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见他立起身,这才回过神来,忙唤住他,"这位大爷......"

"呵呵,"那男子爽朗地一笑,那蒲扇大的手便一挥,"叫啥大爷?寨里的兄弟都管我叫项大哥,你要唤我,也就这么唤吧!"

饶是溶月心头有千重万重心事,在听得这几句爽利的话后,也由不住微微一笑,然而即笑即隐,她正色道:"项大哥,您是溶月的救命恩人,溶月此身无以为报......"

"哎!救你不是本意!我在山下一见你就中意你了!正好!我项成刚还未娶妻,你今后就在这儿住下!就是我项成刚的老婆了!"那男子笑容大咧咧的,一派笃定。

然而这话听在溶月耳中却是吓得有些傻了,连连瞅着项成刚道:"项......项大哥,我,我......"

项成刚把手又一摆,"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有个什么小姐,情同姐妹,感情很好!那成啊!你要舍不得她,我就把她也接来这儿住!让你姐妹俩团团圆圆的,或者她干脆也一并嫁给了我,但我只要你当我的大老婆!这样,你们总能一辈子都在一起了!"他说得好不爽快,仿佛一切都好解决似的。

溶月嘴张得大大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是又惊又悲,心里又急,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而眼下这个局势,这山寨大王也似的强盗头子,保不定就是要强留下了她。这可怎么好?

这一急一忧,原本身子就弱的她不由走岔了气,猛咳起来,一时把脸都涨得通红。那项成刚见她突然咳得这么厉害,立时就把药碗往旁一搁,抢上来看,见她一口气堵在那里,便往她背上猛拍,虽是顺过了气,但也拍得溶月背上生疼生疼的,只是强忍着才不至叫出声来。

"这劳什子的老菜头,我非揭他一层皮不可!说什么管用,包好......"项成刚正那边怨叨,忽见溶月抬起脸来,又是一脸泪痕,看得他猛皱眉。

"项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溶月铭记在心。溶月也知唯有以身相许方能谢您......可是,只是我家小姐......"

"我知道,我给你去接过来!"

"项大哥,您不知道!我家小姐早就已经嫁给孙府永航少爷为妻了......"溶月又是一阵落泪,惹得

成刚漫天的刚气都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想着要把她的眼泪给哄回去才好。

"你别哭!别哭!我什么都依你!你别哭啊......"

溶月柔顺地抬脸任他粗糙的手将脸上泪痕抹去,一双泪眼只是望着他,"项大哥,溶月此身也别无其他亲人......项大哥垂爱,溶月感激不尽!我......我溶月就在此立个誓了!"她挣扎着下床往地上一跪,"皇天在上,我溶月此身已属项成刚,今生绝不另嫁他人!如违此誓,身历十八重地狱亦无赎我罪!"

项成刚听得怔住,脸上不由咧嘴笑开,心中直道这个老婆挑得好,正是个刚性儿!正想去扶起她,却见她又转向自己,神色刚肃,也是坚定无比,"只是,项大哥,此身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弃她不顾却贪图自己安乐,舍主仆之谊,这是无义;小姐与我相依十余载,情同姐妹,我这一走,她势必挂心,日夜寻我,我如离她远嫁,就是无情。想项大哥也是一条英雄汉子,定然瞧不起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我若是这样的人,哪还配得上项大哥这番情义!"

这一番话说来,项成刚也频频点头,他本也是个爽快人,见她如此一心执义要回去,心中也是敬佩,这一敬,便又添几分爱意,原本倒只是瞧中她的容貌,如今看来,这心性品行竟是无一处不让他欢喜。

他稍一细想,便大声应了,"好!你既有这等心意,我项成刚难道会不成全你?"他亲手将她扶了,也正色道,"不过,我项成刚言出即行!既已认了你为妻,你溶月便是我项成刚今生今世的妻子。你去服侍你那小姐报恩,这也随你,只是,若你小姐已无需你再左右相伴,那你一定得回到我项成刚身边,好好做我项成刚的妻子!若你逃跑,那我便是天涯海角都得把你逮回来的!"

