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疆域如同一块嶙峋怪石,西疆、北疆均是与胡虏、辽国接壤,一到冬日,自西南延伸至北地的喀拉山沿途便积雪近三尺,行路艰难,多少穷苦百姓活活冻死在寒夜里。由北地沿喀拉山向南行军至徐连关御敌,四千兵马出辕门,到了徐连关不知还能剩几人。

顾含章脱口惊呼:“这未免太阴狠!”想不到梁月海远调北地,竟也逃不掉这场滔天的灾祸。卓勒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昂首道:“梁月海开拔已有三日,你若是马不停蹄直往西南去,便能在到达徐连关之前追上他。”

见顾含章默然颔首,他又挑了挑眉笑道:“含章,梁月海只数千兵马,东陵王平靖府可用人马也只三千,你可要考虑与我结盟?”他以为顾含章会一口回绝,她却蹙眉爽快道:“有何不可?”

卓勒齐一怔,顾含章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抿嘴笑道:“南疆此时内乱,胡烈尔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你却还能悠悠然在上京城内厮混,想必也是等候时机渔翁得利?”她曾在顾弘范书房外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这“内乱”与卓勒齐怕是脱不了干系。

“徐连关折回官道前行数十里便到南疆境内,你该是早已算计妥当了罢?”顾含章镇定地望着卓勒齐,他也不否认,露齿笑道:“是又如何?”

她不再多问,只伸手压下斗笠,淡淡说道:“若是事成,萧瑧交由我处置。”

“好。”卓勒齐中气十足,伸手与她击掌,两人对望一眼,打马各自向茫茫风雪中奔去。

羽箭惊故人

出了北六城往西南去,沿途不再热闹繁华,仅在道旁、河流畔聚着一些民风淳朴的村落与小镇,毕竟已是越发接近边关,比不得江南与北六城的繁盛,天气却是更加恶劣。顾含章马不停蹄地沿着图伦河往下走,饿了、倦了,便在道旁简陋的小客栈里稍做休息,随意填饱肚子便又继续赶路。她逃出御史府时带了些银两,景禾又悄悄在给她的包袱内放了些散碎银子,甚至还有一对女子的碧玉耳坠儿,她认得那雕镂成玉蝉模样的耳坠,那一日落雪前琳琅便是戴着它。小小一布包钱物,怕已是夫妻二人所有的积蓄。

顾含章郑重地将这对耳坠收在了锦袋中,她一路省吃俭用,迄今为止倒也没用去多少银两,因此也还不需要用到琳琅之物。只是往边关去路途遥远,她按着舆图往西南走,不知绕了多少弯子不知迷路几回,终于赶到了徐连关附近的清河镇上。

离京时雪如柳絮,纷扬漫天,此时雪似铜钱,覆盖遍地,清河镇满目苍茫,唯有夜色里的几星灯火还能透出点人气。小红马在雪中奔波一日,累得直喘粗气,顾含章翻身下马,感激地拍了拍它的颈子低声道:“辛苦你了。”小红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低下头蹭了蹭她被冻得通红的脸,啾啾嘶鸣一声。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下雪天犹是如此,天刚暗下,小镇上已家家户户闭门歇下,只有街旁数盏昏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雪已积了半尺余深,踏上去咯吱咯吱轻响,街头有一处高高挑起一根竹竿,悬着一个褪了色的大红灯笼,“客栈”二字也是有些褪色,墨淡似灰,被那发红的灯火一照,在这雪夜里却是显眼得很。

客栈檐下两盏昏黄的风灯,将门前缩着脖颈立着瑟瑟发抖的伙计的身影投到墙上,寒风一吹,风灯嘎吱嘎吱响着微微摇晃,那影子也便影影绰绰地晃动着。顾含章牵了马慢慢走近客栈,伙计蓦地一抬头,咧嘴笑着迎了上来,倒像是一早就在等候一般。她心里有些怀疑,但这整座镇子只有这一家客栈,若是错过了,再无地方留宿;马倦人疲,都是没有力气再赶路。

伙计见她迟疑,两三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您公子的马必是骏马,老远听见叫声,虽像是有些疲倦,竟还是中气十足哇,掌柜的远远听见有马蹄声踏雪进了镇子,吩咐小的来等着,小的原还不信,谁知还真有客人来。”他笑嘻嘻地打量顾含章数眼,伸手接过小红马的缰绳道:“公子但请进店里去喝口热茶,小的将您的马牵去喂点水草。”

顾含章点点头进了客栈去,店堂内并无太多客人,墙角、窗下三四人,各自喝酒用饭,很是安静,大抵这边关小镇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她的到来让众人稍稍惊讶了下;矮胖却相貌和气敦厚的掌柜忙吩咐跑堂伙计送来了热茶,她坐下叫了饭菜随意吃了便要了间房,掌柜的亲自领着她上了楼上上房,憨厚地笑道:“反正这大雪天客人不多,公子就只管住这房里,房钱就照普通房给便是。”她再要推辞,那好客的伙计已提了她的行李进屋去放下,她不动声色地谢过了掌柜的与伙计,掩了门窗假作休息。

一直等到大半夜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和衣在床上闭眼躺了会,上房内也有火盆,倒是不至于冷得睡不着,将要天明时走廊内的说话声却是惊醒了她。

有人在门外压低了声音争论什么,顾含章悄悄披衣下榻,将耳朵贴在门上一听,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都有些耳熟,那年轻女子声若黄鹂,嘿嘿冷笑道:“老李,我哥哥待她可真是好,之前将哈琦亚一人丢在南疆,他倒好,千里奔波去上京密会秦王妃!如今她往徐连关去,沿途还让人跟着护着!”那老李沉默了片刻,低声辩道:“少主与人有协定,无论如何保秦王妃周全。”顾含章心里咯噔一声,又听见那女子哼了一声:“怕是哥哥他贼心不死,还惦记着那孀妇!改日我回了南疆,定要在哈琦亚跟前告他一状,谁让他不让我跟来大齐!”老李讷讷辩解几句却也不作声了。

顾含章忍不住伸手推开门淡淡道:“碧纱姑娘,久违了。”朱漆木栏旁的两人都抬起头来,一个自然是卓勒齐的妹子碧纱,另一人是个壮年汉子,魁梧而高大。顾含章看着那汉子似曾相识的脸孔,忽地咦了一声微喜道:“李大哥你还活着!”那汉子正是数月前卓勒齐掳走她时负责看守她的李银,她骗得李银信任,借口如厕偷了小红马溜走,事后还曾担心卓勒齐为此迁怒李银,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压在心头许久的那点惭愧稍稍褪去了些。

李银倒是不记仇,抓了抓满头乱发呵呵笑了笑,碧纱戴了帷帽,黑纱将她的面孔遮住,看不见半点神色,顾含章却是能察觉她隔了面纱望过来的冰寒目光。

楼下的灯火彻夜未熄,掌柜的与两个伙计恭恭敬敬立在柜台旁不做声,看这架势,怕是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是卓勒齐早就安排好了的。顾含章叹了口气对碧纱道:“碧纱姑娘可有事?”

