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跃下马背来恭敬地朝楼湛行礼,楼湛哈哈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背,两人互相捶打几拳,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南疆话,顾含章隐约听见 “秦王萧桓”四字,其余便是一字也听不明白。

只是她顿时明白了一件事,透露她行踪的便是这三角眼汉子。

当哈琦亚推搡着她进了楼湛住处小楼后,她更是大吃一惊,竹楼前一座竹编秋千架上坐着一位高鼻蓝眸、肤白娇艳的少女,正是原先在客栈内遇见的少女碧纱。

竹密夜风骤(本章补完)

秋千后人影一闪,碧纱的随侍婢女纤儿走出来低头恭敬道:“少主人,小姐坚持要在这里等少主人,奴婢怎么劝也不听。”楼湛蓦地目光温柔了几分,走到秋千旁轻抚着碧纱的黑发低声哄了几句,碧纱依旧是不做声,却是将脸贴在楼湛掌心蹭了蹭,温顺地由着他打横抱起回了屋去。纤儿犹豫着回头略略抱歉地看了顾含章一眼,低了头快步也跟上走了。

“出了大齐北六城,各处都有我们的人,你当真以为逃得掉么?”哈琦亚在顾含章身后大力推了她一把,嗤地笑道,“恰好三哥他们也在那客栈,你就是插了翅也飞不掉。”她好一阵冷嘲热讽,顾含章默然无语,许久后低声问道:“这碧纱小姐就是楼湛的妹子?”

哈琦亚难得听她主动开口说话,倒是吓了一跳,听着顾含章嗓音清润悦耳,不知比自己这沙哑破锣般的嗓子好听多少,不由得又妒又恨,冷笑道:“碧纱是卓勒齐手心里的宝,谁也碰不得。”她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几眼,哼一声道,“你在他心头恐怕是连碧纱一根眉毛也比不上。”

顾含章冷冷扫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她,她越发地恼火,半拖半拽地将顾含章推进竹楼旁的矮屋内掩了门上了锁,楼前立着的两个汉子立即过来守着,陪着笑道:“什么人惹恼了我们的哈琦亚妹子了?”哈琦亚哼了一声瞪了矮屋一眼,吩咐两人看守仔细,掉头走了。

屋外没人出声了,屋内更是安静,竹屋四处的窗都被钉死了,只留得朝南竹墙上半人高处五六寸见方的一个通风口投了亮光进来,顾含章借着这光亮略略看清了矮屋内的陈设,一床一椅一几,都是翠竹制成,淡淡地透着一股子竹子的清香。她镇定地在竹床上躺下闭眼休息了片刻,忽的想起那安静流泪的少女碧纱,不由得叹了口气。楼湛所言不像是假,但她心中又极不相信堂堂大齐秦王当真能做出这等丑事。若是她能逃出此地,她定要向萧桓问个明白!

天色逐渐黑了,门外守卫的人换了几拨,来送饭的是个说大齐话的汉子,顾含章在屋内瞧不见他的相貌,只听得他在竹屋外与两个看守的人打着哈哈说笑了一阵,这才摸锁匙开了门。他提了桐油灯进来,满屋顿时亮堂,顾含章稍觉不适拿手往眼前挡了一下,倏地看清他乌黑的眼珠子,心里咯噔一声。那人方脸高颧骨,是大齐人的长相,再细细瞧去,身量高大膀粗腰圆,更是大齐北地人的身量,南疆也有不少大齐人混居此地,但多是矮瘦的南人,这样高大结实的大齐汉子很是少见。

屋外的守卫还在撺掇他喝酒,这汉子朝顾含章眨了眨眼,回头笑骂道:“好你个乌弥尔,别尽是自夸海量,过几日老子闲了,找你拼一场,看谁先倒下。”屋外的守卫嘿嘿笑了几声走开了,这汉子余光一扫门外,迅速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给顾含章,低声道:“龙泉三尺寒光远,赤兔千里大漠遥。”

这是顾弘范书房内悬挂的一幅字画,寻常人并无机会见到。顾含章一惊,连忙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支银簪,与她前些日子当掉的那支原是一对,元夕夜她发间簪的是银凤,这布包内的是鸾钗。昔年她爹顾弘范与她娘柳梦蝶定情,一人执银凤,一人执银鸾,她娘故去后,那银凤便传给了她,而鸾钗则一直都在她爹顾弘范手中。

既手执鸾钗为凭,又知晓御史府书房内字画内容,非顾弘范身边黑衣卫莫属。顾含章心念陡转,不知是喜还是悲。

“小姐受惊,属下来迟了。”那汉子抱拳低声道,“只是此地守卫森严,属下一人恐怕……” 油灯光照在他方正的脸上,光影忽明忽暗,他面色惭愧道:“恐怕只能等秦王殿下明日出城赶来……”

顾含章轻轻摩挲手中的银簪,忽地打断他:“我爹近日可好?”他怔了怔:“大人一切安好,只是担忧小姐安危,食不下寝不安已有数日。”顾含章默默点了点头,他又低声道:“秦王殿下已赶至平州城,属下这就混进城内去禀报殿下。”

他躬身欲退下,顾含章轻声唤住他:“进城之前替我做件事罢。”那汉子愣了一愣,她面容沉静,分外镇定地微微一笑,缓缓地转过身去伸指朝油灯比划了下,他顿时明白她的意思,瞪圆虎目惊讶地望着她半晌,面上一阵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夜起了大风,到三更时西南角几间木屋忽然失火,大火借了山中风势越发猖狂,将四周几处竹林也燃起了,烧红了半边天;轮值守夜的人半夜里去茅厕出恭回来,捂着肚子刚走几步,一抬头望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呼失火,惊动了这隐秘山坳中的所有人。山坳中竹林连片,木屋成排,枯竹干木在火里烧得毕剥直响,那火势乘风越烧越猛,直向中央竹楼处扑来,静夜里骤然间人声喧闹,四处皆是杂乱脚步声与惊惶呼救的声音,乱成一团。

顾含章镇定地坐在小几前等候,屋外一阵嘈杂声过,门外的铁锁咔嗒一声开了,哈琦亚怒气冲冲地大步跨进门来骂道:“你这灾星,刚入了谷就引了这大火来。”一袭火红衣裙在灯影中一闪,人已经到了跟前,伸手扣住顾含章的手腕狠狠一拽将她拉起身来,灰蓝明眸中妒恨之意灼灼:“卓勒齐当你是宝,我倒是恨不得你就烧死在屋子里头!”

