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海立在朱大昌尸身前默然半晌,与听命守在门外的钱老七一道将他抬出去葬了,帐外候着的其余十数个朱雀营将士们不知底细,见朱大昌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个个都惊惶万状,正有人互相撺掇着进帐去问个究竟,薛恶虎巡营到此,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众人只得满腹疑惑地各自归营去。

帐中只碧纱一人犹在低泣,纤儿早就被先前那一幕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萧桓低头望着沙地上那一滩殷红血迹沉默许久,将秋水剑拾起在手,沉声道:“走罢。”顾含章面色略略发白,稍一迟疑,他已转过身望着她,眸中神色何其复杂,她看不清楚分毫。

萧桓没有再等她,大步走出了营帐去,顾含章跟在他身后跟着,看见他右手用力握紧了长剑,那骨节处已攥得泛白,她忽地便怔住了。

入夜后,萧桓不知去了何处,到了月上中天时才回了帅帐,顾含章独坐油灯前安静地等待,听得帐外守着的景禾唤了声殿下,萧桓也不惊讶,淡淡地应了一声,一手提一只酒坛跨进帐内来。她要立起身来行礼,萧桓挥挥手让她坐下,将空了的酒坛往地下一抛,抬眼看她:“酒量如何?”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他冷峻面容上,照见他眼下的一圈阴影。

“尚可,一两杯无妨。”顾含章明眸微微一转,悄悄地撒了个谎;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小酒盅,心头不停地打着小鼓,萧桓一把提起另一坛子酒给她斟满了,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顾含章迟疑一下,也学他的模样一口喝干,不想这烈酒入喉如同火烧,既热且辣,呛得她捂住唇猛咳了几声,一张清丽的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萧桓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笑意,盯着万分窘迫的她看了半晌,嗤地一声笑了:“没喝过这么烈的酒?”顾含章眼神闪烁了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萧桓也不继续问下去,自顾自斟满、饮尽,再斟满,再饮尽,一连三杯,这才抛了酒杯望着摇曳的烛火沉声道:“酒烈壮肝胆,神武军的将士们都爱喝这酒。”

顾含章不做声,她早猜到另外那一坛子烈酒的去处,大约已是洒在那新添的坟头。灯火下萧桓的面色柔和了许多,眼眸不再锐利如炬,唇角不再带着若有若无的森冷,冷峻的面庞被昏黄的灯火罩住了,茸茸地镶了一圈暗色的光晕,她望着他眼角浅浅的纹路,不由得失了神。

“顾含章果真胆色过人。”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难得赞许道,“寻常女子见了那样的情景,怕是早已昏死过去。”她略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指朱大昌举剑自尽一事,那时的鲜血已淌到了她的眼前,只差一寸有余便会缓缓流到她的足底下,将她的绣鞋染上殷红的血迹。她低了头没作声,掌心却逐渐沁出了冷汗。又安静了片刻,她才平静地开口道:“含章年幼时曾亲眼见父母横死当场,血流满地,更甚于今日。”

萧桓眸中微有惊讶之色,却没再继续问下去。两人安静对坐许久,终是无言,顾含章起身告退,萧桓送她至帅帐外,低头望了望遍地的如水月华,忽地问道:“今夜来我帐中可是有事?”顾含章淡淡一笑:“并无什么要紧事,不过随意走走。”刚转身走了两步,她听得萧桓沉声道:“月海在照看碧纱,明日一早便会将她好好安置。”

他隐隐在向她暗示些什么,顾含章心头清明如当空皓月,淡淡一笑便同景禾一道走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东方尚未大白,大军开始收帐拔营,顾含章带上帷帽往马车走去,途径一处正在收起的营帐,见几个神武军兵士围在一处不知在争吵些什么,她难得起了好奇心,拉了琳琅一道过去看热闹,景禾来不及劝,只得也跟了过去。那几人正乐呵呵抢着看一件物什,顾含章走到人群外轻声问了句:“那是什么?”雄浑粗壮大喊声中忽地加进个温和娇柔的嗓音,众人倏地愣住了,转头一看是顾含章,四五个粗壮汉子哗地都退开三尺,恭敬地行礼,只当众那抢到东西在手的人迟钝了些,愕然望了望顾含章,又看了看手中一块玉佩,憨憨笑道:“海哥送那南疆姑娘走后,兄弟几个收拾营帐,捡到块东西。”说罢,将掌心摊开递到她眼前,“也不晓得是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哥几个想抢着多看看再上缴。”

顾含章隔了面纱看过去,那大汉掌心里躺着的赫然是前些时候在碧纱手中见过的玉观音!她连忙伸手取过了细细查看,越看越是惊讶,景禾与琳琅疑惑地对望一眼,好奇问道:“小姐,这玉观音有何玄机?”顾含章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这玉观音的雕工精巧细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其余几个兵士拼命朝那粗壮汉子使眼色,他倒是终于开了窍,摸了摸头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这玉雕观音就烦请王妃交给殿下,属下几个先行告退了。”说罢,一伙人迅速收拾了退了下去。

琳琅满头雾水,挽着顾含章回了马车上去,见她还在对着那玉雕观音出神,忍不住悄悄问道:“小姐莫非当真认得这尊玉雕观音?”顾含章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却又点了点头:“应该说我认得雕这座玉观音的人。”她顿了顿,掏出颈间挂着的大红底子绣凤竹牡丹图案的小小锦囊,小心翼翼自锦囊中取了一尊玉雕佛像出来,将两件玉佩一起放到掌心温柔地看着,唇角微微扬起道:“玉观音,玉佛,都是那位黑衣大哥哥雕的。”

“黑衣大哥哥?”琳琅越发云里雾里,捉住顾含章衣袖摇了摇,低声道,“琳琅七岁起变跟在小姐身旁,从没见过什么穿黑衣裳的大哥哥。”她眨了眨杏眼,又奇怪道:“啊,可是这玉雕同黑衣大哥哥都是小姐七岁之前的事?”

顾含章点了点头,将两枚玉佩都翻转至背面,指着下方佛像与观音像身下的莲花座低声道:“佛家的莲花均是九瓣,他却将每座莲花台都强行揭去一瓣,只剩了八瓣。”琳琅凑上前仔细一看,果真佛像背后的莲花瓣少了一瓣,缺口处光秃秃一道口子,很是奇特。她惊讶地低呼一声,大起好奇之心,撺掇央求着顾含章给她说说这“黑衣大哥哥”的事,顾含章略略迟疑,车外景禾低声道:“大军起程,马车将要折上官道,琳琅扶好小姐莫要跌倒。”琳琅哎地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地往前走动起来,两人防着马车驶过石砺堆会颠簸,便都没再开口说话,顾含章单手扶着车壁,心思却飘得远了。

那还是十多年前一个数九寒天的事了,齐辽两国时有战事,战火波及徐连关外方圆百里的草场,牧民苦不堪言。爹娘被迫卖了牛羊带着她一道进关避祸;那一日在靳州城外的小客栈落脚,爹娘在房中谈正事,她便趁机悄悄溜出房门跑到客栈外玩耍,正掬了一捧雪在玩,远处忽地有马蹄声踏雪而来,正值入夜时分,雪犹在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客栈檐下两盏古旧斑驳的风灯点起了,昏黄摇曳的光照着扑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分外静谧美丽。

