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远望着,深深地看了眼,继而也微涩地回了一笑,这般坦诚直白,"应了相家的亲"?相家当日算是走了步下下棋,然而这曾经的屈辱,在眼前这位年轻士子的眼里,却是可以明白示以世人的。他......大概已不再介怀曾经的自己了吧?人生是局,走得出来,何尝不是可敬可佩?

出了政务房,正是子初相交,爆烛隆隆不绝于耳,效远望着远方微映着红白二光的天宇,不由吐了口气,"已入新年了!"

孙永航没有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的眸中明灭着凌厉之色,一如出鞘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划过,令人莫名地颤栗。

随着效远来至南书房,女皇正负着手遥望着禁宫中那片喧闹之所,宵庆还未完,大抵仍有些戏目正演着,应也有些臣子并未归家,仍在饮酒唱和。

孙永航躬身行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女皇转过身来,抿了抿唇,便淡问,"连守岁夜都不曾与家人相聚,你在心底怨着朕吧?"

"臣不敢!臣为国效力,自属应当!皇上能将此万钧重任交付与臣,臣亦深以为荣!"

女皇一笑,分不清是何意绪,只踱着步过来,"那你有何心得?"

"臣于这几日遍览宫中有关匈奴文献,包括前朝的一些卷帙,臣已颇整理了一些要则,请皇上过目。"孙永航由怀中抽出一卷条文,呈给女皇。

女皇接过,却并未细看,只摆在一边,"你给朕讲讲。"

"是。"孙永航微理思绪,即道,"臣纵观史册,得此三条对匈政策。其一,设府屯兵。其二,战中有抚,抚以战威。其三,战需毕其功于一役。"

女皇听罢,眉宇便再无舒展,只是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忽然抬眼问道:"设府屯兵一项,麟王已居大,若再设府兵,只怕地方兵力过胜,到时生出祸患。"

"诚如皇上所言,然此祸不在眼前。府兵一设,可立时召集当地壮丁,进行武备,又可以民养兵,就地取员,以抗匈奴之来势汹汹。"孙永航眸光炯炯,似是有团火在其中烧着,"以小眚全燃眉之急,最大限度地集中碧落国力,一举打掉匈奴的野心。匈奴势胜,屡有试探之举,因而此一战,均可规避;然碧落立国未久,民生未复,此一战,便不可久,需得一役功成,再战,则碧落已无二战之力。故臣以为,不降则战,战则必速。设府兵,最见成效,且,碧落时日已不多。"孙永航顿了顿,"此际匈奴来犯,主因是冬令少粮,然此背后试探,不容小觑。匈奴势强,碧落国弱,试探终不过一年,一年之后,匈奴来犯,若碧落毫无准备,则后果堪虑!"

女皇抚住了眉,似是那紧锁的眉宇牵出缕缕头疼,过了半晌,她忽然低问,"你说设府兵,先设哪处?"

"瀛州永治。"

女皇蓦地紧盯住他,"孙骏?"虽是二字,却吐得极重极沉。

"正是瀛州卫将军。"孙永航一瞬不瞬地承接住这严厉得近似于苛责的目光,依旧从容而淡定,"如此,则与麟州兵力相当,麟王若无他心,则歼击匈奴多三分胜算矣。"

"到底是夫妻同心。"女皇近似严厉地盯了他半晌,终于只是略带乏力地笑了笑,"你且去吧!朕再看看你的条陈。"

"是,臣告退!"孙永航躬了躬身,朝效远带了眼,低垂着眉目离去。

正月初二,照例是归宁的日子,柔姬一早做了准备,然而愈是准备,心便愈酸愈疼。春阳一边帮衬着,一边出口埋怨,"这都是些势利小人!不过是皇上来了一趟,就尽往那儿靠了!"并不很早了,然而秋芙院却到此刻令人惊异地未见半个丫鬟仆妇进来收拾,然而说是令人惊异,毕竟仍有几分预料,只是这般快......小人!

