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垂绮见状不由笑道:"溶月,别太惯着孩子。大热天的,多出些汗也好。"口中虽这样说着,心头到底也有些软,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菁儿,过来。"

"噢。"菁儿摸了摸鼻子,上头晶晶的,都是汗。他乖乖走到娘亲身边,微仰起小脸,等待着那双温柔的手拿着帕子替自己擦去汗渍。

"菁儿刚刚读了首什么诗?"骆垂绮笑问,有心考考他。

"是清明!"菁儿见所问自己知道,立时大声答道,很是得意。"杜牧的清明诗。"

"哦?"骆垂绮作势皱眉细想,"有这首诗么?娘亲怎么不记得了?"

"娘~~是清明,一个叫杜牧的人写的!"菁儿见娘亲皱眉,不由也急了起来,"就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指着杏花村'的那个!"

"呵呵。"骆垂绮听他大致能背下来,不由有些惊奇,然而听到那句'牧童指着杏花村',又忍不住一笑,"啊!娘亲想起来了!不过,娘亲想的那首跟你的有些不一样!娘亲想起来的那首,最后一句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啊,对!对!就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就是......"他开心地大声道,继而见青鸳与溶月二人俱笑起来,这才恍然认识到自己先前背的错了。小脸立刻红了,搔着脑袋也跟着傻笑起来。

这一憨态,骆垂绮看得也是心分外的软,将儿子轻轻搂在怀中,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咱们的菁儿真聪明!能背诗了!"

"呵呵呵。"小菁儿听见娘亲夸奖,立时笑得眼睛都没了,也不嫌热的马上搂了娘亲的脖子。心中想着,他要好好背,明日背给弟弟去听,让他的娘亲也夸夸他。

孩子到底是孩子,大人正心中感慨着,然而孩子搂了会儿,撒了会儿娇就又想着要去玩了。骆垂绮鉴于他一晌午都挺乖的,便放他去玩,只叫青鸳跟着,说好玩半个时辰,就回来午睡。

午间的天极热,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吟着,日头刺得人心生畏怯。骆垂绮绣了会儿,便停了下来,望着那棵桂树,怔了会儿,幽幽道:"溶月,东西备齐了吧?"

溶月听问,也敛下了几分欢颜,"嗯,都备好了。"既而仿佛是宽慰似的,又补上几句,"这回新添置了状元经与平安经。想先老爷夫人瞧见菁儿康健聪慧,必然心中欢喜。"

骆垂绮微微一笑,随即隐没。爹爹呀,女儿有太多太多的不得以,但有何人可诉呢?日光斑斓在廊苑的一角,二人望着这棵桂树不语,一时静极。

六月十二,天阴阴欲雨,虽是个大早,然而却是极闷,没半丝儿风。人一动就直冒汗,虽摇着大蒲扇直扇着,浑身却仍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依旧湿个透。狗儿趴在道边上,直吐舌头。大街上人个个懒洋洋的,马车亦走得懒洋洋的。万物似乎都笼在这层闷热中,连蝉儿的鸣叫都弱了。

但在这慢吞吞的街市上,忽然驰过一辆颇为迅捷的马车,使得众人都仰脸看去,马车只留了个黄尘翻扬的背影,便向东驰出了隆启门。

今日赶车的是历三娘安排的一个小侍,人老实得害羞,只闷声不吭地坐在外头,一件青衫早被湿了个透。

车内骆垂绮与溶月二人俱打着扇子给菁儿扇凉,怕他热着。然而菁儿却全然不顾,虽已是满头的汗,却不停地掀着车帘子向外张望。

青鸳一旁浅笑着这位小公子扭来扭去地玩,心中有些深慰,亦有些发酸。在回影苑呆了也有几个月了,她觉得自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整个孙府的人似的。

以往太夫人待她好,府里头的人也都客客气气的,而后,老爷子过逝,渐渐的人情开始反覆。跟着航少夫人,可以说是老太太临终前的嘱托。她起先并不完全明白,然而现在她却有些懂了。

航少夫人的处事,她见识过,委婉巧妙周全;航少夫人的境遇,她也见识过,无奈愤恨孤清;然而,那种性子深处的美好与温柔,她却是在最近才见识到的。一个女子,能对丈夫的小妾之子留多少颜色?

青鸳觉得,恨,是名正言顺的;嫉,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为什么,为什么骆垂绮全然推翻了名正言顺的恨与无可厚非的嫉?她替少夫人不值,真不值!

