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素色的衣衫,几分清雅,几分淡泊。

正是薄炎。

塙麒并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之前要离开时,正好发现了园内多出了一股气息,有些熟悉。

塙麒不像珞葭那样经过多年的训练,对气息的觉察异常敏感。可他毕竟是在蓬山长大的,常年在黄海游玩,有一些东西,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其实,薄炎一早就发现释末了,可是,他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隐藏起来。所以,一开始塙麒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释末更加是不可能发现的了。直到释末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放松了心神,还是被什么情绪影响了,薄炎忘记了收敛气息,才被塙麒察觉的。

对于薄炎的来历,塙麒不是没有疑惑。只是,既然珞葭没说什么,他也就不去追究了。不是不怀疑薄炎,只是相信珞葭的判断。

可是,刚才释末的问题,还有薄炎的反应…

“你认识释末?”塙麒禁不住问道。

薄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初见时的那种浅笑,眉头轻蹙,面色有些晦暗。

“你刚才为什么要避开他?”塙麒直接地提出心中的疑惑。

闻言,薄炎却是忽然地笑了笑。只是,带着几分苦涩。

“为什么啊…”

他慢慢走到廊边,在低矮的栏上坐下,轻轻地靠着墙柱。

薄炎沉默了很久,塙麒不急着追问,只是与他同样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薄炎才轻轻地,似乎是叹息般说了句:“其实,我很自私的。”

这话,让塙麒禁不住愣了下,略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好奇我的身份吗?”薄炎又突然开口。

塙麒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薄炎禁不住轻轻弯起嘴角,略过一丝笑意:“有趣。”

“主上大概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只是,既然她不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塙麒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你很相信她?”薄炎的语气很平淡,又似乎带着几分迷惘。

“是的。”塙麒回答地很坚定,没有丝毫地迟疑。

“为什么?”塙麒的坚定,却是令薄炎有些疑惑。

只是,这个“为什么”,塙麒却是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为什么相信她?

“主上让我相信她,所以我相信。”而后,塙麒稍稍沉默了会,又回答道:“是我先向她许下忠诚的,是我先要求她相信我的。既然她接下我的誓言,承担起了我所背负的国家,我唯一能回报的,只有相信她。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所谓的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就只是一句谎言了。”

“谎言吗?”薄炎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而后又是一阵静默。

“其实,你的主上能猜出我的身份,是因为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会被那些固有的观念束缚住。可你不同,有些想法太过根深蒂固了,你根本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本来,你也该能猜出来的。”

此时的薄炎,又恢复了那种淡泊清雅的浅笑,宁静而温和。

他的话,却令塙麒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忽然地手一攥,紧握成拳,看着薄炎,目光里竟透出几分惊异。

“不可能!”塙麒的声音很坚定。

薄炎却是轻轻一笑。

“为什么不把你的答案说出来,看看是不是猜对了呢?”

塙麒没有说话,目光看向薄炎那一头血色长发,明显透着不解。忽然,他愣了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里渐渐露出惊骇之色。

“你的头发…”塙麒迟疑了下,“那是血咒吗?”

这回倒是薄炎愣了下,而后只是随意地说了句:“你居然知道。”

这话,自然是承认了塙麒的说法。

塙麒静静地看着薄炎,目光之中的惊骇渐渐淡去,只是,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些不可置信。

“你真的是…”稍稍迟疑了下,“你真的是上代塙麒?”

薄炎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得到了答案,塙麒也便平静了下来,看着薄炎时,目光有些奇异。

薄炎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庭院,灰色的双眸,透着雾色的幽远。轻轻地收敛起笑意,面色渐渐转为一种似乎静到极至的平淡。

“我真的很自私。”不似之前那种语气里带着几分惘然的迷蒙,此时说这话,声音清清冷冷,透着微薄的凉意。

“其实,以前,我从未真正迫切地想要寻出塙王,后来,也仅仅只是因为那是我的责任而已。当初遇到凝予之后,我知道,那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

凝予,便是上代塙王。这个,塙麒自然是知道的。据说,那是个温婉柔雅的女子。谁也料想不到最后竟是那样决绝地选择死亡。当然,真正的真相到底是如何,估计只有薄炎知道了。

“巳,他并不是我的使令。对他来说,我本只是一场游戏。而且,他太强大,即使告诉了我的名字,存在了一定的束缚,若他想离开,我根本阻拦不了。我不喜欢叫他全名,那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什么。”薄炎话音稍稍一顿,“我叫他小巳。小巳…”