她被那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循声望去,不远处小道上有两骑飞奔而至,一阵风一般到了客栈前停下,红马上的中年汉子跃下马背,一面扑去身上的积雪一面往店内走去,那大黑马背上的黑衣少年也下了马,却不曾跟进客栈去,他衣衫单薄,只在身后披了一件青黑大氅,竟不见有丝毫的瑟缩。她那时刚用檐下一捧积雪搓了雪球在玩耍,借了檐下风灯的微光瞧见那少年自背后皮囊中取了一块小小的玉石出来,倚着黑马专心致志地雕刻起来,她蓦地愣住了,好奇地挪着短腿一步步踏过积雪挨到黑马前盯着他仔细地看,那是个长得极其俊俏的少年,一双剑眉浓黑入鬓,眉下星眸如漆,高鼻薄唇,高瘦挺拔的身躯在暗夜中无异于一株青松。

他就那样立在风雪中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手中一柄雕玉刀灵巧飞快地在玉石上钩划,玉屑飞坠,寒光流转,片刻间一枚观音玉佩便在他手中雕成,她年纪尚小,忍不住惊讶地哼了一声,那少年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又摸出另一块玉石迅速地雕了尊佛像塞入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俯下 身轻声笑道:“女娃娃就戴玉佛罢。”她愣在原地,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少年却毫不介意,朝她挥了挥手,同那进客栈去买酒和熟牛肉的大汉一道翻身上马,一挥鞭子,两骑并行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此后不久,一场变故来临,她失去了最亲的亲人,颠沛流离半年有余,才遇见了她的生父,当朝御史中丞顾弘范。

花红柳依依

马车颠簸着驶过遍地沙砾石子的荒地上了官道,逐渐平稳下来;琳琅掀开帘子悄悄看了看队伍最前方萧桓的身影,回头来缠着顾含章说那黑衣哥哥的事,顾含章简略说了几句,琳琅听得出神,良久才眨了眨眼道:“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今过得可好?”顾含章怔了怔,想到没来得及向碧纱打听这玉观音的来处,心头不免有些怅然,微微笑道:“贵人自有天佑。”琳琅若有所思地想了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神武军一路北上,经过梁州城时,景禾离队去城外小镇上将原先寄养在农人家的小红马牵了回来,顾含章在车内听见熟悉的马鸣声,欣喜地掀开掀了帘子往外看,景禾已手握缰绳牵了小红马跟在马车旁缓缓前行。琳琅不知就里,也凑过去看,谁知小红马朝天喷了个响鼻正巧扭头往窗口一伸,长长一张马脸忽地探过来,吓得琳琅哎地一声一跤跌回座中去,逗得顾含章和景禾两人忍不住轻笑出声,琳琅见景禾也笑了,顿时面皮赤红如霞,又羞又窘地瞪了小红马好几眼。

三千将士簇拥着马车赶路数日,终于在二月下旬赶回了上京,一晃离了上京一月有余,再回来已经遍地翠绿嫩芽,道旁杨柳如丝、红花映日,自城郭外一路往城内去,满目锦绣繁盛,一派欣欣向荣之色。萧桓亲自护送顾含章回了御史府,马车刚到御史府门前,早有顾弘范领了阖府上下在阶下候着,齐声恭迎秦王殿下大驾,萧桓下马还礼,寒暄一番正要转身离去,顾弘范忙挽留道:“微臣府中已备下宴席,还望殿下赏光。”

萧桓略一沉吟,颔首答应了,顾弘范大喜,连忙躬身谢过,又朝身后低着头立着的颐儿使了个眼色,低声喝叱道:“快去把小姐扶回房中好生歇息。”颐儿正求之不得,几步奔下台阶到了马车前,朝立在马车旁的景禾眨了眨眼,同琳琅一道扶了顾含章出来。大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几人脸色极难看,只远远立在顾弘范身后的四姨娘高兴得拼命抹眼泪,顾含章遥遥地朝她挤了挤眼,她才抹了抹脸勉强笑起来。

顾弘范请了萧桓进府,一大帮子人又浩浩荡荡簇拥着萧桓往里走,顾含章主仆三人跟在最后慢慢走着,进了朱漆大门刚要拐个弯去前院的房中歇着,一旁守着的管家笑吟吟道:“老爷吩咐了,三小姐在房中稍做休息,晚些来前厅与殿下和老爷一道用饭。”顾含章点点头,他又朝景禾使了个眼色:“景侍卫请随我来。”

景禾默默跟着去了,琳琅生怕顾弘范或是管家会为难景禾,不由得有些着急,顾含章安慰她道:“景禾向来最得我爹信任,不会有什么事。”琳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与颐儿一道挽着顾含章回了房中去。回了房,一关上门,颐儿抱住两人便又哭又笑,嗔道:“小姐被人掳走后,哥哥就没见回来,琳琅你也瞒着我悄悄跟着秦王殿下走了,只剩了我一人留在府中,可担心死我了!”琳琅对景禾的私心不方便说出口,微微红了脸道:“谁让殿下来府中接人时你不在,只能由我去了。”颐儿也不多想,抱住两人抹了一阵眼泪道:“小姐受苦了,改日定要上山烧几炷香去去晦气。”顾含章正要打趣她几句,四姨娘提着裙裾匆匆进了院子,一进门来望见顾含章,眼圈便又红了。

“四娘。”顾含章连忙立起身来笑着安慰道,“四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么。”她搀着四姨娘在窗前坐下,握着四姨娘的手好一阵劝慰,四姨娘才平静下来,抹了抹眼泪望着她心疼道:“音儿你受苦了,都清减了这许多。”

顾含章偏首朝镜中看了看,果真比出京前瘦了些,再看四姨娘,也是瘦削憔悴了不少,颐儿立在旁边看着,小声对她道:“四夫人日日跪在佛堂烧香诵经,求菩萨保佑小姐平安。”顾含章心头一酸,低声道:“让四娘担心了。”四姨娘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身上所穿南疆姑娘的衣饰,忽地脸色微变、欲言又止,琳琅与颐儿心思细,瞧见她神色有些犹豫,忙找了个借口退出门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音儿啊。”四姨娘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抬头问她,“这一路你可有磕磕撞撞?”顾含章微讶,她的脸上倏地有些尴尬,咬咬牙问道:“那掳走你的人可有对你怎样?”怕说不清楚,四姨娘索性探过身在顾含章耳旁低低问了一句,顾含章微窘,摇头道:“不曾。”四姨娘松了口气,却又愁上眉梢,低叹一声道:“只怕城中风言风语拦不住,万一秦王悔了,那该如何是好啊。”顾含章轻声道:“四娘莫要担心,秦王殿下心中有数。”

四姨娘勉强点了点头,又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音儿,你这苦命孩子,若是顺当跨过这道坎,我也就放心了。”顾含章忙取了绢子给她拭泪,劝了好一会她才又宽慰地笑了起来。不多时,前头来人请顾含章去前厅用饭,四姨娘小声交代了几句,吩咐琳琅与颐儿找件衣裳给顾含章替换,两个丫头翻箱倒柜寻出了去年做的几件半新春衫,挑了件杏黄的裙袄给她换了,又匆匆忙忙替她梳发妆扮,好一阵折腾才送她去了前厅。

顾含章去得最迟,大夫人与顾文修、顾文彦两位兄长也已端坐桌旁,只顾弘范与萧桓之间空了个位子,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过去坐了下来。顾弘范扫了她一眼,颇严厉地低声喝斥道:“怎的这般磨蹭!”转眼又笑着对萧桓恭敬道:“含章来迟,累殿下等候,望殿下恕罪。”

萧桓看了低头不做声的顾含章一眼,锐利目光又扫过桌旁面色尴尬的诸人,沉沉笑道:“顾大人无需客气,今日这既然算作是御史府的家宴,又何必有这么多礼数?”他见席间只顾氏原配与顾弘范二子,大约猜到顾弘范之意,冷峻面容上多了几分揶揄之色,顾弘范不愧是老狐狸,仍旧极镇定地打着哈哈道:“殿下说得极是。”大夫人与顾文彦顾文修两人也忙陪着笑连连点头,只顾含章暗觉好笑,两位兄长平日里只知附庸风雅,连解试都无法通过,便是引见给了萧桓又如何?