碧纱顿时噎住,抢上来前不答反问道:“萧哥哥当真死了?”

客栈中气氛顿时如凝滞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许久,顾含章才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是,他死了,是我亲自给他换的寿衣。”

碧纱踉跄几步退到朱漆围栏边,喃喃道:“不会的,萧哥哥是神武大将军,他单枪匹马独闯敌营都活了下来,他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害死?”

蓦地,她眼中凶光毕露,冲上来掐住顾含章纤细的脖颈便厉声道:“顾含章你这灾星!克死了生母与养父,如今又克死了萧哥哥!”她一面手下用劲,一面颤抖着高声道:“若是当初我在你酒杯中下的是望山红,你也就克不成萧哥哥了!”

顾含章猝不及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挣扎着去推开她,却不小心挥落碧纱头上戴着的帷帽;黑纱揭去,露出碧纱那满是泪水的脸,廊内的灯火一照,微微地闪着光亮。顾含章忽地心头大恸,浑身的气力像是骤然间被抽走一般,身子顿时软了下来。自从离了上京,一人一马昼夜兼程直奔西南,她便将那份痛楚压在了心底,偶尔午夜梦回惊醒时,也曾心痛如刀割,但她必须咽下血泪,只因她肩负的是洗雪大齐神武将军罪名的重责,是她丈夫萧桓的荣耀与尊严!她不能忘记萧桓最后的眷恋眼神,不能忘记秦王府朱漆大门上刺眼的封条,更不能忘记是谁给了她这份悲痛!因此,碧纱能痛哭失声,她却不能!

荧荧微光照着顾含章苍白发青的面容,她眼中的唯一一点生气与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李银吓得慌忙上来拉开碧纱,低声喝道:“小姐!秦王妃是少主夺回南疆的关键人物,你若是杀死了她,这就功亏一篑了啊!”

顾含章耳中听得清楚,身子却是绵软无力地顺着门框慢慢地跌坐地下,碧纱踉跄退开两步,瞪着灰蓝眸子望了望瘫倒在地的顾含章,忽地惊恐地尖叫一声,发了狂性一般跌跌撞撞奔下楼去,楼下的掌柜的与伙计几个不明真相,目送她跌倒在齐膝的雪地中,这才惊跳着冲出去扶起她。碧纱受了刺激,心智混乱反常,一会哭一会笑,李银只好将她关在房内,吩咐掌柜道:“小姐旧疾复发,你也不必担心,去街上医馆找郎中开副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让纤儿那丫头过来看着小姐。”掌柜的依言退了下去,又让跑堂的伙计来扶顾含章,顾含章摇了摇头,扶着门勉强支撑着立起身来,重又掩了门倒回榻上去。

天明时下楼,李银已候在堂内,且已备好了干粮与水囊,顾含章也不客气,都接过了放进小红马背上的革囊内,转身问李银他昨夜提起的与卓勒齐相谋之人是谁,李银抱拳歉然道:“小人并不知,少主人每次北上都是独行,从不让人跟随。小人知道有此人的存在,还是少主一时高兴说漏了嘴……”

顾含章默然点了点头,辞别李银上了马,此去再过三四个小镇便是徐连关,梁月海奉军令率军沿喀拉山南下,该是早已到了。

大雪已停了,天上的彤云却还不曾散开,沉沉压在头顶,顾含章清叱一声,打马往西行,小红马歇了一夜,吃饱喝足,又有了精神,长嘶一声撒开马蹄踏着厚厚的雪直奔向苍茫之中。

西南边关时有贼匪祸患,战事一起,马贼便趁乱打劫,不知害了多少徐连关口附近的牧民与寻常百姓,过了清河镇,再经过齐梁镇,往徐连关去途中有三座小镇傍山而建,山中多贼匪,常拥下山来进入村寨抢夺财物粮食,屡剿不清,最近又与马贼勾结在一处为非作歹,更是猖獗,边关将士苦战辽军,犹自顾不暇,分不出兵力来围剿山贼与马贼,三镇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顾含章沿途见村落荒颓,问了村中年迈逃不远的老人才知道是匪患之故。她正要细问,忽地村头枯树下一阵锣响,有人大声喊道:“山匪来了!快躲起来!”

村中稀稀落落的人惊慌失措地各自逃避,顾含章牵了小红马走也不是,躲也不是,要走,必须经过山道,势必要与山匪迎头撞上,要躲,牵了小红马又无法藏身,她稍一迟疑,山匪的人马已高声吆喝着奔进了村中来。她轻轻一按小红马的背脊,示意它蹲下,小红马倒也听话,四肢一屈,在村中一个堆满草根泥垛的破屋后跪伏在地,顾含章也偎着它的头颈蹲蹲了下来。

山匪似是对这村子极熟悉,挨家挨户进去搜了个遍,钱财自是再搜刮不出来,便抢了米面粮食,将锅碗瓢盆取了出来往雪地里一砸,仰天嘎嘎狂笑。顾含章怒在心头,伸手抓了把雪搓了个雪球,握在手中迟疑了许久,还是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她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却还是先前那与她攀谈的老妇人,老人腿脚无力跑不远,也躲在这附近,见顾含章搓了雪球要动手,慌忙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动手。顾含章也不想惹是非,叹了口气松了手。山匪只顾进屋搜罗财物,也便没注意四处,两人一马躲在草根泥垛堆后,谁也瞧不见。

邻近小屋中几声巨响,有个生得壮实高大的山匪没能寻到值钱的东西,气得将屋内的物什拿来撒气,提着大刀将桌椅木凳一阵乱砍,末了啐一口犹骂骂咧咧道:“蠢货才老老实实出去做小本买卖,这许多年了也没见给家里挣几个值钱玩意儿,还不如我上山做贼,逍遥快活!”一面说着,又抡起大刀将门也给劈了,自怀中取了火折子要烧了这房子,有个妇人原是躲在暗处,慌忙冲出来抱着那山匪的手臂痛哭道:“瞧在娘的面子上,小叔,你饶了咱们村子罢……”那壮汉眉眼一横,毫不留情地一甩膀子将那蓬头妇人摔出一丈远,大喝道:“娘的面子?娘什么时候给过我面子?打小好吃好喝都是大哥占了,他识字,是读书人,娘就只偏着他!老子现在风光了,不愁吃喝,还看你们的脸色作甚!”

