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姬本是一唤,却不防孙永航猛回过头来直直地瞧着她,眼神中狂喜无比,然而仅是一瞬,她甚至还不能确定的时候,那眼中的激昂刹时灭去,只余一星星冰冷的火光。

柔姬心中暗暗猜到,不由也有些恼了,只把头往边上的撇,放言道:"孙永航,你若不愿娶我,当日就该早说!为何今我入了门,却又给我这种脸色看!"

"原该早说?"孙永航听了这话不由笑得有些讽,继而想起种种逼迫,种种不甘,心头愈怒,然而愈是恨极,孙永航却愈是冷静,思及他所要行的计划,思及垂绮所受的苦,无论如何,他都要收回来。

他盯着柔姬看了半晌,终于压下心绪,只是笑得有些轻佻,"蒙你相大小姐青睐,我孙永航又岂会那么不识好歹?"他笑着亲近,将人扳回来,只在其颊上一碰。

饶只一碰,柔姬便觉得羞涩难当,想见孙永航的调笑,心头又是羞又是喜,只热烫了脸,满心满意地甜蜜,只说不出话来。

孙永航凑着她耳畔笑道:"我爹也多赖岳丈大人相助,才得脱清军饷一案,说起来,你相家还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如此大恩,我孙永航怎么会不铭记在心里?"

那柔姬原本满腔浓情蜜意,但听得孙永航这话,心意不由有些凉,只回头望着孙永航轻声道:"我爹相助之事原是父辈之间的交情......我,我只是嫁于你,只盼着......只盼着,咱们夫妻两个......恩爱无间,便是好了......"话愈到后来,语声愈轻,最后几字竟是轻不可闻,连头也低了下去。

孙永航听得这几句,心头不由更恨。呵!她倒来装清高,究竟是不清楚她相家逼婚呢还是怎地!当下,他只一声冷笑,"哦?夫妻两个?呵呵,只可惜我孙永航早有妻室,若不为军饷一案,只怕这辈子亦不得再见相小姐芳颜!"

柔姬任是再爱恋孙永航,听得如此讥讽的话,亦是恼怒异常,一则妒那骆垂绮竟得孙永航如此眷顾,一则怒孙永航竟半点不怜她心意,只一味讽刺。她怒上头,也半点不肯相让,当即冷笑出声,"是啊!要不得军饷一案,我相柔姬的确难遂心愿。可你们别叫我家拿住这话啊!她骆垂绮这般好,就助你爹脱了官司哪!你们是夫妻!是夫妻这般天赐良缘,岂容我再插足?"

一段话落,柔姬出口却又有悔,心道孙永航这番必会怒极了,不定就此一走了事,撇下她一个独守着新房过一晚。但一时别过脸去,她又腆不下这个脸再去讨好,只这般为难,继而也蕴了层怒气在里头,只恨着骆垂绮。

孙永航微微眯起眼,原来他们相家早是瞅准了他孙永航与垂绮可欺呵!手握成拳,然而望着柔姬的脸却缓缓扯起一笑,他一把拉过人,只忍着强压在怀里,目中冰凉,然语出却是格外轻佻,"呵呵,原来是个醋桶子!竟经不得半句话!"说着,仍拉开快傻住的柔姬,单手轻托她的下颌,"啊,春宵苦短,这半日应酬已过得大半!柔姬,咱们快些歇吧!"

他眼神带讽,然笑意却浓,再不说别的,只一把带她倒在一床柔软而冰冷的衾被里,指尖一带,便将其喜服挑开。

柔姬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浑身都烫极了,眼前只觉朦胧一片,隐约觉得孙永航在笑,而自己襟前微凉。她顿时觉到什么,羞得只是捂住脸,再不敢看。

孙永航无声冷笑,只觉甚是厌恶,然而思及她的那个爹,还有一个信王,他只得忍住。这一忍便又是自愧自厌,只消看柔姬一眼,那抹情绪便尽数移到她身上,越想越恨,便也加重了手劲。

柔姬只觉浑身难受异常,又热又疼,而孙永航紧扣着她腕的力道又这般大,痛得她皱眉硬忍。片刻,她只觉身子蓦然一痛,只生生似把人撕开似的,她不由睁大了眼,泪意禁忍不住便滑了下来。

母亲在出嫁前虽有所嘱咐,然而她却从不知道竟会是这般疼痛。她哭着,想求孙永航,然而那疼痛却持续着,腕间的力道也愈来愈重,似要勒断她骨头一般。

"......疼......永航......永航......"她无意识地哭喊出声。

"住口!不许叫我永航!"孙永航似是发了狂似地吼着,"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这般叫我!你不行!永远不行!"

