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沉沉哼了一声并未作答,前方宫门却缓缓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老太监张全,而是身着黑衣的襄王萧烨,他缓缓地扫过阶下跪叩的三人,朗声道:“皇上宣四皇子萧瑧觐见。”萧烨的目光与萧桓对上,萧桓顿时面色一沉:“张全张公公何在?”他的手已扶住腰间,还未动,萧烨便大步到了他身旁按住他的肩头慢条斯理道:“张公公在殿内伺候皇上,桓儿若是有疑问,待臻儿替你问一声便是。”

萧瑧从容起身扑去膝头灰尘,大步走进门内去,片刻后出来,手中恭敬地捧了描金绘五爪金龙图案的朱漆木盘,身后随了一个面容陌生的中年太监,那太监哑着嗓子道:“赐四皇子萧瑧太子冠服,继储君位!”

萧桓淡淡笑了一声,挣脱萧烨的钳制立起身来正色道:“我要亲自向父皇求证!”萧烨神色不变,自袖中取出一幅明黄绢缎当着他的面迎风一抖:“圣谕在此,桓儿你尽可细看!”萧桓昂首立在石阶下,动也不动,也不去接那圣旨,灼灼虎目牢牢地盯住了襄王,一字一句道:“七叔,伪造圣旨假传圣谕乃重罪,罪该凌迟。”

萧烨仍旧不动声色地望着萧桓,手中绢缎一点点卷起了交到一旁的陌生太监手中:“桓儿,你以为这朝中还有几人信你?还有几人服你?”他微微地笑了笑,从容地击掌三声,远处禁军退让开来,等候了许久的左相卫丕、右相卓青、御史中丞顾弘范三人大步走了过来。

卫丕面色极难看,卓青却是满面得色,自那太监手中接了圣旨起身宣读毕,与顾弘范两人一道朝萧瑧拱手道贺,口称微臣。萧烨负手立在一旁道:“皇上昨晚已命礼部提前准备立储大典,因此今日一早本王便赶至昭阳宫来面圣……”

“七叔。”萧桓蓦地打断他,虎目微微沉下,他往萧烨身前逼近一步,周身的气势如暴风骤雨一般,“我父皇此时在何处?”

萧烨面色微微一沉:“皇上沉疴难起,已转往昭元殿后静室修养,此后由太子监国。”他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气得面色发白的左相卫丕,缓缓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桓儿。”说罢,萧烨抚掌三声,守在昭阳宫外的五六百禁军如潮水般拥过来,将阶下数人围住。

萧桓没作声,只淡淡地环视四周,忽地挑了挑浓眉沉沉笑道:“七叔,兵不厌诈!”他蓦地健臂一挥,这五六百竟齐齐朝着萧桓跪下,高呼道:“秦王!秦王!”

原神武军前锋十八骑中三人自禁军中出列,并肩抱拳道:“属下林青、路春、刀九参见大将军!”三人依旧是以旧时称谓称呼萧桓,禁军中也有部分将士是自神武军中调来,此时更是热血澎湃,跟着高声唤道:“大将军!大将军!”

萧瑧与萧烨对望一眼,将手中朱漆木盘转交中年太监,慢慢走过来与萧桓面对立着,冷笑道:“二皇兄,你能想到的,我怎会想不到?”他眯眼朝永安门望了望,镇定道:“来了。”

永安门轰然大开,罗宣引了城外神武军骑兵营将士进宫,五百铁骑端坐银甲长枪,浩浩荡荡朝昭阳宫而来。神武军骑兵营将士马上如游龙,下马如猛虎,是神武军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支队伍,禁军与之相较,顿时失色不少。

“骑兵营的人马早已换做我的人,二皇兄,莫非你还想策反这五百铁骑?”萧瑧的口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遥遥地朝骑兵营统领一挥手,那边一声令下,半数将士迅速跃下马,自背后取下了连弩弓挽弓搭箭,禁军也是极为神速,反手往背后一捞铁弓便已在手,转身与骑兵营人马弯弓搭箭遥遥相对。

卫丕、卓青与顾弘范三人早已躲到了一旁去,两边人马也不将他们三人放在眼中,各自全神贯注在掌中弓箭上,生怕一不留神错听了命令。

萧桓与萧瑧对望着,两人几乎是同时大喝一声:“放箭!”

秦王府今日格外安静,秋阳刚跃上头顶,薛老六领了一队人马将秦王府看守住,顾含章听得下人禀报,忙出去看时,正巧见他将一个面相老实的粗壮青年按倒在地,一旁的将士取了绳索要给他捆绑,顾含章急忙低喝一声:“且慢!”

薛老六当真停了手,对顾含章抱拳呵呵笑道:“这人在王府外鬼鬼祟祟走来走去,多次往西侧门去偷看,模样生得又五大三粗满面横肉,属下怀疑他并非好人。”那青年啐了一口,大声嚷嚷道:“你才五大三粗、满面横肉!乌鸦笑炭黑!”一旁的将士轰然大笑起来,纷纷指着薛老六打趣,薛老六铜铃般的牛眼一瞪,呵斥道:“在王妃跟前都给我老实些,莫要等殿下回来收拾你们!”这群壮汉随还是在笑,倒是都不起哄了。

这一队人马中多数是萧瑧自骑兵营替换下来的骁勇将士,城外两千神武军,只换血后的骑兵营是萧瑧心腹,其余将士多多少少还向着萧桓,薛恶虎带的这一支人马,正是原先最得萧桓倚重的将士。

顾含章莫名有些心酸,被那青年一逗,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忽地心里一动,低声问道:“你可是曾在大殿下府里跑腿的小猴儿?”

方脸青年一愣,吞吞吐吐道:“我不认得什么小猴儿……”

“那你可认得我的丫头翠儿?”顾含章牢牢盯着他,果然见他面色大变,眼中倏地起了狠意:“原来你就是那心狠手辣的顾家小姐!”顾含章一怔,他死命挣脱钳制他的两人,愤然哽咽道:“翠儿一直不忍心给你下药,结果你不念着主仆之情,将她害了,至今我仍旧不知她葬在何处!”

