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孩子就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太过聪明,但三岁看到老哇,这孩子将来只怕有什么苦处全往心里藏,你这娘亲可得细心着些!”

“嗯。”柔姬拭了拭泪痕,点头应下,“娘,爹,怎么忽然就派任你去做监察御史呢?您年纪也大了,娘身子又不好,要不这样,我去跟永航说,让他…”

柔姬还没说完,就叫相夫人截了去:“你还提那个孙永航,还不都是因为…”

相渊立时接妻子往身后一拉,赔笑着对女儿道:“永航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办呢!年轻人,总是他呆在天都里前途亮些!左右不过去些日子,你娘正好是想去外面看看,就跟着我过去了…柔姬啊!你也长这么大了,爹爹有些话,想跟你说啊!”相渊忍不住抚了抚女儿的鬓发,那神色虽在笑着,然眼神却透出诉不尽的酸楚来,“孩子,你打小是爹娘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的,心不坏,就是脾性儿多少倔气些,这爹娘一走哇,可就你一人了,荻儿还小,你,你可要…”相渊忍不住抿住了唇,沉了沉气,才继续道,“你嫁去了孙家,已是人家的媳妇,这人世复杂啊,你可要记得一个忍字,凡事想得开些,别去计较,啊?”

柔姬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一阵抽噎着点头。

“唉,养女儿这般大,却还是小性儿。可真让你去别家成长,爹爹实在有些心疼!”相渊话到后来,也实在忍不住,只将女儿一把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好好过日子,好好守着荻儿过日子,啊?…别记挂你爹娘,咱们没事!没事…”

“爹…”

一时这一家三口俱抱在一团涕泣不已,好容易在春阳劝说下,才收了泪。相渊抹干眼泪,又和妻子嘱咐了柔姬一阵,便赶着她回去照看荻儿了。

晚间,相渊在屋里踱着步子一圈圈地绕着屋子走,当烛蜡熔至小半截的时候,他终于站定了身子,朝着阒暗的窗外怔怔出了会神,便扬声叫唤下人:“来人!备车!我要去趟政务房!”

一旁打点着行装的妻子瞅着他,不解地问:“这么晚了,去政务房干什么?落了东西么?”

相渊看她一眼,抿着唇,直到下人进屋回说已备下车马,才开口吐了一句:“去求求人家高抬贵手。”

一连一月,孙永航一直呆在政务房里,抗匈政策可以说几乎全是他在负责监督,由马匹求购至户部粮草军饷,再至府兵制的施行状况,同时还兼边防防务,以及信王一案所牵涉的一干官员的妥善处置派任,俨然身领尚书令一职。

是晚,孙永航亦是忙得无法再回府去休息,一封关于府兵制施行择要的奏本正在一豆灯火下渐渐成文。

是以,当相渊跨入屋内时,正瞧见孙永航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背对着他的手重重地拍着脖颈。一时间相渊不禁重新审视这个自己招来的女婿:孙永航,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在大家族里历练出来的干练,或许经历平定叛乱一役,孙老爷子病逝一事,或许还得加上自己的这一段逼嫁,眼前的孙永航已由年少的意气风发被磨砺出藏而不露的锋刃,那是一柄太过敛藏的精钢宝剑!

眼见孙永航仍继续伏案疾书,相渊也未出声,阻止了一个小监的通报提醒,转身四下里打量这间政务房的偏厅,几乎俱是书架子,收藏了碧落立国至今的官署牒录,名臣名表备案。再转一个角,就在书案边上,设了一张简陋的小铺。

相渊低垂了眉目,想了一阵,才抬起头来,轻轻一咳。

孙永航回过头,一见是他,也便立时起身一揖,“岳父大人。”

相渊颇带着复杂地看他,最后才勉强自嘲一笑:“也难为你,时至今日还能唤老夫一声‘岳父大人’。”