溶月听得心中万分感激,同时亦对这莽汉似的项成刚有了十分的好感,又见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坦率无伪,心中也浮过一层羞意。她眼角瞅到床边上项成刚解下的一柄匕首,便一手拿来在自己腕间咬牙割了刀。

项成刚不知她意欲何为,但眼见着刀锋甚利,一刀划下已血侵肌肤,连连抢上已是不及。他紧握着她的手,直揪着眉头,"你这是干什么!"

溶月看他万分紧张,心头又有些甜蜜,只微微一笑,"项大哥,我俩以血结盟,我溶月此生决不负你情义!"她看着项成刚的眼睛,拉过他的手,也在他腕间轻轻一割,血也顿时涌出,二腕相接,便是鸳盟。

十月初七,天都城里突来一骑轻骑,直奔到孙府大门口。那门前小厮见那女子竟是溶月,心头大吃一惊,待要询问,只见一个霸气凛凛的男人上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我看到那榜子了!叫放榜找人的出来!"

溶月待要出声,项成刚只一把拦住。

小厮见那人长得威武,不敢轻惹,只好说:"航少爷正在府里,请稍后,待小人去通禀一声。"

溶月在府门外候着,早等得心中焦急,想想连日来吃的苦,想想骆垂绮的挂心,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一旁的项成刚见了,只得叹了口气,拿起粗布的袖子替她擦着,"哭啥!人都要见着了还哭!"

府门前突来一阵脚步声,已有一声哽咽抢着人影出了门,"溶月?"

溶月猛地回过头来,只见得一身孱弱憔悴的骆垂绮跑着出来,跨过门槛时还因一时心急而绊了下,幸得边上的孙永航赶着一扶,才不至跌倒。

然而一心只在溶月身上的骆垂绮根本就未曾注意什么,只是两眼望着消瘦的溶月便淌下泪来。

溶月也赶紧抢上几步,紧握住了骆垂绮的手,"小姐......"哽咽已是由喉间翻出,除了一片抽泣,再听不着别的什么话语。

项成刚初见骆垂绮的时候也微微一怔,一直以为溶月这模样的已是他所见最美,倒是不曾料着那个"小姐"倒真长得细致。然而看着两人抱头失声,他心底也替溶月欢喜,总还这个"小姐"不负她的情义,也日夜挂怀着她。心头微松,他便看向那个朝自己走过来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气质斯文俊雅,倒与那"小姐"是一对儿。

他朝骆垂绮抬了抬下巴,"你是她男人?"

孙永航微微一笑,因于军营中早混过类似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含笑抱了抱拳,"多谢壮士相助

"哼!助什么?你是官,我是匪,咱们两家生来就不亲!"项成刚对官家没什么好感,只拿眼瞅着溶月,"告诉你,溶月已经是我老婆!眼下是她放不下这个姐妹情义才回来的,等前后安了心,她就回山跟我成亲!你们要敢错待她,我可不管你什么大官小官,一把火就烧了你们的宅子!"

孙永航有些讶异,既而是心中喟叹,看着项成刚的眼神倒透出些欣羡来。能够如此磊落地活着,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维护着自己的爱妻,他孙永航任是锦衣玉食,却反不如一个流寇来得堂堂正正!

原本正互抹着眼泪的主仆二人听到项成刚这番话,倒不由都止了哭,骆垂绮仔细打量那粗犷霸气的项成刚,又看了看脸儿略有些红的溶月,脸上不由漾过一层笑意,然而泪却又接下一串。

她也不多说话,只拉着溶月的手走到项成刚面前,"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项成刚素来受不了女子温言说话,而骆垂绮又是闺仪凛然,柔婉间另有一番刚肃,倒叫他收敛了方才的张狂样,"我叫项成刚!"

骆垂绮浅浅一笑,"我与溶月情比姐妹,论年纪,我大她一岁,你二人既已定情,你也当唤我一声'姐姐'了。"

这话一出,叫项成刚与溶月俱是大吃一惊。特别是项成刚,如此张扬的一个强盗头子,居然唬不倒眼前这个看去风一阵就倒的弱女子,不但唬不倒,还有意认亲?这是怎么回事?心中奇怪,但他心里亦是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什么样的主子!溶月这性子必是她调教出来的。这一想,好感更甚,当下也爽快地一揖,"姐姐!"