顾含章如坠云雾里,惊讶道:“翠儿不是已被你们带走了么?”

碧血祭忠魂

方脸青年一怔,震惊地瞪着顾含章,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神色,薛老六从他背后踹了他膝弯一脚,笑骂道:“这污水都泼到王妃头上来了!”小猴儿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得生疼,他倒也不在意,直冲着顾含章瞪眼嚷嚷道:“你说的可是当真?”顾含章点点头,小猴儿忽地狂喜,却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王爷说是秦王府的人害了翠儿,秦王妃又说不是她害的,究竟翠儿去了哪儿?”

顾含章隐约听见他提起“王爷”二字,疑心顿起,吩咐薛老六将他扶起了,慢慢走到他身前轻声问道:“你替襄王爷办事,襄王爷可是允了你什么好处?”

小猴儿大惊,闭紧了嘴不吭声,顾含章沉吟片刻,试探道:“大殿下出事后,府中下人尽数遣散回乡,你还能留在京中,想必投奔了襄王爷替他办事。我猜,王爷怕是答应了你与翠儿的婚事?”

平王府下人被遣散,小猴儿重得自由身却仍旧留在京中,原因不作他想。顾含章见他面色发白,知道已猜中大半,她再往前走一步道:“或许王爷还允了事后将翠儿赎出来嫁与你,是也不是?”小猴儿见她逼到了身前,蓦地咬了咬牙扭头不做声,顾含章缓缓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若非前番你们二人做了恶事,如今翠儿也不会下落不明!”

她原只打算吓唬吓唬小猴儿,好套出些实情,小猴儿却面色灰败,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下看了一会,忽地便疯狂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殿下的事与翠儿无关,老天爷你要罚就罚我一人,千万莫要怪翠儿!”

薛恶虎两条浓黑的粗眉狠狠一皱,猿臂一伸拉起他,暴喝道:“哭什么!还想活命的话赶紧老老实实交代!”

被这么凶神恶煞的一吼,小猴儿倒是被立即吓住了,沾了尘土的手胡乱抹去眼泪鼻涕,怔怔盯着面前三步处面色雪白的顾含章,粗声粗气道:“襄王爷曾让我把个戴官帽的泥娃娃埋在了王府后园子里……”“还有个黄布包袱,王爷没让瞧,只吩咐我带回了府中。”小猴儿心虚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儿会害殿下被逐出京城……”

诸事水落石出。薛恶虎两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按住小猴儿的头颈就要暴打,还是顾含章冷静,喝住了他道:“将他关起来,等殿下发落。”薛老六这才停了手,吩咐手下几人照旧捆了他,押着关到了秦王府柴房内去。

忽地宫城方向一声尖利清啸,三百神武军将士齐齐面容一整,忽地收敛了散漫的神色,握紧了大刀,顾含章不知其意,转头问薛恶虎,薛老六打着哈哈只道:“王妃但请安心在府中等候殿下归来便是。”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啸声来处望去,忽地咦一声喃喃道:“这时辰,宫中怎还会有人出得来?”

不远处行来一乘软呢小轿,轿夫四人个个身高马大,足下生风一般抬了轿子过来,到了近前,不等薛恶虎上去拦阻,四人稳稳当当停轿,轿中人匆匆掀了轿帘出来,顾含章抬眼一看,惊讶道:“琴姑姑!”

琴姑姑双目微肿,对着顾含章便要下拜,她慌忙扶起她道:“琴姑姑为何行此大礼?”琴姑姑低头叹道:“皇上卧病,皇后娘娘衣不解带亲自服侍病榻旁,累得晕过去,却又强要再往昭阳宫去,谁也拦不住,倒是将宫女煎的药倒了好几回。”她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恳求道:“奴婢斗胆来请王妃进宫去劝一劝皇后娘娘……”

薛恶虎在一旁听着,粗声接口道:“殿下吩咐属下看守王府,一并看着王妃不得随意出行。”话虽是有些糙,萧桓却也是叮嘱过她不要随意走动,顾含章稍一迟疑,琴姑姑又朝她跪下了哽咽道:“恳求王妃看在两位小郡主与皇后娘娘的面上,进宫劝一劝娘娘罢!”她一惊,连忙再去扶琴姑姑,忽见琴姑姑鬓发微乱,云鬓间一支凤尾珠钗也断了一尾珠串,琴姑姑平素最是齐整干净,今日这狼狈模样立时让她心中起了疑心。

“两位小郡主也还在宫中,奴婢恳请王妃往宫中走一趟,救救皇后娘娘。”琴姑姑哑声道,顾含章心中微微一沉,扶着琴姑姑手肘定定看着她:“两位郡主可安好?”琴姑姑点点头,丰腴慈祥的面容上再无往日镇定,掩不住的慌乱尽数落入了顾含章眼底。

她暗暗捏了下琴姑姑的手心,有意扬声道:“既然如此,烦劳姑姑稍等片刻,含章换件衣裳便跟姑姑进宫。”薛老六皱了浓眉再要阻拦,顾含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傲然道:“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若是有个闪失,薛将军可是承担不起。”薛老六火爆性子,一听这话便要发作,顾含章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愕然片刻,倒也低了头不作声了。

她匆匆回房换了件衣裳,又从梳妆台下摸了柄短刀藏在袖中,正要转身出去,颐儿拦在门前低声道:“颐儿同小姐一道去。”顾含章深深看她一眼,反手将她推入屋内,扣了门低声道:“颐儿,若是午时三刻后无人回府报信,你就骑马往城东竹屋去寻卫先生。”说罢,她不顾颐儿在屋内连声呼唤,昂首出了门跟着上了琴姑姑来时坐的小轿。