薄炎忽然地轻声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最初,他极反感这么叫的。”

唇角是浅淡的笑意,过去的记忆里,有太多令他禁不住露出笑容的片段了。那是他珍藏一世的宝藏。

当浅笑转为苦涩时,薄炎又接着说道:“小巳说过,在我遇到王之后,他便会离开。后来,他真的要走了,但我求他留下来。我从来没有真正求过他,从来都只是言语上的玩闹而已。所以我知道,只要我真的求他,他会答应的。即使我知道,也许,放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想要他留在我身边,所以固执地那样要求了。”

轻轻垂下眼睑,那双灰蒙的双眼里,谁也不知道到底隐藏了什么。

“他恨我是应该的。是我使他失去了作为妖魔的自由,是我强要他留在身边,也是我先离他而去。”

当声音渐渐有些沙哑时,薄炎停住了话。似乎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许久没有出声。

这时,塙麒却是轻轻地道出一句:“若是他不愿,谁也奈何不得。”

一切,只是四个字,心甘情愿。一切的爱恨纠葛,只是如此而已。

薄炎依旧没有说话。不知是否有听到塙麒的那句话。

静默良久,他方才轻轻叹了句:“可是,我终究还是欠了他太多。”

“既然欠了,还便是了。”塙麒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回了句。

闻言,薄炎却是明显怔了下。

却听塙麒继续说道:“主上给了我信任,所以我还她信任。主上答应我登上玉座,我便还她永远的不离不弃。”说这些话时,塙麒略有些出神,而后,忽然看着薄炎,目光清亮,“所谓的欠与还,其实,本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世人之心都太过复杂罢了。

无论珞葭还是塙麒,其实都是心思极简单而纯粹的人。

时间静静地流逝,谁也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薄炎浅浅地弯起嘴角,一抹淡笑滑过。

“薄炎这名字,是巳给你取的?”塙麒忽然问道。

没想到塙麒会有此一问,薄炎稍稍有些怔愣。而后,却是忽然地沉思片刻,开口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在蔚汀时,其实你从头到尾都看得很明白的吧。即便天性之中的仁念让你说出话来时,留了太多的余地,但心里,该是很清楚的吧。”

塙麒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只是淡淡地看了看薄炎。

“何必如此收敛锋芒呢。”薄炎似乎不以为然地道了句。

这话,却令塙麒稍稍皱了下眉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锋芒。只是当时有你和主上在,还有巳的帮忙,一切早已经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我再去添一笔。背负起仁慈,化解王的戾气,才是我该做的。”然后塙麒话一顿,又说道,“不过主上向来冷静自制,其实本就不需要我从旁提醒什么。”

“可是,这样的话,她就根本看不到你的真实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塙麒问道。

薄炎稍稍沉默了下,而后笑了笑,说:“是我多虑了。那样一个心思通透的人,不会被外物迷了心眼,鲜少有看不清的时候。不过,别人看她,怕只是迷雾了。”薄炎微一沉吟,又说道,“你们很像。”

塙麒只是安静地笑了,并不多言。

薄炎却开始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薄炎这名字,确实是小巳取的。”

那是巳答应了薄炎,跟他去翠篁宫时的事情。当时巳说得很平淡,眼神却异常得坚决。

“你该见过他手臂上的血色花纹吧。那是一种符咒。倘若违背了誓言,便会被永远得封禁住妖力。那时他向我立下永不杀人的誓言,换取为我取名的权力。”

记得那个时候,他曾经想过,若是巳便是巧国的王,那该有多好,那他便不用如此左右为难了。但随即便为自己那荒诞的念头忍不住笑了笑。

妖魔,如何能为王。

他也想过,为何天帝创造这个世界的最初,要让这天纲约束之外的妖魔存于世上。或者,其实,妖魔本只是天帝制约人类的工具罢了。

害怕自己再冒出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当即便打住了思路。只是,有些念头,一旦生根,怕是永难拔除的。

薄炎想起,答应巳给自己取名时,他笑得很开心。

然后又想起,当凝予,那个紫发少女,他的王,笑得异常灿烂,说要给他取名时,他记得,当时,他只是平淡得告诉她,他有名字。

凝予的眼睛是紫色的,比麒麟的瞳色略偏蓝一些。是微微有些冷的颜色,却因为她的笑容而透出三月春阳般的温暖。

可是,当时,薄炎拒绝她为他取名时,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冰冷,透着惊讶,还有失落。