原想自家小姐必定心里有气,可谁知却是幽幽地只望着窗外出神,久久才涩然回说:"当日爹爹送我出阁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人家本有妻房,现是拿势逼嫁,你若非嫁那孙永航不可,往后入了孙府,全府之人对你不待见,可忍得起?我当时回说:忍得起......"

春阳听着不对,连忙阻道:"小姐打小便是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作什么要忍?咱家又不欠着这儿,小姐凭什么受着冷待?"

柔姬蹙着眉,神色茫然,"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些道理,她似乎一直都未尝明白。她想要嫁孙永航,也知道爹爹很有本事,然而爹爹到底是怎样让孙永航娶她的呢?在他心里如此深刻地镂着骆垂绮这个身影的时候?她有些感觉孙永航的变化,然而,她不明白,她不懂,只是隐隐觉得不安,然而让她细思这不安在何处,她又茫然。

她素不喜思索这些事,尤其这些事还涉及到朝政,她厌烦。她厌烦着,却又茫然着,厌烦着等待,然而对于孙永航,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正如同此刻,他会陪她归宁吗?她不知道,除了茫然地等待,她对他,一无所知。

等到了巳半,已然等不下去,柔姬自去拜别孙骐夫妇。孙骐与于写云的态度倒仍未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其间的亲昵总淡了些下来,若是往常,孙永航连着三十晚上不到,初一归宁更不到,自是要说几句的,然而此刻却半句不提,只略略说了些客套话就吩咐备车了。

柔姬未尝不敏感,然而这总总加起来仍敌不过孙永航始终未来的这股子失落与茫然,竟让她站定在府门口,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有些恍恍惚惚地到了相府,相渊一见只柔姬自个儿回来,心就往下沉了一沉,也没多少言语,只把女儿迎入内堂坐了,又唤来春阳,将昨儿晚上女皇到孙家的经过一一细问了遍,神色便没再展开。

相夫人只一味心疼自己女儿削瘦了,见丈夫皱着个眉,不由也抱怨:"女婿没来也就罢了,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你怎么这会儿仍摆着个臭脸!"

相渊回神,看了眼妻子,又瞅瞅柔姬,心里一转,便连忙强露了个笑脸,"呵呵呵呵!想着朝政上的事呢!一时想蒙了,呵呵!哎呀,柔姬呀,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这也老长时候了吧?怎么都不见常回来走走呢!上回一听说你犯了咳嗽,你娘可是把药铺都给翻了个底朝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也半句未曾提到孙永航,这个理应陪她一同归宁的女婿。

柔姬心中只觉得奇怪,也不应相渊的话,只是问:"爹爹,这些天不是年假么?怎么还要想朝政上的事呢?"

"嗯?啊,哈哈,爹爹当了一辈子的兵部尚书啦!最近又有匈奴压境,总得想好法子呀!"相渊拍拍她,然而一拍之下即感觉到女儿明显有些细瘦下去的肩,脸上又是一沉,却迅速掩了。

"......他,是不是也在忙这些事呢?"柔姬忍不住问。

相渊丢了个眼色给妻子,相夫人立刻笑着刮柔姬的脸,"哈哈,好容易到了娘家,怎么也该想想自己的爹娘吧!整天把丈夫挂在嘴边,也不怕羞!"

柔姬这才露了个微带羞涩的笑,与母亲聊起家常来。一旁的相渊也在心口微微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回影苑里算是络绎不绝,院门口原先积着的厚厚的白雪也早不见踪影。起先还陪着坐会儿,到了后来,一日里要来个几拨人,吵得菁儿都没玩儿了。溶月知垂绮素日脾性,便叫了青鸳摆出泼辣的架子,但凡是来趋炎拍马的,一概不准进。

这么闹腾了几日,溶月却也渐渐觉出垂绮的不对劲来,那冷冷淡淡的神情似是融了不太寻常的讥诮进去,小姐以往并非这样的!这一日,待垂绮交待历名去送几封信给端王及孟物华后,溶月抽了个空就问了,"小姐,溶月觉着,你近日不太对。"

"嗯?"垂绮一侧眉,继而弯弯一笑,起身走至窗台边,那一脚却起的窗架正露出一枝欹侧倾近的盘曲老梅,梅苞朵朵,芬芳微沁,却多少都带着冰雪之气,颇见冷冽。

就是这种感觉了!溶月抿着唇,以往的小姐绝不是这般模样的,小姐是温柔的,是宽和的,绝不是这般冷峭的,如同一汪寒潭。

"是不是三十晚上那相家小姐跟你说了什么!"溶月面带怒气,就知道那相柔姬找小姐谈话没安什么好心!

