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兵部来人接任,将军难道当真就这样将帅印兵符交出去?”顾含章望向案头一摞军报,淡淡提醒道,“一旦离手,再要收回可就难了。”

“当务之急是将辽人赶回喀拉山后去。”梁月海忽地温和地笑了笑,明亮眸中毫无怯意,“若是这位新西征将军将我逼急了,将他一人丢到青石谷里也无妨。”顾含章一愣,分明在他眼中瞧见了调皮的神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襄王爷毕竟鞭长莫及,他又能耐我何?”梁月海神色自若地捻熄点了一夜的油灯,温润面容上并无一丝慌张,仿佛谈笑间再艰险再困难的事也都化为无形,顾含章怔怔盯着他看了许久,心中绷紧的弦逐渐松了下来。心事一放下,因用力而裂开的伤口倒是疼了起来,她眉头皱了皱,细心的梁月海顿时猜到几分,眼中跃上担忧之色:“章先生先回偏帐休息,若是需要王大夫帮忙换药,只管差遣小季去请。”

顾含章告辞出了中军大帐,扶着肩头刚走了几步,便瞧见王大夫拢着袖子佝偻着腰背立在偏帐外等她,乱蓬蓬的头发与胡须遮去了大半张脸,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很快便在他身上堆了薄薄的一层。

守卫小季戴了顶斗笠,远远地瞧见顾含章裹着大氅慢慢走来,转身朝王大夫比划着笑道:“章先生回帐了,王大夫赶紧进去等候罢。”王大夫无声地笑了笑,直等顾含章朝小季点头示意后掀开帘帐进去,他才弓着腰也跟进了帐内。

顾含章的伤口果然迸开了些许,鲜红的血透过绷带,在冰寒中凝住了,连绷带一道粘在了皮肉上,王大夫小心翼翼地撕去伤处布条,重新洒上药粉,再换了干净绷带将伤口裹好。皮肉与绷带分开的瞬间,顾含章疼得咬紧了牙关,指尖因紧握成拳而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细作已被揪出,王大夫为何还留在营中?”她强撑着坐起身披好外衣,神情颇为复杂地看着王大夫,他正用热水绞了帕子来给她擦去满额的冷汗,手顿了顿却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了看她,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出了偏帐去。

到了正午,天色仍旧阴沉,风雪更是比清早大了许多,辕门前积雪将近尺半,踏上去几近没至膝头。中军帐前积雪已铲掉大半,露出光光一条冰冻住的小径,帐外两边守卫刚替换轮值,管陲顶了风雪进帐禀报军务,出来时手中勾了两顶竹编斗笠,笑呵呵地给两个守卫一人一个戴上道:“御寒衣物已发了下去,将军特意多留了两顶斗笠在此,吩咐我送来给小沈、小何遮遮风雪。”

两个守卫一个是昨天轮值的沈原,一个是管陲帐下的骠骑兵何楚,两人对望一眼,连忙感激地抱拳谢过梁月海与管陲。管陲只是嘿嘿地笑,蒲扇般的大掌拍向沈原的臂膀,连拍了数下,揶揄道:“瞧小沈这模样,冻得脸色又青又白的,可不像咱们西北军里出来的汉子!”

“管参军就别拿属下说笑了,属下哪里是怕冷的人?”沈原勉强笑了笑,他的确面色不大好看,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昨夜被腹痛折腾的,瘦削面颊上青白中带着病恹恹的黄,双唇也开裂了,渗出些许血丝。管陲又拍了拍他:“小沈,若是病了便赶紧换人来轮值,成军医就在中营内,让他给你瞧瞧去。”

小何伸手压下斗笠,点头附和道:“管参军说的是。”管陲眯眼看着沈原,大手有意无意地又朝沈原垂下的臂膀推了一把,粗声道:“小沈你不听我管三哥的话,可是非得我请将军才请得动你不成?”

沈原闷哼一声侧身避开管陲的推搡,似是在强忍着什么痛楚一般,面上神色极为古怪,管陲瞪眼盯着他看了看,抖了抖肩膀无奈道:“你这小子就是倔,也罢,就等换岗再说罢。”沈原明显松了口气,面色也好了些,管陲眼珠子转了转,忽地便压低嗓音嘿嘿笑道:“今早前营有人捉了只鸟儿,偷偷烤了吃,刚巧我巡营打那边过,分了些肉,也算勉强塞了牙缝。”

天色虽暗,沈原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惶却是没能逃过管陲的眼,他不动声色地往怀中掏了一阵,摸出一根雪白的羽毛在沈原面前晃了晃,得意地笑道:“我还悄悄留了根最长的鸟毛。”沈原面色越发的白,眼神闪烁着笑道:“看这尾羽雪白无暇,定是只好看的鸟儿,吃了可惜了。”管陲直起身哈哈笑道:“是有些可惜,不过兄弟们正饿着,再来几只也照样打了啖肉饮血!”他目光如炬,虽不是盯着两人看,沈原心虚,也偏了头强笑了几声。

敲山震虎,适可而止,这是梁月海交代管陲的话,管陲见好就收,拍了拍两人的肩,嘿嘿笑着踏雪大步走远了。

这一夜雪就停了,到了天明时分,探子回报,辽军果有异动,骑兵三千调出青石谷在谷外旷野扎营,另有三千余辽兵绕过喀拉山往青石谷增援。辽军大军主力固守谷地,约一万余人。而齐军仅八千千人马,四千西北军,三千昌涂关留守将士,再加千余徐连关原守将,足足差了辽军五千人马。

梁月海帐下几位裨将有些担忧,因大齐八千人马中只西北军直属梁月海,其余人马远不如西北军善战,尤其徐连关千余守将中半数伤残,仅能在后方补给,若是上阵杀敌,恐怕三人才抵得上西北军一人。

这是雪停后的第一次作战会议,梁月海将顾含章也请到了中军帐内坐着,帐中七八人瞪着纤细瘦弱且面容苍白的顾含章看了许久,不由面面相觑,排行老五的蒋茂忍不住道:“打仗这样的大事,还是莫要吓着章先生了罢?”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只有管陲哈哈笑了起来:“章先生可是比咱们哥几个懂得多多了。”