孙永航沉默地望着他,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对。

最后仍是相渊开口:“永航,当初之事,我虽有强逼之心,然事到最后,却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纵然我相家百般算计你,然朝廷时局,风云四变,亦如…亦如如今之我。这些,这些都属于朝廷里的事儿,柔姬她不懂!她只是爱慕你,才一心想要嫁你,当初那一切事端,也是我这个溺爱女儿的父亲所设的局,这一切,真与她无干,你…”相渊说到后来,不由紧赶上两步,重重地抓住了孙永航的手,“你,就当我这个老人求你…”他枯瘦的身子几乎就要向孙永航跪了下去。

一把扶住相渊,孙永航抿着唇不语,久久,才呼出一口气道:“岳父大人,时至今日,许多话也便可以摊上桌面来讲。当初情形,我确确实实被逼而娶,所为何由,当时彼此便都心知肚明。说我孙永航卑鄙也好,无情也好,刻薄也好,我都身受,却也无所怨言,也不言悔,也不妄自菲薄。然而,娶了便是娶了,无从悔恨,更是责任,柔姬我会有所安排…这一生…我心里只存了一个人,那人不是柔姬,但对于令嫒,我即便给不了她所求,也当尽力供她衣食无忧。荻儿是我的骨血,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便是我孙永航心头上又疼又喜的存在了。您可放心!只是,有些经历,有些教训,需要一生作酬偿,我是…柔姬亦是。我放不下心中所想,更无从与柔姬共度一生,妥善安置她,若她有心,我绝不束她自由!”

“好,好,好…”相渊抹着自己的老泪,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他最大的奢求,自家的女儿有一双好眼,只可惜,没有这段缘分!然作为父亲,他亦只能做到这个份上,往后,只能看柔姬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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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个童谣太难理解了不像是童谣,但是古代童谣其实和现在的基本上不是一回事,请看解释:

在我国历史上,伴随着神话传说而生的,还有一种童谣。它传唱于儿童之口,但有许多简直与儿童的生活和理解力毫不相干,而几乎是纯粹的政治斗争的反映和产物。从性质看,它应该列入“低幼读物”,但其实内容深奥难解的程度.几乎超过所有的“成人文学”。

从现有材料看,我国古代童谣大体上呈现出“两多两少”的状况:乱世多,盛世少;王朝末期多,王朝早期少。像魏晋南北朝时期、五代十国时期、元代,政治上黑暗,内外战争频繁,国家分裂,生灵涂炭,反映这一时期政治斗争的童谣也就比较多。在每一个王朝中,一般又是末期比早中期多,像秦末、汉末、元末.明末等时期,都是童谣大量流传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乱世和末世,政治斗争尖锐复杂,各种政治力量都努力表现自己,其中就包括用童谣为自己造舆论。所以,有着产生童谣的肥沃土壤。另一方面,这时统治者的钳制力则相对削弱,使那些生产出来的童谣不至于全部被扼杀。新上台的统治者对那些替自己造舆论的童谣,固然会乐于保留,就是对那些诅咒被推翻的统治者的童谣,也往往持一种容忍的态度,甚至也乐于记录下来,以作为自己“顺乎天心,合乎民意”的证明。反过来,在每一个王朝的初中期,统治阶级的统治相对稳定,除了歌颂升平的东西之外,真正有战斗力的童谣就不容易创作和保存下来了。

举个例子:

二月末,三月初

桑生裴雷柳叶舒

荆笔杨板行诏书

宫中大马几作驴

这首是晋朝的童谣

就是写来讽刺司马氏是一头驴的

还有首更隐晦的

烟,烟,

北风吹上天。

团团旋

窠里乱。

北风乱

吹便散

这是写于明朝的时候

讽刺朱棣夺他侄儿的权的童谣

本文童谣的意思就是:

拆了“相柔姬”这三个字

“天都春色好,向阳木青青”

指的是相家当权得势,家门兴旺

后面一句“不识戈矛,老目昏”当然是指相渊没有识人之明,引了孙永航这把向内的戈茅进来。

“一朝天变色,桂枝作则木”指的是女皇变了脸,信王倒了台,桂枝琼树,喻指皇家的信王,同时信王府上又种植有最好的‘毬子木樨’,所以桂枝就指信王了,“作则木”就是指他倒台。