顾含章暗暗吃惊,听见身后有响动,悄悄转头去看,老人已是老泪纵横,捶着地上的积雪骂道:“畜生!畜生啊!”

那壮汉重又取了火折子要烧房子,妇人凄厉地哭嚎一声,其余几个山匪哈哈大笑道:“常虎你索性连你大嫂也收了罢,反正你那死鬼大哥已经被你砍死在山里头了。”妇人痛苦地尖叫一声昏倒在雪地里,那壮汉当真走过去要碰他大嫂,顾含章脑中嗡地一声响,反手取下背上弓弩,弯弓搭箭对准壮汉背心,箭未离弦,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敲中她的手腕,她手一抖,那箭便歪了,直奔壮汉脑后去,扑一声闷响扎进他的后脑,他手还未碰到妇人,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轰然扑倒在积雪中。老人眼睛翻了翻,也顿时晕了过去。

山匪一阵哗然,一大群人急急拥过来查看,有人见到了羽箭来处,指着顾含章隐身之处大喝道:“箭是那里射来的!”顾含章尚在震惊那粒石子,见有人指了这里,背后寒毛倒竖,咬牙又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山匪三十余人生怕破墙后藏着什么高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逼近,顾含章一颗心悬在喉咙口,紧扣弓弦的手微微颤着,掌心悄悄出了冷汗。

蓦地村口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慢慢地往这里行来,山匪退回空地中央远远一看,惊惶大喝一声:“官兵来了,撤退!”

官兵两路包抄,将三十余人堵在空地上,先进村中来的百余精兵呈两翼站开,当中慢慢走出一骑,那马通体漆黑油亮,昂首挺胸之间颈间的鬃毛随风扬起,甚是威武,马上之人相貌英俊、双目如星,虽是面有倦色,却丝毫不减凌厉之气。他的身后,血红大旗缓缓地在风中招展开,露出遒劲的一个“梁”字。顾含章蓦地大喜,梁月海!

西面百余人,东面百余人,大齐戍守北方地界的精兵良将岂是乌合之众的山贼能抗衡的,只须臾之间的事,三十余人便已被捆缚着跪倒在雪地中,梁月海一挥手,将士几人拿了山匪拴在马后,拖着往城中衙门送去。梁月海手下一个虬黑脸髯的将官哈哈笑道:“老子从北地一路沿着喀拉山趟雪地走过来,受够了这鸟气,正好这几个毛贼送上门来给老子消遣,爽快!”

其余人都笑起来,梁月海也不责怪他们,挥了挥手要退走,兵士拖了先前那壮汉尸首经过他身旁,他瞥了一眼插在尸身脑后的羽箭,忽地喝道:“慢着。”顾含章的心忽地跳起来。

梁月海轻轻用力拔下羽箭,在雪地里擦干净了血迹仔仔细细打量许久,眼中跃起惊喜,虬髯将官好奇地凑近前来问道:“这羽箭比寻常的箭短了几寸,怎的力道这般霸道?”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弓弩非比寻常,这羽箭的力道自然也就霸道。”他说罢,低声道:“既是故人在此,不妨出来见见,我父亲若是知道我还能瞧见这弓弩的半个主人,在天之灵也得安心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众将官只当他是遇见多年未见的故人极为激动,只有顾含章只道他此番话的含义,弓弩主人原是萧桓,半个主人指她,梁月海已是猜到射箭的人就是她顾含章。

顾含章拍了拍小红马,缓缓地立起身绕过破墙走到众人跟前,百感交集中不知该说什么,只哑声唤了一声:“月……梁将军。”梁月海跃下马背,喉头滚了滚,握紧了双拳沉声道:“章先生尚在人间,可是有抱负未展?”梁月海取了她名讳最后一字做姓氏,她也便顺着他的话接道:“章某心愿未了,特地来徐连关等候梁将军!”

皑皑雪地,猎猎北风,顾含章身着青衣,头戴斗笠,眉宇间英气虽是迫人,身形却是纤弱而瘦削,似是一阵风便能吹倒,众将官不解为何梁月海如此恭敬对待这样一个俊秀羸弱的白面书生,都好奇地盯着马下面对立着的两人打量着。梁月海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慢慢走出的小红马瞥了一眼,低声道:“待驱走辽军,再与章先生谋!”他抬头望向逐渐散开彤云的天际,温和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郁:“章先生先随我往徐连关去如何?”顾含章毫不犹豫地点头,翻身上马跟随在队列中缓缓地走出荒颓的村落。

风愈见狂猛,拂动血红大旗猎猎作响,大地被白雪覆盖,苍茫一片,远处灰蒙蒙的天雨地接在一处,越显苍凉。再绕过两座山,便是西南第一关,徐连关。

夤夜火燎天

六月中陈王萧瑧率领八千神武军曾在昌涂关大败辽军,才不过四五个月,辽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辽将洪锦领兵一万余绕过昌涂关直奔徐连关,守关将领潘仲是原镇国将军梁照河旧部,率三千将士拼死抵抗十余日,终于等到了自北地星夜兼程赶来的梁月海。与此同时,昌涂关一役后萧瑧留下的两千将士就近赶来援助,三军会合,大齐军威大振。

潘仲伤重退居后方修养,梁月海执将旗奉将令领兵出战迎接辽军的挑衅,首战告捷,双方均有死伤。大抵辽国疆土广阔,草原旷野延绵数千里,辽人身形高大魁梧,个个精于骑射,在地为虎,上马如龙,而辽将洪锦又是辽国有名的猛虎将军,论谋略与英勇,怕是与当年的镇国将军梁照河不相上下。因此即便是梁月海率西北军迎战,也是颇有些吃力。

顾含章以镇国将军故人之名留守军中,梁月海叮嘱她不得随意走动,以免被当成细作扣押,毕竟战事吃紧,分毫不得懈怠。徐连关原守将潘仲虽是退居后方养伤,眼线却密布军中,顾含章一举一动均有人及时传报。营帐外数名守卫名为保护梁将军贵客,实是行看守之事,顾含章只当不知,安安分分在营帐内等候梁月海归来。

传令兵传回捷报,军中大喜,欢呼声震耳欲聋,三千骑兵拥着梁月海归营,英武豪迈之气迫得人不敢直视。顾含章立在营帐前遥望,听见身后不远处守卫低声议论道:“梁将军这份气度与魄力不输当年的秦王殿下,不日只怕将会超越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

