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微微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颐儿,又漠然地看了面色如纸的纤儿,淡淡地哼了一声:“我以为园子里的下人都散了,没想到竟还有人在。”颐儿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厉声喝道:“放开我家小姐!”她头上挽着的双髻被抓散了,几绺黑发垂在脸颊旁,衣物也有些凌乱,比照纤儿,也是一样,想来两人早先已是扭打了一番,颐儿身量高,力气大些,便将纤儿扣住了。

顾含章唇舌麻木说不出话来,匆匆瞥了颐儿一眼,趁碧纱分神去看时,她往后稍稍一弯腰避开那锋利刀刃,双手探向前去捉碧纱握刀的手腕,意念刚动,刀口离了喉头三四寸时,在她身旁坐着的萧桓却比她还迅速地出手扣住了碧纱的手。碧纱花容失色,想抽回手臂已是迟了,萧桓虎掌如铁钳一般扣紧了她纤细的手腕,只轻轻一捏,她便痛呼一声松开手,那柄弯刀随即当啷一声脆响落了地。

“你怎么……”碧纱震惊地瞪着萧桓,灰蓝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那酒分明……你也都喝了……”萧桓淡淡看了她一眼:“四年前南疆王胡烈尔曾赠我数片苍兰,似乎能解南疆各族大半的迷药。”药酒与苍兰一道入口,只不过互相制衡费了一番功夫。

颐儿见顾含章脱险,顿时忘了害怕,手中菜刀一丢,推开纤儿便踉跄几步过来扶住顾含章,又哭又笑地低声道:“小姐不怕,颐儿来救你了。”顾含章面容僵硬笑不出来,只好抱住了浑身发抖的颐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抚她。

碧纱双眼赤红如火地望着顾含章,嫉妒又酸楚地喃喃道:“谁都喜欢你,谁都说你温婉美丽得像仙女一样,偏偏就没有人会正眼看我,萧哥哥也罢,萧瑧也罢,连梁大哥都嫌弃我。”她忽地森然笑了一声,灰蓝美丽的眸中妖异万般:“萧哥哥,今天我是杀不了你了,再过些日子,你若是栽在了别人手里,那当真是便宜了旁人。”萧桓皱眉沉声道:“此话何解?”碧纱美目流转,也不管他捏疼了手腕,缓缓地凑近他身前轻声道:“萧哥哥,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能来上京是凑巧遇见陈王殿下罢?”萧桓不动声色地反问:“若非偶遇,那是如何?”“你不必知道这许多,我也不会告诉你。”碧纱幽幽地笑了,“你只要知道,我来上京只是为了看看你,然后……”她另一只衣袖一翻,倏地自袖中弹出一柄短刀划向萧桓胸口:“与你做一对鬼鸳鸯!”萧桓不避不让,在那刀尖距离身前不足三寸时,双掌沉着地往她肩头重重一拍,力道之大不但将碧纱手中尖刀震飞,还将她推开了两丈远。碧纱踉跄几步,扶着肩疼得冷汗直冒,原先呆立一旁的纤儿慌忙过去扶着她慌张道:“小姐、小姐,我们走罢,我们不报仇了!”

萧桓那一掌极狠,碧纱紧蹙秀眉喘了片刻,吩咐纤儿将地上的弯刀拾起,凄厉笑道:“当年我叔父胡烈尔暗地怂恿我父王起兵造反,又在大齐数万精兵兵临城下之际倒戈相向,出卖兄嫂与子民换得富贵荣华,以满城白骨堆起紫金台,萧哥哥,你不过是做了他手中屠戮自己族人的一柄大刀!”

顾含章一惊,抬头看时忽见窗上隐隐映着个高大的人影,她想说话,唇舌酥麻无法自如动弹,只好推了推颐儿示意她看那窗子;颐儿一看,顿时吓得惊叫一声,窗外蓦地有人冷冷一笑,竟与前些时候西园廊中那声冷笑出自同一人口中。

笑声刚歇,那人已破窗而入,如风一般卷到屋内来,一手挟碧纱,一手挟纤儿,夹着两人就像是带着两片树叶儿,不费吹灰之力便重又跃出窗子去,转身哈哈笑道:“秦王殿下、秦王妃,许久未见!”他蒙了面,一双露在青黑面罩外的灰蓝眸中闪着熟悉的狡狯与揶揄,顾含章在他看向自己时,心头微微一震,那是卓勒齐!他还活着!

“这两人我带走了,改日送还你一个大惊喜,秦王妃!”卓勒齐嘿嘿笑了一声,傲然看向萧桓,上下打量他数眼,嗤一声道,“秦王殿下昔日与我一战,何等的威风凛凛、气贯长虹,今日的秦王竟会落魄到如此地步,可是让人看了笑话!”

“堂堂南疆卓勒齐,何时也沦落到替人捉刀的地步?”萧桓不动声色地负手立在烛火中,炯炯虎目中带了些许的寒意,“薛老六队中那几名闹事的军士可并非我大齐子民。”那几人三月前入伍时因膂力过人身强力壮被分到了薛老六队中,虽是相貌、眼睛与大齐人无异,梁月海派人稍一暗查却发现几人同是来自南疆边境的小城罗图城。

卓勒齐也不否认,挑了挑眉冷冷笑了:“既然我妹子的事与你无关,今后你与你那些兄弟叔伯的事我也就不掺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莫要再窝囊得让我这闲人看笑话。”他看了看含泪抱紧他双臂的碧纱,重又抬头哼了一声嘲讽道:“一年后我再来寻你报仇,若是你没能保住命等我来,我就撅了你的坟头,抢了你的宝贝王妃!”他说罢,沉沉地朝顾含章最后看了一眼,挟着碧纱与纤儿两人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