“失女难为臣”就是个“姬”字,去掉“女”旁,也不成个“臣”字,指相渊离开天都,不但失去了女儿,也难再为权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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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边关虽然告急,然而朝中政令总得一样样下颁,增援兵马,补充粮草,闻谚与匈奴之战算是胶合上了,各有胜败,然而情势却是愈发明朗,强弱立现。

这一战在所难免,因此,作为战备,孙永航针对《市马令》,更进一步提出了与突利买马的计策。历来,突利盛产好马,而同时,突利又相当贪财,一直渴慕着中原的珠玉珍宝,王室中又颇有些与匈奴交恶之人。

此时的朝野结构几乎已是主战的天下,各方政令皆为备战,各方官员也皆为备战出谋划策,孙永航这一计划的提出,可谓用意深远。几句朝臣议了两天,便将这计划再往前推了一步:先由私商购进宝马,再转至官商,并以此为绪,试探突利对匈奴的态度,争取结盟,共挡匈奴。

时间紧迫,几乎是朝臣才议定,女皇立即颁诏施行,一些行商半是为国半是为利,也纷纷请愿出塞购马。

战备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孙永航手头上的事也暂且告一段落。他跨出禁宫大门,深深吸了口气,便立时往府中赶,他答应菁儿的约,已过了半天了,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赌气,做些什么哄哄他呢?

孙永航琢磨了一阵。继而笑了,弹了弹手指,便吩咐车夫道:“先去城西垒石弄。”上回见菁儿那么喜欢舞刀弄棒的,就托曾跟着自己打过仗的校尉房辛做了套小盔甲。

拿了小盔甲,又路过‘及乌斋’,忍不住又买了肉桂谷前饼以及洒着杏仁末的桃米饼,一路回到府中,便急入后门。

然而才到回影苑门口,就叫溶月拦了下来,孙永航望望里头,原本高昂的兴致立时就偃了下来,半晌才苦涩一笑:“溶月,我连孩子都见不得了么?”

溶月抿了抿唇,望向眼前这位明显又憔悴又不掩倦容的姑爷,心中又有点恨又有酸,末了也只是叹了口气,“航少爷,这会儿孩子正睡着午觉…”溶月住了口,继而又忍不住,“航少爷,你若真有心,溶月有几句话要对你讲,许不中听,您别怪罪!”

孙永航勉强收回朝苑里探视的目光,正了正色,立时回道:“我不是这般的人,但说无妨。”

“好!”溶月吸了口气,直直盯着孙永航道,“航少爷,你这两年来的用心,我们这些旁人有看在眼里的,也有没看在眼里的,只是想提醒一句,人心之外遮了那么多层皮肉,靠眼睛看,靠耳朵听,难免有偏,但是,能怨这些么?不能。那么,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到、听到你的心呢?”

孙永航一震,有些惊喜地望着溶月,却见溶月又黯淡了眉色,“航少爷,小姐,小姐的心很不定,我从没见过小姐这般冷厉过,似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怕…她最终会伤了自己。”

“我明白。我懂!”孙永航望着那首闭合的门扉,轻喃。

溶月微哼一声,“说实话,您不懂!你知道么?您那位二夫人来找小姐说过话,这话,伤小姐很深。”

孙永航眼神微茫,继而低头轻道:“从来,我与她之间并没有相柔姬,我与她之间横着的,不是这个…”是什么呢?彼此的委屈,彼此的骄傲,彼此的牺牲,让人深深不愤,却又无力摆脱的,相柔姬么,三个字,是扎向心间的锥刺,施力的却远不是这三个字…

“无妨的!我曾说过,只要垂绮愿意,就让她看着我遭报应好了…”他微抬起头,溶月以为那双眼里会溢满迷惘,谁知却一派清明,柔和中的坚定不移,怪异极了。“不管她在哪里,我始终守在这里。”他极淡地朝溶月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件小盔甲,以及那两袋满满的饼子交到溶月手上,转身就离开。

溶月望着他的背影立了会儿,叹了口气,便提着东西回屋里,一过门槛,就见垂绮立在窗台前,正是方才说话的方向,也不知立了多久。“小姐…”

垂绮回过头来,神色间未有半丝涟漪,瞧了瞧她手中的东西,她扯了扯唇角,“丢出去。”

“小姐!”

