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夜,孙永航没有回来,柔姬困极的眼也始终挣扎着没有闭上。然而清晨,就在春阳伺候着柔姬梳洗并上妆时,孙永航却推门而入,浑身濡湿,衣襟上还沾着污。柔姬本是怨悒地瞧过一眼去,然看他如此模样,心中大奇,继而有些心疼,也不知他在哪处弄成这样狼狈,忙站了起来,"永......你,你怎么了?"

春阳也是大奇,但仍是快手快脚地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汤。

孙永航闷闷地进屋来,听了柔姬的询问,只是抬眼朝她看了眼,并不作声。

柔姬与春阳瞧见他眼底的血丝,都微吃了一惊,然而春阳却打先赶着笑问了一句:"姑爷,您可回来了!小姐可是等了您一晚上呢!春阳打小伺候着小姐长大,可是头一回瞧见小姐有昨晚那么好精神!"

话中带刺,孙永航何尝听不出来,但他也不甚着意,只是微扯唇角淡笑了一记,"一晚上都没睡好啊?可是咱们心有灵犀,我也是一晚上都不曾睡好呢!"

柔姬听了这话,不由脱口问道:"怎么呢?遇上了什么事么?"

孙永航忽地朝她轻轻一笑,那笑意深邃而平静,竟隐约带了抹别具用意的温柔,"柔姬,今儿得归宁不是?所以我特地赶着回来了......"他倾身走向前,微微打量了下她的脸,手指便轻佻地滑过她有些发青的眼袋,"看看,把自个儿弄成了什么样子!以后不用等我了。昨晚我也是临时有事,往日积下的旧案都堆成山似的了。呵呵,这些都是小事,但却繁琐得很,唉......"他揉了揉眉头,露出满含了歉意的一笑,"那是些没头没绪的,昨晚好容易理出些眉目了,一呆着就忘了时辰。到了四更的时候才想着起身想寻些饭吃,才知道自己在衙中那么晚了。想回来,又怕你已经睡了......"

柔姬听着这番话,饶是明知其中的真意不过几分,然心中已是满足已极,感动浓浓地涌上,让她双眸濡湿。一旁的春阳也听得心里颇平。

孙永航眸光微微眯紧,只是笑意不变,随手拿起边上的一角丝帕,替柔姬轻轻将眼角的泪珠子抹去了,才好声道:"怎么这样呢?待会儿可就要回门了,叫岳父岳母瞧见了,还不当我孙永航欺负你相大小姐了?"

柔姬听了轻轻一笑,连忙红着脸接过丝帕将泪抹了。这一抹便是将几日来所感所痛的委屈都给抹去了,只一味的甜蜜。

一骑轻车,载着柔姬归宁相府,孙永航跃下马时,相夫人早就候在府门外等了半天。孙永航看着相夫人拉着柔姬的手直抹眼泪,心里就一阵发酸。当日垂绮回门,他陪着到了她舅舅舅母家,可他们迎的是他这个孙家的孙子、老爷子最爱重的孙子,却并非是自己的嫡亲外甥女,哪有这般疼宠?哪有这般温情?连垂绮都一直神情内敛含笑,她......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啊!

她一直在隐忍,连到先父母的坟前,她亦是强欢作笑,笑着拉着他向自己的父母说话,笑着酹酒,她一直都在笑,哪怕眼角泪光盈盈。

她何曾有柔姬那样的福气?

看向相氏夫妇扫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孙永航收摄心神,浅浅一笑,上前扶住柔姬的手便入了府门。

一入正厅,聊了些琐事,用了午膳,相夫人便拉着柔姬往屋里说体己话去了。这边,相渊也和孙永航二人坐着慢慢地喝茶。

相渊朝孙永航瞟了几眼,才呵呵笑着开口,"永航啊,柔儿是我们老来唯一得的一个女儿,打小儿就宠,但凡有什么就依着她,所以,这十几年下来的脾性养成了,总脱不过一个'娇'字去,是娇养,也是娇惯,但凡有着什么错处,你好歹担待些啊?"

