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勒齐眯起灰蓝双眸上下打量她片刻,忽地将手中弯刀往雪地里一插,正色道:“南疆人最重道义,既是有心结盟,绝不会暗中使绊子陷害盟友。”他顿了顿,英俊的脸上忽地露出吊儿郎当的笑意,压低嗓音问道:“含章,你莫不是看上我那几位郎中兄弟了?”

顾含章一口气噎在喉头,上不得下不得,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再低声问道:“那位王大夫并非南疆人,我瞧他似乎不是一般人物……”卓勒齐摆明了消遣她,眨了眨灰蓝的眸子啧啧打趣道:“萧桓尸骨未寒,你倒是……”顾含章不作声,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看,明眸中倏地滚落两行泪珠,火光照亮了她清瘦的面容,也照亮了她眼里浓稠的雾气。

卓勒齐硬生生将话打住,咳一声勉强笑道:“王大夫确非一般人物,但是你我信得过的人,你只管放心便是。”除此之外,他再也不多说一个字,顾含章问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只好作罢。

成老军医亲自逐箱翻检药材,管陲是个粗汉子,只管吩咐将士们搬运木箱,一盏茶功夫两边已交接毕,卓勒齐策马护送出十里地,临走时对顾含章低声道:“林青几人已从绥清玉矿私逃,徐连关之事也瞒不住萧烨那老狐狸,有我在此,他势必不会轻易让梁月海助我,怕是过不多久上京就会来人,届时梁月海的日子定然不大好过。”

顾含章心里震惊,捉紧了缰绳没出声,卓勒齐又将一支用油纸包裹好的竹筒塞入她掌心,叮嘱道:“若是有急事以此求救,我若在附近,必定赶到。”她握紧那油纸包,忽地抬头问他:“卓勒齐,那与你相谋之人究竟是何人?”卓勒齐诡秘地一笑:“你以后自会知道。”他霍地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夜色中。

夜色浓重,雪停了许久,北风也逐渐停了下来,三百余人拥着顾含章与成老军医小心翼翼地往前行,数百匹马踏过厚厚积雪,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分外清晰。队前一支火把,队末一盏风灯,勉强照亮前行的道路,火光不大,是怕引来辽军,毕竟大营还在远处瞧不见的地方,途中若是有变,鞭长莫及。

草原上偶尔也有草棚与稀疏的林子,都是流浪的牧人放牧时的栖身之所,黑夜里满地白雪皑皑,唯有连片树林矗立在雪中,茂盛枝干嶙峋而又怪异,落光叶子的树尖如同一把利剑,安静地直指天际密布的彤云;树影幢幢、风声如吼,在这静夜中添了几分诡秘。

老军医压低声音道:“前方小心些,再绕过这林子,离大营就不远了。”管陲点点头,一扬手低喝道:“速速跟上,再走二十里地就能瞧见咱们的营帐了!”众人一直握紧了刀剑紧张提防着,此时各自心头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领头的将士举了火把刚绕过树林,那林中影影绰绰间忽地动起来,管陲毕竟身经百战,瞧着不对,大喝一声:“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林中一声暴喝,早就掩在林子里的数百辽军如潮水般涌出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辽兵带了长杆钩镰,专砍马腿,一时间马嘶人吼,三百余匹精良战马折损大半。将士们心疼坐骑,大吼一声抽刀跃下马来与辽兵捉对厮杀,银甲刀剑,遍地寒光。

未受伤的战马受了惊,疯狂地四处奔跑,四蹄踏过雪地,溅起大团的雪,偶有人被马踏伤,来不及呼号便昏厥过去,逐渐被埋在染了猩红的积雪中。小红马也受了惊,跟着马群一道四散跑远了,顾含章被甩下马背,狠狠地摔在雪地里,成老军医趁乱过来扶她,急促地低声道:“章先生快走!”顾含章抹去脸上的积雪,侧身躲过辽兵挥来的大刀,咬牙道:“成伯,你与我一起走!”

厮杀的吼声在旷野中混乱地响着,雪地反射的光隐约照亮辽兵头上高耸入塔尖的头盔,顾含章闪过乱刀,慌乱中反手取下弓弩,对着身前挥刀斩下的黑影就是一箭!

华发赛雪寒

箭挟着劲风激射而出,扑一声没入那辽兵的胸膛,成老军医手起刀落,斩落他握刀的臂膀,顾含章来不及躲避,被猩红的鲜血溅了满身。辽兵如同蝗虫一般源源不断地冲上前,倒下了一个,又有数人持刀拥上;树林旁尸横遍地,凛冽寒风中裹着浓重血腥气扑面而来,顾含章胸腹间翻滚着险些作呕,一面往后退一面飞快地伸手往背后箭筒中取箭,手一摸空,惊得脊背窜上一阵冷汗。

“章先生,快走!”成老军医老当益壮,挥刀狠狠劈中迎面扑来的黑影,扭头急道,“你有弓箭防身,跑得远些别让辽狗追上!”他还不知道顾含章箭筒中的短箭已尽数用完,情急之下扣住顾含章的肩头后退一步,两人被脚下横着的尸体一绊,一同跌进了积雪中。

场面极混乱,追赶他们的辽兵几步赶来,挥刀狠狠斩下,顾含章来不及多想,手持弓弩去挡,锵一声响,大刀薄而锋利的刀刃在弓身划过,震得她虎口发麻,险些让弓弩脱手飞去。成老军医不愿拖累她,趁机搀起她往身后用力一推,厉声喝道:“快走!”