"说了什么......唔,"垂绮一手攀着枝端,指甲拨弄着上头的萼瓣,"是说了点什么,说得有理!"

"小姐......"

"溶月,"她背过身子,使人瞧不见她的神情,"相柔姬有些话说得对极了,我百般委曲承欢,何苦呢?他们都薄待我,我为什么不去恨呢?以德报怨?不,我不想作圣人。既是凡人,那恨,又有何不可?"

微浅的笑意藉着梅花的清新之气传来,溶月听得直觉心窝里发苦。"小姐......"

"溶月,你知道么,我如今很畅快!不用想那么多,只消做就是了!"她突然回过身来,满目都是一种悲怆却异常凌厉的眼神。这样的神色,如何算得畅快?溶月心中更添苦涩。

"你不知道,功利是这世上最好的诱饵,渴慕一如端王妃,贪婪一如孟物华,争夺一如端王、信王,只要稍加拨动,使之原本的平衡不再......就如同涟漪,一子下去,整个湖面将不复平静。"垂绮蹙着眉说着,她的目中一片冷然,然而语气却是如此热切,似是在说服溶月,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孟物华熟谙户部,必能协助端王稳稳地控制住户部。眼下,又即将派游击将军闻谚出征,这粮草便是可以安心。待得这一场仗胜了。这朝局也适时候变了。"

她甚至已规划好了下一步、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搬倒相家,怎么搬倒信王,甚至,怎么报复孙家!

溶月望着她,久久才回了一句,"小姐,你真的畅快么?"

垂绮一震,继而强笑起来,"呵呵,报仇,是一件极能令人畅快的事。"然那笑容看在溶月的眼里,就如同欹侧的老梅枝般蜿蜒,每一道弯,便是一道伤,这笑容,伤痕累累。

孙永航在书堆里整整埋了五天五夜,终于理出一张名单,由边关守将至知州知府,由六部员外郎至尚书,最后这一弧线划至信王,端王。"小公公,这些六部籍录劳请再还回去吧。"

"是。"小公公丝毫不敢有所怨言,招来另几个内监一一将成山成堆的卷帙再搬回去安放好。

孙永航拿着名单又反复推敲了一遍,终于觉得再无问题,便将纸页凑至灯火前,那火苗慢慢将之吞噬,一个个名字在烛焰里卷起,成灰。

见纸页俱成灰烬,他才从案上一角拿起一本奏表揣在怀中,大步踏出房门。屋外已是深夜,雪霁风停,满天星斗似都压在头顶似的,闪闪烁烁,暗夜里,还幽幽捎来一股幽香,冷冽的幽香,令人心脾顿时为之一振,然而待深吸几口,却又觉得心肺间有些冷痛,忍不住想要咳嗽。

孙永航咳了声,便就着宫灯往禁宫里走,若如他所料,他们的年假就该在今日夜结束了!

大年初六,离年假还有四日,但所有的在朝官员却都接到了通令――即刻入宫议事。于是,拜完年的,没拜完年的,回乡探亲的,都十万火急地赶回天都,准备初七日的午朝。

信王、端王、相渊自是心中有数的,然而却怎么也猜不透女皇到底要做些什么。照局势看,是战是和都有其大利的一面,当然所失也不在小面。这会儿的朝会,想也是和与匈政策有关,只是,是战?亦是和呢?

