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塙麒没有在意。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茶盏,看着水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还有一年不到的寿命了。等他死了,她应该就可以解脱了。再之后,会有新的王新的麒麟。而她,依旧是那个淡漠世情、不为任何束缚的珞葭。然后,也许,她会慢慢忘记他,忘记这个在她的生命里,只晃过一年的麒麟,与她永不相干的麒麟。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的,告诉她,他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

大概,她知道之后,只会淡淡地回问一句“是吗?”,如此而已。因为她本就是那样一个淡漠的女子。

他害怕知道答案,害怕被那样明确地放弃,或许,他真的有些懦弱。

可是,他仍抱着一丝希翼,希望她对他还是有着一些不忍的,会因此而答应接受玉座。希望如此,却也不希望如此。

他希望她会对他有所不忍,但也不希望她因此接受玉座。

她是真的不想要为王,他知道的,从最初遇见时,她拒绝与他订下契约时,他就从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想要。

所以他不愿逼她。倘若她对他有所不忍,那更加不愿逼她。

忽然于心底自嘲一笑。他真的不是一只好麒麟呢。明知道巧是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个王,明知道所有人都期盼着他选出新王,给那个国家带来生机。

可是,只为了不愿意逼她,他选择了沉默。即使心里时时会有罪恶感,依旧沉默。

其实,他本不太懂,为什么她会是王。她淡漠冷情,无所拘束。而且,她讨厌麻烦,偏偏,做一个王,怕是这世间最麻烦的事情了。

但是,能遇到她,真好。

真好。

珞葭微一抬眼,目光扫过塙麒。

他不太对劲。

或许,刚才她的话确实重了些。

她知道,她的话伤到他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在乎这些,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禁不住想要皱眉的感觉。

她本就是个心性淡漠的人。

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有疑惑,却没有不安。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峯麟的护卫,她更加心静安然。本以为可以从此平淡度日,直到峯王失道峯麟病死。

却没料到,会有麒麟朝她跪下,宣誓忠诚。

珞葭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塙麒,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觉告诉她,塙麒有什么事情瞒着没说。但她并不想追问。

在鹰隼宫的时候,她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在这里,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甚至距离远一些的国家,连彼此的王都没有见过。再加上,芳是一个岛国,更加闭塞了。

这里的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可她不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心性淡漠,不代表她愿意懵懂无知。于是,渐渐的,对这个世界,她反而比周围这些人更加了解了。

可是,依旧有太多太多东西,她无从得知。

譬如说关于麒麟的一些事情,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所以很多,她都是从峯麟那知道的。

只是,记得有一次,她问过峯麟,若是麒麟一直找不到王,难道就那样一直拖着吗?

当时,峯麟的神色有些异样,并没有回答,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而之后,珞葭也没再问,峯麟自然也没主动提起过。

不过,既然刚才塙麒说了,大概七八年后会出现新的王,那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可是,麒麟还真是执着呢。难道他打算在新的王出现之前,就这样一直跟着她吗?

虽然,似乎并不觉得讨厌,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忽然地,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另一个人身边,理所当然地站着。

心里像是突然滑过了什么。

麒麟,既然对王那样执着,又为什么愿意寻找第二个王呢?

是因为被放弃了吗?

分明向那个人宣誓了永恒的追随,最后却被独自留了下来。

珞葭看着塙麒时,忽然地,觉得眼前这个身影竟是那样单薄而脆弱。

“塙麒。”珞葭突然唤了声,但之后却又收住了声,没再说下去。

塙麒闻声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沉默良久,珞葭才又开口:“你…”你为什么可以如此无所求地付出忠诚,如此无所求的追随。

“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样问时,她的眼里,忽而闪过一丝幽暗。

她的问题,让塙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有些怔怔地看着。

“我…”或许,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我所贪图的,仅此而已。”他说得很慢,但那十二字却说得异常得坚定,而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声音渐渐轻下去,就像只是对自己说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他是仁兽麒麟,他本该满心顾念着自己的生国的。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却忽然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大概,月麒麟本就不是祥瑞之兆吧。

珞葭没有说话,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过了会,忽然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