顾含章蹬蹬倒退几步,一狠心在地上摸了把长刀,急奔几步拦到成老军医身前发了狂一般胡乱砍着,血雾弥漫之间也砍伤了两三人,剩余三四个辽兵被她唬住了,迟疑着不敢上前,捉着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等她刀势缓下,又壮了胆子一步步逼近前来。

成老军医伤了一只胳膊,粘稠鲜血洇湿半条袖管,顾含章护着他直往后退,在老人小臂上握了满手的淋漓,心里又惊又怒,颤声问道:“成伯,成伯伤在何处?”老军医筋骨硬,纵是疼得额头直冒冷汗,还是咬紧牙关安慰她道:“不妨事,章先生不必管我老头子,赶紧脱身!”

此情此景,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天将明,草原上的夜色却越发浓重,漆黑的天色往白皑皑的地面沉沉压下,北风愈劲,怒吼中隐着兵刃之声,雪夜越寒,苍茫间凌厉刀光处处。管陲挥刀杀红了眼,一连砍倒十多人杀过来掩护两人,低喝道:“章先生与老成往林边去,咱们的马没有跑远,都还在林子里头!”顾含章慌乱后退间回身一看,四散跑开的惊马有三四匹在林中徘徊,小红马似乎也在林中,皑皑白雪间一抹红,影影绰绰地移动着。

管陲不愧是梁月海帐下第一猛将,他怒吼一声挥舞大刀扑上去,气势凶狠得逼退了三四人,刀锋一闪,一人首级落地,寒光在黑夜里划过,又一声惨叫,辽兵的鲜血溅了管陲一身,银甲上猩红点点,分外狰狞。

顾含章扶着老军医跌跌撞撞远离这修罗场,双脚在厚厚积雪中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却丝毫也不能停下,老人喘着气低声道:“你先走,我留下守着药材等候将军的人马来接应……”“成伯!”她眼中隐隐含了泪,双唇已冻得青紫,迎着凌厉的风勉强张口要说话,寒风夹着雪粒咆哮着扑面打来,迫得她硬生生将话咽回了腹中。

风声在耳,身后却又添破空之声,数枝羽箭直奔她与成老军医身后,好在风大,吹歪了箭头,簌簌几声都直直坠入雪中。管陲被缠住了,无法回身相救,急得满头都是大汗,原先那些辽兵见势一齐涌上前来与他缠斗,有几人自背后取下弓箭瞄准顾含章与老军医后背,嗖嗖几箭直奔两人颈后要害。

千钧一发,顾含章扶着老军医拼命往前奔,避过一劫,听着身后数枝羽箭簌簌落地之声,她掌心捏了把冷汗,情急之下撮唇轻啸一声,林边的小红马暴躁地在积雪中踢腾着不愿靠近,她再唤了一声,小红马才甩了甩头犹犹豫豫地踏雪挪过来。

顾含章强行将老军医扶上马背,狠狠一拍马臀,低声道:“快走!”小红马仰天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往远处奔跑,她松了口气,忽听身后管陲怒吼一声:“章先生小心!”风声呼呼,数枝利箭挟着凌厉杀气破空而来,她慌得往前扑倒,避过了射向她头颈的三支箭,蓦地背后一阵剧痛,最末一支箭重重钉入她的身体,电光石火之间痛觉蹿过四肢百骸,她只觉眼前一黑,意识便缓缓抽离,管陲的呼声、急奔靠近的脚步声,一点点剥离她的双耳,她模模糊糊地笑了一声便已沉沉坠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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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风声如吼,天将明时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天光未亮,彤云已密密地压了下来。

顾含章在颠簸中因背后的剧痛骤然清醒,她正侧坐在马上,骑马之人避开她的伤口圈住了她的腰,她能感觉到背后的衣衫已被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在这冰天雪地中结成了一块冰渣。她身子极冷,撕裂般的剧痛自背后传遍全身,痛得她不住颤抖。

羽箭尚在背后,该是救她的人不敢随意拔箭,她伏在那人身前,勉强睁开眼看了看远方无边无际的苍茫大地,虚弱地低声道:“多谢壮士搭救,烦劳壮士送我回大齐军营,必有重谢。”

那人头戴竹编帷帽,青黑纱幔长长垂下,丝毫瞧不见脸面,顾含章仅能瞥见他鬓边垂下的一绺灰白长发,他点了点头,纱幔稍稍卷起,露出他颔下一部乱蓬蓬的胡子,青黑中带着触目惊心的雪白。顾含章眼前一片朦胧,只听见他吐息沉重而又急促,似是刻意压抑着情绪,她霍地一激灵,咬牙忍着剧痛自袖中摸出短匕抵在他胸膛上:“你、你究竟是何人?”

他不出声,抬头隔了纱幔眺望远方,忽地重重一夹马腹催马前行,顾含章猝不及防撞入他怀中,双手本就无力握住短匕,这一后仰,手松了,短匕无声地坠落雪地中。她原也没法伤到他,他似乎也并不惧怕,扣住她纤腰的手微微一紧,将她往身前一拉,顾含章伸手要推开他,不慎扯动背后伤口,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她毫无血色的清瘦面容紧紧绷住,细齿将苍白下唇咬破了,满口血腥气。

前方不远处,再翻过一座矮坡,逐渐便能望见大齐军营中微弱如萤的火光,顾含章身子越来越冷,下意识贴紧身侧宽厚的胸膛,这人衣着厚实,襟口却被胡乱扯开了,露出他颈间一根细细的红绳,“尺半红丝线,编作如意结,丝丝如妾心,缠绵郎颈间”,这是上京流传的歌谣,但凡平民女子出嫁,必以红色丝线一尺半编作小小如意结赠与郎君佩戴颈间,她迷迷糊糊睁眼盯着那红绳看着,不知怎么的慢慢哼起这歌谣,低而破碎的歌声断断续续散在风中。