萧桓朝窗外黑沉的夜色看了看,不知立在原处想了些什么,眉头微微地皱起了,顾含章想唤他一声,奈何头脸与脖颈还僵硬发麻,又不能张口说话,颇有些哭笑不得;颐儿这才注意到,急得叫唤起来:“小姐这是怎么了?”顾含章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眨了眨眼示意她镇定,颐儿今晚被折腾得有些惊惶,眼泪吧嗒吧嗒就往下落。萧桓掩了窗回来,朝颐儿挥挥手道:“你先下去罢。”颐儿惊疑未定地看向顾含章,她只好再眨了眨眼,这吓坏了的小丫头这才摸了摸眼泪退了下去。

碧纱在这酒中搀的药药性极猛,顾含章沾在唇齿间的酒不知有无一滴,却已经让她上半身着了道,萧桓取了一瓣苍兰要喂她服下,谁知她唇齿不由己动,无法张开,两人面对坐在烛火里大眼瞪小眼,萧桓捧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忽地忍不住便笑了起来,顾含章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越发笑得愉快,许久才停下来叹道:“好在胡烈尔给了我几瓣苍兰,不然这药性久了,人不饿死便是渴死了。”

顾含章一怔,蓦地想起碧纱所言,胡烈尔怂恿兄长南疆王起兵,又出卖兄嫂谋取富贵,简直是卑劣无耻至极,一想到这里,她对那苍兰花瓣都莫名生了厌恶。萧桓笑了笑将她抱起坐到自己膝头,伸手扣住她的下颔轻轻一捏,待她下意识张口了,将苍兰喂入她口中,顾含章无法吞咽,他便轻轻含住她的唇,以舌助她咽下了那瓣苍兰。

面容与颈项逐渐柔软,顾含章眨了眨眼,鼻端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动了动唇欢喜道:“呀,我……”后面的话已是被萧桓沉沉笑着堵回了口中。

花影映碧波

繁花落尽满树秋叶黄,这几日秦王府内菊花开得极好,书房窗下、竹林前、长廊外,处处怒放着,给这稍显萧瑟清冷的府里添了些热闹之气。萧桓闭门静思期满,连着几日又忙碌起来,只是往日上朝议事后,总要捱到傍晚时才回府中,这些日子他却是一早回来,在书房一关便是大半日;偶尔有几个身着禁军服色的青年过府拜见,萧桓倒是极高兴,命赵管家看座递茶,在书房内与来人低声交谈。顾含章不敢进去打扰,立在廊下悄悄问赵管家:“来客是何人?”老管家翘了翘花白胡子颇有些感慨道:“这几位都是曾跟随殿下出生入死的小将军,如今满朝尽向着陈王,他们却还能想到殿下……”老人家蓦地打住,重重叹了口气。

数月前王府上下欢欣雀跃等回了萧桓,人人都以为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谁知一夕风云骤变,顺钦帝因平王一事迁怒萧桓,陈王又因虬首山一战大败辽军而扬名天下,府里头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知道这历来交好的两兄弟势必成为对方的劲敌。而如今顺钦帝屡次责罚萧桓,甚至于将神武军兵权移交萧瑧手中,全天下尽知陈王煊赫荣耀,只怕将是秋后立储的最终人选。赵管家心中也有数,早早吩咐下人不得在萧桓夫妇二人跟前胡言乱语,更不得私下议论此事,半月以来全府上下都闭紧了嘴不敢随意开口,生怕说错了话要被责罚。

顾含章隐约也能觉察到丫鬟仆妇甚至家丁小厮们的惶然,她虽是同样也不清楚萧桓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作为秦王府的女主人,她必须要让整个王府走出不安。

“赵叔不必在意,此事殿下从未放在心上,未来储君无论是何人,这秦王府还是咱们的秦王府,殿下还是殿下。”顾含章望了望瓦蓝天际一抹淡淡的流云,笑着从容道,“殿下纵横沙场十数年,赵叔可曾见他慌张惧怕或者退缩过?”

顾含章的话正好说进了赵得四的心里去,老人家花白胡子抖了抖,倒是有些惭愧地笑了:“王妃说得是,殿下自少年时起便沉稳老成,老奴还从未见过比殿下更冷静机智的少年郎。”他佝偻着脊背朝顾含章微微一躬身,笑了笑便退了下去。

她在廊下又站了会,书房门开了,萧桓送客出来,恭敬退出来的三个戎装青年略有些眼熟,仔细打量数眼,可不正是先前随萧桓往南疆去的神武大军先锋十八骑中的几人。她立得远,又隐在爬满藤蔓的廊柱后,那三人倒是也没瞧见她,行色匆匆地告辞离去了。

隔一日早朝时,右相卓青向顺钦帝递上了百官签名的举荐名册,统共也不过四本,大力举荐三皇子梁王萧琰的多是梅贵妃的娘家人,顺钦帝只稍稍看了一眼便放到一旁去,随意翻了翻萧桓、萧瑧的两册,也搁到案头去,倒是萧璟那份名册他取来好好地看了看,莞尔道:“举荐璟儿的人倒也不在少数。”

萧璟的母妃庄妃娴静淑雅,平素不喜与人相争,娘家那头的兄长官阶最高不过侍郎,因此也从未有过要扶持萧璟争这储君之位的念头,顺钦帝这么一开口,萧璟的娘舅礼部侍郎庄宝如顿时吓了一跳,一张苦脸更是拉得长了。

“父皇,儿臣实在不知……”萧璟惊讶地出班道,年轻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与惭愧之色,“三位兄长才德兼备,儿臣至今庸庸碌碌,毫无功绩可与三位兄长相较,这名册还是请父皇……”

顺钦帝饶有兴趣地再看了看,往百官中几个悄悄探头看过来的官员淡淡地扫了一眼,哈哈笑道:“我的儿子又怎会庸碌无能!改日多向你二哥、四哥学学便是了。”他说罢,将手中名册合上,吩咐一旁伺候的张全妥善收起了。