这也是实话,西北军大多是各地征来的莽汉粗人,凭着满腔血性与胆量杀退了北地胡人,赢得了美名,要论起谋略战术,全军营上下也只得梁月海一人当得起智勇双全的名号。

七八个汉子被管陲这么一说,倒是越发好奇起来,再者梁月海又极敬重顾含章,几人纵是心中怀疑,表面上也不再多提,打着哈哈笑道:“章先生是大将军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我们哥几个敬重之人。”

飞骑送利器

青石谷口毗连数里矮坡连绵,再往外延伸,平原旷野却多于谷地坑洼。梁月海将舆图挂起,逐一指点两军大营之间各处的坡地河谷,笑了笑道:“平地多于坡地,方便骑兵作战。明日午后,大军开出十里地,弓箭营两队强弓分两翼阵前待命,管三哥领一千骑铁作前锋,左右翼雁翅分列各一千步兵紧跟其后,西北军剩余一千人与昌涂关兄弟随我压阵。”

管陲抱拳应一声要退下去准备,梁月海又补上一句:“对付辽军的骑兵,这一千前锋必定要人强马壮,管三哥只管在神骑营内挑。”

大辽疆域广阔,多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辽人以游牧为生,自然是精于骑射,若是大齐军单以步兵对阵辽军骑兵,奔袭、厮杀占尽下风,毫无取胜的可能,因此弓箭营强弩先行,前锋骑铁精兵随后,勉强能挽回些劣势。

顾含章仔细琢磨片刻,微微笑道:“前阵子辽军夜袭,曾用了长杆钩镰勾绊砍伤马腿,我们何不以牙还牙,在弓箭营后设两队人马执长杆钩镰专砍他前锋坐骑的腿,管三哥前锋骑铁同时奇袭,双管齐下,敌方必定阵脚大乱。”堂下几个汉子一愣,此时心里才有些服气,纷纷点头赞同,梁月海稍一思索,便也笑道:“倒是个好主意。”当下吩咐下去,在弓箭营后再添两队人马执钩镰、盾甲机动行事。

各军将领领命出帐备战,梁月海收起羊皮舆图,温和地对顾含章道:“章先生箭伤未痊愈,就留在营中休养罢,我已去信卓勒齐王子,两军开战后,后方军营由他代为守护,章先生只管安心养伤。”

顾含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笑了笑道:“劳将军费心了,还愿明日这一场大战能将辽人赶回喀拉山后去。”

出了中军帐已是午时,天际的彤云散去了些,几缕微弱的日光自密密重重的云层后透出,给大地增添了些许光亮。风犹在咆哮,展开旗杆上丈余大旗,猎猎作响。天将要放晴了,草原上难得迎来暖阳,明日的恶战却是再难避免。

顾含章裹紧大氅往偏帐走,纤细瘦弱的身影在茫茫雪地中极是惹眼,营中将士都是粗壮汉子,惟独她一人纤瘦矮小,相貌又生得秀美异常,全营上下多数人便都记住了她的模样,老远见到了便恭敬地行礼;午后营中忙着筹备明日一战,四处都是人,她一路走来,人人笑着招呼,她也只好含笑逐个点头,只赖冰寒刺骨的北风,等走到偏帐前,那笑容几乎都冻在了脸上。

烧得极旺的火盆将偏帐内煨得暖意融融,一脚踏入帐中,扑面而来的热意顿时卸下了冻僵在她唇角的笑容。顾含章伸手揉了揉冰凉的面颊,眼光微微一扫帐内,蓦地一愣,简陋木榻上不知何时端放了个狭长的青布包裹,她解下大氅随手往榻上一抛,慢慢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布,露出里头一个半臂长的箭筒,箭筒内数十枝箭都是她在前往徐连关口取药那夜射杀辽军用去的,此时箭头的污血都洗净了,箭镞被打磨得越发锋利雪亮。

“早些时候可有谁来过?”顾含章怔了怔,扬声朝外问道。守卫小季偏头想了想,稍一迟疑便恭敬道:“王大夫曾送了汤药来,见章先生不在营中,搁下便走了。”

火盆边果然搁着一只白瓷小碗。顾含章淡淡应了一声,将那数十枝箭连箭筒一起抱在怀中怔怔出了会神,忽地轻轻叹了口气。

入夜时分,大齐军营前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一支特殊的人马。辕门守卫匆匆往中军帐禀报过,梁月海剑眉一扬,温润星眸中跃起惊喜之色:“东陵平靖府押送了飞火枪来?”守卫低头禀告道:“平靖府来人不敢擅自进营,恭请梁将军亲自点检火器。”

管陲在外巡营,早听得辕门前动静,赶来中军帐内一听,顿时乐了,摩拳擦掌要跟着一道去查看,梁月海望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笑道:“管三哥可是头一回见飞火枪?”管陲咧嘴颇艳羡地笑道:“不瞒将军,我一直跟随神武将军在西北打仗,只听闻过东海东陵王武威将军麾下李家军所用飞火枪的厉害,这件火器生就什么模样我还真从未见过。”

飞火枪是昔年武威将军李成思所制,专用于对付连船侵犯沿海百姓的贼寇,飞火枪似箭非箭似枪非枪,以火筒贮存,待用时点火发射,射程威力非凡,能及六七十丈远,而飞火枪箭头所用特殊火石火药只有平靖府矿山内才有,因此也只东陵王麾下李家军专用。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辕门前,只见门前两束巨大火把的熊熊火光照亮了茫茫雪地,夜色与火光交织在一处,那影影绰绰间整齐地立着数百人马,一色的银色战甲,一色的雪亮长枪,安静矗立在雪地中,仿佛最笔直挺拔的松树。

梁月海刚走到辕门下,火光蓬地暴涨,照亮他温润清俊的面庞,那数百人像是得了命令般齐齐单膝跪下,抱拳高声道:“参见征西大将军!”朗朗高呼,声震旷野。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扶起腰佩长剑跪在最前面的一人,朗声道:“各位兄弟请起,平靖府千里远送及时雨,末将在此谢过长公主!”