那吼声似是一枚枚钉,字字钉在她的心头,深得她竟像快死了一般。那身上的痛反退在其次了,柔姬此时忽然觉到,一些她曾以为的少女梦想全在这一句中破碎。她是真的真的很爱孙永航啊,自从那舫上一见,便已倾心。她每每打探着他的事迹,她情根深种,她爱他,原不比那骆垂绮浅些。为什么,她这般情重,而他却忍心这么伤着她?

柔姬咬着唇,只是流泪,泪意不尽,就似她的心绪,痛至极处,反是无声。她好想好想嫁给他的,只盼着能守着他,看着他,只盼有一天,他能回头看她一眼,眸中带笑,就如......就如那日在舫上瞧见的,他瞅着骆垂绮时的眼神。她真的为他付出了全心的爱恋,一生痴情竟系在他身上,为什么,他却是这般对她?半分不给她怜惜,半分不给她希望......

可是,即便这样,她仍是恨不起他,怨不起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柔姬哽咽难休,人生至此,她却仿佛才悟出什么,然而,还收得回来么?她收不回了,迷蒙中,她泪眼婆娑地看向身侧的孙永航,他直直地僵在那儿,也不出声,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寒光炯然的眼。

心头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悲凄,她觉得,这一生,只便这么瞧着他也好......也好啊......为何自己竟变得这般没出息了?为何只觉得看着他躺在自己身边就已心满意足?原来,她相柔姬亦是傻的,这般傻呀......

孙永航睁着眼躺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更知道身侧的人在哭。是自以为报复的痛快的,可忽然间,他却觉得心里冷透了,冰冷冰冷。他做了什么......从今往后,他再不是以往的孙永航了,再不是了!他也再不配做垂绮的丈夫了,再不配了......

他锁着眉,越拢越紧,他忽然觉得自己恶心极了!一阵难忍的自物嫌恶,让他即刻翻身而起,"来人!我要沐浴!"

说毕,也不顾柔姬怎样,径自披衣起来了。

丫鬟仆妇们各个心中讶异,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将水倒了,便再退了出去。

孙永航浸在温热的水里,心中仍是一阵不了一阵地发凉,脑中空空的,想不出什么,也不能想什么。半晌,待那更夫敲过五更,他才猛地惊醒,水已凉了。

他披衣而起,下意识地避过床上的人,推门出去。一阵冷意袭身,他紧了紧外袍,瞧见天色仍是暗的,不透半色儿亮意。

历名由方才那阵动静,早候在外头,一时见他出来,便上前道:"航少爷,还早呢!再歇会儿吧!现下的时令,天已经有些凉了。"

孙永航默默地朝天际看了一阵,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心头也说上什么滋味,只是抑得难受。"历名......府里的事不用你忙,你只管去把溶月的下落给打听出来......但凡有天大的麻烦,只先把人带回来!万事有我!"

"是!"历名听得这一声信儿,喜得忙应,答应了,也不多话,一转身便回去打点银子走了。

孙永航看着他离开,也不知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只一径儿快步,奔到了正房内院外边。他呆呆地瞅着那棵银樨半晌,提气一掠,便伏上了青瓦,找了一阵,突地在一处停下。他似喜似悲地瞅着一处青瓦呆了半晌,身子一松,便侧身躺在这青瓦上,眼微微闭上,只一角清泪沿颊滚落。

第14章

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

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

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

当春阳捧着洗漱用具进屋的时候,不承想看到的居然会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她狠吃了一惊,不由脱口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柔姬一怔,忙瞪了春阳一眼,春阳会意,立时让其他侍女先出去,然后才悄悄凑向柔姬。

柔姬将一面琉璃镜执在手上,细细照了照,脸上便有些尴尬。春阳见她如此,心中也有些不平,"小姐,姑爷怎么这样?您回去就跟老爷说,叫老爷给您出气!"