百官大都清楚,这将来的储君必定是在萧桓萧瑧之间择其一,五皇子萧璟尚未封王,既无战功又无政绩,且母亲那方的家族势单力薄不成气候,即便是名册呈上去了,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顺钦帝断然不会立他为储。满朝百官心中都这般琢磨着,各自在心头也都乐着,只有萧璟的娘舅险险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齐立储,先由百官分别举荐,名册交由礼部正审后再由右相呈递给皇帝过目以作参考,至于皇帝属意哪位皇子,这到了立储当日才会宣读诏书,因此举荐名册有些时候也做不得数。这一回朝中多数官员都选了陈王,义无反顾地在名册上落了重重一笔浓墨,只因陈王那份举荐名册的头一个名字便是襄王萧烨。襄王在朝中威望极高,连顺钦帝也要给这位同母兄弟几分薄面,襄王的地位举足轻重,陈王近日又大受顺钦帝重用,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该举荐谁。因此,举荐萧璟那一份名册相较于萧琰,更是如同儿戏,顺钦帝虽是笑了笑收下了,事后也不见得会当真。

朝堂上缺了平王,萧桓、萧琰、萧瑧、萧璟四人分列两边百官之首,隔了也不过六七步之遥,顺钦帝在金龙座上不紧不慢地与百官议事,萧桓也不去细听,微微皱眉盯着张全手中抱着的四本名册看了会,听见身后立着的萧琰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二皇兄若是再不哄哄父皇,怕是连五弟都要爬到你头上去了。”

萧桓没去搭理他,他自觉没趣,咳一声也就不说话了。

过了正午萧桓还未回府,御史府里却来了人,翠泠苑伺候的小厮慌慌张张对着顾含章连磕几个头道:“四夫人卧病在床,甚是想念王妃。”顾含章一惊,连忙吩咐下人备轿匆匆赶去了御史府。

四姨娘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昨夜旧疾又犯了,折腾了一宿,此时面色雪白如纸,双唇隐隐地还有些发紫。顾含章在床畔坐下,握着四姨娘的手细细一看她,眼圈立即便红了。四姨娘哑了嗓子低声安慰了一阵,挣扎着要起身来,顾含章连忙摇了摇头按住了。正巧琳琅煎了药送来,她接过了药碗亲自服侍四姨娘喝了药躺下,母女俩低声细语地说了会体己的话,琳琅见状悄悄地退了下去。

屋内再无别人,四姨娘忽地握住顾含章的手扑簌簌掉下眼泪来:“连你爹都不帮着秦王殿下,音儿,你可要受苦了。”顾含章微微一惊,连忙安抚道:“娘不必担心我,养好身子要紧。”四姨娘摇了摇头,面色苍白道:“我以为你嫁入秦王府便是寻了个好归宿,谁曾想……”她流着泪重重叹了口气又悔恨道:“若是当初你嫁的是陈王殿下,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你爹也不会整日里在府里头长吁短叹了。”

顾含章一怔,取了帕子替四姨娘拭去鬓边泪水,淡淡笑道:“他长吁短叹做什么,左右他已经在举荐陈王的名册上头画了圈儿,陈王殿下必定待他不薄。”赌气说罢,她又有些悔了,垂眼叹了口气道:“他不过是感叹顾家只有我这么个不中用又不听话的女儿罢了。”若是顾家还有个女儿,她爹此时怎还会在府中踌躇感慨,怕不是早已将女儿往萧瑧跟前推了。

四姨娘呆了呆,从未听她说过这么重这么尖刻的话,一时也没缓过神来,许久后才倏地又红了眼圈:“音儿你莫要这么说,这都是命啊!”四姨娘正在病中,原本气色就不好,这一伤心气苦,面容越发的憔悴,一双秋水般的杏眸如今红肿得如同桃子一般,脸颊却是更加瘦削苍白,顾含章心中蓦地分外酸楚,强打精神低头轻声笑道:“娘就不必替我与秦王殿下操心了,他也不是随意受人摆弄的三岁小儿,这些事情他应付得来。”

见四姨娘犹有些担忧,顾含章咬了咬唇又编了几句谎话安慰她道:“前几日皇上还在百官面前将殿下大大夸奖了一番,外头人胡乱传的谣言娘可千万莫要相信。”四姨娘半信半疑地望向她,凄然笑道:“音儿,我只盼你过得好些,温饱安心、康泰和乐足矣,什么皇帝皇后什么储君太子,也不必勉强,大皇子可就是前车之鉴啊!”顾含章点点头,又陪着她说了会话,看着她平静地睡去了,才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几日秋的痕迹重了,御史府内各处的树木都逐渐枯黄了枝叶,翠泠苑外满墙的藤蔓在半月前还是翠绿如茵,如今却也在密密匝匝之间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金黄。顾弘范素来不喜菊花,只在府中每个院中种了一两株桂树,风一吹,倒是满腔桂香,沁人心脾。顾含章忽地记起出嫁前在自己院中种下的几株木芙蓉,到了这季节该是开得绚烂了。

她沿着长廊慢慢走回了御史府西北角的小院,院中极安静,自她走后顾弘范便将院子空了出来,平日谁也记不起来这偏僻院落,打扫的人也不常记得来清扫枯枝落叶,月洞门内的石径上也已落了薄薄一层的枯叶。

秋日午后的和煦日光落在青石板小径上,一点点往树影花丛深处延伸,那尽头的黄绿疏影间忽地有人影晃动,顾含章微讶,默不作声地悄悄走了过去。屋前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极好,花团锦簇倒映在小小锦鲤池中,花影波光交相映照,引得池中几尾鱼儿在那微微颤动的花影下游来游去,很是有趣。

立在花丛旁的蓝衣青年转过身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顾含章先温婉地笑了:“景禾,听四娘说你与琳琅好事将近,先恭喜了。”琳琅当初为了景禾留在御史府中,到了这秋日,喜庆的花儿果真含苞待放了。