黑衣人仍旧不做声,蓦地一阵狂风将纱幔掀起,顾含章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陡然间僵住身子。风过去了,纱幔重又坠下,将他的面貌密密遮住,顾含章哆嗦着苍白的双唇,用力抬起冰凉的手将他颈间的红绳发狠一般地拽出,那红绳鲜艳似火,最末端一双如意结下坠着一枚温润玉佛。

八瓣莲花台,佛向慈悲来。那枚玉佛犹带了贴身的温暖,她握在掌心愣愣看着,忽地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急喘一声松了手。寒风凛冽,拂落她眼中不断滚落的泪珠,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使尽全身力气猛然将他头上戴着的帷帽掀落。

萧桓。他是萧桓。

风吹拂起他随意扎在脑后的长发,灰白与浓黑混在一处,在微光中狂乱地飞舞,流光顷刻回转,还如最初在京郊马场相遇,他意气风发、英伟挺拔恍若天神。

顾含章怔怔盯着他那双在暗夜中闪烁如寒星的双眸,又哭又笑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失而复得,积压在心头数月的巨大悲痛骤然散去,她就如同在茫茫湖心漂浮的轻舟,眼前除了蒙蒙迷雾,还是蒙蒙迷雾。

她激动得直喘,在寒风中揪紧了他的衣襟张了张口,蓦地捶着他的胸膛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那些痛苦得如同永无尽头,永无光明的日子,她一日一日熬过来,尖锐的痛楚已在心中深深刻下了痕迹。

顾含章心里一松,背后剧痛与周身的冰寒之气一道涌入四肢百骸,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晕倒在萧桓怀中。“含章,含章!”萧桓哑声焦急地唤着,单手圈紧她的腰身,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翻过矮坡向灯火处急奔。

大营中军帐前,雪积了一尺有余,天色沉沉将欲雪,梁月海负手立在昏暗的风灯下,眉宇拧成川字,天已明,人却未归,派去接应的数百人毫无消息,这一场大风雪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嗷!!

雪照鸿影归

皑皑雪原,密密彤云,天与地之间一线相隔,白的是大地,灰的是苍穹;雪停了半夜,到了天明时又有零星小雪飘落,劲风夹着雪粒卷起辕门前的大旗,飒飒作响。梁月海在营中巡视一周刚回了中军帐,辕门前的守卫匆匆踏雪急奔而至,在帐外压低嗓音道:“禀将军,辕门外有一匹白马驮了章先生归来!”

梁月海忙起身出帐直奔辕门,遥遥望见大旗下昂首立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顾含章后背中箭伏在马背上不知生死,左右将士想要伸手扶下她,那马却是脾性极烈,喷着响鼻在雪中刨着四蹄,一有人靠近便抬起前蹄暴躁异常地仰天长嘶,任谁也无法靠近前去。

大地苍茫,这匹马白得几乎与雪地融到一起,旷野的风吹拂起马颈的雪白长鬃,更添威武之气。守卫几人虽身着铁甲战衣,却也怕被马踢伤,围着马游走着不敢靠近,梁月海挥了挥手喝退众人,盯着那神骏异常的白马仔细端详数眼,从容地往那马的身前走过去。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有人低声道:“将军,这马性子烈,会踢人!”梁月海摆了摆手,温润星目中有一丝淡淡笑意:“不妨事,我同它说几句好话便是。”辕门守卫面面相觑,都以为他是在说笑,眼见梁月海一步步靠近白马,那马琉璃般透亮的眼眨了眨,竟真的只垂首呜呜低鸣了一声。

梁月海拍了拍它的脖颈,轻声说了句什么,白马顺从地挪近前来,由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顾含章扶下马背,丝毫不见原先的暴躁。众兵将顿时叹为观止,拥过来要牵马,白马蓦地昂首长嘶一声前蹄腾空立起半人高,趁众人惊恐后退时扬蹄踏雪掉头奔入了茫茫旷野中。

“速速去请军医至偏帐!”梁月海低头看了看顾含章的伤势,目光扫到她冻得乌青发紫的双手,英俊温和的面容上神色大变,“再搬两个火盆过来!”

回了偏帐,军医尚未赶到,王大夫拢着袖子打着哈欠经过,梁月海皱了皱剑眉,请他入帐来;王大夫见梁月海面色有异,探头看了看俯卧在榻上的顾含章,伸手比划一阵,指了指顾含章与梁月海,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摆了摆手。梁月海躬身抱拳道:“既然王大夫也知道章先生与卓勒齐王子的交情,还望王大夫千万莫要将此事泄露。”

事不宜迟,两人不再多言,梁月海退出偏帐亲自在帐外守着;一炷香工夫,王大夫拭净手上血污出来朝他点了点头,将拔出的长箭递到他手中,那箭头犹带着斑驳血迹,锋利箭尖薄如笺纸,梁月海面色一沉,手中用力,“咔”一声长箭从中折断,斜斜插入雪地中。

此时辕门前守卫匆忙来报:“前往徐连关口与粮仓接应的人马归来,运粮官也安然返营!”梁月海面色稍霁,大步往前营走去。

身中一箭,又在冰天雪地里受了寒,顾含章发起高烧,成老军医不顾自己有伤在身,赶来偏帐亲自煎药照料,悉心将药一匙匙送入顾含章口中,终于得见她慢慢睁眼醒来,老人颔下花白胡须抖了抖,喜得直抹眼泪。

