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晓时,珞葭便与塙麒一起踏出了流云阁,两人俱是一袭玄色,这是参加朝议的正装。

每日一次的朝议,真的早就有些厌烦了。所以后来就改成两日一次。不过,比之尚隆,她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记得雁国六百年庆典的时候,她去过玄英宫。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尚隆将朝议改成了三日一次。这也就罢了,但这三日一次的朝议他还是时常落跑,一月下来,常常就出现一两次,所以总是让身边几个近臣气得跳脚。

朝议结束之后,又要面对那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其实,珞葭满能理解尚隆的。他那样的性子,若是不逃,那才是真的奇怪了。

不过,她是向来喜静的,所以,倒也不会耐不住那性子,只是,百多年下来,有些厌烦自是难免的。

屋内,塙麒站在桌旁,一一翻阅那些奏折,只要他能处理的,一般都会整理出来,也算是替珞葭减些负担。

珞葭则是坐在桌前,看着那堆即使经过了塙麒的筛选,仍高高垒起的奏折,想要叹气,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执起了笔,取了封过来。

屋内很安静,只有翻阅奏折时,纸张轻轻的摩擦声。若是耳力不错的,还能听到细微而轻缓的沙沙声,那是珞葭正在写字的声音。

明天,又是一个五年之期。

百多年前,他们在庆国凌云山上,金波宫背向处的山林中建了一座小庄园。那以后,那里便成了他们聚会的地方。平时,阳子会派人过去打扫打扫。

这样,便不会太引人注意了。

其实,也曾想过取消这样的聚会,只是,大概谁都想过,却是谁也没提出来过。

整理完之后,塙麒便走了出去,该是去沏茶了。在珞葭身边,就算是做一些琐碎的小事,似乎也能给他带来很大的愉悦。

抬了抬头,看着走出门去的塙麒,珞葭轻轻地笑了笑。

片刻之后,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有些尖锐而清脆的声音。

“梧桐宫,开扉。”

握笔的手稍稍一顿,珞葭似乎是怔了下。

此时,候在门口的侍女已经打开了门。

屋外飞来一只纤长尾羽的金色鸟儿,那是供养在梧桐宫里的凤。

“白雉鸣叫——”珞葭的手禁不住一紧。

“戴国二声,泰王驾崩。”

笔一沉,奏折上便被染了一朵墨花,异常地刺目。

珞葭低头看了看,似乎轻声地叹了句:“要重新写了。”

想提起手将笔放置一旁,却忽然发觉动弹不得,手分明是紧握着笔杆,但却像是没了丝毫力气,连提起笔都十分地困难。

僵了会,才放松了手指,轻轻的“啪”一声,笔垂落在纸上。

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下一瞬,却是霍然抬头。

门口,塙麒静静地站在那,手上端着一盏茶。

心不由地一惊。

珞葭刚想开口,却见塙麒缓缓走上前走,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我好象忘记了给自己也准备茶了,我再去一下。”

珞葭目光朝另一张桌上的茶杯扫了眼,轻声唤住了正要离开的塙麒。

“塙麒。”

只是,他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不但不停止,反而是加快了脚步。

“塙麒!”

这一声,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沉默许久,依旧背对着的塙麒才喃喃地说道:“我没有听见,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听见!”

凤鸟的声音,清晰而明亮,这附近的人,刚才该都是听到那声鸣报的。

塙麒也不会例外。

其实,如果可以,珞葭也希望刚才塙麒没有听见。可是,那仍无法改变事实。

珞葭一向清楚自己心性淡漠,可两百多年来,时常会见到的人,突然地就那样消失了,心底,仍是积起了厚厚的抑郁之气,堵得胸口发闷。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塙麒了。

走到他身边时,握了握他的手,很冰。

“主上…”抬起头看着珞葭时,轻轻地唤了声,却又咽下了所有的话,只是缓缓地靠过去,额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也必须分离?

他们很少会有太亲密的举动,此时的塙麒,却是环过手,紧紧的拥着身边的这个人。也许他哭了,也许没有,只是珞葭看不到。

她只听到,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谁也没有答案。

第二天,塙麒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

而他们仍是如约前往庆国。

远远望见凌云山的时候,塙麒的目光里透出浅浅的惘然。

在那座陌生却熟悉的庄园前降下骑兽,在门口稍稍站了会,珞葭才走了进去。

庄内十分的安静,确切地说,是一种死寂。

珞葭缓缓地走着,塙麒也是沉默地跟在身后。

穿过回廊,沿着青石径,跨进庭院的时候,目光里忽然出现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珞葭在园门口顿了顿,许久之后,才走上前去。

庭院中,湖边的石案上摆着一壶酒与四只杯子。

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会,珞葭才执起酒壶,为四只杯子都斟上酒。

听到声音时,之前那道身影转过头来朝她看了看。

红发翠眸,向来清朗的眼底,透着沉沉的哀伤。

而塙麒自走进这庭院后,便只是怔怔地看着湖边树下的石几。其实,那本来只是后山的一块普通石头。是泰麒偶然去山里逛了逛,莫名地看中了,央着使令驮回来,放在这树下的。那之后,这便成了他的专座。记得后来还听泰麒说,傲滥,泰麒的使令,似乎还为此生了好久的气。