薛老六还要说什么,顾含章掀了轿帘淡淡朝他一点头,他原先放在腰间大刀刀柄上的手便缓缓地松开了。

小轿一路往东行,未到玉华门便忽地一拐,往西面的崇庆门走,顾含章抬手拨开珠帘看了看外面,心中暗暗盘算起来。平日入宫须得从朝南玉华门出入,西崇庆门、东永安门、北定礼门只有在元旦之日迎接诸国使臣与边疆小国国主等远来贵客时才会开启,若非特殊节日,三门紧闭,谁也不敢擅自打开。她心中有数,放下珠帘垂眼想对策,坐在一旁的琴姑姑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揪紧了袖口红了双目低声叹气,偶尔悄悄地看她一眼,面上总是忧戚之色。

进了崇庆门,轿夫走得更是快,琴姑姑忽地垂泪道:“奴婢对不住王妃,实在是皇后娘娘与两位郡主都在他们手中,奴婢不得不将王妃骗进宫中来。”顾含章安抚她道:“姑姑出马来见我,也好过四殿下与襄王爷的人马来硬请。”

如今形势紧张混乱,宫中不知已乱成什么模样,萧桓留她在府中等候,又命薛恶虎领兵守卫,分明已是到了最后关头,她岂能安坐府内?恰巧琴姑姑引她进宫,她便索性将计就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顾含章悄悄摸了摸袖中短刀,压下狂跳的心,强自镇定下来,不一会便到了含元宫前,软轿竟一直往殿前去,一直到了石阶下才停了。琴姑姑先下了轿,扶着帘子等她出来,那四个轿夫便立在轿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像是生怕她插翅飞走。顾含章略略打量轿夫数眼,见他们高大威武、手臂粗壮有力,腰间鼓鼓囊囊似是藏了短刀,想必也是好手。

稍一愣神工夫,琴姑姑扶了她大声道:“皇后娘娘便在殿中,请王妃随奴婢来。”琴姑姑的手有些颤抖,她跟在皇后身旁数十年,何曾遇见过这样凶险的事情,反倒是顾含章比她还镇定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母后不会有事,姑姑莫要害怕。”

含元殿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敞开,迎了两人进去,随后又慢慢地关上,殿内窗门紧闭,点起了八支手臂粗的牛油蜡烛,微微晃动的烛火落在王皇后死灰般惨白的脸上,分外悲凉。容儿宛儿睁大了眼缩在皇后怀中,一声也不敢出。

顾含章蓦地喉头哽住,低声唤道:“母后,含章来了。”王皇后枯槁灰败的面容上有一星光亮闪过,随即又黯淡了:“你这般聪明的孩子,怎么还会蠢到自投罗网?”她缓缓地望向顾含章身后的琴姑姑,厉声道:“琴儿,你怎么如此愚蠢!你领了含章进来,便是又为他们添了个威胁桓儿的筹码,你可知错!”

琴姑姑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襄王爷将皇后娘娘自昭阳宫带走后便对奴婢说,若是不能将王妃引进宫中来,他即刻便会杀了娘娘与两位小郡主……”

皇后哼了一声冷笑道:“萧烨恨我多年,我若是落到他手里,迟早是死,索性他一剑了结了我,同皇上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容宛两位郡主忽地揽着皇后脖颈哇一声啼哭,皇后听着心酸,抱着两个雪玉一般的娃娃咬牙切齿低声道:“就是不知此刻那畜生将他父亲抬去了何处!”

这畜生所指便是萧瑧,顾含章脊背倏地窜起一阵凉意,帝后被囚,内宫城四处均是萧瑧与萧烨的人马,萧桓孤身陷阵,生死未卜。她想起清早窗外那一声凄厉的鸟鸣,那时起笼罩她心头的不祥预感此时已成了真。

殿中一角的雕花石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对着顾含章恭敬道:“属下屠二,奉襄王爷之名在此等候顾小姐。”顾含章借着殿内明亮烛火稍稍一打量他,极眼熟的黑衣皂靴、绣翠竹腰带,面貌也是不陌生,却是她曾在御史府书房外匆匆与之擦肩而过的襄王府下人。

她冷冷地望着屠二,清丽端庄的面容上依旧不减一分从容之色,屠二被她镇定又傲然的气势迫得悄悄退后了一步,讪笑道:“顾小姐无需担心,令尊御史中丞顾大人与我家王爷早有盟约,王爷自是不会伤害顾小姐。”顾含章当着屠二的面松了口气,重又换回了温婉含笑的面孔拍着胸口柔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忽起惊变,琴姑姑骇然,张口结舌连道了几个“你”字,终究还是颓然地垂下眼去叹了口气。王皇后坐在上座,淡淡点头道:“谁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木究竟是凤凰木,还是病木,谁能知晓?”

屠二也不去理会皇后,拱手对顾含章道:“烦劳顾小姐跟属下往昭阳宫一行,事成后小姐便可随顾大人安然离去。”顾含章温顺地点了点头:“好,那便请这位大人前方带路。”屠二不知底细,领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还未到大殿门前,顾含章忽地唉哟一声低呼,他回头去看,顾含章屈身抚着足踝勉强笑道:“走得急,扭了脚骨,借大人手臂一扶,待稍稍歇会便好。”他不知有诈,当真走了过去伸了手臂要借她助力一把,顾含章纤手一扬,闪电般自袖中抽出短刀架在他颈间,低声喝令道:“让殿内看守的人退出大殿去!”