垂绮又转过身去,素白的手抓着窗台,用力间,血色尽退,“丢出去!”

溶月默了会儿,却有些倔强地回道:“我不丢!要丢的话,”她紧紧盯住自己冷峻的小姐,不放过一丝神色微动,“小姐你自己丢吧。”她将物件儿轻轻放在桌案上,离开。

骆垂绮拧着细眉瞪着桌案,咬了会儿牙,终于也不过恨恨地撇开了头,朝着窗口唤了声,“青鸳,你来一下。”

远远的,青鸳并未听清,只回头唤了声“什么”,仍蹬着矮登手中摘着石榴花的花瓣儿,拿来熬细米粥给孩子吃,想不到项爷为人粗犷,但心挺细的,连孩子吃什么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嘱咐她怎么煮咧,真是!

“青鸳,你先来一下!”

“哎!”青鸳将手边的提篮一摆,抹了抹鼻尖的微汗,便小跑着进屋。“少夫人,什么事?”

垂绮见她鬓间未乱,显是摘花累的,心意倒略略转开,“也不知成刚打哪儿听来的话,你怎么倒实心实意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青鸳笑着,“溶月姐姐让我听项爷的啊!”

“他们这小两口倒是一条心!”垂绮不由也微微一笑,忽而脑中闪过些什么,她又补问了一句,“溶月也这么说?”

“是啊!”青鸳不疑有他,“项爷说得可细心了!说石榴花可去驱虫,还能润肺,这春日多燥,菁少爷不是有些小咳嗽么?项爷说啊,吃这个就有用…”

青鸳还欲待说下去,却见垂绮默默不语,心神不属,“少夫人?”

垂绮回过神,眉色却冷了些许,“自己也别累着…今儿如果碰上历名,叫他来这儿一趟。”

“嗯,是。”青鸳应了就往外走,到廊子里轻轻拍着挨了一身的树屑。

傍晚,历名过来了,抱着菁儿玩了会儿,便进到正屋里,垂绮早坐在那儿等他,见他进来,眼便微微一垂,“相渊到了桐州锦河没?”

历名微愕,继而想了想,“算日子应该还没到。”

垂绮微扬起脸,露出的一抹笑渺若云山,“历名,你想,我若是拿来报一下仇可好?”

历名半晌作声不得,默了许久,才不过低首将叹息隐下,“少夫人。”

垂绮在桌案上推过一封信,“这,是孟物华顺端王的意思翻的老帐,我要报仇,轻而易举。”

历名瞅了眼,沉吟半天,才轻轻回了一句,“少夫人,您作主即好。”

“我作主?大概只要我不回这信,相渊不必到锦河,马上就调转马头南下,留守南边的黑溪了。”

“是。”

“呵呵,你是什么?”垂绮起身走至窗台前,淡笑,“你将这信交给他,回不回就依他了。”报仇,于她是仇,于他会是仇么?时至今日,他是否还会站在一条线上,一如当年罚跪祠堂一般?不,她不要猜了!相渊是谁?柔姬又是谁?如果她可以恨了,那么,为何不能将他也恨入骨髓去?恨了他,相渊也好,柔姬也好,又算是什么呢?

历名拿了信交给孙永航,却什么话也没说。

孙永航有些莫名,待看了之后,便敛着眉想了会儿,继而随手将信揉了,扔在一边,转过头望向历名时,问了句:“你帮着溶月把园里的含笑花移了么?”

“嗯?”历名显然转不过弯来。

孙永航有些近于喃喃自语,“她素来对含笑的香味儿有些难受,一到五月又易犯咳嗽…啊,那石榴细米粥她吃过没?”