柔姬一把拉住春阳的手,"少胡说!"她默了会,才又道,"我是嫁过来的人了,横竖也是我自己愿意......再者,永......"待要叫他,又记起那句刺骨头的话,她及时忍住,"他没对我怎样,是我......总之是初为人妇的缘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替我看看,能能施粉遮了,待会儿还得拜祠堂见礼!"

春阳听了扁扁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就利落地侍候她梳洗了,再施上粉儿,眼圈一围就盖得浓些,趁上胭脂一看,倒也瞧不出什么,只是眼略微有些肿罢了。

柔姬梳妆一毕,拿镜子左右都照了几番,总算满意。春阳这才叫人上了早膳,也不过略动几样,便都撤了。

柔姬初来孙府,自然不愿失了面子,因此用过膳了,却一直在屋里等着孙永航来,一起过去给长辈敬茶。然而等了半天,却仍不见踪影。柔姬心中怨悒,不想失了娘家礼数,终于忍泪让府中下人领去前厅。

一到那儿,孙永航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柔姬过来,只是轻笑,"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过来了?",说归说,自己却始终坐着不动,那笑也轻薄得很,对于昨夜之事竟似半点没挂在心上。

柔姬看得心中发凉,然而只是忍了,"柔姬入府,理当拜见公婆叔伯兄弟的,岂能躲懒?"

"哦。"孙永航点点头,这才站了起来,"那正巧,今儿叔伯婶嫂差不多都在这儿。"

这时候于写云也笑着开口道:"可不是?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太拘泥了!"

一边早有丫鬟奉上茶来,孙永航笑着负手一边,先向着长房的孙骥说:"这是大伯。"

柔姬接过茶,朝孙骥一拜,"请大伯用茶。"

孙骥笑着接过饮了口,连声请起。

孙永航挂着浅浅地笑,把周围一溜人都指遍了,柔姬也一一都敬过茶,这才了事。柔姬忍过一阵轻微的晕眩,朝一旁毫不在意的孙永航望了眼,心中又苦又气,想他如此轻慢,心头又有恨。她看了他一会,忽然笑着出声:"咦?柔姬怎么没见太夫人?啊......是了,听说奶奶前儿病了,柔姬身为媳妇,理当去探视伺候的。再者,听说姐姐也身体不适,柔姬就更应过去了。永航,你说是不是?"

孙永航笑容有些紧,只眯着眼瞧她,却不说话。

一旁的于写云怕老太太见着人给脸色,便马上拦道:"呵呵,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想你奶奶她老人家也会心领的,只是前儿大夫说了,她老人家这病需要静养。呵呵,待得她好了,再见也是一样,要尽孝心也不用这一会儿。"

柔姬仍笑得款款生姿,"娘说的是,只是柔姬心中未曾拜见奶奶和姐姐,心头到底有些不安。家父家母在柔姬出阁时也多为叮嘱,教导柔姬定要上敬孝道,顺服丈夫。如今闻知奶奶病着也不去探视,实在有违常礼。"

孙骥在旁一笑,正觉着他们三房太过得意,想钻条缝出来都难呢!这会儿有这个隙,他正好推波助澜,"啊!柔姬说得是!既然她有这份孝心,想娘她老人家也该觉得宽慰才是,不定病就好了呢!"

有族长这一句话,便是定了。几个人便携同往正房正院里去。孙永航憋着不说话,只脸色有些严峻地往前走,心中又苦又怯,竟不知以如何面目面对骆垂绮。

柔姬边走边瞧着孙永航的脸色,见他如此,不由一阵冷笑在心,然而这冷笑亦是一闪而过,随之即来的又是一酸,酸得发疼,到后来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一群人行至正屋,骆垂绮正陪着老太太用药。丫鬟忙进来通禀,老太太当即放下了药碗,"我今儿不舒坦,她们的心意我领了,叫她们回吧!"