成王败寇,似乎只是当权者掩盖杀戮的借口,而真正的勇者终究还是留在了人们心底。顾含章深吸一口气逼退眼中涌上的热泪,低头回了帐中。

梁月海首战告捷,却也没在洪锦手上讨到便宜,他左肩受了洪锦一箭,深及肩骨,军医咬着牙拔出箭头、包扎妥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隔日换药时,顾含章正好来见梁月海,亲眼见老军医叹着气一圈圈解下染血的绷带,露出梁月海左肩一道狰狞的伤口,箭已拔出,纠结紧凑的肌理间却留下了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老军医也是梁照河旧部,也算是看着梁月海长大的长辈,瞪着眼一面上药包扎一面絮絮叨叨数落他道:“年轻人偏就是求胜心切,敢拿性命去赌,若是叫你父亲镇国将军知道了,怕是在九泉下也得气得跳起来。”

“险中求胜,也是奇招。”梁月海只是温和的笑着,丝毫不见厌烦,倒是老军医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道:“梁老将军为人沉着稳健,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却都是急性子,你也好,秦王殿下也好,胆子大得都见不着边了。”

顾含章安静地望着灯下笑谈的一老一少,蓦地察觉无论是在哪里,她似乎都能听见旁人提起萧桓的名讳,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一般。昭阳宫惊变,上京城中哗然一片,人人唾弃鄙夷逼宫夺位的萧桓,而在这边关要地,却从未有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达官贵人眼中望着的是权力与荣耀,而将士们尊重的却是萧桓作为神武将军的那份豪迈气概与慑人魄力!

老军医盯着她细细打量片刻,抖了抖花白胡子笑着问道:“将军请来的这位贵客样貌生得俊俏秀气,不知是何方人士?”老人眯起的眼中似有精光闪过,顾含章迎上他温和却不掩探询之色的双目,只觉老人眼虽浑浊,却如刀剑一般锐利。她怔了怔,梁月海随手取过外衣披上,代她回答道:“我父亲曾在京中寻觅能工巧匠锻造一把弓弩赠予他欣赏的一位小辈,那弓弩此刻就在章先生手中。”

梁月海说得既隐晦又明白,顾含章反手自背后取下弓弩双手呈至身前,老军医仔仔细细抚过弓弩,眼中顿显骇然之色,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许久,欲言又止,梁月海轻声道:“此事机密,成伯千万莫要泄露给他人得知。”

老军医眼一横:“你当我老成是什么人,当年你这皮猴偷骑梁老将军的战马,摔得屁股开了花,我也不曾告诉过老将军半个字。”

“好好,月海不该不信成伯,那些陈年旧事成伯就不要再提了。”梁月海生怕他再说出幼时做过的蠢事,忙温和地笑着拦下老人,年轻英俊的脸上稍稍有了些赧意,老军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辽军退回数里地休整数日,前锋部队又蠢蠢欲动,悄悄地往前行进了三里地,仍旧是主将洪锦领兵出战,一时也看不出是挑衅还是故意引诱大齐军入彀,梁月海此番很是沉得住气,但凭洪锦在数里外虚虚地遍立警帐、大列旗帜张扬声势数个回合,大齐人马仍旧聚集在原处戒备着,并不上钩。三番两次这般进进退退,顾含章心中生疑,提醒梁月海道:“辽军虚张声势,怕是早已瞒天过海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往里跳。”梁月海埋头看着舆图笑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只管玩他的把戏,到时候我就将计就计,引他上钩!”

徐连关外草场延绵数百里,再靠近齐辽边境处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草原与重山间起起伏伏也有山谷与高地,洪锦率一万辽军盘踞在喀拉山下不远处的青石谷附近,若非打着伏击大齐军的小算盘,便是要迷惑梁月海,好暗中做些手脚,顾含章慢慢走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俯身对梁月海耳语几句,梁月海慢慢地点了点头,招了军中几员大将进帐来好生吩咐一番,几人中便有原先在山下荒村中见过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呵呵笑道:“将军放心,辽狗子若是敢来趁夜偷袭,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梁月海自北地带来的西北军沿途死伤百余人,还有三千八九百的将士都调动到前营中防备辽军夜袭,原徐连关将士看守粮草,而昌涂关赶来支援的两千余人则留守中军帐;这样紧张地防备了三四日,辽军仍旧是进进退退忙忙碌碌,毫无异常动静,也不知洪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军不敢松懈,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晃已过了十来天。

关外到了寒冬腊月更是严寒,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雪,原先戍守北地的将士耐得住冻,生龙活虎一如往常,倒是自昌涂关调动来的两千余人叫苦不迭,这些人六月中旬被萧瑧留在昌涂关,其中有一部分是原先驻守上京城的禁军,忍受不住这极寒天气,手脚都生了冻疮,军医忙自关内调了一批防冻伤的草药急运出关,在军中挨个分发。军中人手少,顾含章自请与老军医成甫一道帮着去各营帐分发草药,将士们笑嘻嘻地谢过成老军医,又好奇地盯着青衣小帽作书生打扮的顾含章上下打量,有胆大的便问她的底细,平日里这些人说笑惯了,当了顾含章的面便肆无忌惮地笑道:“难怪梁将军不肯娶妻,原来是在中军帐内养了这么个白净脸皮的俊俏书生。”

顾含章暗暗着恼,冷冷瞪了那獐头鼠目口出秽言的人一眼,顺手在送来干燥营帐的石灰中捏了一小撮搅进给那人的草药中,心里冷笑道:冻伤好治,也叫你尝点苦头!

那人接过草药,笑嘻嘻地盯着顾含章放肆地直看,成甫沉下脸色呵斥道:“在军中乱嚼舌根,可是想让将军亲自来打你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老老实实闭了嘴。

出了营帐,成老军医低声道:“章先生莫要着恼,昌涂关人马良莠不齐,改日让将军好好收拾收拾他们。”顾含章气也消了大半,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我给他捏了半指甲盖石灰掺在草药里头,也让他稍微吃点苦头。”成甫一愣,随即竖起拇指哈哈笑起来:“这样泼辣又聪慧的性子,才有资格与秦王比肩而立!”顾含章顿时面色一黯,成老军医也立即察觉说错了话,后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嘀咕道:“瞧我这老糊涂,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含章只是笑了笑,岔开了话去。两人分发完草药,已是入夜时分,顾含章辞别成老军医回了梁月海特地指给她腾出的偏帐中,连晚饭也没用就累得倒头便睡,帐外横竖有梁月海的亲信守卫把守,紧邻偏帐又是梁月海的大帐,若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该是没有人敢随意进出偏帐,她倒下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内油灯未熄,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进来,她在混沌之间隐隐约约有些知觉,却是被梦魇困住了,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那人在她身旁站定,伸了手轻拍她的脸颊,用沙哑苍老的声音低声唤道:“快醒来,快醒来!”