骆相得蒙先皇恩旨,葬在皇陵边上,夏月,正是花木繁茂的时节。山路蜿蜒,羊肠一条小道上满是茂草覆着。青鸳拎着提篮,溶月在前打着草,骆垂绮便牵着菁儿缓缓跟在后头。

不知是否是骆垂绮格外的沉静,总之这一回,菁儿没像以往蹦来蹦去地玩,安安分分地牵着骆垂绮的手走着。

一路上也没人说话,转过山脚,又行了阵,便瞧见一处有两棵柏树苍翠高茂,菁儿这才挣脱了娘亲的手,跑了过去。到了坟前,他马上冲着那块石碑跪下磕了个头,乖巧地道:"外公、外婆,菁儿和娘亲,还有溶姨、青鸳姐姐都来看你们啦!外公,嗯,外公,你爱吃桃米饼吗?菁儿藏了一块,原本想要自己吃的,如果外公喜欢吃,那菁儿就给你吃啦!"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咬得缺了几外角的桃米饼。

其他三人一见这模样,再是沉肃的心也不竟被逗得一笑,溶月更是笑着上前道:"哟,你这小机灵鬼!什么时候藏下的?"

菁儿咧开嘴一笑,搔了搔小脑袋,又偷觑了自己娘亲一眼。

骆垂绮温温一笑,轻问:"菁儿,这些话谁教你说的?"

"是青鸳姐姐教我的!"

骆垂绮回头朝青鸳看了眼,嘉许地一笑,轻轻点了个头,道:"青鸳,你带着菁儿去走走,别让他玩得太野!"

"是,少夫人。"青鸳心头微热,感觉那笑,就似那清凉的溪水般涓滴都渗入了心坎里,是自太夫人过逝后她最觉舒心的一刻。

骆垂绮也轻拉住菁儿的手,叮嘱了一遍,"别给你青鸳姐姐淘气!"

"嗯!"菁儿一听能玩,自然开心得不得了,赶忙应了,就乐颠颠地跑了。

溶月见他们走远了,便将香烛摆开了,点上香,溶月便跟着骆垂绮一起跪了下来。烧了给地主婆婆的钱,接着便是先老爷与夫人的。

骆垂绮接过溶月手中的几幢经,有"七佛"、有"平安经"、有"状元经"、有金银元宝,全是溶月操办的,其中忽然滚出一幢经,上面居然落了项成刚的名字。溶月一脸红,马上收在自己手上。

骆垂绮淡淡一笑,低低喃道:"爹、娘,溶月多得你们庇佑了!她此生有一个项成刚,我心里也便踏实了。即便有个什么......我也放心得很......"

听她语间惨淡,溶月马上出声打断她,"小姐,快别说这种话!多少也别叫先老爷夫人心里惦记,在那边也不安心啊!"

骆垂绮点着头,神情却有些异样,面上不见滴泪,却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担心。"......也是啊,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绮儿不是已往的绮儿了。绮儿死过一回了,许多事,也能放得下了......真的!只要菁儿能好好的,我没什么别的心思!呵......"说着,骆垂绮忽然神情一变,那怪异的笑便带出七分悲怆,"爹,娘,其实绮儿一直在说谎。说什么能放得下,说什么没别的心思!不,绮儿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极坏的心思......爹爹,您的画,我拿去做了买卖......爹爹,女儿将您的遗物拿来做买卖了!"骆垂绮轻轻说着,语声依旧惨淡,甚至听不出些情绪,只见她递向火苗的冥纸微微地抖着。

溶月皱紧了眉,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吭声,小姐的委屈,总得有个说处!正这转念,却瞧见骆垂绮已然闭上了眼,溶月叫了声,赶紧将她手中的纸往边上一拨,"小姐!"她翻看着骆垂绮的手,方才那火苗险些就窜上手了。

然而骆垂绮似是浑然无觉,闭了会儿眼,忽然睁开,"只是,我怎么能让那些权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画呢?'千尺渊海,君子藏器;万里云山,丈夫扬名',爹爹,您怎样的光风霁月、磊落气度,怎么能让他们他们糟蹋您的画?怎么能呢?女儿无用,保不住画了,真保不住了......"