孙永航一直在边上,并不出声,此刻听得项成刚这一声唤,心下便对其人品有了肯定。果然,只听骆垂绮又一笑,"妹婿如此爽直,我这妹妹交给你,也总算是了却我心头大事。"

孙永航原本还面带笑意,然听得些一句,脸色不由有些变了,只是深深地望住她,眉渐渐收得紧了。

"溶月,你觅得这样一个良人,是此生的福气,你当好好珍惜!既已许人,你就随他去吧!"骆垂绮依旧笑着说完,然而面上的泪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的项成刚听得此话,先是一喜,然而见她如此悲凄,心里倒也不愿。而溶月早已扑倒在垂绮面前,"小姐!溶月伴随小姐十余年了,小姐的心思,溶月懂!溶月虽是今日进都来,但所有的事,溶月一路上已经全都知道了......小姐,溶月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受苦!溶月也见不得小姐你一个人忍着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溶月是怎样的人,小姐,这十多年的情义,难道竟是假的吗?"

字字锥心,直刺孙永航的心底。他只是忍抑着,仰起脸望向天际,一片灰蒙蒙,已是欲雪天。

垂绮在边上,只满心想让她走,然而临到口的话,却是如此得舍不得,像生生要把自己的手足割裂似

"唉,行了!"项成刚早看得心里难受,"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了!总之我还年轻,溶月既要服侍姐姐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更等得起!她要服侍你一年,我便等一年;要服侍你十年,我便等她十年;若要服侍你一辈子,我这辈子便都交给了她。歃血有过的盟誓,我因是溶月这样的心性人才,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好!姐姐,我是个粗人,原也不会说话,只溶月交给你了,你好好照看她吧!我走了!"他一跃上马,提了辔,又回头望溶月一眼,一鞭子下去,竟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溶月回府,孙骐夫妇对于儿子总算是吁了口气。照理人也寻了,也有过交代了,儿子应该会有所欢喜吧。但眼瞧着,近日来,孙永航竟是越发沉郁寡欢,只是一人时常闷在屋里。于写云心中也甚是懊恼,柔姬也有向她哭诉,说儿子其实于新婚夜之后便再未至她房中。

她原道是儿子会去骆垂绮房中,但几日来又未曾有过此事,想去问儿子,又不愿轻易去碰这么个钉子。这么为难了几日,终觉相家得罪不起,便仍是硬着头皮往书房里去了。正穿过撷芳园,就瞧见孙永航前行的身影,欲待相唤,却见他步子已是一顿。

"永航。"

于写云一怔,脸上不由笑意隐隐,原来是柔姬,那就让他们小两口好生聊聊吧。她欲待回身,却听儿子语声微冷,"你去歇着吧!我仍有公务要理......"

于写云心中一叹,只好再折回来,"航儿,柔姬。"

孙永航扫了二人一眼,心中微哼,并不搭理,然而柔姬却抢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冲着于写云唤道:"娘。"

孙永航皱着眉,只得立住。

于写云小心地看了看儿子,便道:"是什么公务,一连几日晚上都不得歇的?"

"娘,您又不懂公务!"他抢了一句,然见自己亲娘脸色发青,心下仍是忍了忍,"孩儿心中有数,您且放心就是。"

于写云因这一让,心中知还能说上几分,便不由挣出几滴泪来,"公务娘是不懂,可娘关心儿子总也不是个错处啊!你也不想想,娘几日没好好和你吃上顿饭了?连你的面都见不上几回!别说是我,就是你媳妇......柔姬,你都好几日冷落了她......"

柔姬听说至此处,心中也一阵伤怀,不由也哭了出来。

孙永航正是心烦,听得两人如此,转身便欲走,然才跨一步,就见得于写云扯住了袖口。他心头有躁,也不作深思,便盯着柔姬道:"好,那便回房吧!"说着,也不顾柔姬跟不跟上来,转身即往内院走。

柔姬见他肯回房,心中已有三分满足,便刻意殷勤服侍,亲自端了水盆来,服侍他梳洗了,又端着碗燕窝粥上来,在圆桌上轻轻一放。

孙永航一声不吭,见她靠近,便侧身走至窗台下。

柔姬心中凄苦,望着孙永航俊逸的背影,又怔怔地落下泪来。为何,他即便站在此处,亦离她是如此之远?