信王素来是稳的,局势未明,绝不表态。相渊则是信王伸向朝局的探爪,一深一浅,一显一隐。而端王总稍嫌冒进,但这进却屡屡正中女皇的靶心,同时也因那份冒,使得女皇也倾付了相当的信任。

初七这日的午朝,女皇抛下了一个是战是和的议题,便不再发过一言。整一场朝会下来,也只剩下了端王与孟物华两个人的声音:战!

然而终至朝会结束,女皇依旧没说一个字,这使得众臣都摸不着边站了,初七这整一日,天都便都笼在这阴不阴雪不雪的气氛里,只觉得冷得令人汗毛直竖,连打几个寒噤都止不住。

初八,毫无预警的,女皇调派游击将军闻谚增援支口,并许其临事专阃之权。那"战"与"和"之议无甩定论却又似有定论,然而女皇又紧接着抛出另一个议题,是大战,还是小战。

此话一出,众臣更不敢开口了,也更摸不清女皇的意思,这死寂的朝堂之上,依然只有端王与孟物华二人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盘旋在众臣惊骇的神情里,盘旋在女皇审视的眼神里。

一这静,就静了五天,朝局愈发紧张,似一张已将弦崩至极限的弓,随时都可能崩断。天都上空的云似也应了这浓得化不开的紧张似的,乌压压一片,阴冷冷的风肆虐,已掀了好几户人家的屋顶。雪全冻住了,只压得屋梁"咯咯咯"地响。破五后的闹市似也比往年冷清得多了,寥寥几拨人,小商小贩连吆喝都有气没力的,整个天都都似在屏着气等待着什么,令人紧张又不安。

这一日的午朝,照例没几个声音,女皇一怒,拂袖而去。众臣不由更为惶恐,一时都慌了神,却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一个个递条陈想与女皇单独禀明。

这一回,是和是战,总算出了点声音了。这朝堂也终于热闹起来,继而火爆起来,主战主和,尽在朝堂上争执,几次甚至于要大打出手。天都头顶上的云更为阴沉了,就如同那散在女皇唇角的冷笑,雪就快下了。

正月十五,正当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时,闻谚传来了捷报。这倒是把原先紧张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上元的花灯元宵也终于火热起来,闹闹腾腾地渲沸了整个天都。

第27章

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北天,千秋冰雪,万里银甲,风雪呼号着,染白了牧人的髭须,裹卷了一支又一支的队伍。迷离间,望不见前山,瞧不清后坡,甚至连往归的路也一并迷失在这场浩大的风雪中。

队伍背着一处山弯驻扎下来,人们宰了几头羊,开始煮肉汤。风雪使得生火变得极为困难,几名牧人团团围住,往往才堪点着一个火。然而火毕竟是生起来来了,即便那几捧火苗子总被风吹得快要灭了似的。

队伍中的头儿捏着马鞭在边上看了会儿,随即眯着眼顶着风雪登上了这座小土坡,朝着不知是何方向的茫茫雪原眺望着。风刮着鹅毛大雪,扫在头儿的脸上,使得那髭须都被冻成了一络一络,僵在那儿。

不多时,土坡上又登上一个牧人,虎皮包裹的壮硕身子望去相当魁梧,比这小土坡还能挡风似的可靠。他顺着头领眼望的方向望了望,继而大声喊着:“这风雪他娘的下不完似的,大汗,咱们还是撤吧!”

“什么?”头领亦转过他健壮的身子,虎皮裘裁制的短裙,护腕护膝处均烫过一溜儿貂裘,厚实的金貍皮靴子在雪地里留下两个深深的洞。

“咱是说,撤吧!”他喊得更响了,然而在风雪中似是起不了多大作用,又喊了两遍,头领仿似才听见。

头领回过头去细想,显然还没下决定,那手下率先忍不住,“老大!这格尔木的小杂种没完没了地反了又降,降了又反,早知道就一早平了他们,也早省心了!”