她微微抬头一看,大夫人正古怪地望着她,眼中说不清是嫉恨还是幸灾乐祸,大约是太过明显,顾弘范横了大夫人一眼,咳一声招呼下人上菜,几个美婢连忙送了酒壶酒盅过来,依次给几人倒上了酒,又飞快地接了厅外家丁手中的菜传上。顾含章低了头闷声吃喝,总觉大夫人那双刻薄的眼如影随形,着实恼人,顾弘范与顾文彦顾文修两兄弟轮番恭敬地敬完酒,朝顾含章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含章!”

顾含章乖巧地应一声端了酒盅起身要敬萧桓,他双目幽深如潭,盯着她手中的酒盅看了看,忽地淡淡笑道:“含章就不必敬酒了罢,今后嫁去秦王府,多得是机会。”说罢,将她拉回桌旁坐下,亲自将一段鱼身子仔仔细细地剃去了鱼骨放到她碗中,笑道:“多吃些鱼补补身子。”

大夫人面色微微一变,顾弘范与顾家兄弟二人却是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是是,春鱼最是肥美,含章多吃些。”顾含章只得在满桌瞩目中强咽下碗中那一大片鱼肉,当真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一顿饭好容易吃完,顾弘范领众人将萧桓送到门前,朝顾含章使了个眼色:“含章你送送殿下。”顾含章还不曾开口,大夫人在顾弘范身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么多天在外头,不会是规矩都不懂了罢?”顾含章转身直视她,浅浅笑道:“大娘,我不在府中只不过月余,您似乎也忘了规矩,贵客还不曾开口,哪里轮得到您说话?”

大夫人没料到她这一趟回来后胆大如斯,直气得脸发白,大门口两盏大红纱灯的光落到她面上都惨淡了几分。顾弘范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推了推顾含章:“去罢。”顾含章点点头,转身往门外走,见萧桓立在门前的灯下静静看着她,那高大英伟的身躯在地下投下长长一道影子,说不清的凄清;她慢慢走过去,踏进那阴影中,躬身一礼致谢道:“多谢殿下。”

她所谢何事,萧桓心里清楚,摆了摆手道:“小事罢了。”他掀了掀眼皮,瞧见御史府一干人等已走得一干二净,朝顾含章点了点头,几步下了台阶,翻身上了马背。照雪在阶下等了多时,刨着蹄子喷了声响鼻,像是有些不满,顾含章隐在墙头茂盛枝干的阴影里忍不住笑了声,一人一马都扭过头来看她。

她连忙掩口,却见萧桓又跃下马背,自袖中取了一物来抛给她,她慌忙伸手去接,触手冰凉光滑,借了门前两盏灯一看,却是她前些时候在梁州城当掉的那支凤簪。顾含章大喜,她想起这支簪子还在梁州城时,车队已过了梁州,景禾也已牵了小红马回来,她原是想过几日悄悄派人去赎回簪子,谁知萧桓却已经帮她寻了回来。

阶下照雪长嘶一声,顾含章蓦地抬头,那挺拔伟岸的一人一马已撒开蹄子往西行去,逐渐融入了无边夜色中。

情浅怯怯意

再过了几日便到了三月,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三月十九,再有半月余顾含章便要出嫁,御史府上下虽是忙碌,琳琅与颐儿两人却不必跟着操办各项事宜,顾弘范准了两人时时伴着顾含章,又特意命景禾来前院中听候差遣,明里是守卫,暗里却也是防着顾含章反悔。有了元夕夜一事的教训,顾弘范再不许她随意出门,在她所居翠泠苑外多增加了些人手把守,就惟恐再出什么纰漏。好在顾含章也并无出外的念头,安安分分在翠泠苑中住着,或是同两个丫鬟嬉笑打闹,或是静坐窗前看书,与平常无异。

琳琅与颐儿趁着春日里的大好日光,收拾了箱中的旧衣物出来洗晒,两人在花丛里笑闹了一阵,瞧见景禾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立着,颐儿拿琳琅说笑了几句,琳琅脸一红,追着颐儿一阵捶打。顾含章在窗下低了头翻书,遥遥地听见笑闹声,抬头循声望去,见一青一蓝两个窈窕身影在花丛间踩踏,她叹了口气正要唤住两人,景禾立在爬满翠绿藤蔓的樟树下悄悄看了她一眼,被她发现后,淡淡地朝她微微颔首,并无半点惊惶之色。顾含章怔了怔,也朝他笑了笑,听老管家说,她爹并未因为景禾擅离职守私自离京而为难他,反倒是命管家涨了他的月钱,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琳琅与颐儿一路笑闹着跑进屋内来,瞧见顾含章在窗下盯着手中的书出神,两人连忙噤了声,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顾含章已是瞧见了琳琅,招手让她单独留下来,轻声道:“琳琅,你与颐儿的八字已交由大夫人算过,刚巧都与十九不冲。”琳琅也不意外,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就好。”顾含章看了她一眼,笑道:“不过我想让你留在府里头服侍四娘,你可愿意?”琳琅眼眸微微一亮,期期艾艾道:“小姐,这……”“陪嫁需要两位女使,我再在府里头挑一个便是了。”顾含章笑觑着她,忍不住打趣道,“我知道你不舍得景禾,索性求爹把你分去四娘的碧柳院陪着四娘,我也不必担心前头几位夫人欺负你。”

“小姐。”琳琅倏地眼圈便红了,既感激又不舍道,“可是小姐走了,再要相见就难了。”她抹了抹眼泪,面色很是犹豫,顾含章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都在上京,要见面也非难事,我总会回府来探亲,到时候自然便能见到。”见琳琅仍是有些迟疑,她下了一剂重药:“过几日我便同爹说说,过完端午就催催景禾早些与你将事情办了罢。”

琳琅倏地睁大眼,惊慌道:“不不不,千万莫要让老爷出面,琳琅自己瞧上的人,自己去争取。”顾含章这才宽慰地笑了起来:“那我就更要将你留下了。”琳琅顿时面红耳赤,一路红到了颈间,低了头想想,却又万般不舍顾含章,她七岁起便跟在顾含章身旁,一晃十余年过去,到了这离别的时候,满腹愁绪不知该如何说起。

又数日过去,再过几天便是三月十九,顾含章在卧房内稍作收拾,将积蓄多年的一些银两散给翠泠苑伺候的几位侍女,又取了几件金银首饰硬是塞进琳琅手中,歉然笑道:“琳琅,或许你出嫁时我无法来喝你一杯喜酒,这些首饰就权当我给你准备的嫁妆罢。”琳琅七岁被卖到御史府,早没了娘家人,一个人在御史府的霜刀冷箭里熬了十余年,多点钱财防身也是好事。

琳琅跺了跺脚,憋红了脸不肯收,顾含章微微一瞪眼,低喝道:“你不愿收下,叫我怎么放心嫁去秦王府?”琳琅一怔,立时明白她的用意,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许久后她才勉强收下了那包首饰,望着顾含章低声道:“小姐多留几件也好啊。”顾含章不知为何想起了萧桓,微微笑道:“秦王府有的是金山银山,不必担心我。”琳琅听她还能轻松自如地说笑,这才心里好受了些,犹豫半晌鼓足了勇气低声问道:“小姐可喜欢秦王殿下?”