“对不住,我并不想死在这里。”顾含章反手拧过哈琦亚的手臂,袖中银簪闪电般抵到她喉间,低声道,“噤声,带我出去。”她长年练习骑射,力气比寻常姑娘大,哈琦亚挣脱不开她的手,也不敢随意乱动,垂眼看向颈间发着寒光的银簪,恼恨地瞪向顾含章:“你……”

顾含章在她耳旁从容道:“我若是不在了,没人再同你抢卓勒齐。”她临时想到这主意,权且一试,哈琦亚却当真眼一亮,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顾含章失笑,学着她的口气低声道:“你当卓勒齐是宝,我却巴不得再不必见他。”

哈琦亚偏首瞪了她一眼,大声吩咐屋外的守卫去帮忙救火,待门外几人的脚步声去得远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挪出门来。顾含章不敢大意,左手扣紧哈琦亚手腕,右手中的银簪不离她的喉头,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谨慎小心。屋外火势极大,来来往往的人都匆匆忙忙奔走着取水救火,谁也没有太注意到沿着竹林往外走的顾含章与哈琦亚。

两人悄悄摸到了山拗口密实竹林前,顾含章心头松了一口气,收了银簪将哈琦亚往来路一推,低声道:“多谢。”哈琦亚蹬蹬后退了两步,忽地冷笑几声,放声大喊了几句南疆话,顾含章虽是听不懂,也知道事情不妙,掉头就往竹林子里跑去。楼湛这秘密藏身处在南疆平州城外的一座小山坳中,密林环绕竹林遮掩,自山外羊肠小道拐数道弯进了林子后还需再左左右右绕几圈才能进得庄子,最初进山时顾含章被蒙了双眼,根本无法记住进庄的路,此时又是夜黑风高,更是看不见脚下,她跌跌撞撞在竹林子里摸索着往前走,隐约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林子外头人声骤然大起来,心中蓦地一慌,脚下没踏稳,撞上半截小腿粗的枯竹,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前栽倒在地。

一阵剧痛划过顾含章的手掌,她咬牙爬起来忍痛继续向前摸索,竹节粗糙冷硬,手掌按上去,被石砺划破的伤口越发的疼;身后追赶的人声越来越近,风声呼呼掠过林子,在黑暗中拥着杂乱脚步声尾随着她,自身后重重迫来。左近不知哪里有人冷笑一声,倏地捉住她的两条胳膊往背后一拧,轻声又危险道:“含章,你想跑去何处?”

惊惧铺天盖地涌来,顾含章瞬间又跌落无边黑暗中。

她终究还是被楼湛捉了回去,换了另一处竹屋关着。因这火烧得离奇,庄子里的人都被叫到了竹屋前一一盘查,只半年前进庄来打杂的皮老七不见人影,看守顾含章的汉子叫上几人四下寻找了一遍,竟在庄后小溪边找到了皮老七的尸身,喉头一剑毙命,伤口细薄且深,已是死了两三日。两个守卫面如土色,惊道:“这、这,傍晚时分还见皮老七来竹屋送饭……”

楼湛面罩寒霜,吩咐守卫将皮老七厚葬了,转身开锁进了竹屋,一把捏住顾含章的下颔,灰蓝眼眸中狠意尽现:“既然你那么迫不及待地要逃,明日我便让你见到你那无缘的未婚夫萧桓!”

顾含章略一挣扎,他手下更是用劲将她的脸扳过来对着他,睁大眼狰狞地笑起来:“他的人不是混进来了么,怎么没救你出去?好一个窝囊废!”楼湛靠得极近,他身上冲天的浓烈酒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皱眉。他冷笑一声:“怎么,你不舍得我骂他?嗯?”

油灯光微弱晃动着,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楼湛灰蓝的双眸中闪闪烁烁,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脸上闪过,他忽地俯下 身来与她对视,嘲讽道:“既然他会来救你,你又何必自己逃跑?还弄了一手的伤。”

顾含章镇定地望着他,神色无比从容:“我的命在我手中,何需依托他人?”

楼湛微微一怔,忽地哈哈大笑数声:“顾含章啊顾含章,你当真倔强得可以。”说罢,他低头来就她,顾含章眸光一凛,袖中银簪朝他狠狠划过去,楼湛脸一偏,那簪子只在他左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猛地伸掌扣住顾含章的手腕,狠狠地盯着她冷笑道:“你又何必故作矜持?这也不是我头一回亲近你。”

“莫非你是替萧桓守贞?”楼湛的神情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嗤地一声笑,忽地就松了手,“我也没兴趣在今天晚上动你。”他话中隐隐带着恨意,顾含章抬头与他对望,在他高傲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悲怆。“我不会再让你碰我分毫。”她寒声道。

楼湛斜眼看了看她手中的银簪,哈哈大笑数声挖苦她:“就凭你那根小小的簪子?”顾含章不理会他,他笑着笑着便冷下了脸色,怒气突如其来,如黑云般沉沉堆在脸上:“明日是我父王母后的忌日,我定要取了萧桓狗命祭奠他们,为碧纱报仇!”