孙永航连忙客气地回了一礼,才笑道:"岳父大人如此说话,真叫小婿无颜以对了!"

"呵呵呵!"相渊大笑,连连拍了几记他的肩,但眼神却有些深起来,"唉,儿女大了总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原也不该多过问什么。只是,才新婚,她们女儿家总那点心肠,多陪着多哄着才算是贴心的。"

孙永航马上觉出点味儿来,笑意便更深更浓,"啊,岳父大人您说的是,小婿受教了。"语锋中半丝儿不透什么,这反倒叫相渊开始琢磨起来。

他喝了口茶,再敛眉想了想,才正经地问:"永航啊,如今都成一家人了,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说。"

孙永航微一沉吟,仍只淡笑着敛去,"呵呵,有劳岳父大人惦记,小婿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前些日子一直休假在家,这一去政事上自然落了许多。本就是些琐务,没个头绪,昨日这么一理,一时就忘了时辰。往后自然会多注意些的。"

相渊捋了捋胡子,见孙永航半点不肯明说,只觉着他这话中别带他意,待要细想,相夫人已拉着柔姬出来。

相夫人朝孙永航笑看了许久,而一旁的柔姬却一直红着脸不语,相渊一瞧便已看出三分眉目,回头看向孙永航的眼神里不禁又多添几分亲切,这一回笑,便是十分的真,再不掺丝毫试探。

相夫人回头看看女儿神色,就朝孙永航笑道:"永航啊!你别笑话我们这老头子老太婆会多事,可实在是柔儿自小没离过家!她这一嫁呀,我们二老晚上是倍觉冷清!呵呵,今儿就是特来讨你个信儿,让柔儿在娘家住一晚再走可好?"

孙永航一听忙站了起来,连声笑道:"岳母这是说哪儿话了!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他又揖了一揖,"本当永航也是应该留下,陪您二老共叙天伦,然只因衙中公务缠身,许多本章都待整理,实在是脱不开身!这还请岳父岳母多多体谅小婿!"

"哦?"相氏夫妇一听这话,那高兴的劲头便不由一沉,柔姬在一旁忙打了圆场,"爹、娘,永航正是这几日忙着呢!今儿就是想特特陪着女儿归宁,昨儿才一晚上没睡好赶着公务来脱得这半日闲的呢!"

相渊一听这话,终于和前言接上了茬,也终于思索透了孙永航前番话中所透出的信息,"永航啊,衙里到底是些什么事繁忙啊?"

孙永航眼眸微细,"啊,回岳父大人的话,小婿这忙说来也小,只是琐碎。算起来,这应该算是军饷的审记吧......孩儿自领兵回来之后便被调至户部,正巧赶上军饷一事,度支郎中便将历年来的军饷审记让孩儿誊录出来,以便详报给皇上,以明用度。"

"什么?就做这个?"相渊一听脸色就沉了,他是老臣,自然熟知各部的活儿。这誊录审记的事的确是最为烦琐的事儿,而且还吃力不讨好!做好了,那也没个什么喜头;做不好,惩诫却是逃不掉的。哼!多半是户部的那些人见着女皇要闲置他们孙家,便摆了这么一道!

他来回在堂屋里踱了几步,他人也不敢相扰,只静静地等着,片刻后,相渊拍了拍孙永航的肩道:"好孩子,老夫知道你!你想得对!好男儿理应逞志四方,岂可枯守着家中妻小浑浑度日?老夫也知你才具卓异,放心吧!且等些日子,老夫自然会向皇上多多举荐你的!"

孙永航展开一朵笑,谦逊有礼,望去只觉风采翩翩,温润如玉,然而这有礼之间却隐着一抹疏淡,连这笑,亦显得从容得近似早有所料。"小婿多谢岳父大人提拔!"

相渊甚是宽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哈哈笑道:"好吧!你且去吧!公务还是要紧的!这半日假只怕你又得忙到晚上了,快去快去!只是也别累着了,又叫柔儿看着心疼!"说着,他又回头朝柔姬一笑,明显着打趣。

"爹!"柔姬娇嗔。

孙永航淡淡一笑,朝二老都施过一礼,才道:"那小婿这就告退了,有所不恭之处,还请岳父岳母大人见谅!"