"永航......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叫不得,不配叫......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你......当日画舫一会,你和姐姐飘然若仙,那是神仙眷侣。我心中好生羡慕,只以为此生有夫如你,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了......永航,我并未要你被逼走投无路了才娶我,我并无这个打算的啊......爹爹是疼宠我,然而这种官场公务的事,我哪里是懂的?我只道能嫁你了,能如此亲近地看你了,便是幸福......永航,我知道回门时对我的好,是欺我的,是瞒我的,是哄我的,但是,便是这欺我的、瞒我的、哄我的,我也已经欢喜万分了......永航,你,我只求你,哪怕是装的,也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我其实很傻很傻的,竟拿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来成就一段痴恋......可是,永航,嫁到孙家至今,我相柔姬心中没有半分后悔......我想好好地看着你,我就只想看看你就好......永航,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让我这么在一边爱你......我只求这一点,你不要排拒我,好么?不要排拒我好么?"

相柔姬一直在边上哭着,哭得孙永航心烦意乱。隐隐地,他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无辜着,他自始至终都将责任推在相柔姬身上,然而,真正想来,他又何尝干净清白着?他何尝是无辜的?

他不能离开,是不是也不愿离开?所以,他做不成项成刚,那样爽利,那样敢爱敢恨。他是懦弱的,懦弱得可怜、可鄙,又可悲。他把什么都推在别人身上,而他自己呢?相柔姬这番话固然是她咎由自取,然而,她亦是以一生作为了酬偿。反是他,他什么都错了,却还半点不肯背负罪责!

心堵得难受极了,望着这整一座新房,就似看到了他与垂绮再难相携的旧迹,心念一灰,竟是万念俱灰,还有什么可顾的?还有什么可守的?他原是什么都丢了,什么都舍了啊......

柔姬见他一直不说话,知他心中有些听入她的话,便就势拿起那碗燕窝粥,咬着唇送至他面前,声音极低,柔柔地掺进了哭泣过后的暗哑。"永航,你一晚都没用过膳,先喝碗粥吧......"

孙永航折过头来,零乱的心意竟一时辨不清眼前到底是何人,只茫然地接过粥,心神不属地一口一口舀了吃尽。

柔姬眼见他都吃尽了,神色有些紧张,但仍力持镇定,"永航,夜很深了,要不,就歇了吧......"

风猛地将窗格吹开,冷风一灌,吹得孙永航神志蓦然一清,他回头朝柔姬看了眼,原本满腔的恨意,也只剩空茫茫的一片,他原是连自己都在逃避的人!

"你......休息吧!我去书房。"孙永航欲待要走,然而才不过不一步,腰间蓦然叫柔姬死死搂住不放。

"柔姬,你放手。"孙永航敛紧了眉,然鼻端却嗅到一丝甜香,这香恰似一缕热气,由鼻端入血脉,直渗到四肢百骸去,渐渐由身体内里蒸腾起一股燥热。这燥热使得他欲推开柔姬的手不太使得上力。

柔姬见此,搂得越紧。"永航!我求你,求你......求你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我求你......"

孙永航听着这一声一声的"永航",脑中渐渐迷糊起来,一会似是垂绮温雅地唤着他,一会又似是柔姬凄惶地唤着他,左一声,右一声,在他脑中盘旋,而体内那股燥热也随之愈来愈旺,让他本能地寻求着微凉的身体。

屋外旋起了大风,窗格又是一阵猛响,两厢一撞,支架倒掉在地上,窗"啪"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夜,雪疾,风紧。