景禾稍一定神,初见她时眼中的惊喜渐渐隐去,英俊面容上倒是蓦地跃上几许慌乱,他将右手藏到身后,微微躬身道:“多谢小姐。”顾含章好奇地看了看他藏起的手,他下意识便低了头偏过身去有意不给她看,顾含章忍不住笑道:“这般心虚,莫非你偷了我池子里的鱼?”他不作声,犹豫片刻,缓缓地藏在身后的一枝木芙蓉递到顾含章跟前轻声道:“景禾斗胆,摘了小姐种的一枝木芙蓉。”

顾含章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枝已嫣然盛放的花,避开他热切又怅然的目光轻声笑道:“你要折花给琳琅,不该折这开得将败的。”她伸手在近身处轻轻摘下一枝含羞带怯刚微微有些绽开花苞的木芙蓉递给他,一语双关道:“花初绽,佳期近,莫要辜负了它的花期。”

景禾怔了怔,星眸蓦地清明,低声道:“景禾明白小姐的意思。”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略一沉吟便望向他:“今日不必跟着大人进宫?”

“大人已回府。”景禾恭敬低头,迟疑了下又轻声道,“府中有客人,景禾不便相随。”

秋水壁上吟

顾弘范的客人来头不小,告辞离开时顾弘范亲自送到了御史府门前,再三拱手笑道:“烦劳燕总管代老夫谢过王爷。”那清瘦而面相精明的中年人客套地笑了笑便上了马车走了。顾弘范负手在门前立了会,不知为何叹了一声。

顾含章在长廊下立着听了会,原想避开,顾弘范一转身便看见她,面上既惊且疑,怔了怔便淡淡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见下人通报?”顾含章默然片刻道:“四娘身子不舒服,我回来瞧瞧,见府里有客人在,也就没让打扰您。”顾弘范点了点头,眼中精光闪了闪,咳一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多坐会,陪你四娘说说话。”

“四娘病了也有几日了,也没见爹往翠泠苑中走一趟。”顾含章看着顾弘范,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必最近这些日子府里来了不少燕总管这样的贵客,您忙着招待,才无暇顾及四娘罢?”

顾弘范面色一沉:“含章,你这是责怪我不曾举荐秦王殿下?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是翁婿一场,我也不敢冒这个险。”他虽是暗恼,在顾含章跟前却还是有些理亏,倒也没怎么太板着脸。

顾含章也不和他辩解,只淡淡笑了笑道:“良禽择木而栖,爹并未做错什么,也无须特意向含章解释。”她望了望近晚的天色,昂首道:“只是希望爹能念着夫妻情分,偶尔也关心下四娘,四娘病了些日子了,爹一回也没去探望过;若是您当真不在意四娘,就请让含章接她回王府去好好照顾罢。”

她痛痛快快将在心头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原以为顾弘范会大怒,谁知他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确实也忙碌了些,疏忽了月儿,我这就去瞧瞧。”他负手往长廊中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道:“既然回来了,就留下用过饭再走罢。”

顾含章微讶,稍一沉吟还是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殿下惯常在家中等着含章一道用饭,因此就不麻烦爹了。”

顾弘范大概是没料到顾含章会婉拒,立在廊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终究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离开御史府时,天色已晚,琳琅坚持将顾含章送到了府门前,与景禾两人一道目送着顾含章上了小轿。轿夫几人一声吆喝起轿,顾含章微微掀了轿帘往后望去,秋风萧瑟的夜色中,整座御史府如同一只安静伏地的兽,门前两盏猩红纱灯是两枚如炬的目,隐隐地透着杀意,她硬生生将目光折回了轿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八月初八是皇后五十大寿,上京城内张灯结彩恭贺皇后寿诞,宫内也是热热闹闹办了一场盛宴,顺钦帝这几日虽是龙体欠安,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在含元宫中与诸位皇子一道尽情地喝了几杯。帝后二人风雨同舟三十余年,难得地携手并肩在宣德楼上赏灯看戏时,皇后半是欢喜半是感慨,泪光盈盈地低声笑道:“回想三十多年前臣妾在元夕夜的长街上遇见皇上率禁军出街弹压时,萤光流转,灯火如星如雨,煞是好看;一晃多年过去,今日立在这里俯瞰街头灯火璀璨,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皇后稍稍向栏外探身瞧了瞧,依稀记起了少女时的往事,眉眼间悄悄藏了一抹娇羞与欢喜。

顺钦帝轻轻握了握皇后的手,方正威严的面容上露出了些罕见的笑意:“那时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后跟着的小丫头琴儿也不比咱们的容儿、宛儿大多少。”

皇后忍不住笑了:“皇上说笑呢,那时琴儿都八岁了。”她嗔怪地看了顺钦帝一眼,素来端庄的面容上慢慢地泛上了薄晕。

宣德楼上陪着赏灯看戏的人已经走了大半,顾含章倚着雕栏远远地看着帝后二人并肩坐在一起低语,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怅然。萧桓过来牵起她的手,她才察觉楼中已只有她夫妇二人,两人刚下了一级石阶,身后皇后忽地惊呼一声:“桓儿!桓儿!”

萧桓忙转身回了楼上,却见顺钦帝胸闷的旧疾又犯了,面色发青捂着胸口直喘气,张全在楼下听着不对赶上来,吓得直冒冷汗,连忙与萧桓一道将顺钦帝扶回昭阳宫中躺下了,宣了太医来。

这一来,谁也没心思再去赏灯看戏,齐齐聚到了昭阳宫外焦急地候着,一炷香后杜太医出来,面色极为凝重,梁王问起顺钦帝病情,杜太医稍一犹豫便叹气道:“皇上积劳成疾,也该歇歇了。”除了襄王、萧桓、萧瑧神色未动,萧璟与萧琰都是面色大变,张全随后跟出来,沉下脸咳了一声,杜太医目光闪了闪,不敢多说,忙向几人行礼告退,逃也似的走了。

顺钦帝这一病,便没再能好起来,时常气短胸闷,早朝时也只稍稍听一会便由张全扶着回昭阳宫去歇息,几位宰辅没法子,只得领了四品以上的十数位官员与萧家兄弟将议事房搬到了昭阳宫中偏殿上,有事便直接请奏批示。