顾含章惦记着成老军医的伤,哑声问道:“成伯的伤可要紧?咱们的人马可有逃出来?”老人叹了口气道:“章先生还惦记着我老头子,若不是章先生,我怕是等不到接应的人马,早就死在辽狗的刀下了。”

辽军半道设伏,人数是大齐将士的两倍有余,出其不意拦路一击,三百余将士丧命大半,成老军医被扶上小红马离开不远,便有辽军追上,若非一支黑衣人马相助,此行必是全军覆没。

顾含章脑中昏昏沉沉,逐渐想起那夜的混乱,心中一哆嗦,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成老军以为她心里后怕,慌忙安慰道:“章先生莫怕,将军不日就会灭了辽狗,替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顾含章摇了摇头,老人家又会错了意,慈祥地低声道:“我有个闺女也同章先生差不多年纪,她平日里连只鸡也不敢杀,章先生可是比我闺女胆大英气了许多,不愧是连将军都敬佩的女中豪杰。”

“成伯……”顾含章有些赧然,成老军医又竖起拇指赞道:“听说王大夫给章先生拔箭时章先生咬着牙一声也没吭,军营里头的兄弟们都极是敬佩!”顾含章怔了怔,也没辩解,正巧王大夫掀了帘子送药来,掩在黑发下的眼随意地朝她看了看,佝偻着身躯走到成老军医身旁递过药碗去。

“王大夫口不能言,营中兄弟如何能轻信他的话?”顾含章盯着王大夫,淡淡地说了一句颇为冷淡刺耳的话,成老军医一愣,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王大夫倒是并不介意,无声地咧嘴一笑,弓着背慢慢走了出去。

“章先生不必担心王大夫会泄密。”成老军医只当她介怀此事,压低了嗓音道,“将军特地嘱咐过他,他也知道章先生与卓勒齐王子是故交,定然不会坏事。”顾含章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又详细问了前夜之事,老军医顿时气得直抖胡须:“辽狗子奸猾狠毒,不仅在回程伏击咱们,运粮草的人马也不曾幸免。”

“四百将士死伤百余人,要是将军派去的人再慢一步,人马伤亡粮草抢空,就便宜了辽狗。”老人恨恨地骂了几句,顾含章朦朦胧胧将两支人马出发时辰与遇伏地点一比照,蓦地遍体生寒,低声道:“军中有内贼。”成老军医顿时僵住,苍老的面容上露出震惊之色,半晌后起身凝重道:“我去请将军过来。”

梁月海并不惊讶,镇定自若如同成竹在胸,只笑了笑道:“想借辽人之手除去我,倒是没那么容易。”“此番不得手,必定还有诡计,将军千万小心。”顾含章顿了顿,将卓勒齐要她转告的话说与他听,梁月海也不惊慌,星眸中有一瞬光闪了闪,温和地笑道:“无妨,他来便是,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虽是在笑,顾含章却在他眼中瞧见了掩盖在温润笑容下的狠戾杀意。

成老军医与守卫几人都退了出去,偏帐内安静下来,顾含章喝完药重又俯卧回榻上,梁月海看她挪动颇为吃力,伸手扶她卧平,稍一迟疑,又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章先生所受的这一箭,月海定会毫不客气地还给洪锦。”

梁月海始终待她谦恭有加,顾含章心中感激,明眸望住他英俊温润的面容淡淡笑道:“月海,你当真是我夫妇二人的贵人。”梁月海微微一怔,倒是也缓缓地笑了:“既为手足,何须这般客气?”他刻意加重“手足”二字,顾含章一愣,笑了笑没作声。

安静片刻后,梁月海先开了口:“章先生可还记得那日是谁救下了你?”顾含章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我中箭后失去知觉,再醒来就是已经回了大营,听成伯说是有人用一匹白马将我送了回来,可惜我竟没能与恩人见上一面。”萧桓之事她下意识地藏在了心底,连梁月海都没有告诉。

“也不知是什么人物,竟会有那样神骏的陇城神驹。”梁月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那模样,那烈性,我瞧着像极了殿下的坐骑,照雪。”他说罢,抬头看向顾含章,补上一句:“若当真是照雪,恐怕……”

后半句未说,帐中两人都明白这意思,顾含章忽地打了个寒战,低声道:“若是他未死,他为何不来寻我……”以及,为何将她送回了军营后避而不见,为何不来与昔日的旧友梁月海相会?疑问太多,仿佛深埋地下的根须,拔出一处线索,必然牵出无数惊天秘密。

而她,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辽军退回青石谷附近已有数日,除了那夜的伏击,一直也不见有动静,大齐军中不敢掉以轻心,军营中守卫多加百余人,除日夜值守,巡逻间隔也由一个时辰缩为半个时辰。辽军能在雪夜设伏分别袭击齐军两支人马,军中必然还有细作,梁月海与顾含章心中有数,夜里休息时也分外小心。

这天到了天黑时,管陲不知为何起了念头去点检兵刃火器,他对自辽军手中缴获的强弓颇有兴趣,吩咐守卫取来给他把玩,年轻守卫在库房内翻来翻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寻着那把弓,哭丧着脸拖拖拉拉前来禀报,管陲瞪大了牛眼骂道:“斗大的库房,一把弓也能给弄丢了,留你在军营里头费这军饷有何用?”他推开守卫亲自去寻找,翻遍了木架与铁箱,果真没能寻到那把弓。