头领没说话,像是想了想才道,然而语出已成一条命令:“等雪小一点,再继续前进。”

“大汗!”那人似乎想要辩一辩,却被风雪吞掉了声音,“哎!”那人拍了一下大腿,终于还是退下了。

然而眼见着天色愈拢愈暗,风雪却似是毫无减弱的样子,头领只好命属下搭建帐篷,歇一晚,明日再行进军。

毡帐里,火堆熏烤着羊肉,那滋滋的羊油滴入火堆里,窜出阵阵香味。小兵烤好了肉,便由后腰里抽出弯刀,将之切好装盘,呈到各座面前。

外头的风依旧“呜呜”地呼啸着,然毡帐里头却安静得很。头领嚼了几块肉下腹后,才大口饮了杯酒,朝众人看了一圈,简短地道:“这风雪看来就今晚厉害些,明日大伙儿都起个早,也叫他们汉人收自己的爪子。”

副座的一名魁梧大汗边抹着嘴边拿刀切着肉,听到头领这么说,就忍不住插了句嘴,“大汗,您真的不派兵去教训教训格尔木啦?那格尔木是匹草原上的狐狸,他们的忠诚与信义,就像雅达里河一样,时有时无,您永远无法摸准他们到底是不是归顺了咱!照我看,应该像对待瘟疫的牛羊一样,彻底杀它个干净!”

“对!我也赞同断事官的看法!格尔木人是不可信的,应当将他们全数消灭!”

听了两人的话,头领手中拿着块肉,没有立时决断,只是冲着国相问:“国相,你怎么看?”

被称为国相的貂裘大汗头也没抬,仍拿着刀切割着羊腿上的肉,“断事官和千户长说的都有道理,就这件事,左谷蠡王也找我说了好些回。但我觉得是,格尔木这匹草原之狐,虽是狡猾的,却也是绝顶聪明的。他们由汉人那里引进的连弩,经过他们的改造,已经成了能在马上发射的强弓。而格尔木境内又遍产黄金,本来又与碧落近,如果我们想要消灭他们,他们可能就会立刻投靠碧落。现在只不过是小部分的族人间的争斗,不是叛乱。”

“那些个小兵小箭的,顶个屁用!就像汉人的丝绸一样,手一扯就碎了!”

“左谷蠡王,您大概没吃过那玩意儿的苦头。千户长,你应该知道吧,你的一支百人小队不就是在与格尔木部起争执的时候重伤了么?”国相慢吞吞地说着,又塞了块肉到嘴里。

千户长不说话了,左谷蠡王皱紧了眉头,心里还是不服气,但又说不过国相。

看着似乎有了定论,头领才放下手中的刀,“那就这样,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外关,格尔木这只狐且慢慢来,倒是碧落这头慢慢开始学会顶角的羊得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一说到碧落,几个人再度精神起来,断事官率先开口:“碧落那群汉人,觉得自己已经是只鹰了,待大汗的铁蹄一踏上那美丽的丝绸,就能让他们知道,云雀是永远成不了鹰的!哈哈哈哈!”

千户长与左谷蠡王也跟着笑起来,“听说那里的男人都像柳树软弱,这样的男人能保护自己的国家么?哈哈…”

“我还听说,他们的器水很干净,待我们攻破他们的天都,我要牵我的马儿去那边喝水!”

头领听着他们大声谈笑,不由也展眉轻笑,手中的酒樽没再停过。

国相静静地听了会儿,却始终没露半丝笑容,直到头领发现并询问时,他才叹了口气,“碧落人也有他们厉害的地方,比如他们有兵法,比狐狸还狡猾,比如他们有火器,我曾听说南边打仗的时候,碧落就拿出了火器。第三,别忘了,我们还有东边的敌人——突利!如果格尔木是狐狸,那突利可就是草原上的苍狼。他们贪婪而不讲信义,到时候也会成为我们的大麻烦。”

“哎!国相大人老是担忧这担忧那的,打就打了呗!打仗整天要讲究那些,那还打个鸟!如果突利来了,咱就打回去不就得了!担心啥!”左谷蠡王立时站起来拍了拍胸脯,“大汗!请任命我为前锋,我要砍下那个姓闻的小子的脑袋!”