只是,那个时候,薄炎并没有去注意这些。一直到后来离开了翠篁宫,记忆中许多模糊的影像才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时候,他似乎从未真正直视过那双眼。

那个时候,他独自担下了所有的政务,从来没去要求凝予处理。他认为,那样一个温婉柔雅的少女,太过脆弱,根本站不住充满凌厉寒风的绝顶。而在澈虞他们的辅助下,薄炎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整个国家也渐渐稳定下来,六年的休养生息,山川绿了,河水也清了。看着渐渐恢复生气的巧国,薄炎真的是很开心。

只是,所有的喜悦,从来没有去和凝予分享过,他把自己和凝予放在了两个世界。

他也没有注意到,曾经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女,已经渐渐消失了,她那双眼眸,一日日地冷下去。

若是他多放一些注意力在凝予身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只是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薄炎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而此时,塙麒却是想到,自己没有名字。

目光低垂,眼里晃过一丝黯然。

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便永远只是塙麒。

第四个词语是翠篁 第四十章血之诅咒

第四十章血之诅咒

“她是不是没有给你一个名字?”薄炎虽然看不见,却猜到了塙麒的心思。

塙麒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名字对麒麟的意义而已。”薄炎的话并不像是劝慰,倒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塙麒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明白薄炎说的是对的。

忽然地一声轻笑,让塙麒略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去。

“若你有我一半的自私,也许…”薄炎忽然没再说下去,话锋一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关于名字对麒麟的意义。”

“既然她不知道,那取不取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

塙麒的反问,让薄炎略有些玩味地笑了笑。

“还有,你说自己自私。可是,我记得主上说过,自以为大方的成全,有时候造就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塙麒对于过去那些恩怨纠葛,并不清楚。可是,若是珞葭在这里的话,她定会认为,自私才能真正守护住心里的一切。尘世间本无完人,亦难得双全之法。

至于,对薄炎的身份,没有惊异是不可能的。但知道之后便平静了下来。

既然那位主上已经猜出薄炎的身份,心里自然早已经有了她的思量。根本不需要他来庸人自扰。

“我要走了。”塙麒站起身,打算要离开。很多事情,知不知道,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了。

薄炎似乎略有些出神,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塙麒安静地走出了觞羽宫。薄炎却依旧思索着什么,目光略有些迷离。

他在想,是不是一直以来,他都太过强求双全。

“血咒是什么东西?”忽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薄炎的思路。

他知道巳一直都隐在暗处,但之前与塙麒说话时,并没什么避讳。也许,有些话,他本是想告诉巳的,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告知。

从再次相遇起,他其实就明白了,很多事情,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

“三十年来,你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跟这个所谓的血咒有关系?”巳又问道。

薄炎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并不全是那个原因,这之中,有太多沉重的东西了。

“血咒到底是什么!”巳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薄炎轻轻叹了口气。

塙麒回去找到珞葭的时候,她正在看那些奏折。

对于塙麒的去而复返,她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令珞葭禁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塙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走到桌前,为珞葭研墨泡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些事,在之前那些日子里,珞葭处理政务时,他便在一旁做些零碎的小事。珞葭也曾告诉他并不需要做这些,塙麒是应下了,手上却未曾停下来过。

只是,今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示意侍女离开后,珞葭也放下了手里的奏折,静静地看着塙麒。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

其实,照珞葭的性子,若是对方不说,她也懒得主动去问的。但塙麒这明显有心事的模样,搅得她也静不心来,于是便索性问个明白了。

“在想什么?”

“啊?”塙麒稍稍愣了下,而后下意识地回道,“没想什么。”但抬头朝珞葭看时,禁不住又是一愣。

她目光清亮,眉头却是轻轻一拢,似乎有些不愉。

“我在想薄炎的事。”禁不住脱口而出。

珞葭这才淡去了眉宇间的暗色。

“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珞葭并没打算避开这个话题。

塙麒点了点头。

即使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相信她自有应对之法。可是,若说完全不在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他过去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他现在只是薄炎,而你是塙麒,这便是事实。”

珞葭向来心性坚定。

她的话,虽然让塙麒去了一分烦忧,但他之前想的,并不是全是他身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