"小姐,别说了!想先老爷夫人也了解你的苦衷的!你何苦......"溶月禁不住哽咽劝道。

骆垂绮抬起脸来,那面上干干的,无一滴泪,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见一点血色。"不对,溶月,没有苦衷,只是理由。我不是来告罪的,我是来让爹娘放心的。"她笑了笑,继续烧着纸,然而那微垂的脸却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径儿的白。

溶月几次想开口,却又止住,终于,待得金箔烧尽,溶月又想说什么,然一侧头,见青鸳已带着菁儿回来了。

"娘亲!"菁儿一看见骆垂绮便马上扑到她身上撒娇。

骆垂绮搂了搂他,让他在边上跪好,"菁儿,你的外公是个才学极高、襟怀磊落的人,咱们骆家骨肉就只你一个,你可不能坠了骆家的声名。"

许是从未听过娘亲如此沉肃且清冷的语气,菁儿有些被吓住,只是愣愣地瞅着娘亲。

然而骆垂绮却只是盯着那两块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划过那铭文,"菁儿,你跪好!"

"嗯!"菁儿马上在地上跪好。

"从今往后,你要牢牢记住,骆家门庭,才学不能落人后,行事要坦荡磊落,担不起这二者的,就不是我骆家人。"骆垂绮说完,回身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见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着说完"菁儿日后定会牢记,才学不落人后,行事坦荡磊落"的话,才稍稍软下语气,"菁儿,好孩子!你虽姓孙,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会好好看你呢!"

菁儿听着娘亲的话,不由也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天边的卷云,幻想着两个一如他的爷爷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会笑一点,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胡子更长一些,似乎更会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会更多一些......

想着想着,菁儿重重地点了个头,"嗯。"

回程因菁儿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较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来,路程稍远,却好走得多,也离皇城的北门近。正巧是溶月想着了菁儿爱玩,怕累着,早就叫了小侍赶了车到北麓去等。

收拾妥当,就要离开时,菁儿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风一吹,就卷到边上一堆草篷里。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着拾起一只银闪闪的纸元宝来。"啊!娘亲,这儿还有一只元宝没烧呢!"

起先众人都没在意,但当溶月接过手来时,骆垂绮神色却微闪了闪,今儿烧的那些经是溶月于佛寺中购得,但元宝却是自己与溶月二人叠的。这元宝的手法显然不同。

谁的?谁曾来过?

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乌州,如何会来!那便是无人了......

心涩涩地痛着,让骆垂绮几乎再难看着这只明显出自何人的元宝。为何他偏要来?在今时今日,他还会来?心中忽然满是怨恨,然而,却又不断地想着,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会来?每年他都还记着......想至此,她忽然顿住,生生掐断这种念想。

"走吧。"她紧紧将菁儿的小手握在掌心。

溶月知情,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后头。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儿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几步,便大张着双手飞跑着下去。

山路蜿蜒,微一转,菁儿就不见了人影,青鸳在后头大呼叫他慢点,他也不管。又转过一弯,菁儿照样又跑在了前面。

溶月摇摇头,想着追着实在累,这一回便没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气时,忽听得菁儿一声惊呼。几人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待转过弯口,几人却全愣住了。只见孙永航歪在道边上,衣襟散乱,茅草覆面,甚是狼狈。骆垂绮心一惊,紧了几步,上前俯身细看,然而扑面的就是一股酒气。

"娘亲!大将军爹爹睡着啦?他怎么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将军爹爹也不乖啊?"菁儿好玩地拿手指戳着孙永航熟睡的脸,觉得非常有趣。

骆垂绮见只是酒醉,马上便站起身来,心中不悦,然眼神四下里一扫,却瞧见一只散出几卷画轴的背囊,以及边上敲破的酒坛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随意翻看,便交给了骆垂绮。骆垂绮总觉这些画轴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开。

是一幅洛神图,上还书着"彩鸾仙姿编贝光,灵龟扑舞丝竹扬。宓妃愁意轻如许,陈王八斗才尽伤",用的是秃笔,体格圆融。落款为"执笏总忆掩月松",其印质粗细,乃是木章!

骆垂绮别开眼,只咬着唇不作声,默了会儿,再打开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笔法。第三幅,《老子骑牛》,记忆里,除了《鲲鹏万里云》就属这幅记得最深,因为那是爹曾送给外公的寿礼,却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记。还有第四幅、第五幅......总共七幅画,幅幅都是她从未奢望过再能见到的遗作。他如何得来?他如何想到?他为何要得?他为何要携来此处?他又为何要酒醉于此?他更为何睡颜苦涩?