这事蹊跷异常,管陲难得的多长了个心眼,命人随意找了个借口在营中搜了一圈也没见着弓的影子,心中琢磨着事情古怪,便悄悄禀报了梁月海。

梁月海正在灯下对着舆图琢磨阵法,听完他的话,头也不抬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一把弓罢了,丢了就丢了,改日我送你个好的。”

管陲一愣,心里如云山雾罩,再要多问,梁月海抬头笑道:“来来,管三哥,你来瞧瞧这青石谷的地形,可是对咱们有利?”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我爹抓了只小胖狗回来,我和她玩了两天……m(__)m

我忏悔……深深地忏悔……

我对不起我爷爷……内牛……

白羽若雪鸿

管陲是个粗汉子,只知舞刀弄枪上阵杀敌,不懂兵法谋略,懵懵然走到案前别着头瞅着舆图上高高低低的山势与朱笔勾出的圈圈点点看了又看,咧嘴嘿嘿干笑道:“将军这是拿我管老三说笑呢,我怎会懂这些。”

梁月海搁了手中的细狼毫,举起羊皮舆图仔仔细细又看了片刻,才抬头温和地笑道:“管三哥忒谦了,营中几位统领里属三哥你最是骠勇,过几日进攻青石谷辽军大帐,这先锋非你莫属。”

案头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灯花忽地啪一声爆开,火焰骤然窜起半尺高,灯芯滋滋数声轻响,火光逐渐又小了下来。管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灯火怔怔看了会,蓦地回过神来,抱拳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待我杀他个落花流水,让他辽狗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滚回喀拉山后去!”

梁月海慢慢将羊皮舆图卷起,抬头朝半掩帘帐的门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略略提高嗓音笑道:“那就说定了,四日后你领八百骠骑营兄弟为先锋,大军左右翼人选择日再定。”

管陲人虽粗,心却细,见梁月海神色不大寻常,他稍稍一愣,转瞬便机灵地抱拳大声回道:“末将听令!”两人在沙场上同生共死也有十数回,早有了默契,梁月海不多说,管陲也不多问,顺着他的意思将戏演完,心头仍旧惦记着那把铁胎弓,抖了抖肩告辞退出了中军帐。

帐外悬了两盏风灯,守卫刚换了班,高瘦的白脸青年挺直了腰杆立在灯下,见管陲出来,忙低了头抱拳见礼:“见过管参军!”管陲摆摆手,朝帐内淡淡看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沈原啊,前几日听得三虎那小子说你在雪地里逮了个小鸟,可不是一个人偷偷烤了吃掉了罢?”沈原面色一红,忙辩解道:“没、没、没有,那鸟儿我没舍得吃,我、我我放它飞走了。”管陲眼一瞪:“放了?”沈原迟疑着点了点头,管陲叉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给哥哥留着打打牙祭也好,好几天不见荤腥了,嘴里都淡出鸟来!”

顾含章裹了大氅绕过偏帐慢慢踱过来,正巧听见管陲骂骂咧咧,老远便笑道:“等赶走了辽狗,管将军爱吃几斤肉爱喝几坛子老酒都没人拦着。”管陲眯眼看了看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倒是将嗓音放低了些,嘿嘿笑道:“章先生有伤在身,就在帐中多歇息,若是有事与将军相商,只管差遣小季请将军亲自去偏帐便是。”“那倒不必,我不过是下地走动走动。”顾含章伸手裹紧了大氅,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笑道,“走一走就回帐,不然小季可不将我唠叨死。”

小季便是偏帐那个年轻守卫,这番话两人听着也不觉异常,那名叫沈原的守卫却悄悄盯着顾含章看了数眼,顾含章只当他是好奇,笑了笑便打趣管陲道:“管将军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鸟儿莫非当真骨肉丰腴肥大如鸡?”管陲嘿嘿笑了笑:“也就是寻常野地里能见的小鸟,白羽红喙、两爪乌黑,颈间一圈蓝翎,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顾含章垂眼想了想,抬头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若是沈侍卫再逮到,可要让我也见识见识。”沈原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白而瘦削的脸隐在营帐的阴影中瞧不清楚神色,顾含章微微一颔首,也不再多问,转身又慢慢踱回偏帐去。

王大夫每日将煎好的汤药送来偏帐给顾含章服下,成老军医在时他不会久留,径直交到老军医手中便笑笑退下,今天傍晚极不巧,成老军医往前营给受伤的将士换药,顾含章在外随意走了走回来,小季守在帐前,恭敬抱拳道:“章先生,王大夫在帐中等候多时。”

顾含章一怔,慢慢走近帐内去,王大夫显是已等了很久,怕汤药凉了,特地将药碗搁在火盆边上守着,见她回来,上下打量她片刻,忽地指了指她的后背竖起拇指,大概是夸她伤处好得快;顾含章盯着他乱蓬蓬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看了许久,淡淡地笑道:“也多亏王大夫相救,章某感激不尽。”王大夫无声地笑了笑,将药碗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完,这才收了碗佝偻着背慢慢走了。

若非他腰背佝偻,立直了也有管陲那般高大,顾含章望着王大夫掀了帘帐出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管陲心里头仍是惦念着那把铁胎弓,前营后营搜了一遍不见踪迹,闷得跑来偏帐与顾含章唠叨,末了,低声叮嘱道:“营中有贼,章先生需小心提防。”

顾含章记起前几日库房帐幕上那扣弦挽弓的巨大黑影,心里咯噔一声,勉强笑道:“管将军神勇机智,什么贼人能逃过将军的手段?”