顾含章沉吟片刻,只含蓄地笑了笑道:“秦王殿下是顶天立地的奇伟男子,我能嫁给他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她顿了顿,又抬头从容道:“当然,既然今后是夫妻,自然是会同进退,共荣辱,我眼中只有他,他眼中也只能有我。”

琳琅微微一震,望着顾含章眼中异样的光彩,顿时讷讷不成言。

正好颐儿去碧柳院送东西,回来时四姨娘跟着一道过来,刚进了园子颐儿便远远地大呼小叫:“小姐、小姐,四夫人来了!”琳琅慌忙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笑着出门迎接,四姨娘难得的满面带笑,一进得门来便拉着顾含章到桌旁坐下了,将随身带着的布包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镶满珍珠的翡翠镯子放到她的掌心道:“音儿,这只南梁海滨进贡的翡翠珠环是我潘家代代只传女儿的宝贝,如今你要出嫁了,我便将它传给你,盼着你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四姨娘的娘家也是曾煊赫一时的高门望族,这只镯子的来历颇有些久远,已是几代以前的事了。顾含章见那翡翠镯子上环绕的每一颗珍珠均是饱满圆润、珠光柔和,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她忙将镯子又塞回四姨娘手中:“这么贵重的礼,含章不好收。”四姨娘叹了口气推回去,低声道:“音儿,你同我还见外么,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这镯子当然是要给你的。”顾含章再要推辞,四姨娘既温柔又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就如同先前她强行要琳琅收下首饰一般,她怔了怔,只得收了下来。

这天府里头挑选大婚前一日去秦王府抬送妆奁、布置新房的人,除了大夫人,另几房夫人与顾家近亲妇人的生辰八字都送了上去,顾弘范与充作媒人的宰相黄衮挨个算过,挑了八字大婚日子最合的两人,其中一位便是四姨娘。大夫人在前厅坐着,吊稍眼微微一抬,狠狠地瞪了二夫人三夫人一眼,那两人本也不想去秦王府压房,便装作没看见,别开了眼偷偷在心里头乐着,四姨娘却是真心想要为顾含章做点事,听得自己八字同吉日合上了,高兴地回来同顾含章说道:“她二人没那福气,自然是八字犯冲。”顾含章心头感激,陪着高兴了好几天。

日子眨眼过去,一晃便到了三月十七,御史府门前车水马龙,越发的热闹,拜贺讨好的大小官员地方乡绅纷至沓来,顾弘范吩咐下来无论是谁一概不见,下人们索性掩了门,任凭两扇朱漆大门前停满了车马,权当什么也没瞧见。府中也是极热闹,四姨娘与另一位妇人忙着清点隔日要送去秦王府的妆奁物什,到了入夜时分才匆匆回了碧柳院,顾含章在她房中等候多时,正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碧柳院中伺候的侍女推开门低声道:“三小姐,四夫人回来了。”

四姨娘满面倦色地踏进门来,见顾含章在,微微一惊,忙拍了拍脸笑道:“音儿怎么来了。”顾含章起身走到她身前,含泪跪下唤了声“娘”,四姨娘一惊,慌忙扶起她来颤声道:“音儿,你叫我什么?”顾含章抬起头望着她又大声唤了一声,四姨娘顿时泪流满面,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音儿,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懂事乖巧的闺女,也算是上天恩赐了。”说着,她又抹了抹眼泪道:“唯一的憾事便是不能亲手给你盖上鸳鸯戏水鸾凤双飞的销金盖头。”

顾含章越听越是心酸,挣脱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又跪下来道:“音儿后天将要出嫁,暂时不能陪伴娘亲身旁,望娘亲等我些时日,我定然将您接出府去。”四姨娘泪眼婆娑地过来要扶起她,顾含章坚持叩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低声道:“大婚日无法叩拜娘亲,此刻音儿先拜过。”四姨娘明白她的用心,连连点头,这夜顾含章便留在了碧柳院,母女二人手挽手坐在灯下闲叙,仿佛有数不尽的话要说,直到敲了三更天,房中才熄了灯火。

第二日一早四姨娘便随御史府车队去了秦王府布置压房,临行前对顾含章千叮咛万嘱咐,将昨夜特意提醒过的帝王家大婚的礼数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遍,顾含章拼命点头,她才红着眼上了马车去。颐儿也跟着一道去了,只留下琳琅陪着顾含章安安静静过了一日。

日落时分,顾含章立在窗前远远望着西天漫天的红霞,轻叹了一声,琳琅听见了,笑着问道:“小姐莫非是情怯了?”顾含章摇摇头,深深地朝着那最绚烂的晚霞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掩上了窗子。

那是她在这御史府的闺房中最后一次看晚霞。

龙凤烛报喜

祈盛二年三月十九,上京城热闹非凡。

御史府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大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中年妇人过来帮着顾含章换上了大红底色龙凤呈祥团花纹袍料织就的喜服,又替她束发挽髻戴上了纯金镶各色珠宝玉石的凤尾羽,同琳琅一道搀扶着她慢慢走到前厅去。顾弘范与大夫人已在厅内候着,见她进来,一同立起了身。顾含章由琳琅搀着,跪在大红底鸾凤牡丹织金绣毯上郑重磕下去,重重地三叩首,顾弘范与大夫人一左一右伸过手来扶起她,大夫人依旧面色冷淡,顾弘范倒是眼里都带了笑,咳一声正色道:“秦王殿下不与我顾家计较前番之事,照旧按日前来迎娶,含章,此乃大幸。”

顾含章低头乖巧地应一声是,顾弘范亲自取过朱漆盘龙金盘中的鸳鸯戏水鸾凤双飞的销金盖头给她盖上,轻轻握住她交握身前的双手,凝重道:“今后,你便是大齐的秦王妃,言谈举止要越发谨慎知礼,谨记节俭仁德,克守礼法妇德,也不枉为父教养你这许多年。”顾含章再应了一声,顾弘范却忽地有些怅然地松了手,叹了口气古怪道:“一晃十余年过去,春花依旧,人事已非。”

大夫人愠怒地横了他一眼,从鼻中重重哼了一声,顾含章听得真切,隔了盖头却没法瞧见眼前两人的神情,遮在眼前的大红销金盖头将她的目光隔断,在她的眼底映出一片喜庆的红。

“拜别亲恩!”守在门外的礼官高声唱礼,将园中笑闹的人声与喧天的鼓乐都压了下去,顾含章再次跪在绣毯上,从容道:“多谢爹爹与大娘这十余年来的抚育教养,这份恩德含章永记在心。”大夫人一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跪在身前的顾含章,许久才尴尬地瞪了一眼琳琅:“还不快扶你家小姐起来。”琳琅连忙伸手去挽起她,顾含章缓缓地立起身朝向大夫人的方向躬身一礼,轻声道:“愿大娘从此打开心结,与爹爹并肩共皓首。”

大夫人与顾弘范都怔住了不作声,门外礼官看着沙漏又唱一声:“上轿!”琳琅与府里的妇人搀扶着顾含章往门外走,将顾含章交到秦王府派来迎娶的两位女官手中,大红底龙凤呈祥金线织就的缎面绣鞋刚踏出门槛,顾弘范在她身后低唤了声:“音儿。”不知为何,那声音出奇的苍老疲惫,顾含章心头一抖,停住脚细听时,顾弘范却只是叹了口气不出声了。