第15章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馀踪迹。

越岭寒枝香自拆,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二月初十,是孙府最为热闹喜庆的一日。女皇新下了人事调迁,孙骐正升任工部尚书。由于女皇的重新启用孙家人,再加上兵部尚书相渊的姻亲关系,是以朝臣对于孙骐的这次升任格外予以关注,想着日后前程的,便俱来道贺。孙骐也就请了个戏班子,定于十三晚上摆宴。正巧,撷芳苑里梅花也开得艳了,便美其名曰"赏梅诗会",遍请朝中有所往来的同僚。一时,府中家丁布置庭院的布置庭院,打扫的打扫,送帖的送帖,抄礼单的抄礼单,全忙成了一锅粥。

骆垂绮临盆却也就在这个时候。由老太太作主,下人自然早早地就请来了产婆在旁守着,但老太太自过了个年之后,身子骨一落千丈,才养好些,又染了风寒。是以,下人见老太太自顾尚且不遐,再加上府中实在忙乱,对于骆这一处多少就有些怠慢。只因有个历名在旁看着,才不至短了人。

早春的天,极冷。就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屋子里都有种让人连骨头都缩起来的冷,炭盆似也烧得特别的快,往往一个才扇旺,另一个就已经灭了。因是产室,不能见风,但炭气于人有害,因此屋子里也不敢随便拨火,只是一盆接一盆地轮着换。

溶月先还呆在床边紧紧看着骆垂绮,然而到后来,亦是赶着去换炭盆。孙永航已经候在室外一天一夜了,然而却始终没个消息出来,由十一日晚间得了消息,他便一直奔到屋外守着。屋门时开一条缝,一盆盆火星灭下去的炭盆,他与历名两个一齐拿着蒲扇扇旺,再送入屋去。

一夜,就这么守过去,然而屋内却没半点声音。孙永航心中又奇又急,传闻产妇生育俱是痛苦难当,但为何垂绮就是一声不吭?她,哪怕叫一声也好,总让他心里踏实!然而这么想时,他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什么声音。垂绮一喊,是不是就是她疼了?要疼起来怎么办?

这么一想又觉得还是没声音好,总之心这么反反复复地提着,不是扇炭盆就是来回在雪地里踏来踏去。

早春料峭春风,时猛时轻,将梅间枝上的疏雪一捧捧吹散,俱零落在孙永航的靴下。有时,风猛地一紧,将窗格子吹开,他便一下飞奔到窗下,将窗格子合上,同时也趁着这时机往里头张望一眼。

历名知道他的苦,索性也不来劝,只是应着溶月的使唤,也是整整一夜到天明,半分不懈怠。只是望着自家少爷这般模样,心里总是叹息良多。

又是,已经十二的亥正了,但屋里却仍没个消息。孙永航等不及了,心中浮起一股骇怕来,竟是愈想愈怕,当下就欲冲进屋里去。

屋外早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照看着,连历名的娘也被叫来帮忙,眼看他要进去,连忙拦住,"航少爷,产室是不得让男人入的,您且在外等等,稳婆也没说什么过。"

孙永航眉心早打了死结,"我就进去看一看,没事再出来!"

丫鬟仍是不肯,孙永航还欲再说什么,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像是一直压抑着的疼痛终于撕开了这浮面的寂静,夜里的寒气一下子褪去,这一刻,似乎连风都止了。

孙永航一呆,继而是浑身一跳,直抓着丫鬟的肩膀迭声问:"是不是要生了?是不是要生了?"

历母"扑"地一笑,眼见他又想闯进去,便回道:"航少爷呀!少夫人昨儿晚上就开始生了,但胎位不正,是以稳婆一直在助着正胎位......航少爷,你放心吧!"

孙永航揪着心,只听里头一声声撕着他心的声音,不响,却似一笔刻刀在他心尖上划过的声音。他盯着那屋里,听了会儿,忽然狠狠提起自己的手猛咬着,咬了会,他才平复了呼吸,问她,"那这会儿是胎儿正了?她......不会有事吧?"

历母有些被吓住,低头小心觑了眼那手背上的血痕,猛咽了口口水才道:"不会的!少夫人洪福齐天,定能给航少爷生个大胖小子。"

"可是......她一直在喊,一定很疼......"孙永航只是瞅着屋子,仿佛只要望得久了,就能透过那几扇看到里头的人影。眉宇间是一片愁惨,只想从历母口中得到确切的保证。"不会有事?"