说罢,他一挥衣袖转身出了门,没入了沉沉夜色中。

滚滚尘烟烈

暗夜短暂惊人,天尚未明,楼湛阴沉着脸推开矮屋的门,将顾含章双手反剪粗鲁地绑住,大力推出门来。庄中大火已熄,冷风夹杂着焦糊味扑面而来,西南边的木屋与竹楼被烧得焦黑破败,在黑沉中影影绰绰,仿如鬼魅。四处毫无人声,庄中老少在一夜之间走得一干二净,周遭寂静得可怕。

顾含章心头一跳,楼湛已面无表情地冷笑道:“害怕么?你的秦王就要来了。”他用力将顾含章往矮屋前的空地上拖去,在空地中央设的灵位前停下了,取过桌上酒盅一饮而尽,仰天吼道:“父母之仇,姊妹之辱,今日血洗!”再斟满一盅往灵前缓缓倒下,楼湛眸光沉闇,大掌倏地一握,白瓷酒盅顿时裂成碎片。

山谷的风吹拂起灵位前的白幡,两尊牌位上的血红字眼在昏黄白纱灯笼的映照下分外的刺眼,楼湛喉头滚了滚,阴郁的目光扫过顾含章镇静的面庞,唇角勾起了冷笑。顾含章心中隐隐不安,双手在背后握紧了,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东方逐渐露出一抹亮色,在冷风与飞沙之间越发显得苍白混沌,这是山坳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能远眺到庄外的竹林与层层密林,山风吹拂过林梢,沙沙的响声如潮水拍岸一般遥遥地传来,忽地远处一阵惊天巨响,大地震动,几十丈外沙尘扬起半天高,连这脚下的地也重重地颤了一颤;顾含章惊讶地望过去,见庄外层层密林中轰然炸开,火光与浓烟自竹林内升起,眨眼间把翠绿林子吞噬了。

天色已大亮,惨白天际弥漫滚滚浓烟,遮去了东方天幕的殷红朝霞。远处有战马悲鸣之声不断响起,一声接一声,在这黎明时越发显得惊心动魄,顾含章骇然望着那片缓缓升起的黑烟,耳旁那轰鸣声未止,犹在嗡嗡作响,楼湛却眯眼远远望去,冷笑道:“火药似乎用的还不够,竟然没能炸死他。”

话音未落,浓烟火光中又有战马清亮嘶鸣声响起,忽然之间马蹄声大作,从那黑烟中闪电般跃出一骑,战马通体雪白,颈间鬃毛在风中飘扬,那马首更是高高昂起了,傲然而神气,顾含章脱口低呼:“照雪!”马上的人一勒缰绳,照雪前蹄扬起半人高,长嘶一声,响彻云霄。

“他来了。”楼湛眼底一沉,低声道。顾含章忽地心跳如擂鼓,望着那马上的高大身影振臂一挥,身后半毁的竹林内纷纷跃出数十匹战马,整整齐齐在他身后排列成雁翅型,簇拥着他直奔庄门口而来。

百余匹精良战马在奔腾,大地为之震动,尘烟滚滚之中,萧桓一骑当先,身披绣金蟠龙战袍、白马长剑,身形挺拔伟岸,冷峻面容上气势如山,他身后的金线滚边玄色大氅在山风中翻飞,猎猎作响。顾含章望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眼里不知为何忽地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楼湛面色越发的阴沉,伸手将顾含章拽到身前,一手扣住她的咽喉,对着远处大声冷笑道:“秦王殿下来得当真迅速!”顾含章双手被反剪绑住,挣脱不得,又被他拿住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得狠狠地瞪着他,楼湛瞥了她一眼,转头阴沉笑道,“萧桓,杉树林与竹林里的火药没能炸死你,真是命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灵位,灰蓝双眸中倏地暴红,透出嗜血仇恨的光芒。

萧桓按缰止马,一扬手臂,跟随在后的数十骑齐齐停下,骤然间蹄声俱歇,队列却仍旧是齐整肃然。场中唯风声呼呼,再无其他声响,萧桓缓缓转头凝视着顾含章,目光幽深却坚毅笃定:“叛王之子卓勒齐潜入上京掳走本王妻子,罪可当诛。”

他的声音也是同样的沉稳坚定,仿佛一切都尚在他掌握之中,顾含章微讶,张口无声,喉头被那只有力的大掌握紧了,只觉热血只往头上涌去,被冷风吹得惨白的面容慢慢地涨得通红。

楼湛无声地笑了:“此地只留我与你的秦王妃二人,要死也只我与她两条性命,我又有何惧!”

萧桓抬眼朝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山庄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你欲如何?”

“萧桓!四年前平州城一战,你逼死了我父王母后,又辱我妹子,害我家破人亡,这血海深仇我今日定要与你了结!”楼湛双眼血红厉声喝道。顾含章察觉他心绪激动,掌下更是用力扣紧她的喉,迫得她大口喘气,眼前一阵昏暗。

楼湛口出惊人之言,萧桓只是皱了眉头:“前南疆王叛乱犯上,本王率军讨伐,叛王与王后畏罪自尽,其儿女下落不明,我何曾有机会辱你姊妹?”

他虎目灼灼直视楼湛,句句坦荡从容,楼湛有些微的犹豫,却又冷笑道:“一面之词岂能信?”顾含章在极难受的挣扎之间说不出话,只在心头拼命大声喊:“你妹子碧纱之言不也是一面之词?”

楼湛察觉她难受挣扎,稍稍松了手,右手一翻,自袖筒中摸出一把五寸长短匕抵到她喉间,忽地转了神色似笑非笑道:“早就听闻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以一当百,能在敌营中擒获敌首如探囊取物,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与我单打独斗一场?”

顾含章心头一凛,楼湛并非正人君子,也不属英雄好汉,他这般有把握,必然是早有预备,以他对萧桓入骨的仇恨,他必定是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要以她为饵诱萧桓上钩。念及此,她急忙大声道:“秦王切莫听他的话!”

场中两个男人都蓦地望向她,楼湛恶狠狠瞪着她,手中短匕往前一送,在她颈间划了浅浅一道血痕,微微沁出了殷红的血珠子。萧桓随意看了她一眼,那眼中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许,让她心中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她有些恼恨地斜眼看着萧桓,他却再也不瞧她,直视着楼湛朗声应道:“好。”楼湛冷冷笑了一声,飞快地退后几步,揽住顾含章的腰肢迅速跃上早已准备好的黑马,单手捉住缰绳一声喝叱,黑马掉头便往西北方山脚奔去。

“秦王殿下若是想要带回如花似玉的妻子,便追来罢!”他狂笑数声,策马往山脚密林飞奔,顾含章被他揽在身前,颠簸中低头狠狠朝他手背咬下,楼湛哼一声,眼中狠意毕露,翻手卡住她的脖颈大力勒紧,在她颈间雪 白肌肤上留下了一圈深红掐痕才松了手,顾含章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一松手,连忙大口喘着气喝道:“你这小人,设了什么陷阱!”