塙麒愣了下,然后又突然听到珞葭随意地说了句:“愣什么,走了。”依旧是那样平淡的语气。

可是,没来由的,他忽然地高兴起来。

也许,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了。也许,她对他还是有些不忍的。也许,自己可以一直留在她身边…直到死。

他也在心里下了决定: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的事,他永远不会说的。

像现在这样,也好,即使,或许真的太短了点。

离开的时候,塙麒朝不远处那个面色温和的男子点了点头。

虽然同为麒麟,但或许,他们只能这样擦肩而过。他们都有各自需要担负的东西。都必须为此付出全部的心神。

那青莲发色的男子,目光掠过珞葭和塙麒,然后看向坐在面前的男子。

“刘麒,你认识他们?”他喜欢称呼他为刘麒,而不是台辅。总觉得,台辅两字,会将他们隔得很远很远。

听到他的问题,刘麒又朝珞葭和塙麒的背影望了眼。收回目光后,摇了摇头,才说:“不认识。”

那青莲发色的男子面色微微一沉。他不相信。

从一开始,那两人出现时,刘麒就跟其中那个白衣男子点头致意,他们离开时,那人又朝他示意了下。怎么可能不认识!眉峰微蹙,目光冷了一分。

“柒钺。”刘麒忽然又开口,声音里透着些许惘然,“你总是不信我。”

那被唤作“柒钺”的紫发男子愣了下,才缓和了神色。

刘麒接着又说:“我确实不认识他们。不过,那个银发的,我可以看到他身上的气,他是麒麟。既然是银发的麒麟,那肯定是巧国的那个月麒麟塙麒了。但我确实不认识他们。”

刘麒的话,让他稍稍沉默了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目光一闪。

“你在想什么?”刘麒忽然问道。

柒钺抬头看了看他,才回答道:“我在想,他身边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会不会是新的巧王。可是,没听说过宫里有凤凰鸣报。而且,他们来柳国做什么?”

“他们,总有他们的理由的吧。”刘麒顿了顿,随后像是叹息般说道,“但愿巧国的百姓可以得到一个好的王。”

“像柳一样的?”柒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冷意。

刘麒愣了下,只是皱了下眉,却没有回答。

“巧离柳那么远,再怎么乱也影响不到。柳周围这几个国家,都算安定。可柳本身…”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嘴角泛起丝丝缕缕的嘲讽。

刘麒看着他,面色渐渐充满忧虑,目光看着柒钺,带着一些淡淡的悲伤。

坐在窗边的风汉和利广,同样看着珞葭和塙麒离开。

“在想什么?”当珞葭和塙麒的身影自视线里消失后,利广突然问道。

“什么也没想。”风汉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有点好奇呢,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利广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风汉闻言,却是突然一笑。

利广朝他瞥了眼,只是淡淡一挑眉。

风汉轻轻往窗边一靠,微微侧过头,便正好看到刚从茶楼里出去的珞葭和塙麒。看着他们渐渐远去,渐渐模糊了身影。

可是,忽然之间,珞葭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过来,视线一接,竟让风汉微微惊了下。

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可依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冷漠,还有一些警告的意味。

只是,偏不巧,风汉绝不是会因为警告而退却的人,他只会因着自己的决定去做选择。

“利广,我突然也好奇了。”这样说时,他看着利广,笑得分外灿烂。

闻言,利广却只是撇了撇嘴角。一声轻笑。

珞葭面色有些微冷。塙麒看着她,却没有问什么。

珞葭很清楚,刚才坐在窗边的那两人,并不会对他们有所不利。但是,他们却有好奇之心。那样的人,一旦有心探究,怕是不知根知底,不会放弃的吧。

珞葭和塙麒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樱色长发。血色双眸。他笑着。

而珞葭的脸色又冷了一分。

“我回来了。”他说得似乎有些理所当然。

珞葭没有说话,而塙麒看了看她,见她沉默着,便也闭口不言。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过了会,珞葭才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冷。

“他可以跟着你,我为什么不可以啊。”他伸手朝塙麒一指。

而珞葭却是一时语塞。确实,塙麒与她同样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们并没有订下契约。可是,即便如此,不代表她可以容忍第二次,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行事任意妄为的妖魔。对塙麒,她可以不去防备,但对他,却不行。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珞葭依旧语气冷淡。