管陲嘿嘿笑了一阵,正色道:“他能从严密值守的军营中窃走那把弓而不被察觉,想必取人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章先生还是小心为妙。”

他倒也不多说,走到帐前低声叮嘱守卫小季几句,又留了柄匕首给顾含章防身,依旧出门巡营去了。

入了夜便开始下雪,零星小雪后雪花越发的大,鹅毛般自彤云密布的天际飘落,风还不曾大,雪落簌簌轻响,营中巡夜的将士踏雪走过,咯吱咯吱声伴着靴声橐橐,是暗夜中唯一的声响。

帐中两个火盆燃得正旺,顾含章俯卧在榻上却是冷得直哆嗦。她幼年时在草原长大,一到这年末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爹娘便会赶着牛羊往南去,靠近南疆的澜沧河附近山谷中草木旺盛、温暖如春,是关外草场上牧人们冬天避寒的场所。她自小便极怕冷,沿着流经草场的澜沧河往南走时,冬夜里冷得睡不着,虎爹便将她抱到爹娘中间,一家人紧紧相拥,挤在小小的矮帐内,也是模糊记忆中的一段温暖。

她小心翼翼地蜷起身子,不慎将肩头磕在冷硬木板上,牵动肩头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梁月海已吩咐下去多给她匀了床棉被,但这极寒天气里,壮汉犹冻得直哆嗦,何况她这么个娇弱的女人?箭伤、严寒,是她最厌恶夜晚的原因。

帐外足音渐响,二更时分是巡逻换岗之时,守卫小季也该换下去替作另一个腼腆高瘦的青年;顾含章苦笑一声,都已二更天,她在冰冷被窝中挣扎许久还是未能入睡,肩后伤口又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闭了眼勉强蜷起手足,才觉有一点微末温暖流入四肢百骸,正稍微有了点睡意,有人轻轻踏进帐中,帘帐一掀,有一线刺骨的寒风趁机灌进来,顿时惊醒了顾含章。

营中将士谁都知道梁月海将军的贵客、成老军医的恩人章先生在偏帐养伤,一般人绝无胆量闯入帐中,尤其偏帐外的几位守卫身手极好,都是梁月海亲自挑选的英武青年,寻常人三两招内便会落败,更不提能避过守卫踏进这偏帐来。

枕下压着管陲留下的匕首,顾含章镇定地握到手中,待那黑影逐渐靠近,高大身躯慢慢俯下,她蓦地睁眼挥刀,半尺长的寒光在暗夜中一闪,只堪堪划破了那人的衣襟,嘶一声轻响。那人反手扣住她握刀的手腕紧紧钳制住她,挺拔身躯挤上窄小的木榻上来轻轻覆在她不住颤抖的身上,另一手闪电般捂住她的嘴,在她耳旁哑声道:“含章,是我。”

来人身手敏捷如豹,暗夜中双目如星,顾含章依稀认出是萧桓,逐渐停下了挣扎,只是这许多日来的不解与委屈尽数化成热泪,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萧桓不及松开手掌,蓦地被她狠狠咬住虎口,直咬得唇齿间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口。

帐外巡逻的将士来回走动,离得极近,顾含章不敢出声,翻身将萧桓压到身下,顾不得他满面粗硬胡渣,扣住他的下颔将他面孔扳向自己,瞪着他模糊的面容看了许久,心中要问的太多,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询问,只是俯身狠狠将萧桓的下唇咬了一口,腥甜的血再次流入她的唇齿之间。

温婉柔顺如顾含章,也会有愤极伸出利爪的时候,若是在从前,她可能不会想到,在这辽阔荒凉的草原上,在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夜里,她会失去所有的冷静与自持,被积蓄数日的愤然与委屈激怒,变成如今这样凶悍的妇人。

或许,在她纵火烧毁了御史府西北偏院的那一夜,她已注定不再是从前那个文雅聪慧的御史千金,不是四姨娘心中牵挂担忧的文静慧黠的女儿,更不是秦王府上下交口称赞的温柔娴淑的秦王妃,上京城一场大雪,将那处她亲手毁去的残垣断壁掩盖,也在她心上蒙了一层冰雪。

而此刻,冰雪悄悄融了,慢慢地露出她刻满伤痛的过往。

平明寻白羽

帐外靴声隐隐风声咆哮,帐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人急促低沉的喘息声,萧桓一声不吭地由着她咬,铁臂紧紧箍住顾含章的腰背,密密地将她揽至身前。顾含章颤抖着松开齿关,胡乱抹去双颊冰凉的泪痕,左右推不开他,反被抱着侧过身去。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顾含章心里暗恼,抿唇用力推搡他,推不动,便用手指发狠地拧他臂膀,若是琳琅或是颐儿在,定然是想不到平日里温婉恬静的含章小姐也会有这样泼辣蛮横的时候,她是心里堆了太多怨气,萧桓却又什么都不同她说,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如决堤江水,激怒了她。

“含章,含章,小心伤口。”萧桓的嗓音低沉喑哑又含几许沧桑,顾含章愣了一愣,顿时想起辽军夜袭中营那夜进她帐中来示警的苍老的声音,她此刻才察觉不对,慌乱地抚向萧桓颈间,低声急问:“怎么了?你的嗓音怎么了?”