屠二不吱声,顾含章手腕稍一用力,短刀在他颈间划开寸余长的口子,他忙朝门后柱后的下属挥了挥手,数十人犹犹豫豫退出了含元殿,琴姑姑四处查看一番,确认再无人在殿内藏身,既感激又愧疚地朝顾含章点了点头。

“顾小姐这又何必,出了这含元宫,门外守卫也俱是王爷与四殿下的人,逆之不如顺之……”屠二讪笑着小心翼翼道。顾含章握紧短刀押着他往大殿门前走,只淡淡笑道:“好口才,难怪襄王爷会委你来说服我父亲,只是侍身于贼,倒是可惜了你这能耐。”

屠二被她奚落一阵,面上又青又白,却仍旧不放弃游说她:“顾小姐切莫执迷,如今天下三分,二分已归襄王爷与四殿下,若是他日四殿下称帝,依着旧日情分,顾家必然也能……”

顾含章不理睬他,谨慎地押着他出了大殿。遥遥望去,石阶下的血泊中赫然躺倒了一大片黑衣翠竹腰带的人,薛老六得了她的暗示已领着数百神武军齐整地立于阶前,见顾含章出来,均是大喜。薛老六暴躁性子,几步抢上石阶去,扭了屠二往阶下一推,手起刀落便将屠二脑袋砍了下来,顿时血溅三尺染红白玉石阶。

这是顾含章头一回亲眼见到杀人,屠二颈间的鲜血汩汩地沿着阶下石板的缝隙流淌开来,猩红妖冶,惊得她掩口低呼一声。这场景她不是头一回见,十一年前的元夕夜,她的父母也像屠二一般悄无声息地便没了气息卧倒血泊中,惊骇的回忆随着满地猩红一道窜入她脑海,她蓦地胸腹间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一旁白玉栏杆干呕起来。

琴姑姑追到门外,也是惊呼一声,哆嗦着掩面过来扶起顾含章,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声,忽地朝着她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头,顾含章颤抖着双手扶起她来,自坐上小轿往宫中来时便强压下的恐惧此时全然迸发,她一张口,声音更是微微发颤:“姑姑不必如此,往殿内去照顾母后罢。”

她勉强扶着白玉栏杆缓了会才好了些,低声问道:“老六,其余几座城门情况如何?”薛老六对顾含章颇有些敬佩,拱手恭敬道:“永安门与定礼门都是襄王的人马把守,属下按王妃所示一路跟着小轿往崇庆门来,领着兄弟们杀了守门的三百余人,此时崇庆门也是咱们的人马。”

神武军素以骁勇闻名,一番厮杀下来,重伤崇庆门三百人,几方受伤的却只十数人。顾含章望着阶下众人身上沾了殷殷血迹的银甲,忽地便热泪盈眶道:“感谢诸位能与殿下同生共死!”她说罢,向着阶下数百余人盈盈一拜,数百神武军将士慌忙跪地,薛老六大声吼道:“为大将军战,死亦何妨!”

劲风展旌旗

含元宫附近的值守禁军听得响动,迅速赶到殿前来,两边一交锋,神武军个个如出柙猛虎,将两百余禁军杀得节节败退,薛老六抡圆了大刀暴喝一声:“兄弟们,杀他个片甲不留!”话音犹在含元殿前空旷上空回荡,凌厉刀光过处,亡魂又多了数个。剩余的禁军一看势头不妙,忙纷纷丢了刀枪跪伏在地请降,顾含章命人押到偏殿看守,又吩咐琴姑姑照看好皇后与容儿宛儿,琴姑姑一惊,死死捉住她的衣袖惶然道:“王妃往哪里去?”

“昭阳宫。”顾含章将短刀重又纳入袖中,低头望向琴姑姑憔悴又惊惧的面庞,坚毅决然地低声道,“殿下在哪里,我就往哪里去!”

皇后怔怔盯着她看着,灰败面容上逐渐有了光彩,她喃喃低声道:“曾几何时我也曾对皇上说过这样的话,可惜,到了这个时候我都没法跟着他一道去。”

顾含章立在她身前心酸地听着,张了张口要宽慰几句,皇后却蓦地抬起头来从容且威严道:“去罢,孩子,桓儿素来英武聪慧,必不会令你我失望!”言之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片刻之间的灰败颓然骤然褪去,顾含章为止一振,应一声便出了大殿去。

薛老六奉萧桓之命保护顾含章,自然是拦着她,顾含章往昭阳宫方向远远眺望着,镇定道:“殿下不是早有安排?宫内宫外多是咱们的人马,若是老六你不放心,尽可分一半人马随我一道往昭阳宫去。”那一阵原神武军前锋十八骑的三四人时常出没秦王府,萧桓虽不曾刻意瞒着她,她也从不去过问,只是当作不甚在意罢了。

薛老六一愣,嘿嘿笑了几声,便也不再拦着她,亲自挑了一队精壮汉子护送顾含章往昭阳宫去,其余两百余人留守含元宫保护皇后与两位郡主。顾含章简略交代几句,在马上翘首望了望远处的几重宫门,挥鞭策马往含元宫外急奔;秋风飒飒迎面扑来,吹拂起她的衣裙,如红云一般,迫得道旁火红的枫叶也黯淡了光彩。骏马如游龙,丽人如惊鸿,遍地金黄满目赤红之间只见那一抹白马红衣的矫健英姿,便如萧条秋色中的一道虹,振奋了跟随在她身后的百余名将士。

刚过了金璧桥,自定礼门攻进内宫城的楚城率两百神武军迎面行来,在距顾含章还有四五丈远处停下了,矫捷地跃下马背单膝跪地抱拳道:“神武军弓箭营楚城见过王妃!”顾含章还不及欣喜,弓箭营将士忽地勒马向两边分开,中间飞出一团红云,到了近前才停下,马上的娇小身影不顾小红马未站稳,几乎是滚落马背,跌跌撞撞跑到顾含章跟前抱住她垂下的手臂便嚎啕大哭。

顾含章忙下马扶起她,在她耳旁低声道:“颐儿,这许多将士们看着呢。”颐儿俏脸红了红,胡乱抹去眼泪埋怨道:“小姐莫要丢下颐儿!”她又嘟囔了几声,卸下背后背着的革囊递过来,顾含章伸手一摸,顿时惊喜地抱住颐儿笑道:“好姑娘,谢谢了。”她翻身上了小红马,将白马让给颐儿,原想催颐儿回府去,颐儿却捉紧了马缰不肯掉头回去,楚城在一旁看着,黝黑的脸爽朗地笑开道:“王妃不必担心,崇庆门、定礼门此刻都是我们的人马,老七已带人往永安门去,押后的秦三哥过不多久也将会从玉华门进宫城,城内城外尽是殿下布下的天罗地网,颐儿姑娘便是跟着,也无甚危险。”她稍一迟疑,永安门方向一声尖啸,楚城大喜道:“老七得手了!”顾含章顾不得想太多,匆忙点了点头,低声道:“去昭阳宫。”