骆垂绮颤抖地望着,眼睛涩痛涩痛的。为什么?为什么每每她想将他从记忆里挖出根来舍弃的时候,他就会来搅乱自己的意志?为什么?为什么原先想得千般坚决万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见到他,自己就会乱了心神、乱了阵脚?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总怕自己不够苦,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不够难,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怨他少,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会忘记他,时时来提醒一下!

画轴滑落,久忍的泪亦跟着滑落,微微干涩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泪意,而灼痛。一痛,那泪意便更甚,咬着牙关亦止不住。

许是被菁儿戳得有些不舒服,孙永航眉尖微蹙,随手一挥,翻了个身还欲再睡。然菁儿见他翻身,以为他醒了,欢呼了一下,"爹爹!"

孙永航僵了一下,忽然惊醒似地猛然张开眼,菁儿润红的小脸就凑在他的鼻尖前,亲热地叫着"爹爹",那热乎乎的气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热。他唇角轻轻扬起,半坐起身的同时,已将菁儿小小的微有汗湿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小菁儿啊!我们的小菁儿又长高啦!爹爹抱抱!唔......还重了不少!"

菁儿"咯咯咯"地笑着,躲着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胡子茬,但搂着爹爹脖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爹爹,项叔叔说我赶上老菜头爷爷养的那头小大猪了......嗯,还说,说我不听娘亲的话就要带我去卖掉!像那头小大猪一样!"

孙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没有不听话?"

"没有!"

"那我给你在你项叔叔面前作担保,你乖一点,就不卖咱们的小猪!"说着,孙永航不禁弯指刮了菁儿一个鼻子。

"嗯!"

望着这父子俩亲昵地玩笑,骆垂绮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孩子天性,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然而,这位父亲与儿子之间,常年究竟能见上几回!

一想起这些,骆垂绮原本心头的激荡立时冷淡下来,撇开头,转身即走。

孙永航瞧见,心中微凉,不禁脱口唤道:"垂绮......"

骆垂绮僵了僵,依旧不回头地往前走。

孙永航见状,放下菁儿,抄起地上散乱的画轴就起身追过去。"垂绮!"他赶上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骆垂绮唇抿得死紧,不看孙永航的面,就只盯着这只抓握着自己的手。

溶月见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儿往前走,菁儿原本不愿,好歹哄了阵,终于撅着嘴瞅着自己的爹娘,不情愿地被抱走。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模样,不由手下握得更紧,"垂绮......"孙永航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然而,如今亲面,却觉得除了瞧她,就再无时间想别的。那容颜清瘦,那眉目含怨,她......是如此不乐,是如此哀伤......

骆垂绮知道他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愈望她心中愈怨,怨他,凭什么他现在还能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他凭什么?然而,又为什么,自己也万分想转过头去看看他?这一身酒气,方才苦涩的睡颜,久蹙难展的眉宇,连这目光,都万分沉痛!

这一切,如此深重的无奈,如此深重的怨恨,就如同将自己的心放在磨盘里,任那厚重的碾子一寸寸碾过。到最后,她这心头血竟全数化作对孙永航的恨,凭什么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凭什么、他能......她却不能......

"你放开!"骆垂绮想抽回手,奈何孙永航握得死紧。

"垂绮......别放下我,好么?"孙永航眼神是直的,所有的心神全放在她的身上,"恨我,怨我,看我遭报应......什么都好!就是别放下我,好么!"

骆垂绮猛然抬头,死瞪着他,"你凭什么说这些!我已经不恨你了!不想怨你!不想看你遭报应!我早放下你了!早放下了!"然而这话,越说却越执拗,越执拗却越显哽咽。

"你没有!你不会!"孙永航咬着牙关驳着,然他争着,却争得如此缺少底气,如此执拗而绝望。"骆垂绮,我告诉你!我这里、这里,"他指站自己的心窝,"我这里都是你,从来就只有你......我,我知道我做错过许多,我知道,以往的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现今的我,卑鄙阴郁,天地不容!可是,可是,这里,还满满的都是你!"那双眼早睁得赤红,而这番话讲来,哽气难咽,浑身都在抖着,似是用着全身全心的力气在说着。"垂绮,垂绮......"他唤着,语声一软,那目中便淌下泪来,"垂绮,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襟怀坦荡的孙永航了......我、我可以随手丢出孙家人的性命了,我会以利交友了,也会因利卖友了,我,变得面目全非了......垂绮,这个样子的孙永航,你还要不要?"他抖着唇问着,却又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手一揽,将人狠狠抱在怀里,"你会嫌弃的吧,你一定觉得我很脏!你如此美好,我配不上了......垂绮,我配不上你了!"他伏在骆垂绮的肩头,呢喃着,带着缕缕绝望,以及未解的几分酒气。