礼官再次催促,两位女官一左一右搀扶着顾含章跨出御史府大门上了花轿,由王府家丁举三十六顶清亮伞在前开道,宫中乐坊鼓乐手随行吹奏,又有十八名端丽窈窕的侍女捧花瓶花烛在后跟随,队伍最末是神武军前锋十八骑,十八人威武精神个个高壮结实,胯 下颈悬红花的骏马匹匹神骏,簇拥着披挂销金红绸的花轿一路穿过玉华门进入宫城,过了白玉石砌成的金璧桥,再穿过太和门,沿着御道来到了宣德殿前的广场上。顾含章闭着眼静坐轿中,听得鼓乐骤歇,花轿稍稍一摇晃慢慢地被放了下来,她的心怦怦跳着,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着,掌心因紧张沁出了少许的汗。

“请新人下轿!”礼官高唱一声,有人大步走过来伸手掀开了花轿的帘子,顾含章蓦地睁开眼,只能瞧见身前不远处一双崭新的黑缎厚底靴子。“来。”他低声道,向她伸出了手,顾含章听出是萧桓,稍稍松了口气,将手轻轻放到他掌心,起身跟他出了花轿。

此次萧桓大婚,顺钦帝格外重视,大抵皇子中成年未娶的只有秦王萧桓与陈王萧瑧两人,秦王十五岁起便跟着当时的镇国将军梁照河戍守边关,戎马生涯十余年,年岁涨了、边关安定了,他却迟迟未动娶妻成家的念头,以往自边关回京时同他提起此事,他总是一笑了之,难得这一回皇后稍一点拨,他竟答应了,顺钦帝与皇后两人自然是十分欣喜,将这桩大喜事昭告天下,吉日良辰命文武百官齐聚宣德殿前共贺萧桓大婚。

顾含章并不知道除去顾弘范要在御史府内送别新人外,朝中文武百官都聚在了广场上,萧桓刚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忽地礼官一声高唱,百官齐齐跪拜在地高呼恭贺之词,气壮如山声势惊人,她吓了一跳,忙自盖头下悄悄看了看地下,御道两旁跪满了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黑压压地一片。

御道的尽头便是宣德殿,宣德殿后是供着大齐先祖牌位的昭元殿,大齐皇家的规矩较寻常不同,皇子娶妻必先叩拜皇帝皇后,礼毕再转拜昭元殿诸位先祖牌位。顾含章只瞧得见盖头底下方寸之地,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萧桓却笑了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了宣德殿中,殿中伺候的宫人按规矩要来揭她的盖头,顺钦帝笑着摆了摆手:“这销金盖头还是留着桓儿回府亲自揭开罢。”皇后也笑着点了点头,挥退了宫人。萧桓领着顾含章往前走几步,在宫人早已备好的龙凤织金缎面绣毯上跪下,郑重地三叩首后齐声致谢,皇后一高兴,离座过来亲手扶起了顾含章,左右上下打量她的身段、仪态许久,面上带了笑庄重道:“今日既然进了我皇家大门,便要处处留心,时时警戒,只为你丈夫是这大齐的秦王,你须得配得起他。”

顾含章轻声应道:“是,母后。”皇后见她乖巧温顺,声音温润悦耳不见一丝急躁,心里大为满意,转身将宫女手中捧着的一个朱漆描金雕龙凤祥云图案的木匣取来郑重地放到顾含章手中,微微笑道:“这是母后给你的见面礼,我那另两个媳妇儿可是不曾有这待遇。”顾含章受宠若惊,惟恐会甩落盖头又不敢随便摇头,只得轻声推辞道:“母后如此大礼,儿臣……”顺钦帝在金龙座上微微笑着,威严道:“桓儿,代你媳妇儿收下罢。”萧桓笑了笑,果真将木匣接了过去。

礼官在殿外看着沙漏又唱了一句,顺钦帝与皇后对望一眼,摆了摆手笑道:“吉时降至,速速去昭元殿跪叩先祖罢。”两人齐齐跪下,又重重地三叩首,这才出了宣德殿往昭元殿行去。殿中早有宫人伺候着,一番繁文缛节后,迎亲女官进殿来搀扶顾含章回了轿中去,萧桓仍旧是上了马,同花轿一道穿过太和门,走过金璧桥,回到了秦王府中。

秦王府内也是欢腾热闹,萧桓在府内设宴招待前来拜贺的数位兄弟叔伯与朝中股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直到了入夜时分宾客才各自散去。顾含章在房中坐了许久,好在先前压房的四姨娘与颐儿都在,陪着她坐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四姨娘也不得不回御史府去,将跟着来的四名侍女留下了颐儿与碧柳院的翠鹂,其余家丁婢女都跟着一道走了,新房内顿时冷清下来。颐儿也不敢多留,笑嘻嘻地拉着翠鹂跑了,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了顾含章一人。

屋中点起了手臂粗的金漆龙凤呈祥红烛,烛泪一滴滴落下来,有的凝在烛身上,有的一路沿着蜡烛蜿蜒至烛台,一切都十分安静,只听得见烛芯偶尔炸开的噼啪声响,轻微得需要侧耳细听才能听得见。

顾含章眼前一片灼目的红,红盖头,红衣,红裙,大红的囍字,处处喜气洋洋,女官们守在门前等着萧桓回来行合卺礼,一个个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气闷沉闷得让人窒息。她独坐床沿,手心的汗几乎要将她攥紧的绢帕湿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几位女官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庄重地躬身行礼道:“恭迎秦王殿下。”

萧桓大步进屋来,取过女官盘中的金称走到顾含章跟前,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越发捉紧了手心的绢帕;那双缎面黑靴在她身前立定了,秤杆一勾,将她头上的销金盖头揭去,原先是一天一地满眼的红,这一下豁然大亮,满屋烛火都照了过来,她双眼顿觉不适,下意识伸手去挡,萧桓微微一怔,立刻转身挡住烛火,待她慢慢适应了,这才牵起她的手走到龙凤双烛前,由女官唱礼,一道道繁文缛节过去,最后便是喝合卺酒。

他挥退了女官,亲自斟满两杯,与她一人一杯一道喝下,酒是上好的葡萄美酒,专是为了她从宫中酒窖取来,两人在跳跃的烛火中仰头喝尽,酸甜醇香的酒液入喉,万分醉人,顾含章面色微醺,烛火一照,白皙面颊上逐渐泛上了红霞。

萧桓静静地望着她,冷峻面容在烛光里比平日柔和许多,她被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得久了,心头逐渐有些慌,他却蓦地弯起眉眼沉沉笑了:“含章,我们早些安睡罢。”

罗帐春意暖(补全)

不等她出声,门外候着的王府侍女连忙进来伺候新人洗漱,顾含章以温水洗净面上妆容,那端水的侍女立即退了下去,另有个模样伶俐小丫头过来要替她宽衣,她摆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来。”那小丫头惊讶地睁大了圆圆的杏眼不解地望着她,犹豫着收回了双手,萧桓擦完脸朝这边淡淡地瞟了一眼,挥手道:“都下去罢。”四五个人面面相觑,只得将替换衣物等物放下,齐齐道罢贺词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顾含章与萧桓两人,气氛倏地便像凝住一般,萧桓取过床边绣墩上的替换衣裳,当着她的面利索地褪下了大红喜服,顾含章正抱起衣物要往屏风后走,抬眼便见他已脱下了上衣,露出健壮结实的肩背,烛火落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照亮了上面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她微微怔住,目光落在那伤疤上久久不曾移开。萧桓换上衣物,听得身后没了声响,转头来看她,她才蓦然回神,笑了笑低头去屏风后更衣。