"唉,去吧!"相夫人也是微微笑看这个女婿,心中有一百个满意,回头看着女儿的神色亦是欣慰无比。

柔姬见他要走,便也拿眼直瞅着他,心中万分不舍,然而又不便作留,只好挨挨地走至身前,轻声道:"晚上早些睡吧!公务是要紧,可也别累坏了人!"

孙永航轻轻一笑,眼神瞟过相氏夫妇的注意,便一手执过柔姬的手,握在掌心,轻轻一紧,"你也别只顾着和岳母大人聊家常,就又睡晚了!这几天辛苦,也趁着在娘家好好歇一歇。"

虽是寥寥数语,然而听在柔姬耳里却觉得万分窝心,抵得去他千万个错待,抹得去他千万个不是,只满心满眼里的爱恋痴迷。她迷蒙着双眼,轻轻一点头,"嗯。"心中只盼着这光景能持续个千年万年。

"那我走了。"孙永航放开她的手,深邃的眼神朝相氏夫妇看去,再一揖,起身便走,再不停顿片刻。

一出府门,他即刻如来随身跟来的小厮问道:"昨儿历名有消息来吗?"

那小厮一怔,随即回道:"回航少爷的话,没有。"

孙永航皱了皱眉,朝着远处望了望,神色暗肃,"你就留在这儿伺候着,不必随我去了!"说罢便翻身上马,一路朝宫城驰去。

当孙永航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然大暗,他也不回主屋,就只径直奔向回影苑。人才穿过园子,正想悄悄掩去,却忽见自己亲娘身边的大丫鬟锦儿行色匆匆地由里边出来,怀里还掖着什么。

孙永航眉头一皱,心中直起了什么不好的推断,以为自己的娘又去妻子那边不知干了些什么。他一闪身,当下拿住了锦儿的手腕。

锦儿本就有些提心吊胆,此刻忽见一道黑影,而自己手腕已然被紧紧地扼住,当即吓得魂都没了,直直地软倒在地,喉咙里只咯咯地响,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无月的夜里,只天际隐隐的微光,笼住孙永航一身狂怒的气息。他冷声喝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是谁叫你来的!"

锦儿原本欲晕过去的神志,在听得这熟悉的语声时,顿时有些清醒过来。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猛拿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以平复狂跳的心。"原来是航少爷啊......"

孙永航见她神态自然,心中疑虑更甚,再问了一遍,"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是娘叫你来的?"

锦儿腕间吃痛,只能朝孙永航勉强一笑,"回少爷话,是,是少夫人叫奴婢来的。"

"垂绮?"孙永航一怔,继而急问,"她叫你有什么事么?是身子不舒服?"

锦儿原本还有的一些犹疑,在听到这几句话后也是烟消云散了,她回望着这个主子焦急关切的脸,又看他频频往园里那盏微弱单薄的灯光看去,心中也微微叹了声,然而欲出口,她却是仔细地朝四下里都张望了一眼,才悄声道:"航少爷,你边上来,锦儿告诉你......"

孙永航心中讶异,盯着她的神色,由她往边上墙角一拉。

"航少爷,其实少夫人是想让奴婢帮忙找溶月......"

孙永航微微一声冷哼,"找溶月?她会找你帮忙找?"

锦儿有些吃不住这一冷哼,只好婉言道:"航少爷,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害了少夫人,也害了溶月......可是,可是奴婢还是个人,奴婢这良心也还没丢......"她说一个字,心里便勾起一分愧疚,到最后,已有哽咽。

孙永航微微别开脸,心头并未有所折转,正想讥讽几句,然而忽觉她话中其意古怪,"你方才说......害了垂绮,害了溶月?为什么这么说?"

锦儿见终于问着这个,心中更是愧恨,"扑"一下便跪倒在孙永航面前,"航少爷!是......全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害了溶月啊!是奴婢害了她的......"