小红马一马当先,颐儿骑白马紧跟其后,楚城不放心,一挥手,数百将士分为两翼拥着两人直往昭阳宫去。

昭阳宫前,箭簇如急雨,骑兵营用的又是连弩弓,禁军远远不敌,几轮盾甲替换不及,中箭倒地已死伤数十人。冷箭无眼,卫丕却铁青了脸立在殿前廊柱下不肯走,不知谁失了准头,嗖嗖几箭破空而来,钉入廊柱,用力之劲箭头之锋锐,入木寸有余;卓青难得的有了同僚之义,与顾弘范一左一右将这倔老头儿强行拖进偏殿内躲着,才避过了凌乱箭雨。

形势逐渐分明,萧桓立在铁盾后眯眼看着负手立在骑兵营阵前的萧瑧,神色却丝毫未动,沉声道:“四弟,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若是你现在收手,父皇面前我会替你求情。”

萧瑧英俊年轻的面容微微一僵,蓦地哈哈笑道:“二皇兄,时至今日,你还将我当成孩童?父皇面前谁更能说上话,不是早已天下尽知,我又何须你来替我求情?”他面色一整,星眸中尽是傲然之色:“父皇病重昏迷,我已将他安置静养,如今圣旨在我手中,太子冠服由我接下,待父皇百年后,我便是这大齐的新皇!”

襄王原是负手立在一旁听着,萧瑧语气越发狂傲,他皱了皱眉低叱一声:“臻儿!”萧瑧微微偏首看了他一眼,收敛了些气焰,稍稍沉默了片刻,望着萧桓的明亮双眸中隐隐可见自嘲:“二哥,你我同为父皇的儿子,父皇眼中却一直只有你一人,时至今日,我萧瑧终于也能昂首挺胸立在这昭阳宫前。”他顿了顿,忽地便哈哈大笑道:“如今天下人尽赞陈王骁勇睿智,谁还能记起秦王?”萧瑧霍地抬眼望向萧桓:“二哥,天下三分,二分已归我,这金龙座终究是我的!”

话音犹在昭阳宫前回荡,萧桓默不作声地往远处淡淡瞥了一眼,再回身道:“四弟,骑兵营箭筒已空,如何再战?”

箭雨已慢慢缓下,两边的箭已逐渐告罄,再战也不过是多添几具尸首,禁军索性已架起盾墙抵挡箭雨,偶尔有利箭擦过盾牌掠到萧桓身前,他只伸长手臂轻轻一捞便将那长箭抄入掌中。蓦地永安门方向一声长啸,林青面上肌肉动了动,上前一步抱拳道:“禀殿下,钱根生永安门得手,已往昭阳宫方向来!”

萧桓面上并无喜色,只淡淡点了点头,身后不远处马蹄声声声如雷,如震动大地一般席卷而来,四百骑精兵个个威猛剽悍,胯 下战马昂首阔步,气势如虹。当先一人是前锋十八骑的钱老七钱根生,他一手按缰,另一手紧紧握着黑底金字的旌旗,一身战甲在秋日正午的日光下分外灼目。那旌旗被拂过昭阳宫前的劲风展开,猎猎作响,当中“秦王”二字苍劲有力,气魄慑人!

“大将军!左营钱根生破永安门,斩杀百余麒麟卫!”钱根生跃下马鞍跪地高声道。麒麟卫是襄王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兵将,今日分布各门,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三门便已被攻破,在偏殿躲着的卓青与顾弘范都是面色大变,唯有卫丕镇定自若,既不惊也不喜。

襄王萧烨负手立在石阶上看着,神情颇为漠然,仿佛他只是个看客,只是当钱根生提及麒麟卫时他才微微皱了皱眉头。五百余禁军、四百左营神武军,与四百骑兵营弓箭手相较,优劣顿显,萧瑧低喝道:“停!”萧桓几乎是同时也挥手喝止,两边人马迅速退了下去。

“四弟,不曾想这么快便要与你兵戎相见。”萧桓沉沉道,他的面容如常冷峻,只在虎目中微微露出些惋惜之意,“我不愿在这宫中大开杀戒,就你我比试一场定输赢,如何?”萧瑧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英俊的面容上神色变了数变,沉声应道:“好!”

兄弟二人自小在一处学武,时常在艳阳下比剑,早已有了默契,萧瑧一挥臂膀,一柄短剑自袖中弹出,他闪电般扣在手中一推剑鞘,那短剑的两尺锋芒便脱了束缚,在日光下隐隐透着寒意。

“二哥,若是你不曾带剑,便要赤手空拳与我比试。”萧瑧淡淡地望着萧桓,“幼时王叔定下的规定你该不会忘了罢。”

幼时习木剑,忘记带剑便要以拳脚与木剑缠斗,萧桓模模糊糊想起年幼时的时光,微微一笑道:“怎会忘记?那时四弟时常忘记带剑,王叔问起时我也便说不曾带,倒是数回被罚着一道在竹林里跪了两个时辰。”他望向面有微怒的萧瑧,虎目中闪过一丝感慨,随即便沉沉一笑,单手自腰间缓缓抽出一柄雪亮锋利的软剑。萧瑧面色骤然沉下,低声道:“蛟腾?”蛟腾剑柔软轻薄,是昔日镇国将军梁照河之物,在场众人但凡认得这柄剑的,都露出惊讶之色。卫丕在偏殿内看着,古怪地捋着白须笑了笑。

“秋水我未带在身旁。”萧桓眼中有着淡淡的嘲讽,“进昭阳宫不得带剑,只怕是王叔之命罢。”萧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开口道:“臻儿、桓儿,速战速决!”