骆垂绮咬破了唇,然而泪亦跟着滑下,愈忍,却愈忍不住,整个人都抽噎起来。那渐渐濡湿的肩头,那紧箍着自己的力道,那低咽耳边的哽咽,为什么就一定要她知道?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她不想知道他的痛,不想知道他的苦,他那么可恨,怎么还有脸来求取自己的原谅,怎么还有心来挽回自己!可是,他又为什么那么颓丧?又为什么,他颓丧,自己的心会疼?更为什么,当他说配不上自己时,当他抱着自己时,她亦想抱住他?

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不要再想他!她应该这样!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双手搂着他,不该像现在这样任他在自己的肩头哭!她不应该......然而,她却做着,怎么也狠不下心。

"垂绮,爹也说,你不要我了!他说你把画烧了,就是再不要我了!爹说,我坏了、我是恶人、他说,我配不上你了......垂绮,垂绮,爹说你想离开了......把我丢掉,把我丢在那个孙府里了......垂绮、垂绮......"孙永航只是抱着,紧紧地抱着,死不放手。

听到这话,骆垂绮先是一怔,既而心中一处最冷硬的地方却由这两人的泪水悄悄浸润,热烫的泪,最柔最软的泪,然却满添了伤心与苦涩。她伸出手,带着自己也无法彻悟的悲悯,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他,她缓缓抚上那鬓,那苦涩不展的眉宇,轻轻地抚着,为他,也为自己。这苦,他们都想越过,然而,何从越过?

第22章

寿阳未招红梅魂,蕊冷香幽不系春,

晓来霜风埋红处,应见屐履覆苔痕

溶月看了一整天了,终于确定下来,她们的小菁儿居然在发愁了。这会儿的他正坐在廊阶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地,正拾着手中的小石子砸那棵大桂树,砸完了,就跳下来再捡一手石子,再砸。

这玩意儿很闷,溶月看着都闷,也就越发认定菁儿心里存着烦恼。

溶月把这事儿和正在堂屋里绣着兰花的骆垂绮说了,骆垂绮头也不抬,就回了句,"定是两小家伙吵嘴了,不碍事,依菁儿的脾性,必等不了几天。"

然而这一回,等不了的却非菁儿,才隔了一天,菁儿刚背完了一首诗,一个人在那边耍着历名削给他的木头剑,回影苑的苑门处便悄悄地立了个抹矮小的身影。荻儿有些怯意地站在门边上望着一直耍来耍去的菁儿,不敢贸然进来。已往都是哥哥带着来玩的,但这一次,却是他自己偷跑着出来的,而且哥哥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去找他了。

荻儿不明白,也不敢随便进来,就一直在那儿怯怯地站着。

菁儿耍着剑忽然来了记转身,一抬眼,自然瞧见了荻儿,先是眉一扬,唇微微咧开,既而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顿,嘴撅得老高,哼了声,竟然转过身去不理他。

溶月一旁瞧见,捂着嘴偷偷一笑,以为是两小家伙闹意气了,碍着大人的面,不好意思。她也不多管,就朝苑门处的荻儿招了招手,就管自己转回后屋去了,心道这回可得多准备些桃米饼了,两小家伙都爱吃!

溶月满以为待她端着桃米饼回来时,准瞧见两孩子又玩在一起了,谁知竟是打起架来。

"你娘是坏人!就是坏人!就是坏人!"菁儿推了把荻儿。

此刻的荻儿似是满目委屈,眼睛红的都快哭出来了,抓着菁儿推在他胸前的手,"不是!我娘亲不是坏人!"

"就是!就是你娘!害得大将军爹爹哭,害得娘亲哭!都是你娘坏!你娘是个大坏蛋!"菁儿被他抓得有点疼,又想着那日他听在耳里的话,以及爹爹娘亲抱着哭的情形,他难受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弟弟的娘亲,青鸳姐姐说过,她是个坏女人!是个大坏蛋!然而他却不知道,平日里一直玩得很开心的弟弟是不是坏人,他不喜欢看见娘亲哭,不管是谁,都不许让娘亲哭!