萧瑧接了神武军大印后时常在城外监督大军操练,梁王萧琰又志大才疏毫无本事,顺钦帝便将公文丢给萧桓与萧璟处置,批阅完再由张全送到榻边给他过目,稍不如他意,萧桓便会被叫入房内训斥一番,萧璟在外间偏殿上听着门内大声呵斥,忍不住低声对张全道:“张公公,这些奏章公文并不全是二皇兄所批,我与几位宰辅大人都有份,父皇是不是……”张全朝他做了噤声的动作,皱了眉头叹一口气悄声道:“皇上这些日子格外易怒,谁也劝不得啊。”

萧璟只好作罢。过了许久萧桓捧了亟待改阅的奏章公文出来,殿内几位官员也不敢吱声,埋头各自忙碌,萧璟几步追上去低声道:“二皇兄,父皇他不该只责怪你一人……”萧桓一面走一面专心地翻看奏章,见萧璟有些担忧,停下来舒展了臂膀对他淡淡笑道:“无妨,父皇不过是多说几句罢了,也并未责难我。”说罢,伸手拍了怕萧璟的肩膀笑了笑便走了。萧璟怔怔地望着萧桓走回案后坐下,明亮的眸中尽是沉沉阴霾。

自八月初八顺钦帝病倒后,萧桓越发忙碌,每日天色还未大亮便匆匆出门,到了夜幕降临时才又回得府中。顾含章每日进宫往含元宫问安后,远远立在金璧桥边便能瞧见下早朝时的盛景,百官如潮水般退出宣德殿,四品级以下官员三五成群下了殿前石阶往金璧桥方向走,最末出了宣德殿的几人中独独萧桓最是显眼,紫黑衣袍下英伟身躯笔直挺拔,冷峻面容上凌厉气魄如同刀剑一般,与萧璟的俊秀、萧琰的颓然对比十分鲜明。她在金璧桥旁遥遥望着他,偶尔见他转头来看,便微微一笑,萧桓有时能瞧见,也不过来,只在廊下立定了与她对望数眼,左右相在前面走着,笑着回身来催促了,他才点点头跟上去。

顾含章总是不曾有机会与他一道回府。

这一日他却回得极早。夕阳的余晖犹未尽,将府中亭台楼阁、水榭山石镶了一圈金边,顾含章正在窗下编织一枚剑穗,远远地瞧见树影间人影一闪,是小厮清风的青衣,她有些惊讶地唤道:“清风。”清风自树后转过来憨厚地笑了笑:“回禀王妃,殿下已回府。”顾含章放下手中活计走出去问道:“殿下人呢?”“在书房。”清风恭敬道。

她沿着雕花长廊慢慢走到书房前悄悄一探头,险些吓了一跳,萧桓褪了外袍坐在案后,左臂上赫然一道四五寸长的伤口,斜斜地划过他的上臂,伤口该是不深,血却猩红得骇人。他像是毫不在意,随手自案头取了瓶药粉往伤口洒了些,顾含章进来时他正要再将外衣披上,见她瞪着他,倒是笑了:“不妨事,小伤罢了。”

顾含章叹了口气,也没急着追问这伤口的来历,接过他手中的外衣轻声道:“清风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给殿下沐浴,这伤药怕是要白费了。”

恰好小厮来报:“热水已备好。”萧桓点点头去了,顾含章往房内收拾取了干净衣物送去,却见他已倚着浴桶眯了眼睡着了。刚撒上的药粉被水一泡果然也都顺水流进了浴桶中,上臂伤口的皮肉绽开了,他也不怕疼,眉头都不见皱一下,顾含章心疼着,握着干净绢帕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将他上臂伤口附近用清水洗净了,拭去了伤口流出的血,又扶着他那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颇为吃力地帮他擦了擦脸与脖颈。萧桓慢慢醒了,却也没唤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忙忙碌碌,一手扶他另一手伸长了轻轻擦拭他的另一只臂膀。她在他身后半蹲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待要伸手摇醒他时,惊讶地发现他早已清醒了,此刻正沉沉地望着满头大汗鬓发微乱的她。

顾含章一惊,手中绢帕啪一声落进水中。惹得萧桓笑出声来,她微微红着脸扶他起身擦拭干净身子披上外袍,捉着他的手回了房中。颐儿先前便已将书房的药瓶送来,顾含章小心地将他的衣袖退下,上了药,取了干净的缎子来给他细细裹上了,搭理妥当才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伤口可是剑伤?”萧桓也不瞒她:“今日父皇要看我与四弟比试,不留神被划了一剑。”

“是殿下让着四殿下罢。”顾含章淡淡说道,面上不恼,心里却是有些生气,无论示弱也好,有意谦让也好,这一剑伤在萧桓身上,也伤在她心头。

萧桓虎目中精光闪了闪,却也没多解释,将暗暗生气的她拉到膝头坐下,低声道:“除了今日,以后不会再让着他了。”萧桓的话中颇有深意,顾含章微微一怔,却也没有细想,索性一笑了之。

自八月初八那日后,萧桓一直便忙碌无比,时常回了府已是二更时分,顾含章睡眼惺忪地与他招呼一声便又坠入梦里,两人许久不曾腻在一处,今天气氛极佳时机同好,萧桓拥着她静静坐了许久。顾含章抚着那已包裹严实的伤口静静看了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楚,萧桓扳过她的脸皱眉道:“不过是小伤罢了。”

顾含章默然,不知怎么的勇气上来,柔软双臂搂住萧桓的肩头,轻轻啄了啄他布满青黑胡茬的下颔,新生的胡茬扎着她的脸颊与双唇,微微有些刺痛,萧桓轻哼了一声拉下她,在亲吻她之前轻声道:“莫哭,含章。”