数百人这才起身,领头那人自怀中取了武威将军大印与李成思生前随身佩带龙吟剑一柄作为凭证呈上,梁月海略略扫一眼已辨真伪,恭敬地向那帅印与龙吟剑躬身一礼,领头的青年在阴影中露齿一笑,低声道:“梁将军无须多礼。”梁月海微微一怔,就着火光看清他的眉眼,面上掠过一丝惊喜:“原来是你这小子!”

点检完毕,大齐军营中数位闻讯赶来的将领乐得眉开眼笑,与管陲一道领着平靖府人马进营中安置,梁月海则邀了领头的青年往中军帐一叙。

雪停了一天,营中道上的积雪被铲尽了,留下冻得结实的冰雪小径,士兵们来来去去,橐橐靴声倒是分外清晰。顾含章听得帐外热闹异常,披了大氅出来瞧,风还是很大,她顺手抓过帷帽戴上了,同守卫小季交代一句便往中军帐去探个究竟,正巧与梁月海二人在帐外遇着。遥遥地望见梁月海身旁立着个银甲银盔的高大青年,她不由微微一愣,那战甲战盔上的凤纹徽章并非是西北军或是昌涂关徐连关守将所有,倒像是从前的神武军,在战盔近耳处都有一枚小小虎头。她心里有些警觉,在三丈远处停下了,梁月海正好瞧见她,远远地便招呼道:“有故人来访,请章先生进帐一聚。”

那青年没注意顾含章,先一步进帐去,梁月海笑吟吟地等顾含章走近了,亲自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帐,温润面容上带了三分神秘之色微微笑道:“章先生请。”顾含章踏进帐中,心里犹在猜测梁月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青年已转过身来恭敬地笑着问道:“大将军,这位是……”

顾含章看清他的样貌,忍不住略略勾起了唇角,她伸手慢慢取下帷帽,眉眼间俱是笑意:“清风,你看我是何人?”

那青年正是永安门之变后不知去向的小厮清风,他原就是行伍出身,此刻身着平靖府李家军的战甲战盔,更是高大威武。顾含章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却顿时被唬得倒退了三步,似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顾含章看了数遍,确信眼前立着的是他心头惴惴猜想的人,这才面露狂喜之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顾含章就猛地磕头,一面磕头一面欢喜道:“观音菩萨保佑、如来佛祖保佑、财神爷保佑、灶王爷保佑、土地公保佑,果然王妃安然无恙!”

顾含章想笑,又觉心酸,连忙伸手托起他,低声道:“小声些,这军营中尚无他人知晓我的身份。”清风点了点头,高兴得合不拢嘴,忘形地绕着她又走了一圈,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道:“难怪殿下前些时候一意孤行先要往西南边关来,谁劝也劝不住。”

梁月海在一旁听着,面色镇定如常,并无惊讶之色,顾含章立时明白他怕是早已料到萧桓尚在人间,因此他也不再忌惮襄王萧烨,行事更无拘束。她心里涌上诸多疑问,萧桓不曾提起的,她可以问清风。

正要开口询问,清风却又瞪了瞪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大雪夜王妃纵了一把火烧了御史府西北院,上京城中盛传王妃已香消玉殒,殿下那时犹在拔毒,五脏六腑间的内伤未好,东陵王府的丫鬟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殿下一口黑血呕在床前,吓坏了长公主与浔阳郡主。”顾含章心头一紧,面色更是苍白。清风悄悄看了看她的神色,又道:“殿下以为王妃殒命大火中,顿时五内俱焚,一夜间白了发。”

清风的话虽有有意夸张了些许,顾含章想起初时见到萧桓鬓边一绺灰白长发,还是悄悄地揪起了心,低头沉吟了许久,终究还是打消了向清风询问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要萧桓亲口告诉她!

儿女私情暂搁一旁,顾含章望了望安静不语的梁月海,稍一沉吟,开口道:“听闻东陵王麾下李家军以飞火枪击退沿海贼寇无数次,这一回不知押送了多少支飞火枪前来?”

提到正事清风立即端正容色,低声报了个数目,梁月海微微点了点头,与顾含章交换了个眼神,从容道:“飞火枪射程六十丈远,适合在大军最前方分两翼强袭辽军。”顾含章也正有此意,颔首道:“置飞火枪于弓箭营强弓手之前,正好撤出部分弓箭手护住中军,以防敌军两翼快马包抄至大军身侧来。”

据探子回报,辽军骑铁三千余人,每人均有两匹精良战马,不提游牧为生的辽人的身量高壮远甚大齐将士,单说这坐骑,喀拉山后辽阔丰茂的草原养育了神骏的长鬃马,论脚力论体形更是不输大齐的陇城神驹。

清风脑中犹是从前那温婉柔顺的秦王妃的模样,显是从未见过顾含章这般镇定从容的神色,惊得半晌无言。

顾含章下一句话却是连梁月海也被震惊了。

她垂眸缓慢却坚决地低声道:“明日午后我也请求随军出战!”

水落石渐出

刚过正午,久违的冬阳跃出云层,却丝毫没有给苍茫大地带来一丝暖意。放眼四望,处处银装素裹、雪覆冰封,在惨白的冬阳里微微闪着寒光。

白雪皑皑间战鼓隆隆,杀声震天,飞火枪所到之处,一片赤红。辽人的长鬃马周身被覆长毛,一星火苗落下,迅速地便烧着,灼烫的火惊起战马,踏雪嘶鸣四处狂奔,辽军前锋数千人顿时乱成一锅粥。

齐军依计而行,飞火枪、连弩弓齐发,箭飞如蝗,又有管陲率一千余骑铁如虎狼般扑上,步兵八百执盾甲与长杆钩镰并举,辽军不得已如潮水般后撤,分开两翼包抄齐军这雁行阵最弱的尾端与两侧。