话音才落,柔姬已以屋外扬声道:"听说奶奶与姐姐身体俱有不适,柔姬新妇入府,不曾拜望,实在有亏常礼,望乞奶奶准允一见,也好让柔姬行长幼之礼,晚辈之责,不遭外人耻笑不知礼数。"说着盈盈一拜。

于写云忙去扶起来,也跟着道:"娘,柔姬知礼行孝,娘您就成全她这点孝心吧!"

老太太欲待不见,但她素来心肠软,见不得人求,如今虽恼那相家,但只道是相府逼人,于这嫁过来的孩子亦是不记恨的。眼见着人家秋寒天里跪在外边,老太太心头也过意不去了。她扭头来看骆垂绮,只见她怔怔的,也不说话,心中就有些为难起来。

外头见一直没声,于写云便又叫了声,一旁的孙永航像正被油煎着似的,没半分好过。

这一声,倒把骆垂绮叫回了神,她抬眼看着老太太为难的脸色,微微苦笑了下,"奶奶,这是礼数,垂绮不敢叫奶奶为难,就请人进来吧。"说着,便站起了身,向外头迎去。

她轻轻吸着气,努力稳着脚步,然而连日来的焦心焚虑,再加之有孕在身本就极易疲劳,本来就有些儿气虚,如今步步行来,真有晕眩之感。

她走到帘子处,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叫丫鬟打起帘子来,一手早扶着边上的门框子。朗朗秋日下,梧桐零落的院子里,孙永航正站在一处樨桂下,紧锁着眉,怔忡的视线与她相交,只看得骆垂绮心中大痛,脸色更显苍白,只是咬着唇硬撑。

孙永航见她面色惨白,唇际黯淡,似有不胜之怯,心中忧急,就欲跨上两步相扶。然而这时柔姬却快他一步,轻轻斜上一步就欠了记腰,"姐姐安好。"

骆垂绮耳边只觉"轰轰"地响了一阵,天地便开始摇晃起来,但她仍勉力扶着门框子深吸口气,竭力撑住。她朝柔姬苍白地一笑,也勉强欠了欠身,然而欲吐的话却是这般艰难,"......妹妹辛苦......",每一个字就似一枚钢针,吐一字就钉一枚在心尖。

原来明净高爽的天突然有些刺眼起来,骆垂绮晃了晃,孙永航急忙越过柔姬就要相扶,却被垂绮一垂手避开,眼光未曾落向他,就与他擦肩而过,朝于写云微有些不稳地一拜,"娘安好!奶奶正在屋里,请您进屋用茶。"

"嗯。"于写云瞟了她一眼,只略略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行来,走至柔姬身边,还一手拉住了她的手,满脸是笑,"柔姬,一起进去吧!"

"是,娘!"柔姬甜甜一笑,回身朝孙永航一瞟,又带向骆垂绮,目光微微停驻,悄声一记冷笑,便进了屋。

骆垂绮看见了这一眼,也看见了这一笑,心中凄苦更甚,脸色不由更白,呆立了会儿,只得勉强举步往屋里去。

孙永航一直在边上紧紧看着她,见她上前,伸手就扶住了她的手,哑着声音叫她,"垂绮......"

骆垂绮恍惚地抬头,与他深苦的视线相触,那一瞬,似是旧日的千恩万爱都勾了起来,只是缠绵牵念。只这一瞬,二人都觉得外界一切都尽数退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这般切近,却又这般遥远。

蓦地,屋里传来几声轻笑,如黄鹂啼春,娇软可人,可这声笑亦如铁戟钢刀,一下斩尽孙永航与骆垂绮之间的缠绵,只露出一片破败荒芜。骆垂绮收回目光,硬逼着自己绽出一痕浅笑,然看在孙永航眼底,便是这世上最苦最痛的心酸悲凄,就如同生生世世的烙印,扎在心口,永难磨灭。

孙永航紧紧握住她的手,极紧,生怕一放开就再不相见,然而骆垂绮终究是闭上了眼,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狠心抽回手,就往里一步跨进去。

孙永航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风过一阵,便把什么感觉都带走了,就如同这手一直空着,不曾抓住过什么。

而屋里,老太太虽没有笑脸,但好歹也已经喝了柔姬献上的茶,正由于写云陪着说话,见骆垂绮白着脸进来,于写云脸色便有些冷。

但老太太却马上拉了她在边上坐下,"快坐,有身子的人,不能累着!看脸又白成这样了!"