峰回路陡转

长天对蛟腾,在兵器上谁也讨不得半点便宜,萧瑧剑招轻灵奇巧,剑尖裹着寒光直指萧桓头胸,萧桓不慌不忙举剑格挡,招招沉稳镇定,若说长天剑两尺青锋如电,萧桓手中的蛟腾剑便是灵巧宛如游龙。两人的剑术虽然都是习自襄王萧烨,萧瑧却显是略逊萧桓一筹,最初他的两尺长天剑如疾风骤雨一般刺向萧桓门面,但拆了八九十招后便逐渐落了下风,萧桓慢慢地将他迫到昭阳宫石阶旁,身后是数十级白玉石阶,两丈远处立着萧烨,萧桓眼角瞟过去,萧烨只是负手立在原处镇定地看着,仿佛萧瑧死活不在他眼中。

萧桓再进一步,手腕轻轻一抖,蛟腾剑柔软的剑身倏地弹起,如同灵蛇一般缠上萧瑧手中的长天剑,一瞬间,萧烨眸色微微一沉。骑兵营统领急于立功,弯弓搭箭直指萧桓脑后,禁军中林青、路春、刀九三人不及防备,抽刀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时,已是慢了,羽箭离了弦如同流星一般直奔萧桓,钱根生暴喝一声掷出手中大刀,可惜失了准头,只将羽箭稍稍撞偏了些。骑兵营那黑脸统领原也是有名的天生神力,羽箭在中途稍一滞,仍旧往前急射。

那箭到了萧桓身后一丈远处,忽地被斜飞来的一枝小箭自旁打落,两支箭同时落地,叮一声脆响,惊动了萧桓与萧瑧。林青几人手起刀落,已将那统领拖下马来斩作数段,回头见萧桓脱险,俱是松了口气。

顾含章人在马上稳稳坐着,心跳却急促得如同擂响了战鼓,她手中的弓弩尚未放下,另一支小箭犹扣在掌心,萧桓已松了蛟腾剑反身向她走来。楚城与钱根生带领的神武军高声欢呼,禁军数百人也被顾含章那马上挽弓搭箭的英姿震住了,齐齐高呼起来。顾含章耳中听不见四周的呼声,只有萧桓略带责怪的低沉嗓音入了耳:“你怎么来了,含章?不是让你等我回去?”

她在他眼中依稀能瞧见掩不住的担忧,原先埋在心头的一点怨怼顿时消弭殆尽。楚城想开口替她说话,萧桓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倒是识相,立即翻身下马跪伏在地,肃然道:“末将失职!”萧桓摆摆手让他起身,又伸手扶着顾含章下马,吩咐楚城保护好她,楚城昂首应了一声,与钱根生一道立到顾含章身后去。

“含章,等我回来。”萧桓低声说罢,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转身大步朝萧瑧走去。顾含章追着他高大英伟的身影往昭阳宫前走,石阶下手握短剑的萧瑧也傲然立着望向她,那双昔日里温润柔和的星眸中暗潮涌动,凌厉得如同刀剑一般,她心里忽然一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萧烨遥遥地望过来,不知怎么竟朝她微微一笑,顾含章一惊,身后却已有了动静,钱根生与楚城同时闷哼一声倒地,腰后各被捅了一刀,淋漓又狰狞的黑血汩汩地自伤口往外流,那伤口极深,钱根生与楚城两人痛苦地呻吟一声,仍旧顽强地抬头嘶哑地低声道:“王妃小心!”

一切突如其来,顾含章还不及惊呼,颈间一凉,一道寒光已架在她的喉头。那身着神武军灰衣银甲的人缓缓在她耳旁低声道:“刀口已喂了毒,顾小姐莫要乱动。”众目睽睽,那人押着顾含章转过身来,神武军与禁军谁也不敢出声,既怕惊动犹在与萧瑧游斗的萧桓,又怕此人一怒之下杀了顾含章,林青、路春与刀九牙咬得直响,望着倒在黑血中的两位结义兄弟,都恨得双目中熊熊燃起了怒火。

日光照亮这人的脸,獐头鼠目、双颊瘦削如同骷髅,正是曾在亲王府后门密会翠鹂的精瘦汉子。电光石火之间,顾含章心中已明白七八分,翠鹂原就是七王府的人,襄王萧烨收买小猴儿设彀,假借顺钦帝之手除去了平王萧瓒,又在亲王府她的身旁埋了翠鹂这根刺,最初时她与萧桓京郊跑马遇刺,早已料到是府中有内奸,只不过她从未敢想那一头接应的细作却是神武军中之人。

林青、路春、刀九显是不认得此人,顾含章心思陡转之间,顿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悄悄地朝左前方处扫了一眼,颐儿已被吓得面色煞白,双唇褪尽了血色,哆哆嗦嗦地任由眼泪在眼眶内打转。顾含章望见她眼中泪光一闪,正要使个眼色让她不要靠近前来,一旁廊柱下却闪出个粉衣的宫装少女,像发了疯一般扑过来,泪流满面地哑声道:“不许伤了小姐!”

她到了近处,抱住那精瘦汉子的胳膊便咬牙低声道:“哥哥答应过我不会伤了小姐,你放开她,放开她!”那汉子丝毫不松手,反倒不耐烦地大力推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颐儿抢上前扶住她,这才站稳了。

顾含章怔怔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俏脸,忽地便松了口气,低声道:“翠儿你果真没事,太好了。”翠鹂不敢看她,也不敢看向颐儿,忽地跪地冲她磕了三个响头道:“小姐的厚待翠儿永生难忘,翠儿已报答完七王爷的收养之恩,如今该是来报答小姐的时候了。”

那许久未出声的精瘦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秦姑娘,若不是南疆那蛮子救你出来,你怕是早死在你的顾小姐手里头了,还报答她作甚!”