这也在预料之内,梁月海一扬五色令旗,左右雁翅迅速靠拢,弓箭营强弓手与步兵营人马调转箭尖枪头直指逆扑而来的辽军。一时箭发如雨,长鬃战马奔腾践踏卷起千堆雪,气势汹汹挟着惊雷之势直逼中军。

齐军的改良雁行阵机动灵活,飞火枪李家军人马个个机智勇猛,调转火枪口一面往两侧调动一面丝毫不见松懈,箭雨火林犹如铜墙铁壁,将辽军阻在了几十丈外。你进我退,我进你退,这样僵持拉锯许久,对面军中战鼓越发的急促,忽地黑色大旗猛地一挥,数千辽军举起手中长刀怒吼一声涌上来,那架势,像是要拼死一战。

管陲忽地跃马掉头,领一千骑铁反身杀入敌阵,硬生生将严密的辽军前阵撕开一条豁口,梁月海抓住时机一展令旗下令强攻,西北军帐下数千步骑兵顿时抖擞精神,直追猛击。一时之间齐军声势暴涨,厮杀声、怒吼声、战鼓声惊天动地。

顾含章骑着小红马紧随梁月海身后,亲眼见管陲率领的骑铁浴血横冲直撞杀入敌阵,手起刀落间砍落数枚首级,猩红鲜血沾满银甲,满地暗红浸染皑皑白雪,形如最残忍的修罗场。凛冽北风将不远处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起送到她身前,她胸腹间一阵翻滚,忙扣紧齿关压下不适之感,紧跟梁月海前进后退左右调度。

“章先生留在中军,跟随月海走动。”梁月海虽是勉强允了她随军出战,却还是将她留在了身侧照应,“两军对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稍有仁厚便是失了先机。章先生若是要做那立在王者身旁的人,便永不能心软!”

梁月海的话犹在耳旁,顾含章蓦地抬头看向迎风飒飒招展的大旗,黑底金线绣成遒劲的梁字在苍茫间逐渐幻化成另一个张狂不羁的大字:“萧”!她的丈夫神武将军,秦王萧桓,也曾提剑纵马,浴血杀敌,也曾立在冬阳的雪地里,高举古色斑斓的秋水长剑直指如潮水般涌来的胡虏;单枪匹马,勇擒琅琊王,那是何等的英武神勇!

天地一色间,有一绺日光骤然跃入顾含章的眼,微微刺痛了她的双目,她霍地提缰掉转马头跃向一侧强弓手方向,急奔中取下背后弓弩,左手搭箭右手挽弓,短箭锋利,流星赶月一般穿过箭雨直奔与管陲厮杀的辽将后颈,将那虬髯大汉射下马来,管陲补上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章先生!”梁月海无法离开中军,忙抽调帐下守卫前去保护顾含章,正是酣战时分,箭雨不长眼,挟着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弓箭手执铁盾抵挡,仍有漏网之鱼,嗖嗖直奔顾含章身前,有几枝避开了,有几枝险险擦过她鬓角,顾含章背后虽惊起阵阵冷汗,手下却犹不放松,一面随弓箭营前移,一面迅速弯弓搭箭对准与管陲骑铁前锋厮杀的辽将。

胯 下小红马头一次跟随出战,兴奋地喷着响鼻甩着头颈,顾含章勒紧缰绳,它倒也不敢胡乱跑动,就立在盾墙后摇头摆尾踏着碎步前后挪移,顾含章全神贯注在弓弩羽箭间,刚挽弓如满月,身下小红马忽地哀鸣一声,发狂一般踢倒前头盾墙,扬蹄越过弓箭手头顶,竟飞一般直奔辽军阵前去。

正午,青石谷外五十里地一处矮坡上静立一人一马,马是通体雪白的陇城神驹,长鬃扬起在北风中,昂首挺胸威武异常;人是一身黑衣,垂纱帷帽遮去大半头脸的高大汉子,鬓边一绺灰白的发平添几许沧桑。

不远处是修罗场,殷红鲜血洇透皑皑雪地,遥望去,大地赤色浸染,四野杀伐声震动云霄。大齐军靠着飞火枪占了些许优势,将辽军堪堪迫退一里地,两军将领均是沙场老将,一边虽小胜却不放松,另一边纵后退也不示弱,两军人数相差三四千,骑铁数目相当,该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

“若是当真放心不下,索性杀进阵中将她抢回便是。”卓勒齐一身青衣,鬼魅般出现在萧桓身后,抱起双臂吊儿郎当笑道。猎猎北风里,他只着单衣,襟口解开少许,任凭寒风灌入衣内,竟是面色丝毫不变。

萧桓没有转头搭理他,伸手将帷帽往下扣了扣,仍旧紧紧注视着混乱成一片的战场,许久,掩在纱幔下的冷峻面容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卓勒齐也不在意,拍了拍照雪的脖颈,在它身旁的雪地中寻了块大石,挥掌拂去积雪,一屁股坐下,支颔望着逐渐西移的大齐军,眯眼在一片寒光间寻觅许久,灰蓝深目捕捉到一抹红影,忽地便笑道:“秦王殿下娶回家的可不是只柔顺的猫儿哟。”

“含章为了你秦王殿下千里奔赴西南投奔梁月海共谋洗雪冤仇之计,你却隐在大齐军营内不愿现身,真真伤人心。”卓勒齐啧啧几声,斜了眼看向萧桓道,“就趁这几日,我索性就劝含章几句,让她忘了你,跟了梁将军得了。”卓勒齐满口胡言乱语,萧桓也不与他多说,只淡淡看他一眼道:“我日后自会同她细说。”

卓勒齐嗤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你那大哥好是铁石心肠,你分明诈死,他却拦着你不让去寻含章,含章分明也是诈死,他却也不告诉你,若非有我这个大善人,你怕是现在还躺在平靖府温柔乡里头喝药疗伤。”

说到平靖府,卓勒齐灰蓝双眸微微眯起,诡异地笑了笑:“平靖府浔阳郡主与你是表兄妹,自小便有情意,这也是个不得了的姑娘,若是含章知道你在平靖府拔毒治伤日夜与浔阳郡主相伴,不知她会有何反应?”“昨夜清风已护送飞火枪至大营,她怕是早已知晓。”萧桓哑声道,虎目沉沉不离混乱战场,“你莫要从中挑拨。”