可那樱发男子却是恍若未闻,突然笑着说道:“你可以叫我‘巳’”。

“好了,我走了。”说完,他又突然转身离开。

珞葭禁不住皱了下眉,搞不懂他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我本来就没说过要跟着你啊。”像是知道珞葭心中所想,他背着身,淡淡传来这样一句话。

看着那个叫做‘巳’的樱发男子突然转身离开,珞葭却依旧站在原地。

过了会,她才侧过身,看向附近巷口站着的少年,他似乎一直旁观着。

他正是澈虞。

沉默良久,他才向珞葭和塙麒走过来。

“或许你该觉得幸运,他居然肯告诉你名字的一半。我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也就只知道他名字里的一个‘巳’字而已。”

珞葭没有说话。

澈虞朝一旁的塙麒看了眼,接着说道:“二十九年了,才找到王。”

“你到底有什么事?”塙麒突然开口,打断了澈虞的话。

“你觉得我该有什么事?”澈虞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严厉,让塙麒禁不住一愣。

可是忽然之间,他语气又转为平淡:“巳是妖魔,他不会听命于我。会留在巧,是有一些别的因由。现在,巧国的妖魔,并不那么猖獗,因为有巳在。可是,他向来只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我常和他打赌,若是他输了,便依照我的要求,去一些地方把那些肆意横行的妖魔除掉,然后在那留下他的气息,那样,至少有好几个月,不敢有妖魔进入那片区域。我只能庆幸,暂时,他对跟我打赌还算比较感兴趣。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下一刻,他就突然想要离开了。”

澈虞始终没有说出他的目的,只有这样平静地陈诉着一些事情。

“这次,我让他帮我找塙麒。他却说要和我打赌,看谁先找到。所以,我放下所有事情,来了柳国。其实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所以想要拉我一起折腾而已。而所谓的赌注,只不过一年时间,不许我扎起头发。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哪怕有一天他突然想要毁了巧国,那也是转念之间的事情而已。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想他就会去做。他是一把双刃剑。可是,或许,有人可以让他收敛一些。”

这样说时,他看着珞葭。

可是,珞葭却觉得,他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忽然地,一个念头自心里掠过。她目光轻轻晃过一旁的塙麒。明白了什么,却也依旧是迷惑着。

“当然,这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巧已经等不起了。”

他看着珞葭,目光灼然。

“你可知道,每天有多少巧国的百姓在死去?那些人,都是因你而死。”他的眼里,泛着寒芒,看了看珞葭,又扫向塙麒。

珞葭依旧面色平淡,塙麒却是禁不住一颤。

过了会,珞葭突然一笑,那笑里,竟泛起丝缕的妖异。

“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不相干?不,从塙麒选你为王起,这一切就与你脱不开了,你是巧国的王,所以你必须担负起这个国家。你的拒绝,只会让你身上背负的死亡越来越多。”

此时,塙麒下意识地后退了步。

而珞葭,却是一声轻笑:“我身上背负的死亡,早已经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澈虞看着她,然后突然间,目光暗了下去。

“你根本不该是王的。”说完,便决然地转身离开。

“主上…”站在珞葭身后的塙麒突然开口,可在看到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那样锋利的冷意,心一惊,所有的话,一下收了回去。

第二个词语是芬华 第十五章云之藏镜

第十五章云之藏镜

突然地睁开了眼,珞葭似乎依旧有些怔忪。

梦,多久没有做梦了?竟然会梦到以前的事情。

下了床,推开房门,正对着便是庭院。

这里是一处舍馆。那时候,澈虞离开之后,她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当然,塙麒还是跟着她。

这个时间,天刚蒙蒙亮,大部分住客应该还没有醒来。只是依稀听到一些声音,应该是店里的伙计在忙碌着什么吧。

这样的早晨,有些冷,只是,她却正需要这种冷来让自己彻底从刚才的梦里醒过来。

刚才的梦啊,珞葭轻轻叹了口气,面色不若往常那样平静,略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