“有你机会!”说着,众要都笑起来,火势渐旺起来,烤得那羊油滋滋地往下滴,整个毡帐里一片肉香。

天都在接到闻谚的简书急报后,局势更为紧张混乱,且这情形已渐由朝廷转向民间。民间倒是一力主战,然在朝局上,却仍有半数的朝臣主张立即乞和,甚至有些官员在这当口大力批驳前些日子才颁下的‘府兵制’的可行性。

然而即便如此,已然决意倾力一战的女皇未露半点意思,孙永航也隐在暗处,对于相渊的种种试探,他回应得模棱两可,一时倒让这只官场上的老狐狸摸不清方向。

然而说摸不清方向,到底还是有方向的,信王的心里,是和的。选边儿站,是朝臣最为严峻的考验,相渊也多少有些料到目前的场面,虽半数多的臣子主和,然而女皇一日不决断,一日便悬着那颗心。对于信王的猜忌,也不可谓毫无迹象,但自己却日已无那个翻云覆雨手去改变立场了。

或许尽量低调些,才是自保之道吧。正因存了这个心思,相渊倒于整个朝局里颇为清醒,看着一些初出茅庐却又一心想往上的朝臣一应巴结着信王,大力主和,他反而隐约地渗入些不安来,这番声势,如若女皇真心主战,只怕信王这棵大树势必得先行连根拔除啊!

所料几乎极快地就应验了,甚至未曾给相渊以准备的时日。

二月初十,刑部的司田主郎中元驿上呈了一份《刑案勘录》,兵部员外郎即刻见缝插针地就近日全国各地因府兵制而起案件,递上了一份《论府兵之七大害》的表折,台谏左拾遗又有一份《兵难》,上书一十七款不能用兵之由,以及一十二条当前之碧落无以抗匈奴之实。

这后两份表折一经掷出,恰似一锥扎向了冰盖,瞬间断裂了整块的守衡,整个冰架迅速破裂瓦解,冰下的流动的锐意刹时浮出台面。

孟物华瞅准了机会,端王瞅准了机会,明远亦瞅准了机会,本是两派朝臣的交锋,甚至是主和派略过一头,然而当一切都浮上台面,当主战派的身后赫然站出了女皇,主和一派便似那艳阳下的冰雪,悄然融消,垮得太过迅速。信王忽然就孤立起来,原先的唯他马首是瞻,忽然间一切都越过了他,《市马令》一出台,紧接着,《征兵令》又颁,户部抽紧了骨头,却牵出一件大案来。

二月二十,当榆泉再度失守,闻谚退守梧郡的消息传至天都之际,孟物华亦将户部清算出来的库存量上报了女皇。

粗略估算,若按碧落每年税收均衡及各地粮仓储备,可供支持战备军饷三年又五个月,但目前实际库存却不足列帐的三分之一,余者尽成了朝中官员的外债,无法回收。

孟物华捅破了那层纸糊的窟窿,并且上附了所有列帐的官员名单,朝臣至此才知晓,原来之前的不动声色,不过是冷静的旁观,如今是要一一清算了。

首当其冲的即是信王,户部由端王接手之前便由信王打理,如今竟查出国库三中之二俱成外债,那如何了得!

因借贷官员中亦包括皇室子弟,女皇便明令刑部并宗人府严格查办,追回失款。虽未曾明言查办信王,然此冲却是任何人都看得明白的,信王无奈,只得引咎离职待审,相渊亦紧跟着被撤了兵部尚书一职,调任吏部,随后又被贬为礼部员外郎,一月后,再贬为铸印局掌事,负责各省各部各级官员官印,以及特印、文印等,已然失尽权力。

至三月底,朝局大变,朝臣调动频繁,不过短短两个月工夫,天都官员,甚至包括戍边将领、行军司马,以及重镇知州尽数汰换,就如同这初春的雪,融得恁快,整个碧落都步入了紧张备战的紧张又严酷的时段。

“小姐!小姐!老爷被调去铜州锦河了…小姐!”春阳急急奔进园子,秋芙院此际冷冷清清的,有些阒静,阶旁的落叶未曾扫去,险些滑了春阳一跤。

柔姬一惊,手中的茶盏便一晃,茶汁尽倾泼在襦裙上。

春阳见着,立时抢上前替她擦拭,口中还直呼:“小心烫着!”然而手中绢帕才碰着衣裙,春阳眉便一紧,“怎么是冷的?”她抬起脸,“小姐,您喝冷茶?!”既而气愤,“这起小人!尽会瞅着人势,没一个长着良心!平日里得好处的时候不记得了…”

柔姬听得心中厌烦,又酸苦,就立时打断她,“你方才急着跑进来,想说什么?我爹他怎么了?”