骆垂绮微微扯起一笑,就如同经了霜的娇花,总带凋零,"谢奶奶挂心,不碍事的......"

老太太叹了声,也皱着眉不语。柔姬在一旁看见,轻轻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冲着骆垂绮就是一拜:"柔姬给姐姐请安!"说着接过茶盏就向骆垂绮欠了一礼。

骆垂绮看着她的笑脸,芙蓉笑靥,娇胜春花,新妇呵,总是如此美丽张扬,哪像她?已是雨打的梨花,残败不堪了。眼中的涩意慢慢浮上,骆垂绮只是掐着指甲忍着,勉力凑出一笑,"......妹,妹......多礼了......"她抖着手接过茶盏,手冰凉,似是浑身的热度都褪到了这茶上,只觉这茶盏甚是灼烫,烫得人根本拿不住手。

她瞅着这茶,心中那几枚针插得更深了,那泪意似要禁忍不住,她只有拚命忍着,拚命瞠大眼睛,不想流下来。茶汤碧绿芬芳,然而在她看来,那色在一片朦胧间似是带了血泪的刺目。她吸了口气,接过仰头一饮,将那茶汤,连同一时滴落的泪一齐饮下,苦涩入髓。

柔姬分明瞧见,那笑意便更觉娇艳,她笑着对骆垂绮道:"姐姐有了身子,自当好好将养,孙家的后嗣可全系在姐姐身上呢!"

于写云见老太太不说话,便连忙跟上一句,"呵呵,柔姬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难为你这么想!"

柔姬又笑,"姐姐但请好好养着,妹妹自小只是一人,也没个姐妹作伴,如今好了!有了姐姐作伴,妹妹心里着实喜欢。只盼着姐姐不把妹妹当外人,有什么心事烦恼,妹妹极愿分担。就是上孝公婆,服侍夫君,姐姐有孕在身,有什么不便之处妹妹也当尽力替姐姐周全的,姐姐尽管放心。"

字字锥心的话,刺得骆垂绮心都在发抖,只是出不了声。末了,直憋了许久,她才极低地吐出一句,"......那就有劳妹妹了......"一句话了,心头又是悲又是怒,气急上攻,忍不住就咳了起来。

孙永航仍呆呆地站在门外,只想着方才骆垂绮的眼神,根本也未曾听见里面说过些什么,此刻听得咳声,才似回了魂般地奔进屋来。果见骆垂绮抚着胸口猛咳,他立时抢上前想扶,然而骆垂绮眼见他手伸过来,侧身就是一避,直咳得脸色涨红,才奋力忍住。

柔姬无言冷笑了下,只是看着,心头是又尖又锐的痛,只有在看到孙永航眼中的愧恨与骆垂绮这般羞愤时,她觉得那痛才略微好些。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也不问其他,只回头恼怒地瞪着柔姬,正看见她冷笑地对峙,眼神更是一沉,"要请安也请了安了,这就回去,也让人好好休息休息!"