历母朝自己儿子历名看了眼,心头也是一叹,"航少爷,放心吧!女人生孩子,哪一个不这么痛过来?没事的!"

孙永航咬住唇,只烦躁地来回踱步,一庭的雪被他踏化了,只留下一阶沾了污的水迹。

骆垂绮咬着衾被,额上冷汗阵阵,使得鬓边的发如墨色勾勒过一般,凌乱地粘在颊上,手早将几挂绫扯得死紧,手背上骨节早已攥得发白,青筋隐隐,然而却始终硬撑着不叫出声。

溶月拿着湿帕子早擦过几回,看她眼睛总猛睁着,气息急促,心下总是心疼莫名,忍不住道:"小姐,你喊出来吧!你喊出来!"

稳婆原本一直沉稳的脸,在看到费力正位之后仍只出来个手,心就慌了下,但即刻勉力镇定下来,反而应着溶月的话说:"少夫人,女人生孩子,把痛叫出来就好了!边叫边使劲!孩子生也顺利了!"她暗里朝溶月使了个眼色,"你去叫历三娘进来,这里你一个姑娘家帮不上忙!"

"哦,是!"溶月连忙抹了把眼泪,急急出去叫历母。历母一见溶月叫她,心中倒是惊了惊,但在众人面前仍是稳住了神色,又瞧见孙永航一双眼只盯着自己,便又勉强镇定,"稳婆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只叫您快进去,好像刚刚说过什么羊水破了的话......"溶月只是急,也不去管孙永航什么神情,只拉着历母进屋。

"哎!别慌张!想是稳婆见你年轻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要我去帮个忙罢了!"历母故意透了一句,急忙进屋。

一进房门,稳婆立时交底,"三娘,不妙!"

溶月听得直傻了傻,才猛问,"到底怎么了?你......你刚刚不还说......"

稳婆皱眉,也不理她,直接拉过历母,"孩子胎位还是不正,现在还只是一只手。"

历母脸色也是跟着一沉,但立刻稳下来,"你是府里请来的稳婆!好歹接生那么多年了,怎么这么没个见教!这有什么慌的?推进去,再正胎位!"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捋高了袖子,在一旁净手。

稳婆脸上讪讪地一红,"我也正这么想!可是,你瞧瞧这位少夫人,身子太过孱弱!我接生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女人家......"

"多说什么!还不快动手!"历母一声喝下,心头倒也真不方便说。凡是大户人家,早有女医在侧,哪轮得到她一个稳婆来接生?航少爷自是男人不懂,可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却是懂的,眼下......是真的委屈这位如娇花似的少夫人了!唉......

她上前朝痛得几乎迷过眼去,然而始终紧紧咬着衾被不肯放松的骆垂绮安抚地笑笑,"少夫人,别慌张!这些事大多产妇临盆都会经过!慢慢地,照着我说的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她递了个眼色给稳婆,仍是面上带笑,"来少夫人,先放松,别使力......哎,对,就是这样......待会儿我叫你用力时你再用......嗯,很好......就这样......"

溶月焦急地守在边上,一时不知哪儿钻进一股冷风,她浑身一个哆嗦,心间隐隐浮过一抹心慌,说不上来的慌,揪痛了心,让她紧盯着骆垂绮的眼神也有些散乱起来。有种不祥的预兆升起,就像这夜的寒气,渐渐盘旋,使得浑身发冷。

小姐!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风雪初霁的夜里,两匹快马不避寒风地疾驰着,一路阒暗,只剩下雪的微光,两团黑色的影子似是一晃即过,只淌下一串马蹄声,直指火光明燃的城墙。然而至紧闭的城门时,却又不得不勒马停下。暗夜里,只有马被强拉住的嘶鸣声,一响之后,便是万籁阒寂。虽是阴沉无月,但城墙上的火光依然照得清人影。

一人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厚厚的披风下,似乎还背着一只箱子。"找人找得这么急!现在怎么办?"

另一人只朝他这边扭了扭头,也不答话,就拖着他走到城墙边上一处暗角,从怀里掏出一卷绳子给他。

那人朝绳子瞅了几眼,不由好笑,"杜迁,当年不过是一桩人情的请托,不想到如今,你却是真把这小徒儿给摆在心上了?只是既知前程不好,又何必仍让她嫁入孙府?这天下间,得配姻缘的青年才俊也不少......"