卓勒齐顿时哑然,许久才笑道:“是是是,是我卓勒齐心存恶意,存心挑拨你二人。”他嘿嘿一笑,又道:“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若是今后含章怨你,你只管将所有事由推托于你大哥,既然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计是他想来教训整治你夫妻二人,你就干脆推个一干二净……”

萧桓转头看了他一眼,灼灼星眸中眼神讳莫如深,卓勒齐也不惧怕,直视萧桓许久,嗤地一声冷笑道:“你们大齐人,肠子九曲十八弯,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兄弟间更是互相掐了七寸命门恨不能将对方踩到脚底;我们南疆人可没那般歹毒的心思,今日我与你兄弟二人联手,往日仇怨一笔勾销,从此不再多提,事成后你做你的大齐皇帝,我做我的南疆王,有生之年不会重蹈我父王旧辙。”

卓勒齐絮絮叨叨说罢,萧桓只是转过头去淡淡哼了一声,凛冽北风将帷帽的纱幔掀起,露出他冷峻严肃的面容,卓勒齐随意扫了他一眼,蓦地瞥见他下唇上的伤口,寻思片刻哈哈大笑道:“好一只尖牙利齿的猫儿!”萧桓下意识抬头抚了抚下唇,淡淡一笑,还是没作声。卓勒齐笑够了,抬眼望着那抹赤红,神色复杂道:“她为何要随军出战,你可知道?”

一介女流,身娇力弱,唯能挽一张小小弓弩,哪里来的勇气支撑她跟随大军一道踏入血腥的战场?萧桓心里有数,是为了能与他比肩而立,是为了能同他一起纵马提剑驰骋疆场!

卓勒齐见他不回答,随意哼了一声,懒懒立起身望着修罗场方向道:“再过一炷香时辰若是还不能分出胜负,该是你我助阵了……”话未完,远处纠缠在一起的幢幢灰影中赤红陡然一现,他眯眼一看,皱眉脱口道:“含章坐骑受惊!”

身旁的黑影已迅如疾风般跃上马背,似箭一般蹿出数丈远。卓勒齐对着萧桓慌乱的身影稍一愣,敛去满面随性笑意,伸手入怀取一物弹至半空,尖利啸声顿起,破空窜起数丈高,蓬一声炸开数点寒星。

“天寒地冻,也不嫌冷的慌。”他摇了摇头,翩然跃下矮坡往东面急奔,雪地中一抹青色身影倏忽之间便没了踪迹。

顾含章挽弓如满月,小红马一朝受惊,跃起半人高,她情急之下拉不住缰绳,只能向前紧紧抱住马颈,马蹄踢翻盾墙,越过弓箭营人马,直奔向辽军阵前。赤红坐骑,簇新战甲,辽军寻到鲜明的靶子,羽箭凌乱如同急雨一般纷纷射向她,小红马却是毫无停下之意,顶着乱箭直往前奔,顾含章勉强捉住缰绳一勒,急道:“马儿停下!”

小红马长嘶一声,也不知听懂没,头一拐又朝西北方向奔去,身后乱箭急追而来,有两支箭狠狠扎入马臀,它哀鸣一声,更是发了狂一般乱跑。阵前本就混乱,管陲与辽军骑铁厮杀在一处,听得近处马嘶,虚晃一刀回头一看,吓得魂都掉了,立时发了狠几刀将那辽将砍落马背,高呼一声:“章先生止马!止马!”略一分神,一个粗壮辽人凶神恶煞般打马挥刀砍来,他连忙闪避,却还是被刀锋擦过头顶,削去了铜钱大一块头皮,血缓缓淌到脑门上,分外狰狞。管陲吃痛怒吼一声,再也管不得顾含章,挥刀与那辽人大汉战在一处。

小红马发疯一般四处狂奔,斜里杀出一匹长鬃黑马,甚是雄伟高大,往小红马身前一堵,小红马胆怯地停了下来,马上辽将嘿嘿怪笑一声,手中雪亮大刀照着顾含章头颈狠狠劈下。顾含章手中只一张半臂长的小弓,咬着牙往马背一仰身,以弓弩去挡那柄闪着寒光的大刀,一声闷响,刀击弓身,辽人臂力惊人,竟震得顾含章握不住弓,重重跌下马背去。

狼牙森森寒

顾含章跌下马背,在雪地中翻滚几圈,惊险地避过了几枝长箭,那辽将的大刀却如影随形到了面前,长刀锋利雪亮,雪薄刀刃在日光下快如闪电般劈下,她面朝正南,只觉日光耀眼寒光灼目,下意识闭了眼,心中跌入绝望。

萧桓打马赶到,遥遥望见顾含章身处险境,骤然间如大鹏般跃起离了马背掠向箭雨中,长剑脱手似流星,隐隐挟着风雷声直奔那辽将。剑抵腕穿,那人惨叫一声松了手中长刀,右手腕鲜血淋漓已被秋水剑穿透了个血洞。萧桓飞身赶到,眉头皱也不皱,反手将剑抽出一剑结果了那人性命,左手往地下一抄将顾含章抱住,翻身跃上急奔追来的照雪,掉转马头便往回奔。小红马颇有灵性,低鸣一声一瘸一拐跟着照雪撒开了蹄子疾奔。

两匹马飞奔出六七里外停下回望,正值卓勒齐的人马赶至增援,齐军军中精神大振,梁月海命列一字长蛇阵迎敌,卓勒齐的人马个个精壮剽悍,手握强弓腰佩弯刀,呼号着如利剑一般杀入敌阵,硬生生将辽军前锋阵营打开了条缺口。梁月海一声令下,早已跃跃欲试的帐下虎将人人挥刀跃马也跟上前去。