萧桓喉头滚了滚似在笑,却不曾回答她,低了头轻轻啄吻她冻得青紫的双唇,冰凉的血珠子自他下唇渗出,又在摩挲亲吻间沾上顾含章的唇齿,她恼意未消,扭头避让开,他随即跟上,仍旧极有耐心地温柔亲吻。

两人在榻上推搡避让间,帘帐微微一动,又有人摸黑进了偏帐内。萧桓顿时警觉,侧身将顾含章紧紧扣在怀中,被下手掌握住她冰凉柔软的手悄悄一捏,顾含章正要再推他的手收了回去,安静地侧卧着听着帐内动静。

今夜十分热闹,萧桓未走,又有人来,帐外巡逻的守卫却无一人察觉,若非这人原先就匿身军营中,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顾含章竖起耳朵听见那轻微足音在帐内绕了一圈,悉悉索索翻了一阵东西,悄悄地又掉头向外走;她一惊,推一把萧桓便想跳下地追上去,身形未动,萧桓蓦地侧身将她困在被褥下,反手握了顾含章枕下的匕首朝足音去处一扬,那人闷哼一声蹿出偏帐,寒光叮一声落地,帐外蓦地有人大喝一声:“那小贼!给老子留下!”

声音未歇,惊动了巡逻的守卫,一时脚步声纷乱直奔中营而来,萧桓松开顾含章翻身下地,最后亲了亲她冰凉的脸颊,闪身出了偏帐。她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只握住了一绺擦身而过的寒风。

彻夜巡逻想要逮住那偷窃铁胎弓贼人的管陲没能追上这小贼,骂骂咧咧地回来,顾含章听见靴声与骂声到帐前停了片刻,管陲不知为何嘀咕几句啐了一口,在外头试探着低声问了句:“章先生安好?”她哆嗦着披衣着履下榻来,点起油灯,扬声回道:“刚刚有个贼人吃了我一刀,逃走了。”她就着昏灯在地下寻觅一圈,在门旁捡起一柄犹带着血迹的短匕,掀了帘帐出去。

帐外北风呼啸,夹着纷纷扬扬的雪漫天飞舞,帐下一盏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嘎吱嘎吱直响,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了一地昏黄,管陲就叉腰立在那灯下,半边狰狞恼火的脸被染成暗黄色,顾含章裹紧身上的大氅走过去,将手中短匕递给他,管陲接过了仔细端详片刻,朝地下啐一口道:“这兔崽子跑得极快,三两步就不见了踪迹,刀伤又不深,也寻不见多少血迹。”

他又低声骂了几句,看了看昏倒在地上的黑脸守卫,瞪眼随口道:“没用的东西,倒叫个偷儿打昏了去。”当下吩咐巡逻的守卫将那守卫扶走,顾含章猜测守卫是被萧桓打昏的,心里有些愧疚,极不自然地淡淡笑道:“这贼人身手敏捷,守卫兄弟不及提防也在常理之中。”管陲嘿嘿笑了笑,摇头道:“也不知这贼人看中了营里何物?铁胎弓也罢,章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偏帐内能有什么他瞧得上的?”

顾含章稍一迟疑,顺着他的话道:“那人在帐中胡乱翻了一遍,也不知想要找什么,我也只有一把小弓防身,只怕他用惯了强弓,我这小小的弓弩他是瞧不上眼的。”一提起这失窃的铁胎弓管陲就恼火,抱着双臂拧眉道:“若是让我揪出这小贼,我便拿那弓将他射成刺猬!”顾含章只是随意笑了笑,心里道:你若能揪出他来,怕是你管三哥要被射成刺猬。

此事当夜便传到了中军帐内,梁月海正在灯下翻看上京城传来的军报密信,管陲进帐大略一禀报,他抬了头问:“章先生可有受伤?”管陲拍着胸脯笑着吹嘘道:“有我管老三在,谁也动不了章先生一根寒毛!”梁月海点了点头吩咐道:“再往偏帐添几个守卫。”管陲领命退下,出了帐时已是子夜时分,中军帐前守卫正巧替换轮值,管陲粗粗扫了一眼,咦一声掉头走回来问道:“午时至子时当值的不是沈原那小子?”

替换下正要回营的方脸青年憨憨笑道:“回禀管参军,酉时刚过,小沈腹痛如绞,便早早换了属下来当值。”管陲眼珠子转了转,哈哈笑道:“这小兔崽子,只怕是偷偷烤了小鸟儿吃,吃的肚中不顺了!”四个守卫憋着笑不敢多说,抱拳恭送管陲走远。

下半夜安然无事,顾含章却早没了睡意,裹紧大氅坐在火盆边出神,到了天将明时才勉强眯眼睡了一会,刚阖眼不久,隐约听见风雪声中有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匆匆出帐去看,只瞧见一只白羽红喙的鸟儿在军营上空的黑沉天色下盘旋了几圈,箭一般直射天际,振翅往东北方向苍茫风雪中飞去。

“雪鸿!”顾含章心里一惊,拔腿便跟着往东北方向追。雪鸿是只有徐连关外草原上才有的一种极聪明的鸟儿,牧人们每年在各处水草丰茂的草场间辗转,便以它来传送信笺,往返数千里之遥,雪鸿比人还熟识路途。偏帐前新换的守卫上前一步要伸手拦她,她匆匆推开他,急急道:“带上弓箭跟来!”守卫一愣,忙应一声大步跟上前。

黎明前的风雪很大,雪鸿顶风向前飞,也是飞得不快,顾含章绕过数座营帐追到军营边,正巧遇见六百里加急军报送达,人下马进了营内,喷着响鼻的马还栓在辕门口,哨岗上的将士看了看天色,持刀拦下她为难道:“风雪大,章先生切莫独自出营。”顾含章顾不得解释缘由,留下守卫说明,她劈手夺过守卫的弓箭,抢上辕门旁的马背,一抖缰绳大喝一声,打马直追雪鸿。