身后马蹄声急促,是萧桓打马追上,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楼湛在前,萧桓在后,遥遥相隔数十丈远,咬紧了毫不放松。顾含章顾不得危险扭头往后看,只能瞧见漫天沙尘中一袭黑色战袍在视线中飞扬翻转,照雪颈间雪白的长长鬃毛在风里飘扬着,一白一黑分外扎眼。楼湛怒吼一声将她脖子拧回来,狞笑道:“神武将军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万夫莫敌,你何需替他担心?”

说话之间黑马已到了山前,密密林中有一条小道笔直向上,掩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依稀能瞧见铺满了落叶的道上仅能容一人一马经过。楼湛策马一跃而上,踏上厚厚落叶往前急奔,不几步,他撮唇呼哨一声,清越哨声穿透林间,别样诡异。顾含章一惊,他设了埋伏!

她想要回头大声警示,楼湛哈哈大笑三声,捂了她的口,在她耳旁低声道:“迟了,他一踏上这条道,注定葬身山里!”顾含章又惊又怒,在马上拼命挣扎,楼湛松开拦着她腰肢的手臂,改为握住她反绑身后的手腕,将她往怀中一带,阴测测道:“若是你想摔死在这山道上,我就遂了你愿。”

他刚说罢,身后不远处轰的一声惊天响动,又如初时一般震动了地面,惊飞了林中鸟儿,扑棱翅膀尖声鸣叫着冲上天际,顾含章大惊,咬紧了牙关才逼退了眼中的泪水。“这才是头一道关,火药不算多,若是老天保佑,或许他能逃过。”楼湛眉宇间犹有戾气,露齿狞笑着,如同一头嗜血的狼,“再往后,还有弓箭手、刀山等着,我看他逞一时之勇的下场会是如何!”

马蹄声声急促,越往前,林荫道的那一头隐隐透出了光亮,黑马奋力急奔几步,跃出阴暗林子,到了山间一处断崖之上。

楼湛翻身下马,将顾含章往身前一推,朝着林子方向冷冷笑道:“所谓神将,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偏就不信他能刀枪不入!”

顾含章喉头哽住,望着眼前雀鸟惊飞浓烟冲天的暗林,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坠到了底。

惊涛拍断崖

断崖上山风呼啸而过,拂乱两人鬓发,楼湛双臂环胸倚着大黑马冷笑:“弓箭手都是我部百里挑一的好手,几十支利箭连珠齐发,不被射成刺猬也难。”

暗林上方浓烟滚滚,火药味混着焦味被风吹到断崖上来,呛得顾含章猛咳了几声,咳声刚止,林中隐隐有喝叱声传来,楼湛瞥了她一眼,皱眉道:“竟然还活着?”顾含章揪紧的心微微一松,他却又嗤地一声冷笑道:“火药易防,箭雨可是难躲。”

南疆部族用的弓弩可发连珠箭,箭头带倒钩,尖利异常。顾含章在被关进矮屋前曾见过守卫背上背着的箭筒,几枝羽箭箭头朝上,倒钩磨得雪亮无比,让人心生畏惧。楼湛斜眼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忽地勾唇笑道:“怎么,害怕了?”顾含章挺直肩背傲然直视他:“有什么可怕的,羽箭弓刀不过是死物,人若灵巧活络,根本不足为惧。”

楼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许久,挑眉笑道:“呵,好大口气,我从不知顾氏千金小姐也有这等胆气这等见识。可是萧桓的到来涨了你的气势?”他顿了顿,眸色越发的狠戾,“可惜啊,他今日便会命丧于此,我可不舍得让你陪他做一对同命鸳鸯。”

顾含章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别过脸去紧紧盯住不远处那暗林的出口,心中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林中的人声倏地停了,山风夹着浓浓血腥气旋上断崖,中人欲呕,大黑马甩了甩马尾,竖起耳不安地低鸣几声,往后面山壁退了几步。蓦地,林子内又一阵呼声震天,刀剑相击声清脆急促地响起,楼湛与顾含章同时面色一变,一是惊怒,一是惊喜,楼湛冷哼一声自腰间抽出弯刀,大力将顾含章拽到身前来扣住她的颈项,双目炯炯地瞪着密林小道尽头的出口。

不多时,人声骤歇,林子内一片死寂,顾含章屏住了气息,只听得胸臆间心跳如同擂鼓,将四周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她的眼前一切都模糊了,绿树、红日、黑烟都混在了一处,只有崖下落叶小道的尽头如一星明光嵌在她眼中。

“萧桓!”楼湛在她身后暴喝一声,捉紧她扣在一起的手腕往后退了几步,顾含章愕然睁大眼望过去,密林口一道白影倏地跃出,一人一马在风中傲然昂着头,如疾风一般卷上断崖。照雪一身沙土,雪白鬃毛间染了点点血迹,昂首阔步地一步步逼近前来,萧桓按缰提剑端坐马背上,刚毅面容上略略沾了尘土,却仍旧是意态从容、神色镇定,仿佛先前林中那几场恶斗丝毫没有耗费他一星半点的力气。他胸前金甲上猩红点点,分外触目惊心,身后的玄色大氅上更是大片大片洇开濡湿的暗红,如同赤色狰狞的花朵妖娆绽放。

萧桓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犹在滴血的秋水长剑蓦地扬起,气贯长虹。楼湛扣紧顾含章纤腰冷哼一声挥刀迎上,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是刀剑相交,秋水长剑剑锋寒气逼人,碧血弯刀刀刃杀意冲天;楼湛有顾含章在手,处处占上风,秋水剑凌厉刺来他便推顾含章遮挡,迫得萧桓不得不撤剑后退,弯刀趁机直追而上直逼萧桓面门,萧桓回剑来挡,不由得被楼湛刀背传来的大力震得虎口发麻。

两人缠斗数回,顾含章一咬牙撞开楼湛转身将后背朝向萧桓刺来的长剑,秋水剑嗡一声抖,擦着她的手腕划过,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挑断了,也硬生生削下她一块皮肉来。这是一招险棋,谁也没料到,楼湛大惊,左手成爪欲将她捉回,顾含章忍痛就地一滚,避开他伸来的手臂,躲到照雪马腹下去,楼湛只得放弃捉她,专心对付萧桓。