油灯的火光跳跃着,风一吹,左右摇摆,顾含章忽地就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她正要起身,眼角瞄到枕畔一根花白长发,不由一惊:她的发乌黑纤细,这根头发粗且灰白,似是老人的发色。她正惊疑之间,忽地前营一声炮响,杀声震天,门外的守卫脱口道:“辽军夜袭!”

顾含章毫不惊慌,出帐与守卫并肩向远处眺望,淡淡一笑道:“辽将打的不过是偷袭的主意,以为在谷口徘徊做出进退的模虚张声势便能以为我们会中计提防,他们打的好算盘!”年轻守卫不由赞道:“章先生好计谋,与将军所说一般无二。”顾含章淡淡笑道:“兵书上曾有此例,北方四国的离、颙两国曾有一战,离国大将孟承奂便是用此迷惑颙国主帅,趁夜偷袭得手,大败颙国于九曲河畔。我不过是以此为鉴,提醒将军做了些防备罢了。”

那守卫见顾含章很是谦虚,又抱拳恭敬地赞了几句,顾含章转身正要回帐中休息,忽地发觉中军帐四周寂静无声,原先梁月海安排了守卫营帐的两千昌涂关援军静悄悄地毫无一点声响,她心里一惊,朝那守卫做了个手势,两人矮身悄悄往邻近几座营帐一看,将士们倒了一地,睡得不省人事。

有细作!顾含章的心悬到了喉头,她与梁月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昌涂关这两千余人中会有奸细,西北大军三千余人齐齐出动,将后方阵地交给了援军,这是莫大的信任,又是莫大的失误!辽将竟是与他们玩了一回计中计!

北天忽地窜起一阵火光,有人高声喊道:“粮草失火!”粮库顿时慌成一团。顾含章又一惊,吩咐守卫道:“你去前营跟上将军,请他速战速决,前锋势弱,辽将主力怕是会分成两翼包抄至我们身后来。”

那守卫倒也冷静,应一声匆匆去了,顾含章立在帐前胡乱想着,心中迷迷糊糊将荒村投石之人与今夜唤醒她的人重合到一处,想一想又觉荒唐,一粒小石子能击中她的手腕,拨动她抬起弓箭偏开的距离如此精准,怎会是个华发老人?但这华发老人又是什么人?

形势紧急不容她细想,北天的冲天火光将不远处匆忙奔走救火的人影投在附近几座营帐上,距她最近一处的帐幕上有个黑影正悄悄地靠近前来,她心里一动,躬身进帐去取了短匕与弓弩压在身下,依旧还躺回简陋的榻上去。

那人果真是往她这座偏帐来,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慢慢走进屋内,见她横卧榻上不做声,嘿嘿笑了一声低声道:“好你个章先生,给我的那草药里头动了手脚,害我疼了这么久,合该你栽在我手里,这么细皮嫩肉的,直接杀了也可惜,不如……”他蓦地刺耳地低笑几声,那脚步声逐渐逼近前来。

顾含章听这声音分外耳熟,竟是白日里放肆地口出秽言的那人。

厉声催破晓

沉重呼吸声越发靠近,那人猴急地几步走到床前便要拽顾含章的外衣,双手刚沾到衣襟,蓦地眼前寒光一闪,顾含章短匕挥下将他左手的三根指头齐根切断,那獐头鼠目的干瘦汉子惨叫一声踉跄倒退了几步,趁这功夫她弯弓搭箭,三丈内发箭取了这人的性命。

猩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地上,狰狞万状,顾含章双手颤抖着用力拔下插在那人胸口的羽箭,在他身上拭净箭头的血迹,咬牙低声道:“若非你污言秽语,我倒是愿意留你一条性命。”她扶着木桌站稳身子,踉跄几步冲出营帐往北天望去,火势小了些,看守粮草的将士忙着救火,谁也没有察觉到中军帐附近的异常,四周围数十个营帐一片死寂,千余将士无一幸免都昏迷倒地不起,唯有顾含章与偏帐守卫晚间不曾用饭,得以幸免。

夜色中忽起啸声,尖利刺耳,顾含章心一凛,守卫未归,梁月海未返,他们竟已经来了!幢幢黑影伴着急促马蹄声逐渐逼近,分两翼往粮仓与大营包抄,火光照亮两支逼近大齐军营的人马,他们灰蓝的眸子在跳动的火焰中闪动着鬼魅般的光芒。辽军身形高大,乌发黑瞳与大齐人无异,而这自夜色中森然现身的数百人马腰悬弯刀,双目灰蓝,却都是南疆人!

粮仓守卫仅百余人,既要救火,又要对付夜袭的敌人,自然是没有一成胜算,大营这里只顾含章一人,更是危险,领头的南疆人远远瞧见她只身立在营帐前,像是料到营中无人,刺耳地大笑几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纵马急奔过来,那马来得极快,一眨眼到了跟前,闪着寒光的弯刀也到了眼前,顾含章就地一滚,避过刀锋,只来得及将手中短匕往身后投出,没有伤到马上之人,倒是将马颈划了道口子。

马痛苦地长嘶一声,扬蹄立起将马上的汉子掀下地去,顾含章趁机爬起来往帐后跑,寒风挟着火苗的劈啪声与兵器相击的脆响迎头扑来,前方是冲天大火,身后是追兵,她再无路可逃。那大汉狞笑着追上来,大吩咐道:“拦下他!”百余匹战马扬蹄直追,如附骨之蛆紧紧尾随着顾含章,她跑得腿脚麻了,一脚踏空狠狠扑倒在雪地里,那汉子笑得更是张狂,不等她爬起身,手中弯刀已抵在了她的喉头。“你跑得再快,也不如我们南疆的马儿快!”他用僵硬的大齐话道。那锋利刀刃紧紧贴着颈间肌肤,刺骨寒意顺着刀身缓缓渗进她心里。