历名缓了口气,回道:“今儿就见青鸳采了一晌午的石榴呢!…含笑么,园子里早没了的,去年就全移光了。”他望了望孙永航,此时倒是心情有些放松,忍不住道,“航少爷,方才…少夫人说,她若想报仇,轻而易举,但她要我将这信交给您了。”

“嗯。”孙永航漫声一应,风轻轻送入支起的窗架,带着暖意拂动烛火,“她有恨,然而,恨的不曾是相渊、不曾是相柔姬,即便对于他们带了些恨,那不过是我的转稼罢了…信王倒了,相家哪来的好果子!于柔姬,她的错,拿了她一生的幸福作了酬偿,我也是错的,我担着我的责任;而于相渊,他更是错的,也是时候要他自己负起自己的责了…她本就无意理会他们,说报仇,却仍是最大的漠视了,毕竟,信王手下的人,走得愈偏远,才愈能保得这条命!”

府兵制连行三月,已颇见成效,而与突利的结盟,也顺利进行。女皇由着这些进展,也更为坚定了一战的决心。自然,身为主战派先声的端王与孟物华也渐渐为女皇所嘉许倚重。同时,孙家似乎又重新为女皇所重用,不但一个孙永航总领了抗匈政策,同时又册封了老六孙骏之妻宣盈璧为二品卫诚夫人,于写云为二品载承夫人,大房的戚荃为二品明德夫人。连封三位夫人之后,便是将大房的孙永玉安入礼部,将孙永彰提入户部,又将孙永勋破格擢为台谏左拾遗。孙家一时又圣眷甚隆,孙府又开始了新一播热闹。

孙骐夫妇自然乐得合不拢嘴,本来因信王相渊倒台而怕被牵连的惊惧早烟消云散,甚至把相柔姬也似抛在一边,若不是有荻儿天天来请安,几乎是要全然忘却了。

柔姬由着这多日冷待里终于慢慢觉出味来,相家垮了…自己的父亲本不是调任,那是贬官,甚至不曾到得锦州,途中直接转去了南边的黑溪,抵达黑溪不过半日,再贬至了邵曲。已是碧落的南疆,那听说都是些瘴疫肆虐之地呵!湿重难行,她年老的父亲,她病弱的母亲,受得住么?

她想过辙,要去找孙永航,然而那晚春阳哭着道来的话却像柄刀似的扎在她心窝里。

我的小姐啊!你醒醒吧!你以为是谁整得相家?你以为是谁能跟皇上说得上这种话?是谁主的战?又是谁,瞒住了皇上的意思,叫老爷琢磨不透?

他们两人是把您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去求他们?小姐,老爷临走前都说过了,目前重要的,不是他们了,二老不过走得远些,不过风霜之苦,而您,您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了老爷,您可怎么办呢?生活在这么个府宅里头,您还有长长一辈子呵!

春阳这么哭着,于她却总有些不信。然而这一月下来,她想,她终于尝到了骆垂绮曾经受过的滋味。秋芙院,像座冷宫似的,原本孙永航除了看荻儿就甚少来,算算日子,他多久没来了呢?似乎从她生下荻儿,他便走得更远了,连一同回家归省,也是隔着重山般生疏渺远。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刻意的经营,水中花,一触就碎了。

一连这一月,她都待在秋芙院里,没人来看她,曾经她以为公婆疼宠着她,却原来疼宠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家势,如今没了,倒真是断得干脆利落!

日子过得那么静,一天都像两天似的长。春阳的抱怨与愤愤不平终于也渐渐被磨平了,剩得的只是认命。那么,她亦该认命了么?

为何觉得心那么沉,那么冷?一切都是骗局么?自己轻易交付的信任,却原来被用作了最佳的坑害双亲的利器?她该相信这样的事实么?为何爹临走都不曾告诉她?

不相信,会不会日子就比较好过…

柔姬静静地、怔怔地守望着窗儿,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好像又是素日里习惯的等待。只是,以往,她知道她等待的是孙永航,而如今,她连自己到底等待着谁,等待着什么也不再知道了。

“少夫人,航少爷请缨出战了。”

这一日下午,垂绮教着两个孩子练字,就见历名忽然跑了进来,气有些喘地说一句话。

垂绮握着菁儿的手一颤,那毫尖的墨便在雪白的纸上滴了下来,瞬间渗入那片淡定的雪白间。怔了会儿,垂绮又复提起菁儿的手,“继续写啊!”