这边话音未落,昭阳宫前缠斗的两人胜负已分,萧瑧手中的长天剑被蛟腾剑缠住,萧桓手腕一抖,萧瑧只觉虎口发麻,竟握不住剑,两尺青锋倏地脱了手,如一道寒芒随着蛟腾陡然跃起,在半空划过大半周,叮一声坠落地面。

“四弟,你输了。”萧桓沉沉道。萧瑧英俊的面容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怔怔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看了看,缓缓地抬手指向白玉石栏杆下的人群,低声笑道:“二哥,比剑我输了,这盘棋却还是我赢!”萧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蓦地面色一沉。顾含章正巧朝他望过来,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短刀,只等萧桓一个眼神默许,她便是拼了命也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萧桓长久地望着她,虎目中有着她看不透的幽深,她望见他紧握蛟腾剑的手稍稍松开了些,下意识地便厉声喝道:“殿下!”萧瑧神色极难看,冷笑一声道:“就算放了含章,二哥也毫无胜算。”

远处的大地轰然作响,滚滚尘烟自玉华门方向涌起,前锋十八骑中老三秦绛率神武军八百余骑奔腾而来,数百匹精良战马铁蹄踏在内宫城青石铺就的大道上,震得地面都在轰鸣颤动。林青、路春与刀九赤黑的面上同时露出喜色,齐声喝道:“老三!”顾含章却是心蓦地一沉,紧握的掌心之中已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秦绛策马到了昭阳宫前,翻身下马朝着萧瑧单膝跪高声道:“末将来迟,望殿下与王爷恕罪!”萧瑧抬了抬手:“起来罢,秦绛,不迟不早,你来得正是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萧烨竟也微微点了点头。

这不啻是一场惊天巨变,林青三人又惊又怒,萧桓却是神色镇定,淡淡对秦绛道:“原来果真是你,老三。”

京郊遇刺、御直街神武军闹事,诸事种种,都与他秦绛脱不了干系。

秦绛也不争辩,平静地向萧桓抱拳道:“殿下的栽培之恩属下没齿难忘。”说罢,笔直地向顾含章大步走去。顾含章曾在京郊跑马那一日见过秦绛,依稀只记得是个寡言少语的瘦削青年,虽是话不多,却是极温和;今日再见,秦绛双目赤红如血、面容狰狞凶恶,分明是杀人杀红了眼。

他在顾含章跟前立定,挥退那精瘦汉子,正午的秋风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吹拂起,迎面扑来,顾含章腹中一阵翻滚,强忍住干呕的念头,低声喝道:“秦将军,皇后娘娘与两位郡主在何处?”

秦绛不做声,一旁的翠鹂忽地扑过来抱住顾含章大声道:“哥哥!你曾答应翠儿不会伤了小姐!”秦绛沉着脸拉开她,一手捏住顾含章后颈,另一手持长剑抵在顾含章颈间,望着萧桓一字一句道:“大将军,如今大局已定,请放下手中的剑。”萧桓定定地看着他,缓缓走了过来,蛟腾剑仍旧紧紧扣在掌心,秦绛被他逼视着,极痛苦地咬了咬牙:“大将军,请放下手中的剑!”

萧桓再往前走了一步,秦绛忽地一横心,手挥过处,顾含章只觉一阵剧痛,肩头顿时裂开一道寸余长的血口子,片刻间鲜血便已浸透了肩头的薄衫。他再次挥剑,翠鹂尖叫一声扑过来挡在顾含章身前,锋利剑尖划过她的前胸,她却如同寻死一般将身子往前一送,秦绛要撤剑已是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剑尖一寸寸没入她体内。

翠鹂软在顾含章怀中,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对秦绛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只勉强朝顾含章笑了笑,颤抖的手微微抬起来指了指她肩头的伤口,还未能出声已是断了气。秦绛怔怔盯着犹在滴血的剑尖,忽地发了狂一般,眼珠赤红丝丝如血,朝身后八百精兵一扬手:“带上人来!”数百骑潮水般向两旁分开,几个粗壮汉子押着皇后四人慢慢出现在那人群尽头。

萧桓浑身一震,萧瑧负手慢慢踱到他身旁,低声冷笑道:“二哥,若是我以母后作为要挟,你又如何抉择?”萧桓定定地看着他,虎目中已隐隐有了怒意:“你我之间的事何须牵扯上母后?”

“当年我母妃是如何去世的,只有母后,不,只有皇后娘娘最清楚。”萧瑧冷冷低声道,“二哥,你以为能瞒得住我么?”

王皇后虽是被绑住双手,皇后的威仪却不曾抛掉,她遥遥地望过来,凤目中满是威严:“桓儿!不必担心母后,他们不敢拿我如何!”

萧烨忽地淡淡笑了笑:“皇嫂,你当真执迷不悟。”他慢慢走下石阶,拾起被萧桓打落在地的长天剑,就那样一步步踱到王皇后跟前立定了,手中两尺青芒一动,已是削下皇后的半截小指。琴姑姑尖叫一声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王皇后满面血色褪去了,却忍着剧痛犹不松口,萧烨作势再要挥剑,萧桓忽地沉声喝道:“住手!”

剑坠尘烟止

萧烨慢慢收回剑,淡淡地看了面色雪白的王皇后一眼,俯下 身在她耳旁低声道:“皇嫂,莫说断你一指,便是卸去你一条手臂也无法消我心头之恨。”他语气神情极淡漠,闇黑眼底的冷意却如千年寒冰。皇后疼得满额冷汗,咬紧了牙依旧厉声喝道:“桓儿,不许低头!”