周围的南疆人驱马围了过来,挥着弯刀齐声高呼道:“杀了他!杀了他!”马队最前方两人狰狞地笑着跃下马背,劈手夺下她手中的弓弩与羽箭往雪地里一抛,一左一右将她的双臂拧到背后拿绳子捆了,粗声笑道:“这么细皮嫩肉的少年,将军不如投其所好,留下了送给洪大将军……”高壮大汉将弯刀往雪地里一插,借着火光细细打量顾含章数眼,忽地眉开眼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含章心一凉,再听四周动静,粮仓方向仅余火烧粮草的劈啪声响,再无厮打兵刃声,怕是粮仓也失守了;她被按在地下无法动弹,双膝深深地陷进积雪中,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干了一般,四肢百骸间只余巨大的恐慌。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那高壮汉子瞪大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啧啧叹道:“这相貌当真是俊俏,要是个女人,老子就留下自己享用了。”他说罢,嘿嘿笑着伸手去摸顾含章的面颊,顾含章抬头冷冷望着他,姿容间神色不怒而威,他微微一怔,手不知怎的倒是放了下去,悻悻吩咐道:“押下去,改日送去洪将军营中。”

不远处忽地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俊俏少年送我如何?乌涂将军?”高壮汉子魁梧的身躯一震,反手拔出插在积雪中的弯刀,转向声音来处喝道:“什么人!”百余骑一直掉转马头向后看去,远处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人影幢幢,人还未现身,一团拳头大小的雪球闪电般破空而来,正中乌涂握刀的手,力道极大,他被震得手臂发麻,顿时握不住刀柄,弯刀当啷一声坠了地。押着顾含章的两人齐声唤道:“将军!”话音未落,又有两团积雪迎面打来,正中两人头面,撞得鼻青脸肿,蹬蹬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脚步。

乌涂面色大变,捡起弯刀强自镇定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黑暗中蓬的一声,顿时大亮,顾含章抬眼望去,不远处立着约有五六百身着铠甲手握刀枪的南疆将士,每人手中举了一支火把,刚刚那一声便是数百火苗熊熊窜起的声响。最令人震惊的是,立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在武定门外与她分道扬镳的卓勒齐!

“五年前你勾结我叔父胡烈尔背叛了我父王,五年后你又与辽将私通欲助拉卡什王子篡位,乌涂将军,你可当真是识时务知天时啊!”卓勒齐抱臂立在燎天火光中冷冷地笑着,他手无寸铁、意态悠闲自若,神色间却有股令人震慑的威严,迫得乌涂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恼羞成怒道:“你这逆贼,还敢在南疆出现!”

卓勒齐淡淡瞥了顾含章一眼,唇角噙了笑悠然道:“乌涂将军,你自身尚且难保,还有这闲工夫担心我的安危,我可真是感激啊!”乌涂一愣,卓勒齐忽地面色沉下,语带讽刺道:“辽主觊觎南疆已久,拉卡什这蠢货竟亲自引狼入室,为了不致惹怒南荒诸神,乌涂,今天你带来的这些人,就都送我了罢!”

说罢,他一挥手,身后百余人刀剑出鞘,手中长枪专刺马腿,不一会功夫便将乌涂手下两支人马都拿下了,乌涂虚闪一刀想逃,不知哪里又飞出一团雪球来照着他的膝弯重重一叩,他扑通一声狼狈地扑倒在积雪中,三五个大汉轰的拥上去七手八脚捆了往马背上一丢,趁夜来偷袭的人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卓勒齐一面给顾含章松绑,一面还有心情调侃她,顾含章瞪了他几眼,他才笑了笑道:“乌涂带人出了南疆便被我的人盯上了,我道他赶来徐连关来做什么,原来是充作辽人的枪杆子替人卖命。”

说话间梁月海也赶了回来,一问情况,果然如同顾含章所料,辽军夜袭不过是个幌子,洪锦率八百前锋诱梁月海出战,又命乌涂绕到大齐军营后烧粮草、攻中营,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左右死伤的是乌涂的人马,辽军毫无损失。“这算盘倒是打得十分精明。”卓勒齐哼了一声道。

梁月海处置完粮草一事,这才过来与卓勒齐相见,两人互相打量片刻,梁月海先温和地笑道:“南疆内乱,大王子还能抽空来助我大齐,月海感激不尽。”卓勒齐摆摆手道:“你我互利,就无需客气了。”

顾含章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追问之下才知道前几日卓勒齐已修书一封暗投梁月海,详陈联合一事,卓勒齐的人马在后助大齐军击退辽军,梁月海再助卓勒齐平定南疆。她琢磨片刻,淡淡质疑道:“梁将军受命大齐皇帝,当今太子若是不允,这兵马也到不得南疆。”

卓勒齐嗤地一声笑了:“我叔父胡烈尔早有反意,当年煽动我父王谋反后南疆惨败,他才临时投诚大齐,讨了个南疆王做,你们那皇帝心里有数,自然也防着;如今南疆大乱,襄王与陈王怕是乐见其成,末了径直调派徐连关兵将随意收拾残局,再寻个听话的人做了南疆王,皆大欢喜。”顾含章犹有疑问,卓勒齐只是笑道:“你只管看,到时还不是劳动梁将军?”梁月海也不多言,温和地笑了笑道:“届时我自会请命去助你。”

今夜一闹,大营中千余昌涂关将士中了迷药昏睡不醒,后营粮仓被烧去十之七八,远远地便能闻到风中带来的焦糊味,顾含章叹了一声,默然不语,梁月海却温和地笑了:“不妨事,为了防着他这一手,我早已命人将大半粮草运往别处,粮仓中储粮不过三四日的量,勒一勒裤带也就熬过去了。”

中军帐前悬着的风灯被风吹动,吱吱嘎嘎轻响,梁月海长身玉立在灯下,神色镇定从容,气宇温和间不失大将的凌厉之气,顾含章在他身上隐隐约约望见萧桓的影子,心里微微一痛,低头淡淡笑道:“原来梁将军早有防备。”梁月海静静望着她,喉头滚了滚,微微笑道:“多亏章先生事前提了醒,月海才多想了这一步。”

顾含章笑着摇了摇头,身体内一直紧绷的弦这时才慢慢松开,各处的痛觉逐渐泛上来,膝盖、手腕,处处都在火辣辣地疼。她就着风灯昏黄的火光撸起衣袖一看,手腕擦伤了好几处,掌心与指尖都磨破了皮,而膝盖在积雪中跪了多时,冻得僵硬麻木,这时候寒意顺着足底窜上来,她险些跪倒在中军帐前。

梁月海慌忙扶起她,低声自责道:“月海没能保护好章先生,真是该死。”顾含章勉强站直了摇头道:“是我险些拖累了你才是。”她望着遍地皑皑白雪,一盏风灯昏黄摇曳,这和十一年前那场景何等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黑衣少年已长成了温润谦和而又锐利如刀锋的青年。她下意识地抚过藏在衣袖中的玉观音,笑了笑退回了偏帐内。