惊弓斥明宵

他的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沙哑,道尽心疼怜惜,顾含章的眼泪原还在眼中打转,萧桓轻声一安慰,两行泪扑簌簌就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她慌忙转过脸去拭泪,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萧桓微微蹙起浓眉,以粗糙指腹拭去她不住滚落的泪珠,待她稍稍平静下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低声笑道:“你若再哭下去,怕是这屋子也都要被淹了。”顾含章更是心酸,将湿漉漉的脸颊埋在他温热强壮的颈项间长长叹了口气。

“下次若是再比试,他刺你一剑,你也刺他一剑,不许让着他。”她有些赌气地低声道,萧桓没作声,扶着她纤细的腰身坐直了面对他,顾含章下意识地别开眼不让他看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他只是微微一怔,冷峻的面容瞬间如冰消雪融,添了几分的温柔。“今后我不会让你再伤心落泪,含章。”萧桓沉沉地望着她,如起誓一般郑重地对她道,“今天让你为我担心,是我的错。”

说罢,他不顾她的躲闪,坚定而又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眉心:“对不住,含章。”再往下,温热缱绻烙上她微肿的双眼、挺俏的鼻尖,最后含住她微启的柔软双唇,浅尝深品,以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温柔挑动了她悄悄压抑在心底的情意。顾含章面带薄晕,心中软得如同天边的云朵,她抬眼与他对望,明眸似水,是欢喜也是激动。

星火燃起了,便难以再熄灭。萧桓抱起她往床边走,幽深双目中掩不住刻骨的欲 念,顾含章倏地红了脸,攀着他的宽厚肩膀轻声道:“殿下还有伤……”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喉头滚了滚,眼中更是点起了小火:“数寸皮肉伤,拉弓射箭也不妨事。”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褥间,伟岸强壮的身躯沉沉地压上来,那志在必得的气势迫得她心跳如擂鼓,一声声,一下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旁。不容她多想,萧桓已将她拖入了那火一般的缠绵缱绻之中。

顾含章在他身下颤抖着战栗着,就如同心魂都要被他夺走一般,萧桓沉沉锁住她的眸子,不让她因害羞而别开眼,他在她耳旁喘着气,温热气息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沉醉在他的怀中。忽地天翻地覆,她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肩背,感觉他宽厚火热的大手掌住了她的纤腰。散乱的秀发披散在两人紧紧靠在一处的肩头,她的肩浑圆光润,她的背白皙如凝脂,乌亮长发松松散散落满雪背,黑与白的对比,分外妖冶。

她再也逃不开,被迫与他对望,凝白的脖颈往下已是一片娇嫩的粉色。“含章。”萧桓低低地唤了她一声,饱含情 欲的沙哑声音如同醇厚而甜蜜的美酒,尚未入喉便已醉倒了心房。顾含章只得在颤抖与欢愉中抬眼看他,萧桓倚在床头,衣襟半敞着,双掌紧紧掌握住跨坐他腰间的她,分明她已被撩拨得周身炙热如火,他却还能镇定如斯,用未受伤的手臂轻轻一勾,将她揽到身前,攫住她被吻得娇艳欲滴的双唇,缠绵够了,才在她耳旁沉沉道:“让我好好抱抱你,含章。”

十数日夜归只见佳人安睡枕畔,一朝情意涌动,便如燎原大火,将一切烧得寸草全无。

夜里下了秋雨,到天将明时停了,清新微凉的风透窗吹进屋内来,颐儿端着热水来伺候顾含章洗漱时,她已坐到了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理昨夜被萧桓握在手中、缠绕在指尖而拨乱的长发,颐儿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忙去掩上窗笑道:“大清早的就开了窗,小姐也不怕冻着。”顾含章面上的燥热褪去了大半,微微红着脸笑了笑,也没做声。颐儿一早去花园子里剪了几枝新开的木芙蓉,用白瓷细颈瓶子盛了净水养着,顺手摆到梳妆台上菱花镜边。花苞上沾了昨夜的秋雨,轻轻一碰花瓣,晶莹水珠便骨碌碌滚落至花蕊间,顾含章抽出一枝来把玩着,忽听颐儿在一旁掩着嘴嘻嘻直笑:“小姐今天看着格外美,就像这木芙蓉一般娇艳欲滴。”顾含章横了她一眼佯怒道:“你什么时候学了琳琅的油嘴滑舌,小心我拿剪子剪了它!”

颐儿扶着腰格格笑了几声,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小姐大婚时琳琅姐姐犹犹豫豫不大愿跟着来秦王府,我便猜到她不舍得我哥哥,现如今他们两人好事将近,我也放了心啦。”

顾含章望着手中的木芙蓉怔了怔,不知为何忽地又想起了翠鹂,沉吟片刻低声道:“琳琅的嫁妆我算是给过了,你与翠儿的嫁妆我也早早备好了,原打算等个两三年便替你们两人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如今看,翠儿那一份我倒是白准备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翠鹂颐儿脸色就变了,极不情愿地跺了跺脚道:“小姐千万莫要将我和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相提并论!她千方百计地要害小姐,颐儿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懊恼地说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眼圈却是慢慢红了。

顾含章微微一怔,忙拉过她的手低声致歉,好一阵宽慰,颐儿才扁了扁嘴消了气。顾含章望着眼前立着的逐渐显出少女风韵的小丫头,那一日颐儿手握菜刀押着纤儿去救她时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她猛然间意识到,原先那个整日里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颐儿已在逐渐成长,翠鹂的事在在她而言必然是个极大的打击。

主仆二人都不曾想过,她们还会有再见到翠鹂的一天,而那一天,已逐渐逼近。

顺钦帝愈加病重,过了中秋后更是卧床不起,眼看着将至九月,立储大典已遥遥在望,满朝文武百官都将心悬了起来,甚至有人悄悄去向礼部尚书打听这立储大典是否还会如期举行,这储君之位是不是因着顺钦帝久病未愈而该提前宣布?此事传到昭阳宫中,顺钦帝竟也不怒,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张全,淡淡道:“就让他们吵闹猜测去罢,朕也没这工夫管。”张全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磕了头退了下去。