孙永航越听越古怪,只一把就揪起了她,"先别忙着哭!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是,是......"锦儿抽噎着,但仍是把当日情形俱说了一遍。她愈说,孙永航的眉便愈紧,到最后已然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锦儿看着有些怕了,也不敢再哭,只憋着气缩在一边不敢吭声。

孙永航死攥着拳头站了半晌,才仰面朝天,目光中一片悲凉,似是这整一秋的凄怆都凝入了这一双眼中,只见衰飒。

"她......托你找溶月?"锦儿本呆呆地望着他发怔,冷不防他问出这一句来,只觉暗哑难辨,不由又问了句,"航少爷您说什么?"她上前了一步,怀中所揣之物"叮"一声落入地上。

孙永航闻声转头,已快锦儿一步将东西拾起。白色的丝绢裹着两支凤钗。孙永航无声地扭头看向锦儿。

锦儿被这双寂寂的眼眸盯得有些发怵,不由退了两步,勉强笑道:"这,这是少夫人叫奴婢,叫奴婢去托人找溶月的......"

孙永航收回目光,只手细细地触抚着钗上的细纹,仿佛隔着这钗也触到了那头云鬓,乌丝青青。他猛然似想起什么似的,摸向了自己贴衣藏着的一只香包。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还有那一并乌丝结成的同心结......

锦儿见他面色百变,又喜又悲,心中不由纳闷,以为他是想起这凤钗典当的事,心中不甚舒坦,便忙道:"航少爷,奴婢方才也是百般不肯要这凤钗的!原是奴婢造下的孽,就当由奴婢来赎罪才是。只是少夫人她......"

孙永航扬起一手,阻了她的话,只轻轻点头,"我明白......"他吸了口气,才低低道,"锦儿,今日我孙永航求你一事!"说罢,他竟撩衣跪于锦儿的面前,吓得锦儿手足无措。

"航少爷,你......"说着便想去扶。

孙永航拦住她的手,只是沉声道:"锦儿,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事非到临头,万不肯稍认个错处!然而我毕竟是她的儿子,当面强逼总也不能。"

锦儿听出些话意来,想自己一时多嘴,终酿大错,心中亦是百般愧恨,因而听孙永航说到这里,她也当即咬牙应道:"航少爷,锦儿并非是个笨人!航少爷有什么事就吩咐吧!锦儿就是刀山火海也下得,只求这心安理得,再不至背负什么罪孽!"

"好!那孙永航即在此多谢了!"他朝她猛行了一礼,才站起身来。"你放心!只是演一出苦肉计。"

锦儿忙抹干眼泪,细细听得分明了,仍回于写云屋里伺候。

柔姬终究是未在相府留宿,仍回了孙家。这一夜,本是满心欢喜地想等着孙永航回来,好给之以一个惊喜,谁知待清晨醒来之时,身边仍是空空的衾被,并未曾有人来的踪迹。

柔姬有些失落地拥被而起,春阳已敲门进屋,正伺候着柔姬梳洗,忽见外间下人个个往前厅里赶。

春阳奇怪,便逮着一个,叫进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呢?一个个的,大清早干什么呢!"

那下人支吾了一下,春阳便上了些火气,冷声哼道:"好啊!这一个个的,主子问话都拖三拖四、鬼鬼祟祟的!你不肯说?无妨!我家小姐待会儿就回了夫人,看这府里还留你不留!"

那下人吓了一跳,忙跪下道:"求二少夫人不要!小人......"

春阳听得此语又是一怒,"什么二少夫人不二少夫人的!"当下就踢了他一脚。

"哦哦,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是少夫人!是少夫人......"那下人连连打了自己几个耳括子。

"行了!到底前面出了什么事?"柔姬轻轻抿了口茶,问出第一声。

"回少夫人的话,前厅里,航少爷正拿着夫人身边的锦儿要动刑呢!"

"锦儿?动刑?永航回来了么?"柔姬不解地拧了眉,"这又是为什么?"