两军酣战,齐军优势大涨,辽军败相渐现,寒光起处声声哀嚎,一时间皑皑白雪中残肢乱飞鲜血四溅,在安静的天地间俨然修罗场。蓦地大地震动,天地相接处出现一支人马,银甲黑衣、怒马长枪,竟没有竖任何旗帜,虽然只五六百人的数目,却如同一片黑云一般自远处高地席卷而来,直扑两军阵前。

领头的数个黑衣汉子都以青黑布巾蒙面,手中兵器一扬,映日刀光赛雪寒;到了阵前,也不言语,就如矫龙般闷声杀入辽军前锋大营。这数百人又比西北军更为骁勇,跃马横刀气势如虹,取敌人首级如同切菜剖瓜一般矫健熟练、游刃有余,不大工夫倒是与卓勒齐的人马一道将辽军前锋砍杀得只剩下半数人马,直逼得辽军主将洪锦咬牙下令撤退,数千残兵败将倒拖着兵器如潮水般退去。

辽兵一退,那黑衣银甲的人马也不追,驻马静观片刻,领头的黑衣汉子一声唿哨,数百人大刀回鞘长剑还腰,重又如风一般踏着厚厚积雪远去,大齐军帐下几位参将欲捉刀追杀败退的辽将,梁月海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黑衣人马撤退的方向,扬手微微笑道:“管三哥回来,穷寇莫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好悻悻地作罢。

全军回了营,顾含章也回了帐中休息,管陲与梁月海匆匆往偏帐探望,见她只虎口被震伤,王大夫已替她上了药包扎妥当,两人都松了口气,梁月海倒是不曾多问,管陲忍不住抹着额头冷汗道:“章先生可把我管老三吓得魂都掉了,幸好有卓勒齐王子的人马相救,章先生才得安然回营。”

管陲误将萧桓当成卓勒齐的人马,顾含章也不解释,颇为歉疚地低声道:“都怪我一时意气,险些连累了管三哥与大将军。”管陲为人豪爽,心中也无芥蒂,哈哈笑道:“章先生一介文弱书生,能有这份勇气胆识,我管老三是敬佩得紧!”说着,竖起大拇指赞道:“不知那位勇救章先生的壮士在何处?也让我见识见识!”管陲对这位“壮士”的身手胆识很是敬佩夸赞,顾含章心神有些乱,只好勉强笑了笑道:“那位壮士同卓勒齐王子一道走了,管三哥迟来了一步。”管陲不禁大叹可惜,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道:“管三哥不必叹息,要见面要喝酒要比划,机会多的是。”

刚入夜,帐中点了一盏昏灯,光晕淡淡落在梁月海温润英俊的面容上,遮去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微微一挑剑眉,露出满口雪白的牙:“就怕到时候你不敢。”顾含章心里一跳,悄悄望向梁月海,他双目中尽是了然的神色,镇定且成竹在胸。

管陲人粗心不粗,拼命拿好话怂恿梁月海告诉他这位壮士究竟是何方人物,为何大将军料定他管老三不敢与他比划拳脚?梁月海只是微微地笑,双眸如星般璀璨,难得露出些促狭的笑容来:“到时候你就知晓了。”管陲大为惊奇,又问不出一星半点的线索,心里又好奇又兴奋,抓耳挠腮不停地看顾含章,暗地里示意她给他透露些底细,顾含章不忍心泼他凉水,强忍着笑别过脸去。

油灯火忽地窜起两寸高,左右摇曳一阵又跌回去,梁月海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微弱灯火看了片刻,忽地朝顾含章正色道:“一炷香时辰前,巢州急报,三日后太子萧瑧将率三千亲兵抵达徐连关口。”顾含章一惊, 手中汤药泼出半碗:“他来做什么?”话问完,顿时缄口不言。军中有细作巨细靡遗地向上京城内禀报,兵部以梁月海出战不利为名调派襄王萧烨信任的大将前来接管,算一算时日也就在这几日,千算万算就是不曾料到会是萧瑧亲自赶来。

管陲也是一惊,面上有些不屑:“陈王来能做什么,之前昌涂关一战辽狗的主帅是个蠢货,他才捡了个便宜罢了,还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一直也没改口,倒还是直呼陈王,下意识里更是看不起萧瑧。梁月海不由拿眼看了看他,示意他小声些:“祸从口出,管三哥你该管管自己的嘴。”管陲耸了耸肩,倒是依言老实地不作声了。

万里江山一杆秤,百姓为秤杆百官为秤砣,太子在朝,如同星坐定盘,震慑百官稳定都城,于情于理都该固守皇城不踏出一步,怎会随意离开京城?顾含章又惊又疑,却听见梁月海郑重道:“太子此来,恐怕不单是为了齐辽之战。”凛冽夜风倏地卷进帐中,将灯火吹得左右摇晃,他眼皮抬了抬,望住顾含章低声道:“章先生与那位大人千万要小心了。”

一晃三日过去,辽军缩回青石谷无甚太大动静,齐军军营内不敢松懈,每日三班守卫巡逻,连只鸟进不来,原先那暗中送信的细作沈原被管陲扣在后营中看守着,日日逼问,他倒也是个硬骨头,任管陲好话歹话说尽,愣是没法撬开他的嘴问出点什么东西来。梁月海曾吩咐下来不得伤他性命不得私下动刑,管陲只好吩咐守卫看紧了他,随他去。

到第三日近晚时,萧瑧果然率三千麒麟卫亲兵抵达军营,襄王原本阻拦他前来,最终拗不过他,只得挑选麒麟卫中最精良的人马与他同往;三千麒麟卫人马衣甲鲜明气势逼人,连胯 下战马都比寻常战马膘肥体壮许多,辕门守卫心中有数,忙进营禀报。

梁月海亲自辕门迎接,当夜便将中军帐让出给萧瑧,自己往顾含章原先住的偏帐中住去,萧瑧端坐中军帐案后随意翻了翻军报文书,有意无意地笑道:“数月不见,梁将军气势倒比往日弱了许多,区区一万辽军竟也拿不下。”不等梁月海解释,他星眸微微一沉,倒像是浸透了关外草原上的冰雪,冷冷哼一声道:“三番两次被辽军设伏夜袭,只怕是你梁将军误用奸人,泄露军情,这失职懈怠之罪,足够你喝一壶的。”

萧瑧摆足了太子监军的架子,先行开口咬人,梁月海也不急,想到后营悄悄关押看守的沈原,抱拳温和道:“末将已命人在军中仔细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便立即扣押审问。”萧瑧随意点了点头,忽地抬眼望向他,目光如炬:“听说梁将军将一来历不明的文士安置军中,可有此事?”