顾含章在屏风后换好了衣裳,慢吞吞走出来,萧桓看着披散了满头秀发的她缓缓走近,只是淡淡一笑道:“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安歇罢。”顾含章一愣,顿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低了头脱鞋上床,在床里面侧过身去躺下,身下的床板随即微微一沉,萧桓也上来躺到她身旁,掀起了另半边的锦被随意盖上。

两人都不说话,唯有大红喜烛的光透过重重纱幔落进帐内来,顾含章背对萧桓侧卧着,身子僵硬如石像,丝毫不敢随意挪动。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她的丈夫却似乎对她并无兴趣,说早些安睡,当真是安然躺下闭目而眠,枉她在屏风后更衣时紧张万般,他却只是在她身旁躺下了闭目沉睡。

她听见身后有极轻微的鼾声,悄悄地转过身来看他,萧桓忙碌了一天,沾枕便睡了,那张从来也不见慌乱的冷峻面容上难得地敛去了所有的神色,平和而安然;顾含章心头沉静下来,渐渐地闭上眼沉入梦里。喜案上的大红龙凤烛安静落着烛泪,一寸寸短去,直至蜡尽火熄。

一觉到了天明,两人已不知不觉拥在一起,顾含章偎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睁眼回想了许久才记起昨日她已嫁入秦王府之事,萧桓低头望了望她睡眼惺忪的迷糊样,拍了拍她的肩背低声道:“时辰尚早,你再睡会。”顾含章瞬间清醒过来,萧桓却已起身下床取了外袍在穿,她忙也跟着下了床接过了衣袍伺候他穿戴,小心翼翼地抚平他胸前的每一处褶皱,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梳好发髻。萧桓也不拦着她,由着她忙前忙后,两人都极默契地异常平静从容,仿佛老夫老妻一般。

诸事都打理好了,她才想起来问:“这么早是要去哪里?”透过窗缝往外看,似乎天还没有大亮,府中只听得见下人们清早打扫庭院时扫帚扫过地面的响声。

“去军营看看。”萧桓简略地回答,走到墙边取下悬在壁上的秋水剑要往外走,到了门边,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裸足立在床前大红绒毯上的顾含章,目光在她仅着单衣的纤瘦身子上稍作停留,虎目中有一簇小火微微一跃便轻声道,“地上凉,快回床上去。”

虽是开春已久,清晨还是有些凉意,顾含章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自己光裸在外的雪白双足,这才察觉之前只顾着服侍他穿衣梳发,绣鞋也忘了穿,脚底脚背都有些冷了。她浅浅一笑,也没立即听话回温暖被褥间去,反而是转身穿了绣鞋,陪着萧桓到了门前,低声道:“含章送殿下出门。”萧桓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的顾含章,忍不住笑了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顾含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清晨微薄的雾气里,长吁一口气,关了门回了床上去。又睡了些时候,颐儿领着翠鹂来伺候新人起床,见屋内只有顾含章一人,两个丫头都是一愣,“殿下去城外军营了。”顾含章掀了被子下床来微微笑道,翠鹂面色稍稍一变,颐儿却是神色极镇定,对翠鹂道:“翠儿,昨天四夫人交代定要交给王妃的绣帕还落在咱们屋里,你去取来罢。”翠鹂不知就里,忙应一声回去取那绣帕。

颐儿支走了翠鹂,脸上这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低声问道:“小姐,殿下他……”顾含章心头好笑地想,果真谁也不信新郎倌会舍得娇妻暖衾,若是她再告诉颐儿昨夜之事,怕是这丫头更要惊讶了。她还在想着,颐儿已是急急走到床边去伸手掀起锦被一看,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地转过身结结巴巴道:“这、这……”

颐儿也是自小与顾含章一起长大,两人更比寻常主仆还亲,她明白颐儿是担心她,却忍不住笑了:“这什么?”颐儿急得险些哭起来,顾含章这才将昨夜之事告诉了她,颐儿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嗔道:“小姐你可吓死我了。”小姐这称呼她叫得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顾含章也随她。这一个疑问揭过去了,颐儿偏头想一想,却又脸色一变,嚅嗫半天才战战兢兢伏到顾含章耳旁悄声问了一句话,顾含章脸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我怎会知道。”

颐儿急得要跳脚,正巧翠鹂取了绣帕回来,好奇道;“颐儿姐怎么了?”翠鹂不过十三岁年纪,对男女之事犹懵懵懂懂,颐儿不好多说,只得含含糊糊敷衍过去。

顾含章梳洗用饭后,秦王府管家便领着府中所有下人仆妇来拜见女主人。萧桓常年驻守边关,一年也不见得回来一两趟,秦王府便冷清如同空壳;待北疆平定,萧桓返京长住,秦王府逐渐热闹起来,这才有了王府该有的气势,如今萧桓又娶了妻室,不只是老管家一人高兴,府里老少也都好奇这位让秦王殿下动了心思娶进门来的御史千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众人在沉月楼前规规矩矩立着,大多不敢抬头去看端庄立在石阶上的顾含章,她今早将满头乌发盘成了高髻,发间簪一根镶珠凤翅金步摇,身上一件大红底子绣喜鹊梅枝织锦袍料裁成的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秀美不可方物,在这春日的晨光里宛如一株怒放的海棠。也有几个年轻小厮好奇地睁大了眼盯着顾含章看,老管家低声呵斥了几句,几个少年忙缩了缩颈子低下了头。

“赵叔。”她微微一笑,不施脂粉却仍旧清丽温婉的面容顿时柔美几分,“能否拨几个人到园子里来将书房前遮阴的那株树移开?”

老管家赵得四立即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棵树,那还是三四年前萧桓在府中时种下的一株翠柏,这几年里越发长得高大,遮去了书房前的大片日光,他也曾请示过萧桓,萧桓惯常不去书房,只挥了挥手无所谓地笑道:“就留着罢。”那棵树便侥幸留了下来。他眯起浑浊的眼朝书房方向瞅了瞅,躬身恭敬道:“老奴这就吩咐人将它移走。”

顾含章含笑谢过赵得四,正要挥退阶下立着的百来个下人,眼角觑到人群里有个相貌清秀的小厮肩背挺得格外直,从始至终一直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倒像是认真聆听将军训话的小卒,颐儿也发现了,眨眨眼笑嘻嘻地低声道:“看那傻样。”顾含章心里一动,忍着笑朝他招了招手,他先是一愣,滚圆的大眼不解地望过来,赵得四连忙道:“清风,快过来。”那叫做清风的小厮这才憨憨地点点头慢吞吞走到前头来。

“清风曾随侍殿下三年,也曾跟着去北疆杀胡蛮子。”赵得四笑呵呵地补上了一句,顾含章微讶,对这憨厚小厮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当下便问赵管家要了来在园中跑腿,清风总算开了窍,连忙跪下谢过,其余几个小厮见他进了萧桓夫妇住的园子,都羡慕之极。

遣退了下人,赵得四领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来将书房前的翠柏挖出来移到园中竹林前种下,还了书房窗前一片日光;顾含章与颐儿翠鹂一道,带着小厮清风正好在书房内一阵收拾,将从御史府带来的几箱子书都翻了出来在日光下翻晒,到了傍晚时收起了一本本摆上房内空出的一个书架,好一阵忙碌,才将几箱书全都排满木架,几个人都已是满头大汗。