春阳瞅了柔姬一眼,又忙垂下头,只说道:“老爷今儿刚接到…外调的令,说是要去桐州锦河当知…监察使,去看一回。”她说得支吾。

饶是已经删改的消息,柔姬听得仍是怔住了,转念间,眉宇已现焦色,“怎么好好的,皇上就要外调爹爹呢?爹爹年纪也大了,去铜州又远,他怎么受得了这折腾!朝廷里难道没人了?”

春阳咬住了唇,良久才强笑着安慰,“小姐,不是有话说‘能者多劳’么!老爷是深得皇上倚重的重臣,代天监察地方啊,很正常嘛!”

“可是…”柔姬欲待再说,春阳早一步打断了她。

“小姐!令至即行的,只给三天准备,你难道就不回府好好聚聚?老爷夫人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语中微泛哽咽,春阳及时止住,吸了吸鼻子又笑道,“小姐,春阳可早给备下了马车喽!”

“嗯!那我们快走!”柔姬一心都记挂着父亲要外调的事了,也没怎么在意春阳的神色,听说备好了马车,就立时往外走。

上了马车,车身因过于狭窄,柔姬坐得不甚舒服。春阳见状,心中酸楚,但面上仍笑着宽慰,“小姐,我刚一时心急,也没雇到好的,你就将就些!”

“嗯”柔姬随口应了声,满腹心思也不在这上,倒也没再说话。

马车沿街转南,柔姬因心急,便常挑起帘子来看,满街上的人各自做着活计,只一群孩童跑东跑西。主仆二人坐在车里,忽地隐约传来几声孩子的拍手吟唱,初时不曾细听,待后来有些响了,柔姬也分神听了阵。

“…天都春色好

向阳木青青

不识戈矛,老目昏

一朝天变色

杏花东风薄

桂枝作则木

失女难为臣…”

虽说唱得顺口,听得入韵,但柔姬琢磨了一阵,却始终无解,不由问了春阳一声:“春阳,你听这童谣唱的是什么意思?”

春阳脸色微白,继而勉强答道:“孩子恁大一点,不过是捡东捡西地哼着,哪能有什么意思!小姐想多了!”

“可是…”柔姬还想再问,马车却已停了,春阳赶忙挑起帘子道:“小姐,到了!”

柔姬当下也转了心思,下得车来,只瞧见车后一群孩子捂着嘴,一溜烟跑了,边跑还边唱着刚那首歌谣,柔姬也再没心思理,只急着自己爹爹的事,径入相府。

一入堂屋,才不过月余,柔姬便明显感觉出些不同来,这相府大院,别样的多了些以往不曾有过的伤感及冷清,恍恍然,令人不安。

花依旧是三月里的花,树依旧是三月里的树,幼时与现在,不过是树杆子粗了些,不过是叶子密了些,那边的秋千架还在,这边的数鱼石还在,那么,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柔姬边走边皱着眉分神想着,然而这一切思绪俱在见着母亲手中正整理着的包裹时抛却。她眼尖地望见包裹中有几件母亲平日穿戴的衣衫,不禁抢上前:“爹!娘!不是说外调么?娘怎么您也要走?”

相夫人一见着她就想流泪,在觉着丈夫扯着她的后襦,她才强自忍住,轻轻替她拢好发,扶正了髻,“自己也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慌张!荻儿近来还好吧?”

柔姬望着母亲的笑,心里觉得酸酸楚楚的,像要哭出来似的,“好!他打小身子骨好!只是不爱说话,沉默惯了,也就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