昭阳宫前立时肃静,萧桓挺直虎背,幽暗深沉的目光缓缓掠过皇后与顾含章惨白的面容,又沉沉地望向跪伏于地的林青诸人与神武军、禁军数百人,蓦地将手中蛟腾剑往地下白玉石中一插,剑尖入地三寸,嗡一声低鸣。那剑笔直立在石缝间,雪亮剑身上映着数百人沉默悲怆的脸,秋阳落在寸余宽的剑刃上,反射的寒光如北疆胡地终年不化的白雪,刺得人双眼生疼。

顾含章扶着肩头,伤处流出的血已濡湿了她的掌心,刀剑的伤口只不过是皮肉外伤,真正的痛此刻才开始。她静静地望着萧桓,听见他沉声道:“众将士下马,卸甲!”声音不大,在这空阔的昭阳宫前却似一阵惊雷,炸响在众人耳中。大齐军律,凡弃兵投诚者,免死免重罚,或劳役,或监押。只不过下马卸甲,便是投诚弃主,叫人鄙夷;刀九性子急,悲愤气恼地跳起来大喝道:“大将军……”粗豪的嗓门刚说了三个字,一旁的林青黑着脸一把拉下他,狠狠地在他颈后砍了一记,刀九双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满场将士卸甲弃刀,齐齐跪伏在地,虽悲愤却已无法再多言。萧桓最后看了众人一眼,对萧烨道:“望王叔守信。”只短短五字,自他口中说出却如一字字敲入在场众人耳中,萧烨负手立着,淡淡颔首允诺道:“自然。”

一场硝烟未能起便已被掐熄,昭阳宫前秋阳绚丽如常,却在萧桓曲膝重重跪下之时黯淡了天地之色。

祈盛二年九月初八,顺钦帝病重昏厥,藏于昭阳宫正殿山河画卷后的立储诏书启封,立四皇子陈王萧瑧为储君,代顺钦帝监国;同日,秦王萧桓起兵谋反,挟王皇后与容宛两位郡主为质要挟新太子,襄王萧烨领兵镇压,擒秦王,败叛军,平定内乱。

世人只知如此,百官所知也仅得自襄王与三相之口;内史官曹荣下笔时颇有些顾虑,蘸饱了墨的细狼毫悬在半空许久也没见落下,恰巧右相卓青往议事房中来,见他犹豫半晌犹未下笔,咳一声笑道:“曹公有何疑虑,不妨细问左相大人。”曹荣忙起身作揖,老实笑道:“倒也不是疑虑,此事重大,下官不敢随意下笔,生怕有所疏漏。”卓青朝议事房另一头案后坐着的卫丕看了看:“无妨,事无巨细皆可向左相大人求解。”卫丕远远地听见了,握笔的手微微一抖,苍老面容越发的灰败。

曹荣自然是不敢开口问这位素来严厉沉默的左相,随口应了几句便又回去埋头沉思,卓青也只是随意笑了笑,走近卫丕身旁来压低嗓音道:“良禽择木而栖,卫老相爷并无一分过错,何必郁郁寡欢?”卫丕不言,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卓青也不多说,挥袖便走,到了议事房门前,忽地记起什么,将已跨出门外的脚又收了回来,回头对卫丕笑道:“险些忘了件事,卫老相爷的长孙卫齐靖龙章凤姿,果有卫老相爷当年的风采,如今祖孙二人共为太子殿下效命,也算是一段佳话。”卫丕笔尖一颤,一大滴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大团污黑。卓青细细盯着卫丕看了几眼,呵呵笑着大步出了门去。

昭阳宫事件只千余神武军将士与禁军知晓,萧烨下了封口令,若有泄密者,杀无赦;卸甲弃兵的数百人连同林青路春刀九三人一道隔日便被派往北疆寒地戍边,宫中太监宫人那日也已被驱赶殆尽,只漏过了假扮宫女潜入宫内欲给萧桓报信的翠鹂,只是翠鹂命丧兄长秦绛剑下,也已香消玉殒。

皇后与容宛两位郡主被强行送至昭元殿后静室软禁,与昏迷多日的顺钦帝为伴,整个内宫城已在萧瑧与萧烨掌中。

秋风萧瑟,夜里下起了连绵的雨,窗未关严,冷风自窗缝倒灌进来,冻醒了顾含章,她起身披衣摸索着到窗前掩窗,惊动了门外廊下奉命看守的陈王府护卫。那人警惕地问道:“王妃半夜起身何事?”顾含章叹了口气道:“夜风寒雨,起来关窗。”那人这才不作声了。

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烛火,自那一日萧桓与她被软禁在秦王府内起,也已过了私七八天,秦王府下人几乎被驱散殆尽,只有颐儿、老管家赵得四与袖姨不肯走,守卫勉强留下了三人。偌大一座秦王府,重又与往年一般沉入了死寂。

黑夜正漫长,无休无止。

顾含章悄悄摸到床边,不慎将受伤的肩撞上床头,疼得咬紧了下唇没敢出声,萧桓却早已醒来,伸了双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向她的肩头,确认她的伤口无碍,紧绷的身 体才慢慢放松。

夫妻两人在黑暗里静坐了许久,萧桓温热的手掌探过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足摩挲着,低声道:“含章,若是你父亲保你,你就跟他走罢。”顾含章不做声,许久才答非所问道:“不知父皇母后和宛儿容儿怎样了?”萧桓沉默许久,只淡淡道:“四弟与王叔倒也不至于对父皇母后下毒手。”

萧瑧已坐稳太子位,又代顺钦帝监国,再无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他素来不过是争这一口气,事到如今帝后二人的生死在他眼中也无差别。顾含章想了想,低声道:“但愿他不曾泯灭了良心。”

萧桓淡淡地哼了一声,似是不愿再提萧瑧,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顾含章只能伸手去轻轻摸着他冷峻的面容,柔软微凉的手缓缓向上,触及他紧蹙的眉头后停下,忽然之间心头酸楚,轻声道:“殿下在哪里,含章就跟着往哪里去。”

夫妻同命,惟携手相伴。两人成亲数月余,从未像今天这样贴近彼此,萧桓忽地紧紧拥住她,隔了薄薄衣衫亲吻她肩头的伤口,那一处原是光润洁白,秦绛一剑划开寸余长的口子,数日才结了痂。“含章,若是顾大人来保你,你便随他一道出去罢。”萧桓沉声道,顾含章叹了一声,又听见他接下去道:“我如今并无把握能护住你,因此……”她不愿听,索性翻身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住他。一簇小火在这寒夜里悄悄燃起了,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