顾含章咬牙扶着照雪站起身,手腕上被削去掌心大小一块皮肉,鲜血淋漓,洇透了她半条袖管,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正想咬牙撕下半幅衣袖来包扎伤口,忽地崖下红影一闪,她要躲避时已是不及,半空里一条灵蛇般的长鞭朝她飞来,狠狠卷住她的脖颈,那一头一用力,将她拽了过去。

“住手!”沙哑喝声在风中响起,楼湛一愣,手下弯刀不停,转头朝这边怒吼道:“哈琦亚!不是让你送碧纱出城!”顾含章被勒紧了颈项,热血上冲,耳中嗡嗡作响,听见身后哈琦亚惨笑一声道:“卓勒齐,我不放心你。”她一紧手中金丝长鞭,再次大声喝令两人住手,楼湛怒瞪她一眼,咆哮道:“哈琦亚你快给我下山!”哈琦亚眼一红,厉声大喊:“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此时崖下密林道口又闪电般跃出一骑,马上之人银甲黑袍,正是大齐神武军服饰,他双手执弓,白羽长箭已在弦上,牢牢地对准了哈琦亚,顾含章转眼瞄到,大口喘着气,趁着哈琦亚不注意艰难地抬手拔下发间银簪,朝那只扼住她脖颈的纤长手臂狠狠地扎下,哈琦亚痛呼一声,一掌将她拍开,顾含章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的大石上,看着崖下那簇白羽如流星一般越过头顶,笔直地插入哈琦亚右胸。

哈琦亚灰蓝美眸睁圆了,低头看了看身前没入皮肉寸余长的长箭,忽地惨然一笑,双唇动了动,火红身影溘然倒地。“哈琦亚!”楼湛怒吼一声,弯刀格开萧桓长剑,飞身往哈琦亚扑过去,半空里又一阵尖利响声,另一支箭如长了眼一般破空射来,直直钉入楼湛左臂。

他浑身一震,缓缓地看了看臂上长箭,又低头去看怀中痛苦呻吟的哈琦亚,伸手握住臂上长箭用力一拔,猩红的鲜血喷涌如注,迅速洇透了他左臂的衣袖,顾含章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灰蓝眸中的狠意,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要爬起身来,只是受伤那只手刚一触到地,便钻心噬骨一般,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别动。”萧桓大步走近前来将她小心翼翼扶起了靠在怀中,两人身上都有血,黏腻血腥、浓郁刺鼻,但那身后的胸膛却是温暖而宽厚的,顾含章皱着眉头忍痛倚着他站着,多日来的惊惶畏惧蓦然间一扫而空,她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山崖下密道口马蹄声急促,震动了地面,萧桓带领的数百骑精兵穿过密林到了崖下,列队齐整,肃然守在林前,原先那搭弓射箭的银甲武将退后一步,立到队列跟前站定,一挥手,几百人齐齐拉弓,箭尖直指断崖上的楼湛。

楼湛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羽箭,用受伤的手臂枕在哈琦亚脑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缓缓走到顾含章跟前来,凝望着她许久,英俊面容上忽地露出歉然的神情。“含章”他灰蓝眸中神色复杂,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唇角弯了弯低声道,“对不住,牵累了你。”

顾含章微微喘着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见他眸中凄厉之色骤现,不由得惊呼一声:“楼湛!”她伸手去捉他的衣角,他却如同大鸟一般翩然退后,仿若不知身后便是断崖湍流,淡淡笑着朝顾含章道:“有缘再会了。”

那一脚落空,他抱着哈琦亚重重往下坠去,顾含章在他眼中瞧见了最后一抹奇异的光芒。

她忍痛喘着气跌跌撞撞往崖边走,萧桓皱眉,满赶上抱起她过去看,那断崖下江流湍急,江中怪石陡起,形状嶙峋万状,两人坠落处是江中乱石丛生处,激流到此拍起雪浪,犹有半人来高,血肉之躯落下,绝无生还之理。

顾含章心头一颤,手腕处剧痛如刀割,牵动周身受伤之处,她蓦地便昏厥了过去。

天色近晚时,顾含章才醒来,初一睁眼,满屋光亮炫目,目之所及之处点了一排十数枝手腕粗细的牛油蜡烛,将屋子里照的明如白昼。这是南疆部族所居的房屋,矮床高几,竹编帘子,都刷了层暗红的漆,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满身酸痛犹在,只是左手腕已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白布,轻轻一嗅,还能闻见白布下浓浓的草药味;衣裳也换了一身,不再是被掳那一日起一直穿着的衣裙,而是一身轻便的南疆姑娘的棉布春衫,顾含章艰难地举起另一只手臂瞧了瞧,见那袖筒上零星地绣了些蓝白小花,又在衣袖边缘以水蓝色绣线滚边,很是雅致精巧。她闭上眼长叹一声,这十数日的劫难犹历历在目,此时的安静舒适便如做梦一般。

有人掀了竹帘进来,脚步极轻,听得出来是怕吵醒她,到了床前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立着,大约是在仔细端详她,顾含章心里有些慌张,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睁眼去看是谁,还是接着假装睡着好。犹豫半晌,她还是睁了眼,心里做好了打算见着萧桓该说的话在瞧见床沿立着的人时,顿时咽了回去。

“琳琅!”她惊讶唤道,“你怎么在这里?”