下人送了饭菜来,顾含章草草吃了些,不顾颐儿翠鹂拦着,又亲自将书房中的桌椅木架擦拭干净,掸去书架最顶上的尘灰,一番收拾后已是灰头土脸,颐儿忍着笑去吩咐下人烧了热水送去房中给她沐浴净身。

顾含章好好地洗去了一身的灰,换了干净衣物,因湿发未干,索性在床边绣榻上半倚着看了会书。入夜有好一会功夫,才见萧桓回府,他在别处冲洗沐浴了,踏进门来时发尾犹坠着水珠。房内的喜帐未撤,烛火落在大红帐幔上,映了满墙的喜色,顾含章转头看见他微微露出了白色单衣下的结实胸膛,心怦怦跳了几下,连忙下地来迎接他。

鸳鸯浴红衣

萧桓将手中的外袍往屏风上一搭,迈着大步走过来,顾含章扬了扬绢帕要给他擦去发尾的水珠,他当真一声不吭在榻上躺下,由着她坐在榻旁握住他微湿的黑发一点点拭干,气氛出奇地微妙又安宁。“营中可还好?”顾含章试着同他说话,随口问了句,萧桓微微一怔,闭上眼应一声:“嗯。”她顿了顿,笑着换了一句:“薛恶虎薛老六可好?”

他缓缓地睁眼看她,虎目中隐隐有笑意:“老六竟会告诉你他的名讳?”顾含章点点头,颇有些奇怪,她知道薛老六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的?“老六素来嫌这名字凶恶,不愿人提起,弟兄们平日也都直呼薛老六,久而久之倒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叫薛恶虎。”萧桓极自然地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握在粗糙大掌中摩挲着,提到军中弟兄时冷峻的脸上才有了笑容,“没想到这小子倒是肯将大名告诉你。”顾含章因这难得的亲昵稍稍有些羞怯,垂下眼轻声笑道:“我从未觉得恶虎这名字哪里不妥,有气势,又悍然,和他前锋十八骑的身份倒是极适合。”

屋内有片刻的安静,她披散的青丝有几绺垂在萧桓面颊旁,他稍一扭头便能瞧见那柔软黑亮的发丝,顺着它往上看,是顾含章素净秀丽如白荷的脸。清晨时红衣锦帕高髻金簪的顾含章如同一枝怒放的海棠,此时她只着单薄中衣,黑发披散在瘦削圆润的肩头,近看便是一朵清莲。萧桓幽深的双目望住她,眼中带了些微的困惑,随即便越发地浓稠。

顾含章犹豫着再如何开口,忽地手臂一紧,萧桓稍稍使力将她一拉,她便不由自主地被拉起身扑倒在他的身上。“哎!”她低呼了一声,柔软身子重重撞上他坚硬如铁的胸膛,正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要爬起,萧桓反手一扣,又将她压了回去。

萧桓在笑,她贴在他胸前,能清楚地听见自他胸膛上传来的沉沉笑声,他笑够了,铁臂一揽轻松抱起她往床边走,她手中的绢帕落了地,轻呼一声:“哎,帕子。”萧桓毫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又小声说了一句:“头发还湿着。”萧桓看了看她,低头从容地含住了她的唇。

她微颤着迎上,待肩背抵到温暖柔软的被褥间,发丝密密缠绕,肌肤紧紧相贴,顾含章眼中便只瞧得见帐顶那大朵大朵怒放的牡丹。红花层层绽开,一点清蕊妖娆万般。(此处因河蟹,略去数千字,请诸位脑补,所谓心中有多少字的缠绵悱恻,故事里便有多少字的H。^_^)

夜色越发地浓了,窗外的夜槿悄悄盛放,满园馨香。

天光大亮,颐儿与翠鹂悄悄送来热水给顾含章沐浴净身,两人红着脸进进出出,换了新的床褥,颐儿才绕到屏风后歉然嚅嗫道:“小、小姐,我、我不该瞎猜,殿下原来是怕吓着小姐……”顾含章背对着她慢慢地穿衣,穿戴妥当后转过身来朝她笑了笑:“童言无忌。”颐儿这才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萧桓仍旧是一早就去了军营,临出府前吩咐丫环们来伺候顾含章沐浴洗漱,又特地命厨娘熬了益气补血的红枣莲子汤送来给她喝,顾含章刚梳妆完毕,厨娘竟没让翠鹂帮手,亲自端了热汤来,拘谨又热切地立在一旁看着顾含章一口口喝完,口快道:“若是王妃早日产下麟儿,他日咱们殿下做了皇帝,王妃便是那立在殿下身旁的皇后啊!”

屋里两个丫头同时面色大变,虽说顺钦帝膝下也有四五位皇子,最得宠爱的只大皇子萧瓒、二皇子萧桓、四皇子萧瑧,大皇子的一位正妃两位侧室至今没有替他生下继承人,而四皇子陈王萧瑧年纪尚轻,还不曾娶妻,就资历年岁来说,根本无法与萧桓抗衡;厨娘的想法虽也是在理,这话说出来却是有些不分场合了。

顾含章略一思忖,轻轻搁下细瓷碗正色道:“府里大伙的意思我隐约能猜到,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是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便会给殿下招来无尽的灾祸。”厨娘一惊,慌忙掩口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老奴知错,老奴知错!”颐儿与翠鹂面面相觑,一阵默然。顾含章叹了口气,亲自去扶起厨娘,和气地笑道:“袖姨莫要慌张,此事今后不提便是了。”她朝厨娘眨了眨眼,“当然,若是府里头其他人也都忘掉最好。”

厨娘擦了擦冷汗连连点头称是,陪着笑道:“多谢王妃提点,不然我这张嘴出去可要给殿下惹事了。”顾含章笑了笑,转开话题道:“殿下提起袖姨的精湛厨艺便是赞不绝口,今天还麻烦袖姨特地赶早起来熬汤,实在是对不住袖姨了。”厨娘顿时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难得殿下终于松了口肯娶妻,又娶了王妃这般端庄聪慧的人儿,府里上下都高兴着,王妃您同老奴客气,真是折杀老奴了。”她又躬身要跪下,颐儿与翠鹂抢上一步扶起她,笑嘻嘻地安慰打趣了几句,她才安了心,高高兴兴地收拾了盘盏退了下去。

颐儿望着厨娘的身影转过长廊,好奇问道:“小姐怎知这厨娘叫什么?”顾含章心头压了块大石,心不在焉道:“早前殿下曾向我提起过。”颐儿嘟囔了一句:“这种小事殿下也说。”顾含章蓦地耳根微微发红,天初明时萧桓起身,惊动了昏睡的她,她要下床服侍他穿衣,被他按回了被窝中,他在她耳旁低声道:“一会让袖姨熬汤给你补补身子。”李如袖是秦王府的厨娘,她昨日也见过,萧桓特意提起了这个袖姨,她便稍稍留意记住了。

春日最易乏,午后她在窗下看了会书,不知不觉合了眼皮睡着了,萧桓提前回了府中,刚踏进房门,见她和衣睡在榻上,也不怕被风吹得着凉,不由皱了皱眉头,轻轻抱起她放回床上。顾含章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见他坐在床沿盯着她看,微讶道:“殿下今天可比昨天早了些。”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夕阳犹在西天未坠,晚霞红艳似火,离入夜之时尚早,萧桓怎么就回来了?