朝中官员议论纷纷,上京城内百姓间也是流言四起,上京尹不得已命人在城内各处贴了告示,不得随意评议国事,若有违反,严加惩处。这一招威吓果然有效,不到三日,城中再无人提起立储大典之事。

顾含章听得下人小声说起,寻来赵管家细细查问时,赵得四抖了抖颔下白须恭敬道:“流言猛于虎,老奴也已吩咐下去不得随意与人说起,免得替殿下惹上是非。”

形势越见紧急,越是要小心谨慎,顾含章与颐儿对望一眼,均是心中有数。

入夜不久,萧桓回了府里,顾含章久候不见他回房,披了外衣照旧去书房寻他,灯亮着,人不在,她却是扑了个空。恰好清风守在书房外长廊中,支支吾吾道:“殿下往西园剑室去了。”她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有那闲情雅致去剑室练剑?

清风不敢拦她,只吞吞吐吐道:“殿下曾吩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剑室。”说罢他连忙又改口道:“王妃自然是不是闲杂人等……”顾含章也不听他多说,虽是对西园心有余悸,却还是壮了胆子吩咐颐儿提了灯笼随她一道过去。

园中仅有一处亮了灯,顾含章还未走到门前,萧桓便在里头沉声道:“屋内尽是兵器,杀气太重,你先在外头稍候。”她笑了笑径直推门进去,轻声道:“兵器有什么好怕的。”

剑室悬了满壁的刀枪剑戟,萧桓立在墙根处细心地擦拭一把铸造精巧的小巧弓弩,身旁木架上一柄长剑,正是他常用的秋水剑。顾含章慢慢走过去捧起长剑细看,只觉比她年少时练习剑术所用青钢剑还沉好些,三尺青锋虽是包裹在斑斓的剑鞘内,却犹有寒意隐隐透出。

“剑身沉,莫要伤了你的手腕。”萧桓淡淡提醒道。顾含章笑了笑将秋水剑放了回去,他却把手中的弓弩递给她:“这弓弩是梁叔特意找了上京城内最好的工匠锻造而成,我年少时曾用来防身,年岁长了就改用剑了。”

顾含章好奇地接过了细看,见那弓弩确实精巧细致,虽只是半臂来长,弓弦却是紧绷有力,她心里欢喜,握着反复端详不舍放手,萧桓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她,眯了眼笑道:“墙上有箭袋,工匠特意为此弓锻造了三十支利箭,你若是能挽此弓,当可试试。”

她自是不惧,少年时便已学过骑射,臂力虽不能与男人相较,挽一张弓她却还是有些信心的。顾含章自壁上取下小小箭袋,抽了一支利箭出来搭上弓弩对准五丈远处墙壁上停着的一只飞蛾,从容地开弓放箭,羽箭嗖一声如流星般钉上墙头,正中飞蛾躯干,箭头丝毫不曾触及那双褐色的翅。

“好弓。”顾含章欣喜地朝萧桓笑了笑,素来文静温婉的面容上英气勃勃,似是极喜爱这弓弩。灯下美人笑靥如花,萧桓不由得愣住,许久才回神道:“含章,这弓弩你留着防身。”

顾含章一怔,忽然之间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萧桓自墙根下慢慢走近她身前来,低声道:“它能射穿狼的头颅,一样能射穿贼人的脑袋。”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到墙上,那黑影越发的高大,沉沉地向顾含章压过来。“形势紧急,若是我不在你身旁,它代替我保护你。”萧桓忽地握住她手举起弓弩,将另一支箭扣在弦上,遥遥地对准嵌入墙上的那支箭振臂拉满弓,顾含章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仿佛指骨都在他的铁掌下节节断裂。

萧桓虎目一眯,羽箭倏地破空射向远处墙壁,这劲道又不知比顾含章那一箭大了多少,不偏不倚地钉入了飞蛾的躯干,力道之大,竟将原先那支箭震得离了墙壁反弹回一丈远,一声闷响落了地。顾含章震惊地望着他,此时才算见识到她这位膂力过人的夫君的真本事,或许,这也只不过是萧桓的一鳞半甲,神武将军真正的实力该是远不止此。

她尚在震惊,萧桓已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中紧紧拥着,在她耳旁沉声道:“含章,将要变天了。”

银甲映长枪

八月底,黄叶落尽秋霜重,昭阳宫中成片的枫林染上秋意,殷红得如同张全手中雪白绢帕上的一滩鲜血,艳丽而触目惊心。随侍太监年纪尚幼,惊慌失措地失手摔了白瓷痰盂,一声脆响久久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

太医院的白发太医们终究束手无策,黑压压在殿内跪了一地,襄王阴郁的目光扫过去,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吭一声。顺钦帝就着张全端来的净水漱了口,闭眼挥了挥手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们都下去罢。”

杜太医为首,十数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齐齐磕了头匆忙退了下去,当夜便有四五人在家中服毒自尽,留满堂子孙哭天抢地,悲痛欲绝。一夕之间痛失数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太医院大为震惊,奈何这几位老人均有留下书信,称医术不精不能治愈帝之重症,已无颜苟活世间,大理寺连夜审查后,经由逝者亲属辨认,数封信笺确实出自诸位老人之手,再无他杀的可能,太医院虽是惊疑,却也只得打发些银两抚恤逝者亲属,将此事悄悄压了下去。

顺钦帝沉疴难起,终日缠绵病榻中,饮食都需张全端到龙床边交由皇后一口口细心喂下,另几宫的妃子跪在阶下嘤嘤低泣,唯萧璟母亲庄妃面色沉静,默默垂泪。皇后也是倔强的性子,强忍着眼泪亲自服侍顺钦帝起居,白日里陪着他说话,夜里相伴榻旁,大齐并无皇后留宿昭阳宫整宿的先例,王皇后是这打破祖制的第一人。