于写云见儿子说话有些冲,心头不喜,然而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笑着挽住了柔姬,"呵呵,也是!你奶奶得好好养着,垂绮这身子也得多休息,你今儿这一折腾,定也累坏了,还是跟娘回去好好再去歇歇。"

柔姬浅笑着应了,又朝老太太和骆垂绮欠了欠腰,"既如此,奶奶和姐姐请好生保养,柔姬明日再来探视。"

老太太见骆垂绮脸色一直不对,心中挂心,只是看了柔姬一眼,点了个头就算应了。于写云见状立时也拜辞了,挽着柔姬便出了正屋。

孙永航仍站在屋中,只拿眼瞅着骆垂绮,想说什么,却又难说,心中只是苦。"垂绮......"他轻唤了声,声音干涩而哑,只是万语千言都吐不出来。

骆垂绮别开脸,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走吧!"语声绝决,不得转寰。

孙永航听得心口直发冷,而外头,于写云早唤过几声,"航儿!你爹正等着你商量事呢!"

老太太见状也叹了口气,只拿眼心疼地看着自己孙儿,"航儿,你去吧!过几日再来也无妨!"

孙永航一听老太太的语气,心中一疼,万般的委屈就似要喷薄而出,"奶奶......"语声已带哽咽,然而强自忍耐了会,又瞧着骆垂绮只是背着身不看他,满心的痛苦抑悒无从诉说,怔怔地站了会儿,只好出去。临去前,他又朝老太太一跪,"奶奶,垂绮她身子娇怯......她喜欢吃肉桂谷前饼,茶只喝太极翠螺......日后,日后就请奶奶多照应着些......"话到后来,已是哽咽出声。

老太太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孙永航再磕了个头,才吸口气起身离去。临去前仍未等到骆垂绮回头瞧上一眼,哪怕只是眼角余光。

老太太见着孙儿离开,心中也是悲叹。她转过身来想劝劝骆垂绮,然而凑近一看,只见骆垂绮早已满面泪痕,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半声不吭。

夜了,一条身影伏在一角檐上,露重霜寒,瓦檐上一片凉湿。

"孩子,陪奶奶一起住可好?"

"不用了,奶奶。"声音浅浅一顿,"溶月万一回来了,她一定先去那边找我的......"

"唉......溶月,垂绮啊,我已经命他们定要寻回人来了,你也且宽宽心,我看溶月这孩子有福相,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奶奶,您好好保重,垂绮回去了。"

接着,门"吱哑"一声,一抹单薄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骆垂绮。夜间的寒气顿时欺过身来,她静静地望着凋落的银樨梢头,夜空繁星一片,在寂静中热闹。已过霜降,蛰虫咸俯,院里一静便是阒寂,再无别的声响。

寒气有些盛,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回身往西行。一边的丫鬟也不出声地打着灯笼走在边上。

梧桐院落,霜打百草,回影苑已是季秋深锁。锁住的是秋?亦是她?骆垂绮微微苦笑,身边蓦然觉得浮过些熟悉的气息,就像,就像是......永航。心中涩意涌上,朦胧间,她仿佛看见了夜阑时的灯盏,照出促膝长谈的一双剪影;她仿佛听见了嬉笑的斗棋,薄醉的欢语。泪珠子悄悄挣出一颗,滚落,那些朦胧的景象,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便一齐退去,只剩下这空落落的庭院,深院锁清秋!连片落叶都飞不出去呵......

她怔怔地立了会儿,才回身对丫鬟道:"你回去伺候太夫人吧。"

那丫鬟有些担心地瞅了几眼她,终于还是勉强应道:"是,少夫人。"她将灯笼放在边上,一欠身,才往回走了。

骆垂绮也没看那灯笼,只单手推门进屋,阒黑的屋子里,几日不住便散出一股冷僻味。骆垂绮在这黑暗里站了许久,让自己仔细地触抚着这种冷僻,让自己仔细地习惯着这种冷僻。屋子是隔门隔窗的,寒意一时透不进来,然而,这冷僻却比外间更为浓重,压得人心底好沉,好沉。

她让眼睛适应了暗,便开始摸索着去打灯。"嗤"一声,室内骤亮。骆垂绮打量着四周,空空的屋子,那未曾绣好的一幅"童剥莲子"还搭在窗台下。看到香炉,她走了过去,掀开顶盖,溶月应她的喜好放着的"玉檀香"还有半截剩着。

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她仍将香点了,再坐回床檐。抬脸望去,床角上四只"吉祥如意"的小香包仍静静地悬着,一动不动,连穗儿都不曾一荡。

"玉檀"幽幽的香气透了出来,渐渐盈满一室,暗弱的烛光里也有些淡淡的烟气萦绕出来,清寂!