帐中的尸身已被拖走,悉心的守卫还用雪将地上血迹擦拭干净,顾含章感激地谢过那年轻的守卫,他恭敬地笑道:“章先生客气了,以后若是有事,尽管吩咐属下。”这样的殊荣一半来自梁月海的嘱咐,另一半则是来自顾含章今夜表现出的果决与镇定。她稍稍一愣,再要感谢,前方营帐中吵吵嚷嚷引得她抬头望去,好奇道:“不是都被迷药放倒了,怎么还有人吵闹?”守卫恭敬回道:“昌涂关兄弟们所中的迷药成军医解不了,卓勒齐王子特意留了几位南疆的大夫,大约是正在医治。”

成老军医正巧经过,扬声唤道:“章先生若是不忙,来帮我老头子分发汤药可好?”老军医本就是个爽快的人,这几日与顾含章相处下来,见她毫无架子且文静温和,便将她当成忘年交,顾含章也是极敬重他,当下便应一声跟了过去。

数十座营帐内躺满了昏睡的将士,得一个个灌下汤药才得唤醒,顾含章与成老军医忙碌半宿,到了天明时两人都疲倦不已,老军医灌完最后一人,抖了抖花白胡须打了个哈欠径直便倒在了帐内。顾含章心里想笑却又困倦得笑不出声,大抵是一夜未眠,又经历了惊险,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刚走了几步,只觉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踩在云里,迷迷糊糊就往前栽倒。

卓勒齐留下的大夫中的一人刚踏进营帐来查看,慌忙伸手扶住她,无声地笑了笑搀着她回了偏帐去休息,门前守卫问了他几句,他只是用手比划,守卫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歉然笑道:“多谢大夫送回章先生,若是让章先生昏倒在外头,将军定然拿我治罪了。”他虽是说笑,梁月海倒是当真嘱咐他照料顾含章,只是他不知道顾含章的真实身份,以为梁月海这份关怀出自对故交友人的关心,心里倒是对梁月海又崇敬了几分。

那哑巴大夫虽是卓勒齐带来的人,却是个乌发黑瞳的大齐人,他听得懂守卫的话,嘿嘿笑着表示明白,又挥了挥手道了别,探头看了看静卧榻上沉睡的顾含章一眼,乐呵呵地弓着背蹒跚地走了。

灯熄夜设伏

辽军夜袭不成,匆匆退回青石谷休整,一夜之间将关外十里地草场上布下的人马撤得一干二净;为防洪锦再使诈,梁月海命三班将士日夜值守不得放松,但有可疑之处便立即禀报。辽军却一连两日都无动静,派出去的探子送回的线报中只提到洪锦每日照常领兵操练,其他毫无异样。

探子报毕退出帐外,顿时满帐安静,梁月海帐下那虬髯汉子管陲忽地捉刀哈哈大笑道:“辽狗子就是多操练十天半月,怕是也比不上咱们西北军一个指头!”这话虽是吹牛,帐中坐着的几位裨将、统领们还是爽快解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西北军在极寒的北地戍守边关已达数年,当数大齐各军中最能吃苦耐劳的一支;难得的是统帅的将领都是萧桓、梁月海这般的人物,军中将士自是勇猛威武更胜寻常兵将。

“管三哥若是哪天凭这本事气死了辽贼,倒也省得我劳动兵卒粮草。”梁月海笑着打趣他道,众人忍不住又哄堂大笑,管陲红着一张粗犷的方脸狠狠捶了那几人一人一拳头,瞪着牛眼扯开嗓子道:“去去去,会散了,都出去,让将军休息休息!”

七八人都立起身来抱拳施礼,鱼贯退了下去,管陲一脚刚踏出营帐,倒是记起了梁月海的箭伤,回头呵呵笑道:“我去找老成来给将军换药。”这莽汉人粗心却细,梁月海那夜出战,肩头的旧伤多多少少有些迸裂,帐中七八人,只有他瞧见了梁月海肩头已干涸的暗红。

管陲走了不久,顾含章瞧着人都散了,进帐中来寻梁月海,他正褪了外袍自己动手一圈圈解下肩头的绷带,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顾含章,匆忙合拢衣襟要起身行礼,顾含章几步上前按住了他,摇头道:“成伯往前营去给战马治伤去了,将军这肩伤我来处理罢。”

梁月海面皮微微一赧,正要婉拒,她却将手中拿着的药瓶放在一旁,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面解下沾了暗红血迹的绷带,一面从容道:“殿下也常带伤回府,上药包扎于我只是小事一桩,将军不必担心。”见顾含章神色泰然,梁月海便也放下拘谨,微微抬起手臂让她上药、包扎。那处箭伤着实狰狞可怖,顾含章不忍多看,用净水拭净梁月海肩头干涸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取了干净绷带慢慢地将伤口裹起。

帐外忽有人声,管陲拽着个肩背微驼的人进来粗声道:“老成去前头给马接骨了,刚巧只有这位大夫在……”他猛地抬头,瞧见帐内情形,粗犷面容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了瞪眼,竖起拇指赞道:“想不到章先生这包扎的手艺不输老成!”管陲对顾含章一介书生,敢于单枪匹马射杀山贼极为敬佩,前几日洪锦夜袭前也得了她的警示,心底对顾含章颇为敬佩。

“管将军过奖了,我跟着成伯打过下手,对包扎用药也略知一二。”顾含章收起药瓶随意道。她这番编造的话唬住了管陲,他忍不住又赞道:“章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心思就是灵巧,若叫我这粗人跟着老成帮忙,粗手粗脚的,包管兄弟们要恨死我!”自嘲毕,哈哈笑起来。

顾含章忍不住也笑了,此时才注意到掩在管陲身后还立着个人,那人佝偻着腰背,顶了一头乱发,额前垂下几绺滑稽的刘海堪堪将双眼遮住,满脸胡茬丛生,也看不出原先的长相,倒像是山上逃出来的野人。他极有礼地抱拳施了一礼,自衣襟内取了药瓶来递给管陲,双手比划了几下,管陲连蒙带猜弄懂了他的意思,笑呵呵道:“王大夫说这药是南疆上好的伤药,留下给将军用。”

梁月海也不推辞,收了下来,温和地谢过了,一并谢了卓勒齐;顾含章盯着那人看了许久,想起守卫提起过的送她回帐的哑医,开口一问,果真是他,她忙笑道:“多谢大夫。”那人摇摇头,双手又比划一阵,笑了笑退出了营帐去。

顾含章目送他躬身走远,心中总有古怪之感,细想之下又无迹可查,还是管陲看出了她的疑虑,哈哈笑道:“卓勒齐大王子亲自领来的人,必不会有问题。”

辽军夜袭时,梁月海生擒了洪锦帐下一名千夫长,那辽将臂力过人,用一副强弓射伤了大齐军数人,梁月海拿下他后,众将士将人捆起了押在后营,他的弓箭却留了下来,几个统领没事便取来把玩,可谁也没那力气拉开弓,此时帐外聚了十多人,也都自告奋勇要来试弓。管陲听得帐外吵闹,奔出去横了那几人一眼,嘿嘿几声嘲笑道:“我管老三勉强才能拉开的弓,你们几个兔崽子还想拉开?做梦!”

