步跟我提出拆伙,说是要去做大生意。我追问了他好半天,他才洋洋自得地吹嘘说,隆亲王想邀请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琴师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陈智却不搭理他,有意无意把腰间的腰牌和佩刀撞得叮当作响。琴师倒也乖巧,知趣地继续讲下去:唉,他那时候说,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要去一趟雷州的云望废城,要他作陪。我故意不理他,他自己熬不住,终于说出来了。原来那个重要人物,就是王爷的女儿,南淮城里谁都不敢惹的小郡主!"线索越来越多,案情却越来越复杂了,陈智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喜忧参半地琢磨着。如果能查证到之前的三位死者也去了云望废城,那死者们之间的联系就有答案了。可是他们去废城干什么?又怎么会在那里犯下亵渎魔主的大罪,以至于半年后成为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祭品?石隆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想来想去,还是一片混沌。

陈智想着,和一个少妇擦身而过。作为一个不算太好色的年轻男人,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位少妇已经不算年轻,但打扮得颇有风韵,衣饰虽不华贵,搭配却很得体,淡妆之下能看出一种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陈智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等我以后讨了老婆,她到了这样三十出头的年纪,也能有这么好看么?

他胡思乱想着,转过街角时有点走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个子男人撞上。这个男人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鬼鬼祟祟,陈智还没来得及出口道歉,他竟然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然后他从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先往前方窥视了一小会儿,在贴着墙根走了出去。

这家伙在跟踪着什么人吧?陈智做出了判断。不过他也没心思多管闲事,摇摇头,加快了步伐向前行。

云湛大人很忙,在帮姬承查出唐温柔的动向后,就又不知道忙些什么去了。而姬承按照云湛告诉他的地点跑过去,却发现那间习艺所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宣布关门更张,看来是云湛的调查毕竟打草惊蛇了。但唐温柔照出门不误,这说明组织这些活动的人已经换了新地方,而这个地方在哪儿,暂时还没有另一个云湛来替他找出来。

他很无奈,又不放心去找其他游侠,咬咬牙,决定自己跟踪自己的老婆。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高难度的活计,一路上战战兢兢,一会儿担心跟丢了,一会儿担心被发现。不幸的是,这两种担心都终于成为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老婆走了好几条街,在转过一个弯的时候险些撞上了一个心不在焉的路人,并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呼。坏事了,他想,万一被老婆听到我的声音,可就麻烦了。

姬承自怨自艾着拐过弯,发现老婆的身影消失了。难道是跟丢了?他有些慌张地四下打量着,真的是哪儿都没有。正不知如何是好,背后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立刻面如死灰,两腿也开始颤抖。

“夫、夫人……”他低声下气地说。

“好玩吗?”姬夫人唐温柔一脸春天般的笑容,“一路跟了我那么久,累坏了吧?”

姬承下意识地回答:“不累,不累……”说到一半就知道糟糕。果然唐温柔笑得更加妩媚了:“不累是吗?那就多跟一会儿吧。”

“不敢,不敢。”姬承嘟哝着,头深深地埋在了胸口,只盼地上裂开一条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那你就乖乖回家吧,晚上等我回来吃饭就好了。”唐温柔极尽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姬承的头发。姬承不敢多话,转过身,灰溜溜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等走到唐温柔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脸,有几滴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出来。

老婆真的不再爱我了啊,他酸楚地想。她不再对我发火了,不再对我咆哮了,不再对我的任何举动有任何不满与在意,即便是自己跟踪她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她也没有责备半句。

是因为心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再有涟漪了么?

姬承失魂落魄地走着,慢慢走过一条条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冬日阴霾的灰色云层下,南淮的街景仿佛都被笼罩在无法排遣的忧郁中。十多年前,十八岁的唐温柔刚刚嫁到南淮成为姬夫人时,两人总是肩并肩手牵手地徜徉于这些古老的街道;而最近数年以来,也总是心力交瘁的唐温柔揪着姬承的耳朵,把她醉醺醺的丈夫拖回家。但现在,身边的人影不再,只剩下孤零零的姬承从漠然的人群中穿过,那些喧嚷与嘈杂汇集成一道声音的洪流,把姬承席卷于其中,耳膜阵阵地刺痛。

三十岁的男人终于走得累了,在满是尘土的街沿边坐了下来。现在他有了大把的无人管束的时间,也有了可以自由花销的一些金钱,凝翠楼依然灯红酒绿,那些酒香和脂粉香依然无处不在地飘散着,但他却失去了任何的欲望。

男人真是贱啊,姬承敲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想着。还是云湛这样的孤家寡人好。

相比姬承,席峻锋的家庭生活无疑要平稳得多。他是个一心只在意工作的人,不想好色贪杯的姬承那样有种种不良嗜好,而席夫人也是一位温文贤惠的女子,成婚之后就从来没有和席峻锋红过半次脸。每一天清晨,当席峻锋从那个不断萦绕的噩梦中惊醒时,她总是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和干净的衣服等着他。

父亲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的脸很奇怪,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种绝对的平静,就像是无风的湖面。

“也许他早就预知到这个结局,所以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吧。”田炜那时候对席峻锋说。

但他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他的儿子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到一种不甘心。你还是又放不下的事情,父亲,你死得并不情愿,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

席峻锋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是想摆脱先前的梦境,还是想要再回到梦中,从父亲的双眼中解读出更多的东西。但他没能想太多,因为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可奇怪了,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上门来访?席峻锋迅速穿好衣服,妻子已经打开门,把客人迎了进来。他和客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一愣。

“你是……云湛云先生?”他问。

“是我,”云湛回答,“我知道我来得很冒昧,但你们捕房的小伙子们见到我就像猫见了老鼠,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嫌弃的话,请将就用一点简陋的早餐吧。”席峻锋看来并不反感这位不速之客,“其实我也去找过你,不过运气不佳,没有碰上。”

“那就多谢了,”云湛咧着嘴笑,“有妻室的人就是好啊。”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找自己的目的,但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当着席夫人讨论案情。席峻锋饶有兴味地打听了一下游侠的生活,当听到云湛经常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时,连连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席夫人也对这个英俊的羽人不怀恶感,在一旁抿嘴微笑,听着他对自己的厨艺大加夸赞,忙不断替他添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