凛冽北风咆哮着迎面扑来,寒气挟着雪粒直灌入她的襟口,大氅被风吹起了,在她身后飒飒作响。她被冻得直哆嗦,却恨不得这风雪再大再猛,好迫得雪鸿飞低飞慢些,老天如她所愿,旷野上的刺骨寒风果真越发的狂猛,将地下堆积起的雪粒都席卷起了,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劈面打来。雪鸿咕咕哀叫了几声,双翅缓了缓,逐渐飞低,顾含章双腿夹紧马腹,飞快地弯弓搭箭,对准忽高忽低的雪影拉满弓,她背后箭伤未愈,挽弓十分吃力,一箭射出未中,不仅惊动了雪鸿,她背后也出了一身的汗,伤口撕裂处隐隐濡湿了裹紧肩背的绷带。

雪鸿受了惊,奋起振翅往前飞,顾含章不曾料到自己打草惊蛇,咬了咬牙打马直追,再奔出二里地,雪鸿又稍稍落下些,她重又拉满弓对着它,箭刚离弦,身后狂风中一枝长箭倏地如流星般直追而上,她蓦地一惊,那只雪鸿已凄然哀鸣一声自半空直坠而下。而她的箭被风吹偏了,随着雪鸿一道坠落地面的积雪中。

顾含章勒马回身看,百步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风雪里,他挽一张一臂长的铁胎弓,手中再无别的羽箭,一箭中的,百步穿杨,难得的是膂力过人,长箭在大风中都不曾失了准头。她翻身下马,弯腰捧起坠落雪地的雪鸿,惊讶地发现这白羽红喙的鸟儿仅是翅上一道血痕沾了点点血迹,其余并无伤痕,且雪鸿还活着。

远处马蹄声急促,风雪茫茫间隐约见梁月海与管陲并辔直追而来,到了近处,马犹在奔跑,两人焦急地跃下马背几步赶上来,见顾含章安然无恙,管陲松了口气道:“这么大的风雪,章先生独自出营,可是把王大夫,把将军都吓着了。”

百步远处那身影重又佝偻着肩背慢慢走过来,手中巨弓也已不知藏到了何处,雪花落满他乱蓬蓬的长发与胡须,星星点点的白,顾含章朝他掩在乱发下的眼怔怔地看了看,也不多说,神色复杂地道了谢,便将手中的雪鸿递给梁月海:“将军,事情着落在这雪鸿身上,必能查出些端倪。”梁月海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开它未受伤的一边羽翼,自它翅下足踝处取下一枚腊封铜管,握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英俊温润的面容上慢慢地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敲山声震虎

回了中军帐内,梁月海顺手取过专用于拆火漆军报的小刀,将铜管的腊封刮去,倒出管内卷成半指长一指粗的密信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卷仔细地看着,英 挺的剑眉微微一挑,点头道:“果然如此。”管陲性子急躁,低声骂了一句抱拳道:“属下这就去拿下沈原这兔崽子!”

梁月海星眸沉了沉,唤住他:“三哥莫急,还不是时候,切勿打草惊蛇。”管陲一愣,只得啐一口气闷地立到一旁去。顾含章看出点蹊跷,走近前轻声问:“怎么?还有内情?”梁月海递过那纸卷,温润面容上难得的有了凝重之色:“送信的鸟儿直往东北去,正是上京城的方向。”

顾含章一震,捻住纸卷的指尖倏地蹿过一阵寒意,她匆匆看完密信内容,将其递还给梁月海,只觉一口气堵在胸臆间上不去下不来,过了许久才勉强镇定下来道:“添油加醋,当真可恶!”

管陲好奇地凑近来要看那密信,梁月海笑了笑收起了没让他瞧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转身望住顾含章正色道:“齐辽两军对峙已久,兵部难免怪责,但若以这理由弹劾参奏我,却是小人行径。”他顿了顿,低声歉然道:“还将章先生牵连进来,月海实在惭愧。”

密信中不仅提到梁月海命管陲率八百先锋四日后突袭青石谷之事,还提及了顾含章,不仅将她相貌体形、神态举止一一描述,还在最末添上一笔:章先生形貌秀丽肖似女子,梁将军不顾军法律条将其豢养军中,其风不正,其行不端,恭请王爷彻查此事。

京中哪位王爷有此等遮天权势?自然只有襄王爷萧烨。

真相昭然若揭,西北军勇猛不可当,辽军屡攻不破,军中细作便向辽军放出风声,使齐军数次受挫,襄王萧烨趁机施压兵部,正好寻了这借口打压梁月海。

顾含章面色沉下:“他们逼人太甚!”一旁的管陲被弄糊涂了,抓了抓脑后浓密的发,左右看了看两人神色都是极为凝重,识趣地闭了嘴安静听着。梁月海绕到案后坐下,将先前已阅的急报翻出来再看了一眼,指尖在桌面叩了叩:“久战不胜,兵部将另派大将前来替换,过不几日将会到达徐连关口。”

管陲一凛,瞪圆了铜铃般的大眼张口就要大骂,梁月海示意他稍安勿躁,合起军报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在新任西征将军到来之前好好地打一场胜仗,莫要让他小瞧了咱们西北军将士!”

一番话激起了管陲的满腔豪气,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准备!”刚转身走了几步,梁月海唤住他,又低声吩咐了几句,管陲神色变了数变,点了点头出了中军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