"你骗人!我娘亲不是!我娘亲是好人!她不是坏人!她没有惹大娘哭!没有!"荻儿哭着喊起来,他委屈极了!娘亲是他的娘亲,怎么可以说他的娘亲?哥哥怎么可以这样说他的娘亲!他微闭上眼睛哭起来,手也跟着乱挥。

菁儿也委屈,就是认定了他娘是个坏人,一见荻儿居然挥着手打他,他更气,不由也出手打了过去,"就是!就是!就是!你娘就是个坏人......我才没有骗人......"

两孩子一打起来,哪还分轻重,没一会儿便扭作了一团,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了。溶月回来时正巧便是看见这副情景,当下把碗一搁,就上前去将两人扯开。

然而他二人却还在那边气愤不平地哭着,眼泪鼻涕横流,只拿袖管子一擦,便全糊在一张脸上。

"你骗人......"荻儿抽噎着,口中呢喃不清。

"你娘才是坏人!"菁儿也不肯甘休。

"闭嘴!"溶月吼了一声,将人一手一个揪了起来,各瞪一眼,提着进了堂屋。"两人都不许再吵!我去端水!"将两人往椅子里一摁,转身就去打水。

正巧骆垂绮给六房婶婶宣盈璧送了幅绣回来,一进屋就见两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噎着。她微微一皱眉,转头问菁儿,"怎么回事?"

菁儿负气,扁了嘴扭着头不说话。而一边的荻儿也是拚命忍住眼泪,就是一声不吭。骆垂绮见两人都不肯说,也没再多问。待溶月打了水进来,骆垂绮便接过手,替荻儿轻轻擦拭。菁儿见自己娘亲居然给荻儿擦手,心中又添不服气,不由一甩手,不让溶月碰。

骆垂绮沉下了脸,没有多作声,也不理他,只是耐心地将荻儿脸上、手上在地上磨破了皮的伤口小心洗净了,又给涂了点清凉的药膏。

荻儿望着眼前的这个大娘,这双远比娘亲温柔的眼睛,这么望着他,这么小心地给他擦手,红红的、痛痛的地方,都擦得特别轻,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这么擦着,擦着,让他原本委屈的心,都渐渐平静下来,他止住了抽噎,忽然极轻极细地问了声,"大娘,我娘亲是坏人吗?"

骆垂绮的手一顿,望向孩子的眼神便复杂起来,复杂到深邃,复杂到幽悒,然而,最终,当她望入孩子这双害怕又企盼的眼睛里时,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你娘亲,对你而言,怎么是坏人!"

"大娘......"荻儿久忍的泪再一次滑下,他哽咽着扑向骆垂绮温柔的怀里,只一迭声地唤着,"大娘,大娘,大娘......"喊到最后,那连声的"娘与大娘"已然不分。

骆垂绮怔忡于这怀中的温暖却又陌生的孩子的唤声,久久,才只是放下一声叹,将孩子脸上的泪,一一拭去。

一旁菁儿看见自己的娘亲居然只顾着荻儿却不管他,心中极是委屈,不由又流下泪来。

骆垂绮在一旁看见,让溶月继续给荻儿上药,自己叫过了菁儿,"菁儿,你过来!"

菁儿擦擦眼睛,走到跟前站好。

"你跟娘亲说,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菁儿憋紧了嘴巴,就是不说,许久,在娘亲的盯视下,终于嗫嚅着吐了几个字,"青鸳姐姐说过,不能说......你和溶姨会伤心......"

骆垂绮与溶月听到这话都是一怔,继而心头微微有些发软,然而骆垂绮微软之后,仍是板起了脸。"菁儿,娘亲是不是教过你,知礼守礼的好孩子是不能打架的?"

"是。"菁儿低着头应。

"你是不是前儿才在外公的坟上立过誓,要才学不落人后,要行止坦荡磊落?"

"是。"菁儿的头又低下了几分。

"娘亲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叫做行止坦荡磊落?"

"说过。娘亲说,行止坦荡磊落,就是要菁儿做了什么就承认什么,不能撒谎,不能瞒骗。要知错就改。"

"你觉得你该打架?"

"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