可如今,空荡荡地,十分地冷清。

那石几的不远处,草地上坐着的,淡金色长发,一袭玄色。

正是景麒。

他也只是看着那一方寂静,目光暗沉。

湖的另一边,是特意开辟出来的练武场。

长剑如虹,锋芒凌凌。

是尚隆站在场中独自舞剑。

六太则只是站在场边安静地看着。

停下来时,尚隆只是快步走到桌前坐下,沉默许久,才忽然轻轻地一句:“他说过,只要再赢我一回,便能扯平了。”

珞葭放下酒壶,自始至终,没有看过谁一眼。

此时,只是端起身前的酒杯,与对面摆着的那只轻轻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尚隆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缓缓地移过去,也朝那只酒杯碰了下,又盯着杯子怔忪许久,才慢慢喝下。

这时候,阳子也已经在一边坐下。她看着那唯一空着位置,思绪似乎渐渐飘远。很久之后,才也执起酒杯,“叮”一声,与那只酒杯一碰,手却是忽然一抖。侧过头去,将酒饮了下去。

剩下的那杯酒,却是再也没有人来喝了…

然后,似乎是尚隆轻喃了句:“我们之中,不知道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

放下酒杯时,珞葭便站起身,朝院外走去,打算离开了。

塙麒跟了上去,却又禁不住回头看了眼。

今天早上,澈虞已经将消息带了回来。

戴国内乱,泰王亲征,却最终兵败战死。没料到,许多年以后,他竟然又兜回了原点。是不是命运之路从那个时候起便已经写好了?

至于泰麒…

澈虞向来心性冷酷,他毫不迟疑地吐出那四个字:“自刎殉主。”

这两百年来,世事变幻若流云,须臾之间,王朝起落。

单焰与峯麟也仅仅只过了百年之期。如今的芳,已历经两朝。柒钺与刘麒却是一直都在。虽说交往不多,但知道柳国的情况十分安定。至于其他国家,时不时地也会听到凤的鸣报,但后来便渐渐遗忘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灭的王朝。

见多了,久了,也便习惯了。

十五年后。

庆国凌云山。

又一次来到这熟悉的庄园前时,曾经的郁色,似乎浅了许多。

前两次聚会,他们三人其实都有来,却并没有碰面。都是各自在庄里坐了会,饮下石桌上的那杯酒,便悄然离去。

再一次走进那庭院,却见到阳子与尚隆都已经坐在桌旁。空的两个位置前,仍是各自放着酒杯。

当彼此可以微笑相对时,那便是已经放下了。

只是,要回复旧日的欢颜,也许已经不可能了。

第一个发现那道奇异气息的是塙麒,脸上闪过疑惑时,引起了珞葭的注意。

之后六太和景麒似乎也察觉了。

“是麒麟。”塙麒轻声说道。

只是,到底是哪国的麒麟?知道这个庄园的只有他们而已。那么,只是凑巧路过吗?

园门口响起脚步声时,众人都禁不住将目光移了过去。

出现在那的身影,黑发黑眸,一袭玄色。

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

黑麒麟。

微一怔,随即却是了然。

泰麟,十四年前出生在蓬山。戴国连着两代出现黑麒麟,当时,天下皆惊。

走上前来时,她缓缓跪下,盈盈一拜。

麒麟只能向王行平伏之礼,所以此刻,她这样的礼节,对麒麟来说,已经是最重的了。

只是,没有人说话。

不是他们想为难这年幼的麒麟,只是,见到她时,所有的往事一瞬间涌了上来,本以为渐渐淡忘的一切突然地清晰展现在眼前,令人措手不及。

泰麟倒也不以为意。

站起身时,目光沉静。

而后轻轻开口:“回到白圭宫时,冢宰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当年的泰台辅给我留下的。信中说,王驾崩后,戴终将陷入乱局,国土荒废,妖魔横行,百姓流离失所,在所难免。但是,延王、景王、塙王必定会援助戴国的。所以,他要求我,一定要来郑重答谢。这个地方,这个时间,也是信中说明的。”

静静地说完,她便又只是微微一躬身,便离开了,没有回头。兴许,她自己也明白,她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一道伤。

许久之后,珞葭才轻轻地说了句:“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如此心狠。”

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们逝者已矣,近乎冷酷,却又是一种温柔。

见到这新的麒麟时,才真的明白。

那个温润如水的少年。

永远也见不到了。

永远…

翠篁宫。

同样暗沉的夜晚,同样的流云阁。

珞葭忽然看着一旁的塙麒,问道,“塙麒,你想要一个名字吗?”

塙麒愣了下。曾经,他确实希望过的,但后来却是渐渐忘记了。因为,他渐渐明白,在她的心里,塙麒只是他一个,没有其他任何人。即使薄炎的存在曾经让他有过一些介怀,但也清楚,她的心里,薄炎只是薄炎。

对她来说,塙麒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塙麒。于是,名字便失去原本的意义。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是问道:“主上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沉默了会,珞葭才说道:“我只是在想,也许,你希望许多年以后,有人仍然记得你。不是巧国麒麟中的一个,记得的是你。”

安静了片刻,塙麒轻声问道:“主上认为,我是谁?”

“塙麒。”珞葭只是淡淡地回道。

“是的,我是塙麒。只要主上能记住就够了。”

塙麒的声音,清清泠泠的,澄澈如水。

珞葭没再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

塙麒,他许她永恒的不离御前。

珞葭,她还他一世的平静年华。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