"呃,听说是锦儿私自伙同一个人贩子,将少......"那下人急得冒出了些许冷汗,只不知该如何称呼骆垂绮,呆了呆,只好道,"将,将骆夫人带过来的丫鬟溶月给卖了......航少爷,正,正审着她呢!"

柔姬听了此话,神情就是淡淡,听说是永航亲自拿了婆婆身边的贴心人儿动刑,还为的是骆垂绮身边的一个丫鬟,心头就有些不舒坦了。待要去看看,又觉自己这处境尴尬,便索性不动,仍坐在那里用茶。

然而这茶竟是越喝越没滋味,柔姬心中烦躁,便有些迁怒于下人,"什么大事呢,要吵得我都耳根子不清静!还不干你的活计去?要再这么探头探脑不务正事,定将你赶了出去!"

"是,是!谢少夫人不责之恩!谢少夫人!"那下人又连连磕了几个头,一溜烟跑了下去,心中直道无妄之灾。

柔姬闷闷地坐着,春阳微知其心意,便笑道:"小姐,今儿秋气爽朗,不如春阳陪你去园子里走走?"

"嗯。"柔姬嫌坐着也无趣,便与春阳往撷芳园行去。

已近冬日,秋气衰飒,风已略带寒气,清凛凛的,透出些刺骨来。正行几步,就隐隐听见前厅里传出几声怒喝。

"别仗着你在娘跟前讨好伶俐!今儿要再不吐出个实情来,我定饶不了你!哼!我孙永航也是十万军中历练过的,要心狠还不容易?告诉你,在我手下,就是山一般的壮汉都吃不消,你趁早还是说个实话,也好保住你的命!"

"......航少爷......奴婢实在,实在不知道......那,那溶月,是......是自己跑出去的,过了几日仍未回来......奴婢镇日守在三夫人身边,怎么,怎么可能去与人贩子有勾结?"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哼!当时娘跟我说,就是你镇日打探着溶月的行踪,如今她不见了,你却说你半分不知?说!你密谋了谁?伙同了谁?把人卖去哪儿了?"

柔姬听了眉儿暗蹙,耳边只一片哭声,以及鞭子动刑的声音。她微一思量,心中便拿了主意,也往前厅行来。正跨步入堂,只见于写云脸色发青地坐在那边,而孙永航正怒火勃发,目光严厉地瞪着已趴在堂中的锦儿。那锦儿平日看去伶俐得紧,如今却是发丝零乱,一身缂丝细花裙已现斑斑血痕。

"娘,永航。"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一唤,顿时厅中气氛微微一松。

于写云似得赦似地猛地站起来笑迎她,"啊!是柔姬啊!来来来,过来坐!"她一边去拉她的手,一边问,"昨儿本是叫航儿陪着在娘家住一宿的,你却孝心那么重,也不嫌累,坐着车又回来!唉!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

柔姬浅浅一笑,朝孙永航瞟了眼,见他在看见自己后亦是压抑了怒气,心头不禁一喜。"娘,这是媳妇应该的!"她眼睛转了转,就瞟到了堂前的锦儿,笑着一问,"娘,锦儿素日乖巧,今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了?柔姬大老远就听见她在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过来瞧瞧。"

"哦,呃......"于写云听问,有些尴尬,但有孙永航在边上重重一哼,她也只好答道,"哪!还不是垂绮身边丢了一个丫鬟!航儿说是我身边的人一直知道那丫鬟的行迹,现下正拿着人问呢!唉!"

口口声声是指孙永航无理,然而却这般放任懦弱。柔姬略微一想,便有些了然于胸,于是就笑笑说,"唉!眼下这么逼着她认个错处也无意义,正经寻了人才是真!"她朝孙永航看过去一眼,心头微微一涩,"再说了,姐姐必定也心头记挂,这活生生的人,不管卖了还是怎么,总能留个线索,天都虽大,但依我们孙相二家,哪还真找不出个人呢?娘,您说是不是?"

于写云正担心着儿子责到她身上,上回新婚之日是承诺过,一成亲便给人。现下人早不知哪儿去了,她哪还交得出人?儿子是多精明一个人?总不会叫她这么轻便地就应付过去,唉,如今只委屈了她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了!