天青风欲雨(本章补全)

琳琅双眼红肿面有泪痕,见顾含章醒来,往床沿坐下了望着她受伤的手腕直抹眼泪,顾含章好一阵劝才劝住了她,主仆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絮絮地说了会话,顾含章这才知道元夕夜她被掳走后,琳琅便跟着萧桓的神武军一道南下来寻她,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原先丰润的面庞清减了许多,人也憔悴了不少。

“琳琅,辛苦你了。”她勉强握住琳琅的手感叹道。琳琅眼圈又是一红:“小姐才是遭罪了,改天回了上京,一定要去独峰山的观音庙里烧香去去晦气。”“我要多烧几炷香,咒那南疆人不得善终。”琳琅气愤道,顾含章微微一怔,想到楼湛与哈琦亚跳下百尺断崖,早已粉身碎骨,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生气。

两人沉默了一阵,琳琅记起厨房灶上还温着米粥,忙起身道:“小姐睡了一天饿了罢?我去取些吃的来。”顾含章粒米未进,确实有些饿了,点了点头,琳琅忙转身去厨房端了热粥与酱瓜等小菜,刚走到门前,迎面撞见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一声惊呼吞下肚,战战兢兢张口低声道:“殿……”萧桓摆了摆手,接过她手中的木盘,掀了竹帘大步走进屋内去,琳琅不敢跟进去打扰两人,只得立在门边候着,隔了帘子拿眼悄悄看一眼,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

顾含章在矮床上闭了眼卧着,耳旁听见有人进屋来,又闻见粥香扑鼻,深吸一口气笑道:“可是同金丝小枣一起熬的粥?”不见有人应答,她奇怪地睁眼一看,蓦地愣住。床前立着的并不是琳琅,而是萧桓,他卸下了金甲脱下了战袍换了身青色的袍子,越发显得挺拔伟岸,顾含章瞅着他冷峻面容上疯长的青黑胡茬,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萧桓淡淡看她一眼,走到床沿坐下,将木盘往床前高几上一放,伸长手臂扶起她,顾含章借着他有力的臂膀坐起身倚在床头,低声道:“我自己来。”他目光幽深,紧紧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沉沉一笑:“听说御史中丞顾弘范之女温柔娴静、才色过人,如今看来,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顾含章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毫不示弱地反问一句:“既然如此,秦王殿下为何当初又那般爽快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屋内倏地静下来,萧桓没料到她有这胆子挑衅于他,略略一怔,颇有些赏识地望了她一眼,哈哈笑道:“既然你父亲御史中丞大人挖空了心思想要将他女儿送入侯门,我何不遂了他的愿?”顾含章镇定地抬头问道:“秦王殿下何出此言?含章在甄选中有幸被挑中作为秦王妃,这难道不是殿下亲自挑选的?”

萧桓自木盘中端了粥碗,用汤匙搅着吹了吹热气再递给她,漫不经心地笑道:“御史中丞顾大人那点把戏,也只能骗骗我父皇母后罢了,什么命定,什么顾氏女能佑我逢凶化吉,不过是术士妄言。”他的目光通透如水,迫得顾含章默然低头喝粥,过了许久,他才别开了眼沉沉笑道:“你也是心里清楚的罢。”

顾含章一口粥含在口中,自舌根起慢慢起了苦意,她默默地喝完粥将碗搁回床沿,抬头直视他,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埋在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又答应了这门婚事?”萧桓神色莫测,眸中隐有探询之色,灼灼地望住她:“四弟并未在父皇跟前有任何争取。”

他半是回答半是暗示,顾含章略略一怔,萧桓已是神色如常,淡淡一笑道:“我至今尚未娶妻,父皇母后既已替我挑选好了妻子,我又何必推阻?”他伸手握住顾含章鬓边垂下的一绺长发绕在指尖把玩着许久,忽地看向她:“这样岂不是很好,皆大欢喜。”

顾含章霍地抬起头来,他却松了手,立起身背向着她道:“御史中丞顾弘范十一年前将与名伶柳梦蝶所生之女拾音接入府中,更名含章,御史府一位正妻三位妾室,正妻顾夫人与二姨娘膝下各有一子,自然是极为受宠,两位少爷更是自小锦衣玉食、骄纵宠溺,因此对这位忽然之间接进府中的小妹分外仇视。”他语调平静而缓慢,顾含章却觉背后涌起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竟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含章。”萧桓转过身来,第一次唤了她的名,“你不愿一生被困在那牢笼中罢。”他的眸中含着深意,倏地便撞进了顾含章心头。萧桓需要一个妻子来让他的父皇母后满意,她需要一处遮风避雨的场所,这一场交易,果真是皆大欢喜。忽地,她心中模模糊糊掠过陈王萧瑧的影子,春日京郊放筝、马场并骑逐风,那英俊青年始终待她极好,她并非不知道萧瑧对她有意,只是他终究没有争取,这一放手,她再回不了头。

萧桓没有再多说什么,竹帘外人影一闪,神武军骑兵营参将梁月海在外求见,隔了竹帘依稀能瞧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候着,萧桓大步走过去掀起帘子低语几声,顾含章抬头望去,目光越过他的长臂落到门外那高瘦的青年身上,不由的微微一愣。那是个长相俊俏的青年,浓眉高鼻,温润眸中略略带了些笑意,极难让人相信他竟会是所向披靡的神武军中的厉害人物,若说是书生,还像些。

大约是有急事,萧桓与那青年匆匆地走了,叮嘱琳琅好生伺候着顾含章养伤,到了第二日,又差人送来了些新置的换洗衣裳,也都是些南疆姑娘的服饰;顾含章听得琳琅说起,才知道这一处宅子是南疆王胡烈尔在城郊的别院,萧桓借了此地专给她养伤之用,等她稍微好些了便起程回上京去。

又隔了一日,景禾也寻到了平州城别院,琳琅担心了这么多日终于放下心来,高兴得眼圈都红了,顾含章在旁边看着,笑着打趣她几句,琳琅便红了脸,反问道:“小姐难道不会担心景禾么?”顾含章淡淡笑道:“景侍卫没了我这个拖累,反而不会有事。”景禾在竹帘外听见了,张了张口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三日后,顾含章手腕的伤好了大半,萧桓下令起程回上京,南疆王竟率百官亲自送行至平州城外,琳琅在马车内悄悄看了看那长长的送行队伍,咋舌道:“秦王殿下好大面子,居然连南疆王也来送行!”顾含章笑了笑没作声,此次平州城郊一场大乱,萧桓入山救她,南疆王断后,在山后密道口将楼湛的人捉了不知多少,他借着萧桓之力铲去了侄儿这个心腹大患,自然是十分感激。

车行一阵,忽地便停下了,顾含章在车内问:“出了什么事?”景禾骑马在车旁跟着,遥遥地朝前看了一眼,低声道:“似乎前面路上有人拦路。”琳琅惊疑:“什么人敢拦神武军的道?”景禾稍一犹豫,下马来车前禀告道:“道上坐了一位女子,无论怎么劝都不走。”