“章先生是末将父亲的故交,与末将也有些渊源……”梁月海谨慎地回禀,未说完便被萧瑧打断:“既然并非军营中人,梁将军擅自将闲杂人等带回营中,按军法律条,也是重罪。”他伸指在案头轻叩数下,似笑非笑道:“数次遭辽军夜袭,军中又有来历不明之人,梁将军,此事若是报上兵部,兵部那几个老头子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梁月海听这意思有些回转,笑了笑道:“回禀殿下,三日前一战大败辽军一万余人,布阵调兵全赖章先生指点,若是他从中捣鬼,又何须如此。”

萧瑧紧紧盯着梁月海半晌,见他不躲不闪直视前方,默然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这章先生倒是个奇人。”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上跃上几许好奇之色:“听说梁将军特意将章先生安置在中营偏帐内,足以显得你对章先生的看重。”稍作停顿,萧瑧舒口气换了温和的神色稍稍有些热络地说笑道:“不知梁将军可否将这位章先生请来一叙?”

梁月海一怔:“太子殿下万金之躯,章先生不过一介布衣,恐怕不大合适。”“有何不可?”萧瑧取下战盔随意地丢到一旁,似笑非笑道,“既然是助我大齐击退辽将一万人马的贤能之士,我作为大齐储君,该为了这份难得的雄才伟略与豪气胸襟亲自向章先生致谢才是。”梁月海蓦地便温和地笑了:“殿下说的是。”他扬声朝外吩咐道:“管参将,往后营小帐请章先生来。”

管陲在外应一声,急急去了,不多时便在帐外禀道:“太子殿下,将军,章先生已请到。”

萧瑧眼中几不可察地跃起一簇火苗:“章先生请进来说话。”

惊风逐彤云

厚重的棉布帘帐掀开,带进一阵寒风,有个身影弓着腰踏进帐中来,对着案后双目灼灼的萧瑧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又难听:“小人参见太子殿下。”来人顶一头乱蓬蓬的发,颔下腮边尽是青黑胡须,倒将整张脸遮去了大半,眼皮也无甚精神地耷拉着,双目黯淡无神,萧瑧盯着他看了片刻,面上露出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的神色来,随意地挥了挥手吩咐这位章先生走近些,问了些军备战术上的事情,章先生略一沉吟,他却是嘴角噙了一丝古怪的笑:“听闻章先生文韬武略不在梁将军之下,前几日两军一场恶战,也是靠了先生的阵法制了先机,本王所提这几个问题,先生答来想必也不在话下。”

满帐灯火摇曳,这满面胡须看似邋遢的章先生慢慢张口说了几句,竟是一针见血丝丝入扣,连梁月海也在一旁微微笑着点头赞同;萧瑧神色不变,随手翻了翻案头几册兵书,望定低下头的章先生,又以长达三十年的齐辽之争为例与他谈论借以试探,这位貌不惊人外形邋遢的章先生果真都能或用兵法一一剖析利弊,当真是见解颇为独到过人。

昏黄烛火照得萧瑧面上忽明忽暗,他支颔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丈远处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看了会,眼中寒意不退,挥了挥手道:“章先生果然有些见地,不枉梁将军对你推崇之至。”梁月海长身玉立于帐中,只是含笑微微一颔首,对犹自躬身俯首的章先生道:“先生可先行退下了。”

章先生弯腰退出中军帐,管陲在外候着,默然无语地护送至偏帐内,看看左右无人,抱起双臂嘿地笑了一声:“王大夫好本事,瞒了我老管这许多日,原来你不是哑巴!”王大夫也不多言,只哑声笑道:“嗓音颇难听,怕吓着人,索性不说话。”管陲恍然大悟,蒲扇般的大掌狠狠拍了拍王大夫肩膀,哈哈笑道:“我等岂是以貌取人以声待人的混账,王大夫你这就是瞧不起我老管了!”王大夫只是笑,也跟着他胡搅蛮缠了一阵。

一夜无事。

萧瑧虽不再多提章先生之事,众人还是防备着,顾含章远远搬到后营去住,梁月海与王大夫共居偏帐内,时时提防萧瑧,好在萧瑧倒也没再多问一个字,全副心思都放到了下一场大战上去。

数日前齐辽一战,一万辽军折损近半,元气大伤,全军退回青石谷休整,暗中调遣喀拉山后驻军绕过大山来增援,欲与齐军拼个鱼死网破。探子回报这几日屡有兵马沿喀拉山脚绕过冰雪覆盖的是河谷往青石谷进发,人数甚众约有万余人之多。

顾含章自守卫小季处听来这消息,顿时吓了一跳,管陲却在帐外低声道:“咱们的人马数数不过辽狗的一半有余,就是加上麒麟卫又如何?这名副其实的征西将军如今可是太子殿下,胜负很难说。”

小季不做声,顾含章也不作声。棉布帘帐一脚掀起了,露出帐外一片被踩得稀烂的雪地,营中巡逻的将士走来走去,靴声橐橐中隐有惶然之声。她蓦地立起来直往外走,小季与管陲眼疾手快拦下她低声道:“章先生!”