菁儿好奇地看看历名,忽然问:“娘亲,请缨出战是什么意思啊?”

垂绮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却半晌没有言语。青鸳见菁儿搔着头,就轻说了一句:“别问了!就是去打仗的意思。”

垂绮似是这会儿才注意到历名似的,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语气间,存着刻意的淡漠,如果未曾瞧见她指甲盖上褪得毫无血色的白。

夜半,风静静地淌着,月淡淡地明着,菁儿早睡着了,垂绮替他轻打着扇子赶蚊子,一下又一下,然那眼神却定定的。

忽地,窗外“咯”地一响,垂绮瞧了眼,起身要去关窗。然走至窗边,却忽然瞧见外头那棵梨花树下,正立着一道身影,藉着淡月,轮廓微明。

“垂绮…”

垂绮立时将窗儿关了,然而人却不曾远离,只靠着窗着,烛光将身影映在窗格上,纤弱袅娜。

孙永航抢不及,也就着那影子靠在窗上,低低说道:“明日,我出征了…生死相搏,或许…会来不及再见你一面吧…”他将头靠在窗格上,仰望天边淡月,那些许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必再说。然而不必再说,心头又有恍惚,如果这一程,真的无法再见呢?

保国是为保家,垂绮才华横溢,如果他孙永航无法再给予她快乐与幸福,那么,至少也要给一个安定的,能让其施展才华的国家吧。

这么想时,孙永航忽然觉得那淡月也似明朗了起来,照见了他的命途,那或许艰巨却必须得去完成的命途。

边地的战事再度吃紧,闻谚击退了匈奴共十三次进攻,然而梧郡在守了整整三个月后,整个城池不但武器告罄,粮食也奇缺,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吃死人肉充饥。

几次派兵求援,却每到城下就被斩杀。闻谚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的眼扫过城楼上一众精神已疲惫不堪的士卒,太阳穴附近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疼,汗液由颊边滑入头盔里,蒸出一股酸腥味。他抹了把脸,手上有汗,也有血,想拿袍子擦擦,才一提起,却又想到这战袍上沾有更多的血,便复又放下。

“将军,匈奴兵暂退了十五里。”一名同样满脸凝着血块的兵士沉着声禀报。

“嗯。派几个人轮流值哨,其他人原地整休待命!”闻谚手一挥,自己也与那些士兵一般,倏然躺倒在地上。艳阳直剌剌地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闻谚将手遮着那强烈的光,目光追逐过天边的鹞子,朝廷一直知道边防吃紧,却如何这般久还不见援兵?孙将军曾经答应过会有一战的,这战,难道仅仅只有他一人在战吗?看来,自己是要死在这儿了…死就死了,好歹也要与匈奴最后放手战一回!

一宿无警,在众将士颇为平静地歇了一整晚后,次日,曙光微晞,闻谚就在城中召集了全城但凡能战的男女老少,打算作最后的拚杀。

才说了短短一句话,就见哨岗兵卒来报:“将军,匈奴兵忽然后撤了三十里,原因不明。”

嗯?闻谚一愕,脑中飞转,只是猜若不是敌后方有变,断无可能在就快拔城的情况下忽然撤离。如若是后方有变,那是否要挟以出击呢?

想了数转,然而在众人面前,他不过是微一沉吟,即道:“不管它!我方还是要严守以待!”即便对方是真撤,自己这边只剩些残将弱兵,还能干些什么?“听我将令!选出百人去邻县看看,有无粮食,但凡有,不管多少,先尽数取来!剩下兵士以两百人为一组,轮流值哨,不可懈怠!”扰民就扰民了!若军队都饿死了,那些百姓又有什么活路!

“是!”

他抬头仰天狠狠抽了口气,叫过近卫,“协常,你挑几个精壮机灵点的人出来…趁着这会儿,天都的消息一定要传过去!”

“是,将军!”

“另外!派出哨探,查查匈奴为何忽然后撤。”闻谚十指交握,撇了撇唇,这城,到底还能守多久?他心底也没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