顾含章微讶,取了车内帷帽带上,垂下轻纱遮去面庞,下车道:“我过去瞧瞧。”琳琅与景禾拦不住,只得也跟了上去。不走几步,身后马蹄声响,殿后的参将梁月海打马赶上,急匆匆往前奔去。神武军骑兵营的将士们被迫按缰在原地等候,顾含章从容走过时,众人目光都转了过来望向她,一张张年轻刚毅的面容上有好奇,也有惊讶,琳琅已经是生得极好看,顾含章的脸掩在轻纱下若隐若现,更是让人心生无尽遐想,侍女都长得俏丽万端,不知道那帷帽下的未来王妃会是怎样的容颜倾城。

琳琅被盯着看得红了脸,低了头跟着顾含章往前走,片刻后走到了队伍最前头,道上果真拦着个水蓝色衣衫的南疆少女,她面朝前方双手死死捉住萧桓的衣袖,嘤嘤低泣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梁月海下了马,好言劝了几句,那少女摇了摇头,忽地便膝头一弯跪倒在尘埃里。顾含章看那水蓝衣衫极为眼熟,走近了轻唤一声:“纤儿?”那少女慢慢转过头来与她打了个照面,果然是碧纱那蓝衣的婢女纤儿。

纤儿听得她声音,起身走来,对着她又屈膝跪下,用极流利的大齐话恳求道:“纤儿求顾小姐救救我家小姐,她病得很厉害了。”顾含章满头雾水,拿眼望了望萧桓,萧桓皱了皱眉头下马来,沉声道:“你会说大齐话?”纤儿不住点头,指了指道旁一丛茂密的矮树丛:“小姐病了,躺在里面。”

梁月海连忙过去查看,果真从矮树丛中抱出了一位鹅黄衣裳的姑娘,大声道:“殿下,还有气。”纤儿一听,忽地面色大变,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向萧桓刺去。

碧血渐尘沙

惊变忽起,萧桓神色不变,侧身避过那雪亮刀锋,伸长手臂闪电般扣住纤儿手腕重重一握,纤儿吃痛松了手,短刀当一声落了地。不等她出声,神武军前锋十八骑有两人跃下马背过来将她双臂扭到身后,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纤儿两条纤细的胳膊被拧得生疼,咬紧了牙不做声,只是睁大了眼瞪着萧桓。

“殿下,这位姑娘好生眼熟!”梁月海忽地抬头道,萧桓皱了皱眉头大步走过去仔细打量面色赤红犹在高烧不止的碧纱数眼,仍旧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梁月海提醒道:“四年前平定南疆后,殿下率军北归途中在道旁救下一位欲寻死的姑娘,后来又将她送回了平州城。”

萧桓这才稍稍有了些许的印象:“是那同家人走散了的南疆小丫头。”顾含章立在一旁仔细旁观了片刻,在面纱下看着他神色并无太大变化,走过去低声道:“她也是卓勒齐的妹子碧纱。”萧桓略略一怔,幽深的眼锁住她的眸子,仿佛要隔着面纱看穿她,顾含章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暗示,略一欠身,垂睫轻声道:“我相信殿下为人。”楼湛与萧桓,她更信萧桓,事实上也由不得她不信,萧桓的神情言语毫无作假的痕迹,他走过来打量碧纱时她便在一旁仔细看着,并未在他眼中见到一星半点的异常,若是这一切都是作假,那萧桓便是当真深不可测得可怕了。

她抬头深深看了萧桓一眼,又从容转身对梁月海道:“烦请将军带上这位姑娘一起,到下一个集镇找个大夫治好她。”梁月海望向萧桓,见萧桓点了头,他应一声抱起碧纱上马,先往前一个集镇行去。纤儿原先一直不出声,见梁月海带着碧纱走了,惊惶万分地尖声大叫道:“你们要带小姐去哪里!”

顾含章好言劝了几句,允诺到了下个集镇必定会将让她见到碧纱,她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吵闹,萧桓命人将她双手缚住单独一骑,交由十八骑看守,整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才又重新上路。第二日天将晚时到了最靠近大齐的南疆集镇安集镇,梁月海已带着好了大半的碧纱在道旁候着,纤儿在马上遥遥瞧见了,惊喜地大叫一声,碧纱木然立在梁月海身后,茫然地朝道上望过来,萧桓一马当先踏着滚滚尘烟靠近之时,她灰蓝眸子微微亮了,面上逐渐绽放一朵明媚如花的笑容。“萧哥哥!”她喃喃低呼一声,忽地就冲上官道去拦在萧桓马前,惊得萧桓连忙勒马,沉声道:“月海,将她看守住。”

梁月海哄劝不得,只好强行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萧桓跟前。顾含章在车内掀了幕帘看着,眉心微微一皱,琳琅已替她打抱不平:“哥哥妹妹叫得好是亲热,秦王殿下这还未娶小姐过门呢!”景禾在车外立着,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喝止道:“休要多嘴多舌。”琳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红了眼赌气不做声了。顾含章心知她是好意,捉过她的手握了握,琳琅委屈地别开眼偷偷拭泪去。

神武军三千将士在镇郊安营扎寨,顾含章在马车内坐了片刻,正要拉着琳琅下车走走,车门忽地被叩响,有人在车外笑嘻嘻道:“秦王有请王妃。”“我家小姐不曾过门,叫什么王妃!”琳琅朝车门横了一眼没好气道,那人竟也不生气,仍旧笑道:“那就殿下有请顾小姐。”顾含章应了一声,好笑地斜了琳琅一眼,推门下车去,见马车旁立了个高大结实的黑脸汉子,笑得露了两排雪白的牙,很是扎眼,她认得他是跟着萧桓出生入死无数回的前锋十八骑中一人。“这位将军……”她的脸掩在面纱下,颇有些迟疑地笑了笑,“烦请领路。”那汉子咧嘴一笑,白牙在日光里微微一亮:“属下薛恶虎,十八骑中排行第六,王妃唤我老六便是。”