心里一阵干涩地磨痛,骆垂绮忍不住咳了几声,檐上只听一声"咔"地轻响,有些许灰坠下。骆垂绮轻轻接在掌心,想站起身净手,却忽感一阵疲惫。她单手覆上腹部,手的冰凉在触到身躯的温热后,有片刻的寒意,然而立时这感觉就退去了。

掌心微微热起来,她轻靠上床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孩子,你可正是在慢慢地长呢?"她低眼浅浅一笑,"算起来,你也是娘的福星了......若不为你,只怕娘现在已不能再坐在这床上了......"她轻轻闭上眼,"孩子呵,娘也只以你作为最后的依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泪溢出眼眶,直到颊边一阵湿凉,她才好似忽然惊觉过来似的,猛然睁开眼,将泪抹去了。"不哭的,不能再哭了!娘曾经听人说过,哭伤身,损元,娘自己是无所谓了,但还有你,为了你,娘也不能再这么伤心下去......呵呵,你说是不是?"她抹着泪,然而却是愈抹愈多,抹到后来,她不禁有些气恼,只是重重地抹,"这是怎么了?说好不再伤心的......"哽咽阻去了原本欲吐的话,她咬着唇,只是抽泣。

春阳端来的洗梳的水已经换过两次了,这一次,水又凉了,而柔姬却仍未没那个安寝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直直地瞅着烛火。

春阳看得慢慢皱眉,心里直怨孙永航,才是新婚第二夜,却到了三更天了,仍没个踪影,叫人去找了,却是整个府里都翻了个遍,仍是不知去向,真真可恨至极!

看看自家小姐这么怔怔地守着候着,春阳叹了口气,再去换了盆水,凑上前道:"小姐,别等了,先洗漱了就寝吧!您今儿一早就起了,这么累了一整天,也一定累了......"

柔姬朝她看了眼,神情淡明得就像那香鼎里透出的烟,"春阳,你下去吧!这儿不必伺候了。"

"可是......"春阳不愿,然而却见柔姬又回过头去看那烛火,她也只好不再出声。她轻轻地打发了其他丫鬟下去了,才静静地候在边上,看着柔姬瞅着烛火出神,她好似也入了定般。

许久,忽然"咣"一声更锣响,她才猛然惊觉过来,似是唬了跳似地浑身一震,顿觉寒意侵肤,冷得直抖。

她朝柔姬觑了几眼,终于忍不住劝道:"小姐,都已经四更天了,您先歇着吧!这么等总不是个法子......"

柔姬恍惚地回过头来,又看看烛火,低低地问,"四更天了?"

"是啊,已经打过更了。"春阳拿了件袍子在手,替柔姬披上,"小姐,更深夜寒的,还是歇了吧,啊?"

柔姬望着紧闭的屋门又呆了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春阳赶忙换过热水,伺候梳洗毕了,再替她卸下珠钗,梳好头发,换过衣裳。好容易待她上了床,春阳也连打了几个呵欠了。

正想替柔姬捂好被子,手忽然就被温温地握住,春阳一愣,瞅了过去,"小姐?"

柔姬一眨不眨地瞅着她,静了许久,才开口,"春阳......你说他今晚还会不会来?"

春阳一愣,随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小姐这是说什么话呢!姑爷能去哪儿啊?肯定会回来不寝的。"

"他......不会去那边吗?"

春阳再一愣,细看柔姬的脸色,却见她眼波盈盈,已凝了两汪泪在里边。唉,她心底叹了口气,"小姐真是多心!方才不是有人回禀过了么?姑爷不在府里。若在那边,哪个下人敢这么大胆,欺瞒我们相家的人?"

柔姬听了想了许久,才轻轻应了声,"嗯。"方才紧抓着春阳的手也慢慢松了开去。

春阳舒出一口气,看着自家小姐,心头又是难过又是叹气,但也不便说什么,仍只退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