萧桓眸中神色有些复杂,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忽地挑了挑浓眉:“怎么,不愿在天黑之前见到你丈夫?”本意被他故意歪曲掉,顾含章有些好笑,也竖起柳眉望着他回敬:“莫非殿下要对含章说,提早回来是为了见独守空闺的娇妻?”说罢,她有些懊悔,生怕激怒了萧桓。萧桓却是不语,浓黑的眉下虎目带笑,就这样不躲不闪地被她瞪了许久,忽地握了握她搁在床沿的手:“今日我七王叔回京了,大婚他没能赶回来,明日我再补一桌宴席与他。”

顾含章了然地颔首,当日萧桓牵着她的手在王府大堂叩拜长辈时,倒是当真没有听到提起这位七王叔。“七王叔莫非便是当年镇守西疆杀退十万辽军的襄王萧烨?”她猜测道,萧桓点了点头:“我常年在北地,七叔常镇西疆,算起来我与他也有好几年不曾见到了。”他眸子微微亮起,神情颇有些愉快,顾含章低低应一声,目光停在他颔下青黑的胡茬上,便是这密密的胡渣子,昨夜把她的肌肤刮得生疼,至今手腕上还留了些浅浅的红痕,

她一横心,趁着萧桓心情极好,壮着胆子强拉过他在梳妆台前坐定,取了一柄雪亮短匕来绕到他身前一比划,萧桓毕竟是习武之人,警惕之心又比常人高了不知多少,下意识便伸手扣牢她纤细的手腕,顾含章痛呼一声,萧桓忙松了手去看,那白皙柔嫩的腕间已留了一圈红印。顾含章也没怪他,正好拿了此事做要挟,迫得萧桓老老实实坐在梳妆台前,任她握着匕首将他满面的青黑胡茬剃得一干二净。

管家赵得四听得门房小厮说萧桓已回了府,四处寻不见人影,只得抱着侥幸来新房找,刚到了门前,见萧桓双手撑在膝头,由着新娶进门的王妃拿刀在脸上来去划动,不由得一愣,浑浊老眼瞪大了看了片刻才敢确认那高大英伟的身影确为萧桓;他犹豫良久,好容易等到顾含章收了刀,连忙咳一声禀报:“殿下,襄王爷、陈王殿下府上来人各自送了两份大礼。”

屋内原本安宁静谧的气氛顿时散去,萧桓摸了摸下颔立起身来,目光倏地锐利无比:“人在何处?”赵得四躬身恭敬道:“都在前厅候着。”萧桓微微一颔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前,他稍稍停了停,回身对顾含章道:“不必等我,早些用过饭便歇息罢。”

顾含章望着他微侧的脸,不知为何愣了一愣,回过神时他已迈开大步走出了园子。

春风吹酒醒

萧桓再回了房中已是近二更天时分,顾含章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房门响,不久身侧的床褥便微微一沉,她下意识地稍稍往里挪了挪,萧桓反倒贴过来偎着她躺下,又伸手将她颈边的被角掖好。

顾含章轻轻转过身来面对萧桓,感觉他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颈子,微微发痒。她正要再往里挪,萧桓伸长手臂勾住她的腰,低声笑道:“再往里去就要贴到壁上去了。”她嗯地应了一声,乖巧地不动了。萧桓顺势将她揽到怀里,伸手握住她曾受伤的那只手腕轻轻揉了揉:“今天四弟送了几瓶生肌化瘀的膏药来,明早让丫鬟去库房取来给你抹上。”她怔了怔,摸了摸腕间那条两寸来长的疤痕,轻声道:“伤口好了很久了,不需要了罢。”

“姑娘家不是最爱惜容貌?”萧桓话中有些调侃的意味,顾含章在黑暗中隐约能察觉他在笑,她原不打算理会,他却拥着她笑出声来,顿时让顾含章暗觉身旁躺着的这人同往日那威武冷峻的神武将军判若两人。她正要开口反驳萧桓,他已翻身将她压下,将她的惊呼堵了回去。

春寒锦帐暖,顾含章倦极昏睡前只听见萧桓在她耳旁低声道:“明日长公主之女浔阳郡主也会来府里。”她迷迷糊糊听着,竟忘了问清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睡了过去。

隔日的家宴设在王府的观月楼,座中宾客仅三人,襄王萧烨在首座,其次便是陈王萧瑧,浔阳郡主李薇畔。萧桓吩咐下人去请顾含章时,她已在楼下立着,楼里伺候的丫鬟辞儿刚一走出门,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施礼道:“殿下让奴婢来请王妃。”顾含章点点头,挺直肩背进了楼里去。她今早刻意稍作妆扮,清秀端丽的脸上略施薄粉,发间簪一支缀满宝石的凤翅金簪,身穿的是一件雪青色绣浅色芍药的衣裙,越发显得清丽高贵。

顾含章一踏入门内,浔阳郡主的面色便微微一变,萧桓淡淡看了她一眼,朝顾含章道:“含章,来见一见七王叔。”顾含章微微一笑,温顺地朝首座的萧烨躬身施礼道:“含章在闺中之时便听说了大齐有两位战功彪炳的虎将,一位是秦王殿下一位便是七王叔您,今天能有幸见到七王叔真是含章的福气。”萧烨温和地扶起她,儒雅俊秀的面容上露出满意之色,他颇有些赞许地笑道:“侄媳妇端庄秀丽,言谈举止更是温婉可人,与桓儿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七叔说得极是,只有嫂嫂这般的好妻子才留得住二哥。”一直沉默的萧瑧忽地平静地开口笑道。顾含章心里微微一怔,面上却极镇定地朝萧瑧感激地笑了笑,萧瑧也是神色未变,从容地朝她笑着颔首。

气氛有些异样,萧桓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拉着顾含章在身旁坐下来,吩咐下人开宴,顾含章忽地察觉萧桓有意将她往身旁揽紧,心中略一思量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顺着萧桓的意思往他身旁挪了挪,转头望着端坐她身侧不远处的浔阳郡主含笑道:“这位是哪里飞来的彩凤,殿下怎的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萧桓虎目中隐隐有赞许之色,看她一眼道:“这是姑姑家的表妹浔阳郡主薇畔。”

李薇畔是顺钦帝胞妹长公主之女,长公主萧琣昔年随驸马武威将军李成思东征,打下东面小国数座城池,顺钦帝遂赐封东陵王,赏大齐东面近海的平靖三府为其封地,李成思携妻女长居平靖直至三年前病重去世,长公主便不再离开封地,只浔阳郡主每年元旦时回上京朝贺,此次正巧赶上萧桓大婚,浔阳郡主便又在上京多待了数月。

“薇畔见过表嫂。”浔阳郡主起身对着顾含章一礼,稍显苍白的花容上隐隐露出倔强之色。顾含章从容还礼,握住她的手笑吟吟称赞她容貌端庄标致,浔阳郡主淡淡笑着谦虚地回了几句,轻盈地转身朝厅内一角立着的两个平津东陵王府侍女招招手:“荷风、茉蕊。”那两个梳双股髻身着青衣的俏丽丫鬟清脆地应一声,一人端一个朱漆描金木盘上前来。木盘中不知盛放了什么,用两匹大红色牡丹花金银线织锦坠流苏的缎子严严实实盖住,不露一点缝隙。浔阳郡主将那两匹缎子揭去,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五彩丝线织就、其上刺绣鸾凤祥云图案的绣品道:“听闻表哥大婚,薇畔无甚好礼,唯亲手织两匹锦缎,绣上鸾凤和鸣鸳鸯戏水百年好合的花样,恭贺表哥表嫂大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