顾含章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前走,薛老六将她带到一座营帐前便止步,朝帐内道:“殿下,王妃请到。”萧桓在里面沉声道:“进来。”顾含章犹豫半晌,取下帷帽踏进门内去。帐内只萧桓一人,他背对着她在擦拭惯常杀敌陷阵带着的秋水长剑,顾含章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他虎目微微地眯起了,神情分外的沉静专注,带着厚厚茧皮的宽厚手掌捉着白绢仔细地将剑身每一处拭净,这才将剑回了鞘中。

“你来了。”萧桓手握长剑转过身来看向她,顾含章看得有些入神,不由得吓了一跳,退后一步点了点头道:“不知殿下找我有何事?”萧桓不知为何眸中有了些许的笑意:“顾含章胆大如斯,还会怕我手中的秋水剑?”顾含章在他面上看到了调侃之意,略略惊讶,生疏地朝他笑了笑低声道:“含章有些走神,殿下忽然转身,故而吓了一跳。”

萧桓似是有些不信,紧紧盯着她许久,忽地问道:“手上的伤可好了?”她动了动左手腕,颔首道:“好了大半,只不大能随意乱动。”他嗯一声,幽深的目光落到她面颊上稍作停留,沉声道:“含章,你我夫妻同命,既然你信我,我也该让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顾含章没料到他此时会说这样的话,略略一怔便明白他要说的是何事,当下便温顺道:“我只需要相信即可,殿下不必同我细说。”萧桓没有立即反驳她,只是眼中逐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淡淡看她一眼,将秋水长剑出鞘握在手中伸指一扣剑身,嗡一声剑鸣,带着三分寒意蹿过顾含章的耳旁。“这柄秋水剑许久不曾饮过血了。”他平静地注视着隐隐闪着青芒的三尺长剑道。顾含章背后蹿过一阵凉意,镇定道:“秋水长剑锋芒逼人,饮胡虏血,啖贼寇肉,杀气过重。”她话未说完,萧桓眸色一变手握长剑朝她走近一步,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沉声道:“随我来。”

这是顾含章第一次与他靠得这般近,萧桓粗糙有力的手掌全然包裹住了她的手,将她紧紧牵着比肩大步出了中军帐,往西北角另一座小小营帐走去。他极高大英伟,她在他身侧立着只及他宽阔的肩膀,她悄悄抬头看他,那张布满青黑胡茬的冷峻面容上不见一丝波澜,她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萧桓带着顾含章大步走到小营帐跟前,吩咐帐前守着的十八骑钱老七:“把四年前跟着南下平叛的朱雀营将士叫来,在帐外候着。”钱老七偷偷瞥一眼顾含章,略惊艳地怔了怔,应一声下去传令,顾含章霍地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惊讶地望向萧桓:“莫非……”

他没有说话,只是仍旧是握紧她的手将她带进帐内去,碧纱原是坐着的,一瞧见萧桓进来,欢喜地跃起来痴痴地轻笑:“萧哥哥你来接我啦?我哥哥不要我了,你千万不要丢下我。”她眼里只瞧得见萧桓一人,立在萧桓跟前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萧哥哥你不让碧纱死,碧纱就不去寻死,可你为何又要赶我走?”顾含章隐约猜到些蛛丝马迹,看着她又哭又笑,分明已经半是疯癫,不觉心中可怜她。

小丫鬟纤儿自屋角冲过来,拦在碧纱跟前警惕地瞪着萧桓与顾含章两人,梁月海正巧进来,扫一眼又哭又笑的碧纱,低声道:“她只认得殿下,不认得我了。”萧桓没吭声,顾含章心里却忽地起了大片疑云。

此时帐外靴声橐橐,钱老七在门口禀报:“殿下,人已全部带到。”萧桓牵着顾含章的手立到一旁去,朝帐外吩咐:“让他们一个个进来,不必跪叩,不得喧哗。”钱老七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还是挥挥手让朱雀营那百来人在帐外排了队站好,一个个进营帐中去。

来去数十人,进帐中都是一愣,萧桓随意问几句话挥挥手,便喝退了出去,直到有个高壮青年眼神闪烁着走进来,萧桓还不曾开口,碧纱忽地面色褪成雪白,尖叫一声捉紧衣襟大声哭喊道:“不要!不要!”纤儿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碧纱越发地嗓音凄厉,抖抖索索抱住了纤儿痛哭。

顾含章倏地瞪大了眼看着那高壮青年,他面色也是苍白得吓人,腿脚都在瑟瑟发抖,方脸上露出极端惊恐的神情。梁月海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襟厉声喝道:“朱大昌!四年前殿下吩咐朱雀营差人护送道旁救下的姑娘回平州城,你做了什么!”朱大昌犹想狡辩,目光闪烁道:“当年护送这位姑娘的并非小人,是丁老秃……”

“丁五前年战死胡地,死无对证,你可是这样想的?”萧桓忽然冷冷发话,如炬目光望住朱大昌,“你跟随本王多年,该知道本王脾性,切莫逼得我亲自审你。”

朱大昌吓得满头冷汗,高大身躯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说话嗓音都变了调:“小的、小的四年前送这位姑娘回城,途径山神庙,见姑娘生得实在好看,小的忍不住起了邪念,于是就……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碧纱犹在尖声痛哭,仿佛多年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在此刻瞬间宣泄了,分外惊心。顾含章厌恶地看了瘫软地下的青年一眼,握紧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萧桓像是察觉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寒声对朱大昌道:“她失了心志,你便将此事推到本王头上,可是?”

朱大昌吓得连连磕头,哆嗦着辩解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从没干过这事,从来不敢啊!”朱大昌年少时在上京街头做个混混,偶然被萧桓撞见他与人斗殴,膂力过人,便招进了军营中,原以为军营数年淬炼能让他洗心革面,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于种下恶果。

萧桓冷峻面容上越发的森冷,他静静望着大力磕头的朱大昌,将手中秋水剑往朱大昌跟前一抛,沉声道:“自己了结了罢。”

朱大昌一怔,蓦地止了哭喊声,许久后,他低着头重重给萧桓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在沙地上磕出殷红的鲜血:“大昌大错已铸成,无脸再求宽恕,殿下恩德,大昌来生再报。”说罢,他毅然拾起那柄长剑往颈间狠狠一抹,淋漓鲜血溅开三尺外,高壮身躯溘然到地,断了气。

昏灯夜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