张全拢着袖子抄手恭敬地立在一旁,看着皇后端了碗小心翼翼地服侍顺钦帝喝药,禁不住悄悄转头去抹眼泪。前几日求医榜文已贴在了上京城城门口,虽是也有几个自称神医的江湖郎中壮着胆子揭了榜文,审查时还没过上京尹那一关便已败下阵去,这两日倒是再无消息传来,大抵是皇帝重病,寻常大夫哪里有这胆子揭榜?时至今日,皇后仍旧不放弃,又命人重新撰写了悬赏榜文往上京外八州送去,只盼着有能人异士前来治好顺钦帝的病。帝后情深,感人泪下。

此刻宫中人人紧张,上京城中也是风声流言一片,再过七八日,九月十二便是立储大典,顺钦帝缠绵病榻也近一月,礼部官员将嘴闭得像蚌壳一般紧,谁也没法打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出来。

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凉,内宫城道旁的枫树染尽寒霜,催得叶儿如鲜血一般殷红,触目惊心。

九月初八清早,萧桓起身穿衣,顾含章匆匆披了外衣下地服侍他穿戴,手拂过他腰间时微微一怔,那条青黑底刺绣叶纹的锦缎腰带平素也常见,今天摸上去却有些冷硬,寒意透过光滑缎面微微沁入指尖,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窗外园中忽地有只鸟儿惊啼一声,其声凄厉骇人,和着秋风透窗进来,惊得顾含章手一抖,原是要捧来递给萧桓的秋水剑当啷一声坠了地。她慌忙矮身将长剑拾起,双颊红了红低声道:“大清早的,这鸟儿偏就要作怪!”

萧桓伸手接过秋水剑轻轻搁到桌上,浓黑的眉宇间隐隐有着不寻常的神色:“今日往昭阳宫去看父皇,过了永安门便不得再带兵刃。”

进了永安门便是宫城,顺钦帝卧病之后,便命禁军严守宫门不得让人随意进出,上至萧氏兄弟,下至宫女太监,举凡进宫者都需严查后才得放行;顺钦帝原先允神武将军带剑上殿,萧桓在宣德殿无须解剑,往昭阳宫去却是不得不按照规矩来。

顾含章面色微微一白,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沉吟片刻才轻声道:“诸事小心,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萧桓嗯一声点了点头,有力的双掌扣住她单薄的双肩压低声音叮嘱道:“府中我已安排了人守卫,无论发生何事,千万莫要慌张,也千万莫要随意走出王府。”

她心头咯噔一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昨夜昭阳宫来人,传了顺钦帝口谕,命萧桓今早径直进昭阳宫,不得往宣德殿或议事房去,传旨之人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手中握了顺钦帝私印为凭,千真万确是代传圣谕。

萧桓松开顾含章瘦削的肩,最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清晨的雾气还不曾散去,她立在廊下目送萧桓走远,那英伟挺拔的身影逐渐隐入白茫茫的雾中,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她的右眼皮忽地跳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与她胸臆间狂躁不安的心一道搅动了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处。

“小姐!”颐儿及时打断了她,嗔怪道:“雾还没散哩,小姐就穿了单衣立在廊下,若是伤风了,殿下可得心疼了。”被颐儿一吓,顾含章眼皮倒也不跳了,心也逐渐慢慢缓下来,她盯着那浓浓大雾看了会,低声笑道:“恐怕是我想得太多了。”

清风在永安门前止步,萧桓低声吩咐了几句,他镇定地点了点头,牵着照雪往来路去。永安门前守卫的禁军统领是龙骑都尉罗宣,原也是萧桓麾下神武军骑兵营将士,他虽是因聚众豪赌受惩一事耿耿于怀,但对萧桓却是不敢放肆,遥遥地望见萧桓下了马,便恭敬地迎上来抱拳唤了声:“大将军!”萧桓拍了拍他的肩,径直往宫门内走,罗宣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几次口,终究也没能下定决心唤住他。

宫城内安静异常,守卫的禁军却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萧桓面色丝毫不变,随意地扫了一眼墙根下立着的守卫,从容地迈着沉稳的步子沿着白玉石道往昭阳宫去。

宫门前已有人守候着,梁王萧琰、陈王萧瑧,两人并肩跪在石阶下,见萧桓远远走来,萧瑧没吭声,萧琰却挑了挑眉嗤地一声笑道:“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二皇兄架势不小!”

萧桓淡淡看了他一眼,浓眉微微一蹙,冷冷地笑了:“看来三弟在四弟府上吃了不少豹子胆,最近胆气显是上涨,可喜可贺!”

萧琰暗里投向萧瑧,刚壮了胆子想要嘲弄萧桓,便被他奚落一番,萧桓只那么微微看了他一眼,他顿时又失了底气,缩了缩脖子矮了回去。

宫门前立着的是昨夜传话的小太监,萧桓往宫门前石阶上一跪,正好斜对着他,小太监双眼微红,几次三番望着萧桓似是有话要说,萧瑧轻轻咳一声,他立时一个哆嗦不敢作声。萧桓双目沉沉打量这小太监许久,蓦地低喝道:“没你的事了,退下罢!”小太监如蒙大赦,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迅速退了下去。

萧瑧仍旧是没作声,年轻英俊的面容上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狠戾笑意,片刻后他才转过头来招呼道:“二皇兄虽是来得迟了,倒是能少跪半炷香时辰。”萧桓浓黑的眉宇拧了拧,淡淡道:“父皇并未召你入宫,你又何必跪在宫门前受这罪?”昨夜的小太监只道顺钦帝私下传召二皇子秦王萧桓入宫,并未提及萧瑧萧琰,他二人出现在此,怕是早已走漏了风声。

“父皇有事相商,我与三皇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萧瑧捉起沾了尘土的袍袖拍了拍,英俊面容上一双星眸熠熠发亮,“因此趁昭阳宫宫门未开,我便邀了三皇兄一道来,跪等父皇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