梁月海与顾含章随后走出来,立即便有人起哄道:“管老三你莫吹牛!”管陲一时血冲脑上,劈手夺过那几十斤重的铁胎弓,勉强拉开了弓弦,众人顿时斜了眼嘘声一片,他偷偷瞧一眼梁月海与顾含章,扎稳马步憋红了方脸大吼一声,倒是真的拉满了弓。

顾含章立在一旁只是笑,眼角略略一扫人群,瞧见那王大夫佝偻着背倚在旗杆旁也在看热闹,两人目光撞上,他也不闪避,乱发后的眼中光亮一闪,犀利如同黑夜中的寒星,那双掩在厚重碎发后的眼说不清是在看她还是看那弓。在那一瞬间,顾含章浑身一颤,深深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梁月海见她神色有异,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招呼道:“王大夫可是也有兴趣试试这铁弓?”

梁月海原本就是说笑,王大夫摆了摆手,指着面色赤红欲滴的管陲与他手中的铁胎弓,做了个弯弓搭箭的手势,又对管陲竖起了拇指,众人一愣,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夸赞管陲力大神勇。旁人还好,管陲揉了揉绷紧的肩头,得意道:“当年西北军大营门口的石轱辘有两百斤重,秦王殿下抱起了能走百步,我管老三抱着也能走上五十步!”

众人听他提起萧桓,面上都露出悲愤之色,管陲登时明白说错了话,唉哟一声也闭了口,只有王大夫还在一旁高兴地直竖拇指,顾含章仔细打量他片刻,心头的最后一星火苗终于无声地熄了。

粮仓储粮罄尽,梁月海命人趁夜接运粮草回大营,傍晚时分卓勒齐又遣人来报,留守大齐军营的几位南疆大夫所需药材已运到徐连关外,望派人前去接应;成老军医自请随军前往,顾含章怔了怔道:“我也去。”成军医抖了抖颔下花白的胡子,连忙摆手:“路途虽不远,来回也有几百里地,这大下雪天的,风大雪厚、道上难走,章先生还是留在营中烤烤火罢。”

顾含章与梁月海交换了个眼神,坚持道:“我与成伯一同去。”成老军医没法子,只得拿眼直看梁月海,示意他拦下顾含章。梁月海却只是缓缓地卷起徐连关的舆图,眨了眨眼颇有深意地说笑道:“章先生有神佛加持,此行若是跟去,包管一路平安顺当。”

辽军奸诈成性防不胜防,成老军医也是担心途中有变,但见梁月海与顾含章都坚持,只得叹了口气点答应了。管陲自西北军中抽调四百人前往运粮,又挑了三百余精兵跟随老军医与顾含章一道去取药材。天一黑,运粮官率军先离去,而往徐连关口取药材的三百人马也已整装待发,只是梁月海未下令,谁也不敢上马先走。

此行管陲亲自带兵护送,一是因为顾含章随行,不容有闪失,二是因梁月海对卓勒齐仍有防备,有顾含章一道去,卓勒齐势必有所收敛与忌惮,在这件事上,两人想到了一处去,顾含章自请跟随,梁月海索性顺水推舟应允。

草原上的冬夜分外寒冷,出了营帐只觉刺骨北风夹着雪花自四面八方打着旋扑过来,在空旷的天地间呜呜作响,彤云密布的天幕沉沉向地面压下,四野一片寂静无声。梁月海立在中军帐前的风灯下抬头望了望天色,缓缓道:“途中若是有变,章先生先自保,剩下的交由管三哥处理。”顾含章默然点了点头,偏帐守卫匆匆过来禀报道:“将军,王大夫不在前营,后营也找过了,不见人影。”

这是梁月海的意思,王大夫是卓勒齐的人,着管陲明里一道护送前去接应,实为防着卓勒齐使诈,谁知道临时却找不见他的人影了。

成老军医笑道:“王大夫为人孤僻,怕是不知躲到哪里去睡觉了。”顾含章稍一迟疑,下马亲自去找,问遍各处守卫,都说不曾见到此人,她心里有些着急,不知怎么的走到了堆放闲置兵刃与火器的库房附近,这座库房也是简易搭就的营帐,门前两个守卫年纪极小,也不知是无人轮守还是怎么的,两人倦得轮流打盹,顾含章走到了库房门前才惊动了两人抬起头来喝道:“什么人!”

顾含章自黑影中走出,两人不认得她,正要上前盘问,库房中点着的烛火将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到营帐的帐幕上,那影子直立如巨松一般,手中挽弓如满月,弦上虽没有箭,那凌厉的杀气却冲破营帐直逼上前。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喝一声:“什么人!”

守卫掉头一看,也大喝一声提枪冲进帐中,古怪的是,库内并无一个人影,烛火未动,各件兵器也都在原处,守卫胆战心惊地盘点完毕,低骂了一声晦气,嘟嘟囔囔退了出来。两人再想起要盘问顾含章,她早已匆匆回了中军帐前,梁月海见她面色有些异常,低声问了几句,她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小心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不妨事。”

说话间,分头去寻人的守卫回来,无奈地禀报道:“王大夫喝醉了酒,躺在床下不肯起身。”

梁月海眼神微微一闪,沉吟片刻便道:“也罢,王大夫不去也无妨。”管陲不必多看守一人,正好合了他的意,呵呵笑着抱拳道别,一行人借着沉沉夜色往东南方急奔而去。

去时一路通畅,倒真是应了梁月海的说笑,成老军医捋着短短胡须,面色放松了许多。到了徐连关口,等候接应的竟然是卓勒齐本人,他见管陲三百精兵护送、顾含章随军同行,抱臂斜眼,嗤地一声笑道:“我诚心送药,梁月海这小子倒是还留了一手防着我。”

话是这般说,他也不放在心上,由着成老军医翻检药材,远远地便对顾含章招手笑道:“老朋友相见,你也不热络些。”顾含章走近了朝他一扬手中的短刀,压低声音问道:“你送去齐营的那几个军医是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