墨黑的袍子底下转过一双湛亮的凤眼,正是神色有异的杜迁,他瞪着那人,目光瘦硬,一如他的语气,"啰嗦什么!你上去,再带我。"

那人接过绳子,前后四周打量了一下,最后目光放到一杆旗上,才又开口,语气里滑过一抹深意,"我们一族,是说过不干政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干政!"杜迁答得轻描淡写,随即望着城门又是一叹,"只是,人非草木,毕竟人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这孩子骨子里有她双亲的痴恨情根,年纪又小,实在难放心!"

那人听了此话回头朝他一笑,"难得会有这样的话从你嘴巴里冒出来!得!冲你这句话,你那小徒儿就算在鬼门关,我也把她拉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她今儿会出事的?"那人边说边将药箱小心轻放地交给杜迁,才随口问了一句。

杜迁别了别头,"我给她起了一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她的坎子以此为最了!"

"放心!"那人也不多说,只是轻轻一笑,一掠身就疾往城边一杆高旗上轻飘飘地一点,再借一力,人已至墙腰,手一搁,人已上了墙头。

杜迁等了会儿,墙上已垂下一根绳索,他左右一张望,迅速系好自己的腰,再将药箱仔细背后,晃了两下绳,只觉"嗖"一下,片刻后,人已在墙头上。

二人避过岗哨,又下了楼岗,这才迅速往孙府里赶。

杜迁本想拜贴由正门入,谁知还未由一小巷子出来,就见孙府的后门,有人在拉扯着。仔细一听,居然是稳婆与府中仆妇,仆妇似乎还拉着稳婆在苦苦恳求着,那稳婆只道:"三娘!饶了我吧!连张婶子都没办法稳妥的产妇,我也撑不了什么!这摊子我不是不想扛,而是怕扛不住。张婶子刚就和我说了,你们家那个少夫人,得先准备着点了......唉!这可都是她说的!......"

杜迁脸色一沉,也顾不得前去通传禀报,只几步就站定在后门处,灯笼的微光下,他瞧不清谁是谁,只是冷声道,"我是你家少夫人的授业师父,此来带了一位名医,你带路吧!"

两名妇人同时呆了一下,历三娘仔细觑着来人,然而她并未见过杜迁,心中犹疑,但听得有名医,又不想拒绝,"呃,这位先生,如是少夫人师父,那还先容我去通禀一声老爷......"

杜迁极不欲浪费时间,然而自己毕竟也算垂绮的娘家人,少不得还得跟夫家打声招呼。在孙家,他本就没一个人看得上,连孙老爷子都从没过过眼,对于孙骐自是更不用说!他看着人跑着要去通传,便一止手,"不必!孙侍郎我也是认得的!"

历三娘听他一口一个孙侍郎,口气间与航少爷这般生疏,心中又疑,只好陪笑道:"先生您不知道!今儿是我们三爷升了工部尚书,正在前院里举宴!航少爷自然也是要作陪的!"其实,也只被叫离了一个时辰。唉......守了两天两夜了,这会儿只怕就是坐在席上,也心里只惦着这里吧......

"什么!他在宴客?"杜迁的声音一冰,凤眸一缩,反而冷笑了一声,"那你带路,我倒要好好会会这个妻子生死垂危,做丈夫的倒安心宴乐的孙侍郎了!难道我杜迁这双眼睛还真看不清时世了?这相渊算是哪门子的龙凤?也值得这样攀着附着!"

历三娘一听这口声,心知要糟,然而杜迁的名声,她亦是听过的。当下并不敢多说,只陪笑着领人去前院。

杜迁一袭黑袍,更显得微光下的脸森峻异常。跟在身后的同伴眉宇微敛,只手在药箱里掏出一小包药赶着塞到方才的稳婆手中,"这是我用药制过的参片,你看着不对就往人嘴里塞!"

那稳婆巴不得有人出来顶着,一见说,立时连声应下,由早候在边上的小丫鬟领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