她一听见柔姬转开了话,便马上应承,"可不是!到底柔姬想得周全!找着人才是真的!与其在这儿严刑逼供,还不如派人手去天都四处打听呢!"

孙永航朝二人扫过两眼,又看了看厅前已晕过去的锦儿,眼见目的已然达成,便顺势捡着台阶下了,"嗯,娘说的是。"

柔姬轻轻一笑,这一场戏方算落幕。

柔姬一回房,便亲手写了封家书,叫春阳带回相府,总盼着能取信于孙永航,让他对自己心意回转。而她自觉今日在前厅的一番说话,也是通情达理,心想孙永航必定会于稍晚对她好言好语相谢。

然而谁知,这长长一日,竟再未见着孙永航半个身影,连晚膳亦不曾一处用得。柔姬心中不豫,然而晚间仍是等着,一直等一直等,三更过了,四更;四更过了,五更。滴漏点点渗去,直到第二日青阳出云,孙永航依旧是彻夜未归。

柔姬心中失落,只觉对孙永航如此忽冷忽热的对待无从把握。然她心中虽是悲苦,却又不肯死心,一面急求父亲相助查探溶月的下落,一面又央着母亲,微言永航公务琐碎细小,不得施才。她满心里认定,只要溶月一有下落,只要女皇对孙家重新启用,他孙永航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不至如此轻慢。

然而一日等过一日,纵有再大的耐心,柔姬也终于等得失望已极。每日,她几乎根本见不着孙永航的身影,而见着了他,也只见他匆匆地更衣去府衙。每次更衣时,他总是衣衫濡湿,胸前青苔斑斑。

起先,她不以为然,然而一日又复一日,整整七日都是如此,柔姬心中不由起疑。终于有一日,她逮了守着偏门的老林头问出了些话,心中顿时冷透。

她只道他镇日公务繁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回府;她只道他夜宿公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翻墙栖瓦,宁可在霜风更露下冻个一夜,也不愿回屋与她温存片刻。

原来,那所谓的柔情种种,不过是他在利用着自己,利用着自己的家声,利用着自己寻人,可笑呵!自己竟傻傻地任他百般利用,心中却还欢喜得很!

原来呵,他宁可守着那盏孤灯,伏在霜瓦上一夜,他宁可去专注于那抹已然背过身去的身影,也不愿看她一眼!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呵!

柔姬狠狠咬着唇,心早似疼得麻了,然而待要狠下心来回去爹娘那边诉苦,她又狠不下心。她怕着,她怕这一说,便是连这番虚假的柔情便都不在。她怕,她发觉自己也只能守在这边等,等着他终有一日或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而,他会么?会么......

天都西郊,直向原州济平去的地段多山,那儿有一处山头有个令官府甚为头痛的名号――"牛头山"。其实这牛头山论山势,也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主要是此山上还立着个寨,叫"牛头寨"。据说这牛头寨的寨主一脉还是前朝末年的武举,只因看不惯那些官吏贪酷,便一气落草,招募了些壮丁,便于此打家劫舍,专事劫富济贫。碧落立国后,也多次想招安,然而这牛头寨主见天下未定,也乐得山野逍遥,便全不当一回事。仗着朝廷新朝初立,需抚治四方,正是忙不开手的隙,这牛头寨依旧干他的营生。

十月初一,正是牛头寨大丰收的日子。这第三代寨主承袭了家祖的一身好武艺,为人心性豪爽,然而虽说人生得粗犷,但心却细,眼观得天下日益太平,也知道这么一寨子人是早不惯种田安户的,但好歹仍劝着全寨的人另辟生路,用寨中余财买下了附近几处山头,或种茶,或种竹,或种树,总是慢慢向正行上转。

然而,他也知寨中人是闲不住手的汉子,便定下了每逢十月初一,就许下山"打猎"。这一次,牛头寨劫的正好是一群人贩子。整一车子人,半数是女人,半数是孩子,全集在那儿哭。