梁月海并未同他两人多说顾含章的事,小季严守本分不多加追问,管陲心细知道此事机密,倒是都守口如瓶。此刻见顾含章要出帐去,两人就如哼哈二将一般立在门前守住了,管陲轻声道:“将军吩咐下来,殿下既然还在营中,章先生就不得掉以轻心。”他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又古怪地笑道:“一切有王大夫顶下,梁将军妙计,定能瞒过殿下。”

顾含章怔了怔,只好又退了回去。

这夜,大营中各处主要守卫都换成麒麟卫的人马,萧瑧对梁月海笑道:“将士们在此地与辽军对峙已久,就让麒麟卫兄弟们替上,大家也好休息休息。”自此,内外尽是萧瑧人马,兵权帅印尽落萧瑧手中。

顾含章夜里自小季手中接到梁月海传来字条,只言切莫担心,一切将计就计。最末附上一句:庆州粮草运达徐连关,太子殿下已着章先生前往接应。这章先生必然就是王大夫,萧瑧随意差遣“章先生”,文职行武事,也是极不给梁月海台阶下。她皱了皱眉头,将字条揉烂了抛进火盆内烧去。

将近天明时,却出了岔子。

天色尚暗,营中寂静无声,近万人马都还在熟睡之中,顾含章心中有事,披了大氅出帐,好容易说动小季勉强允她去偏帐见梁月海,匆匆走了几步,刚转过后营便撞上了夜里巡逻的麒麟卫。大营中原先的守卫们自然是认得她的,麒麟卫却是铁面冷眼,当下便要扣下她,好在小季多了个心眼跟着一道来,好说歹说放了两人回帐,顾含章暗觉莽撞后悔,吓出一身冷汗,果不其然,不出一炷香时辰,前后中三处营地处处靴声吆喝声四起,纷乱异常,小季出去一查看,面色有些掩不住的焦急:“章先生,麒麟卫以搜查奸细为名大肆搜营,过不久便会到这里来。”

顾含章一惊,电光石火之间灵机一动,撕了些碎布塞入军靴中垫着,又多穿上件棉衣垫起肩膀让自己看着高大威武些,小季在外守着,只隔了棉布帘帐低声催促,她匆匆忙忙往脸上抹了些成军医给的古怪膏药,把一张白净瘦削的面庞覆上一层蜡黄,远远看着就如同病入膏肓的重患一般,至于双耳上的小小耳洞倒是不必担心,草原寒冷,她两只耳朵生了冻疮,赤红肿胀一片,哪里还看得出有洞。

麒麟卫搜到此处时,她刚裹严实棉衣,哆哆嗦嗦缩在火盆边烤火,小季不敢阻拦,七八人就如同虎狼一般涌进帐中来大肆翻找一番,见没找着什么,哼了一声欲走,领头的三角眼汉子一眼瞥到顾含章蹲在火盆旁取暖,蓦地起了疑心:“军营中兄弟们都是睡通铺百人挤一处营帐,偏为何搭了这么个小小军帐优待你们两人?”帐内一条木榻倒是不窄,挤下两人绰绰有余,三角眼汉子是以为小季与顾含章同住帐内,瞧着小季好手好脚顾含章瘦瘦矮矮都不像军中大将,不免心中犯疑。

小季急中生智道:“回禀大人,属下与这位兄弟数日前得了些不大好的毛病,军中成老军医生怕我们二人传给其他兄弟,便将我二人单独赶到这小帐内住,每日有专人送来饭食汤药,只等痊愈后再回归本营。”这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小季随口胡诌了个借口,那三角眼汉子面色顿时一变,悄悄退开一丈远,低声骂道:“妈的,晦气!”啐一口瞪了小季一眼匆匆领着数名手下走了。顾含章长出一口气,背后已是吓得冷汗涔涔,忙起身同小季道谢,小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只避过一时,章先生还需提防。”

果然,到了将近正午时分,第二拨麒麟卫又来搜查,小季照旧以犯病需隔开医治为名搪塞了过去,顾含章缩在火盆边搓着冻僵的手,但有人来,便低了头烤火,左右麒麟卫的人视他们二人为洪水猛兽,也不敢多靠近,用刀鞘挑开翻检帐中物什,随意看一眼便飞也似的离开,好似走迟了一步便会被传染上不知名的怪病一般。顾含章拿眼悄悄看着,心里偷着直乐。

一早上营中折腾,也没好好吃上饭,到了正午时腹中咕咕直叫唤,顿时想起王大夫来,每日三餐伙食、汤药,都是王大夫亲手送来帐中,这么大的风雪,从前营送达帐内,饭菜汤药总还是热的,顾含章抿了抿唇,取来箭筒对着发了会呆,将一支支箭取出用布拭净,再一支支重又放回箭筒中去。

帐外小季忽地咦地惊呼一声,顾含章听着不对劲,慌忙将箭筒塞入木榻下,照旧蜷至火盆边假装打盹。帐外有人慢慢走近,靴子踏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直响,不见仓促,却是极沉稳。“叩见殿下!”小季的声音尤其的大,分明是出声警示她,但是萧瑧已到了帐前,顾含章只求他也如那些麒麟卫一般畏惧小季口中那子虚乌有的毛病。

“两位兄弟的病可有好些?”萧瑧在帐外沉声问道,小季不敢抬头,俯首抱拳强自镇定道:“好了大半,只等成老军医再熬上几服药,我兄弟二人又是生龙活虎两条好汉!”顾含章握紧双拳仔细听着帐外两人对话,一颗心紧张得吊到了嗓子眼。

帐外,萧瑧抬头看着彤云密布的天际,微微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今天是腊八。”顾含章在帐内听着,蓦地记起往年在上京城中过的腊八,家家户户粥香四溢,全家老少围聚一堂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氤氲的热气暖了一整个大厅……

刺骨寒风擦过营帐,虎啸一般,顿时将顾含章从回忆中惊醒,她心中没来由咯噔一声,却听见萧瑧淡淡地哼了一声,在帐外吩咐随从道:“随我将食盒提进帐中,这位兄弟也进来罢。”

杯酒探隐情

逃得过一时逃不得一世。

萧瑧进帐来在矮桌旁坐下,吩咐随从将食盒中的腊八粥取出分给小季与顾含章两人,虽有食盒防风,盒中两大海碗的腊八粥却已是凉透了。顾含章含胸驼背慢慢走近去端了海碗蹲回火盆边故作饥饿模样大口大口喝粥,小季也没敢在桌旁坐下,端着碗退下一旁呼噜噜几口将一碗粥喝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