那寨主虽是转向正行,但到底脾性仍在,一见得这种情形,当即就把几个人贩子给拿了,将一整车上的钱财尽数洗劫了。人是无用,大多放了,但眼看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平素惯于打家劫舍的人到底心动,任她们百般哭求,也到底掠了几个上山。

那寨主虽说是强盗出身,但因年幼时曾得过一个被劫上山的落难书生的施教,总也知些礼。因此,对于今日这个掳上来的女人也并不动粗,只是笑呵呵地替她松开了绑着的绳子,扶她往桌边坐。

这一扶,那寨主心中倒是寒了几分,只觉触手的身子骨甚是娇弱,又软又嫩,似是一折会断的,大异于往日在寨中所见的妇人。

那鬓发乱篷的女人见了一桌子饭菜,再顾不得什么,只拚了自己仅剩着点力气,扑向桌前。

那寨主唬了一跳,继而微微一笑,"小心些!"他半点不敢施力,轻轻托着她,让她趴到桌前。只见她一手抓起一只馒头便往嘴里塞,然而猛咬了一口,却是始终咽不下去,只噎在喉中。

寨主忙倒了杯冷茶给她,她劈手夺来就喝了,大抵是喝得急了,又是咳又是喘,而咳着咳着,她便热泪纵横,无声地哭起来。那寨主见她忽然哭起来,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疼,只手忙脚乱地在她身边乱转,又翻箱捣柜地想找条帕子给她擦眼泪,然而始终没能找着,他索性将自己的衣角一扯,"嗤"的一声,已扯下一条布来。他讪笑着将布递给女人,尽自己所能地轻言细语劝道:"先擦擦泪吧!肚子饿了就慢慢吃,不要急。"

那女人哭了一阵,终于由篷乱的头发中抬起脸来,泪痕洗出原本娇嫩的脸颊,隐隐透出几分花颜,赫然就是被人掠去卖了的溶月。

那寨主见到这样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真是神也没了,魂也丢了,就只冲着她愣愣地发着傻,嘴边还一个劲儿地傻笑。

溶月这几日来虽吃了许多苦,但经着这样的目光总还是第一次,因此心下又有些恐惧起来,生怕眼神这人做出些什么,连忙挣扎着起来就往地上一跪,"这位大爷!小女子名叫溶月,原是天都孙府里少夫人的一名丫鬟,只是在送信途中叫人打晕了,才遭这该天谴人贩子扣住!如今......如今,大爷,我家小姐孤苦无依,爹娘早就不在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从小陪着长大,情同姐妹!大爷!溶月求求您了!您放溶月回去好不好?让溶月陪着小姐,照顾小姐......大爷!您的大恩大德,溶月愿结草衔环地报答您!只求您能放溶月回去......"她边哭着,边猛磕头,每一记都是磕头出声。

这真把那个寨主急傻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扶,然而见她发了疯似地磕着头,又不敢碰她,只在那儿愁。好不容易,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停下!"

这一声吼,溶月果真停下了,然而整个人却是一晃,随即便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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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溶月再次醒过来时,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似的,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酸。她微有迷茫,不知身在何处,床是简陋的一块木板,被衾又硬又冷。她费神回忆了下,这才猛然惊起,一看自己,那一身虽脏却一直未曾叫人碰过的衣衫早不知去了哪里,而现在身上穿的,只是粗旧的中衣。

她......她怎么了?难道......

溶月心中一凉,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时,门"吱哑"一声被推开,逆着日光,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男子非常不谐调地小心端着一青花瓷碗药进来,药香阵阵,闻得溶月心头有些暖意。

"咦?你醒啦?"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呵呵,那老菜头的草根树皮还挺管用的!"

看着他走近,溶月方看清他的长相,年纪约莫二十四五,一张国字脸,最逼人的就是那双霸气的眉,又浓又粗,看去就像是随时都能去找人打架一样。

那男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药碗搁下,又挠了挠头,"嘿嘿,嘿嘿,喝吧!喝了你就会有力气了!哦!对了,你饿了吗?五婶熬了些莼菜粥。你要不?我去给你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