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漏尽,巳时刚过,顺钦帝驾崩于昭阳宫祁阳殿内,萧琰闻声赶回,但见几位兄弟已长跪龙榻前,他心中虽是怨怼顺钦帝待他平淡,此时也红了眼,跪地垂泪。

王皇后早料到有这一日,面色苍白地坐在榻前,手中犹紧紧握住顺钦帝已然冰凉僵硬的手掌,张全跪在一旁看着,缓缓将衣冠整理齐整,三步一叩首跪叩至龙榻前,低唤一声“小人来陪伴皇上了”,突然一头撞向龙榻前的铜制龙头抚手,当场气绝身亡。

是夜,禁军查抄太医院首席太医杜元恒府邸,以毒害君王的罪名拿了杜太医全家下狱,顺钦帝久病昏迷之惑才得以解开。

“因此,太医院曾有数位太医自尽府中之事,也是襄王暗中密谋?”顾含章震惊异常,“难怪太医院一直也诊不出父皇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萧桓点了点头,坐在案后许久没出声。

秦王府内安静如常,颐儿与顾含章在书房前搭了一架葡萄,六月的灼目日光里,碧绿的葡萄叶子爬满了木架,指甲盖大点的葡萄一串串挂在葱翠绿叶间,虽是青涩稚嫩,却已密密实实挤在一处,远远瞧去十分诱人。萧桓想起幼时父皇抱着他在含元宫攀着木梯摘葡萄捉毛虫的往事,不由得怔怔地望着满架碧叶出神。

顾含章知道他心中难过,慢慢走过去偎着他安静了会,见他面色缓和了些,笑了笑道:“天气不错,不如往西山走走,照雪与小红马在马厩里早闹了好几天了。”

萧桓点了点头,待牵着马出了秦王府,两人上了马,他遥遥地望了望远处若隐若现的西山的轮廓,沉吟了片刻道:“明日再去西山,今天带你去见见老卫。”

顾含章有些惊讶,进城之日她已从萧桓处得知卫齐靖是萧瓒的人,萧桓假死、东陵王府拔毒、与卓勒齐结盟都是卫齐靖的主意,但北征军进城后,直到萧璟即位,再到顺钦帝驾崩归天,已过了数月,这大功臣卫齐靖竟然一次也不曾露面,她心里很是好奇。

两马并辔一路踏着滚滚尘烟到了城东曲溪河畔杨柳林中,萧桓与顾含章下了马,将马拴在林外杨柳树上,绕过花丛走到林中竹屋前。但见竹篱依旧,碧草如茵,竹屋外晒了几竹匾奇奇怪怪的草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童儿正低了头悉心地翻检地下箩筐内的药草,另有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恭敬地立在竹屋外候着。

两人慢慢走到竹篱前,忽听得屋内苍老声音大喝一声:“将军!”另有一人淡淡哼了一声,苍老声音接着不依不饶道:“愿赌服输,既然输给我老头子,就要听我的话跟我回相府里头住着,爷爷年纪虽大,好歹也是个相爷,找几个名医给你瞧瞧病并非难事……”

顾含章听得是左相卫丕的嗓音,不由得一怔,卫齐靖何时得病了?她诧异地看了看萧桓,却见萧桓虎目中带着愧疚之色,只是不语。

忽地竹屋门哐一声大开,竟是卫丕气呼呼地背着双手走出来,一面走一面拂袖道:“改日让卓家小姐来请你,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再走几步,见萧桓立在竹篱前,卫丕老脸上浮上尴尬之色,勉强笑着与萧桓见过,带着小厮一道走了。

卫齐靖立在窗前淡淡看了看并肩而立的夫妇两人,也不开口招呼,等萧桓与顾含章走进竹屋内坐下,才朝屋外吩咐道:“挽墨,去沏一壶茶。”门外翻检药材的童儿应一声去了,卫齐靖忽地踉跄一步,扶着墙在桌前坐下,颤抖着双手从一旁木架上取下一个瓷瓶,倒了几颗赤红药丸吞下,这才面色好了些许。

顾含章一怔,但觉萧桓在桌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良久,他才沉声道:“老卫,解药几时能做好?”

卫齐靖望着窗外敷衍道:“或许这几日,或许过几日,我这条命阎王爷还暂时不敢要,你莫要担心。”

萧桓默然片刻,对顾含章道:“老卫解得了四弟给我服下的毒药,却暂时还解不了给他服下的……”

“谁说我解不得,过几日我就制出解药给你看看!”卫齐靖横了他一眼道,“萧老四心狠手辣,这药丸的几味解药宫中都找不到,若非离国药商中有我卫齐靖的旧日好友,我怕是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直到此时顾含章才知原来卫齐靖为消除萧瑧疑心,也服下了毒药,但萧瑧一死,谁也不知道这解药在何处,卫齐靖只能自己摸索着解毒。她顿觉惭愧感动,起身给卫齐靖躬身施礼道:“往日多有得罪卫先生,还望卫先生海涵。”

卫齐靖眼中冷淡稍退,挥了挥手道:“不过是全身筋骨吃点小苦,较之你顾大小姐所为,我老卫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说着,卫齐靖斜睨萧桓一眼,冷冷哼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这士倒是真死去活来了一回,你倒是好,到手的东西又推给了别人,怎么,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改了诏书?”

萧桓虎目中微微含笑:“五弟比我适合坐那位子,再者,大哥也是赞同了的。”

一提及萧瓒,卫齐靖倒是不吭声了,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大殿下看过了命格做的决定,我老卫也就不说什么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茶,顾含章忽觉腹中翻滚胸中气闷,很是难受,出了竹屋寻了一处干呕了一阵,那童儿已乖巧机灵地取了净水来给她漱口,卫齐靖立在窗口看了会,掉头问萧桓:“王妃近日可时常如此?”

萧桓有些发懵:“这几日府中厨娘所做饭菜似乎过于油腻,大约是稍有不适……”“你这混人!”卫齐靖倏地立起身来,忍不住笑骂道,“快随我出去看看。”

两人并肩出了竹屋,卫齐靖替顾含章扣脉一诊,嘿嘿冷笑道:“你这爹爹当得好啊,王妃有孕在身,还让她单独骑着马跟着你跑来我这里转悠!”

顾含章一连数日身子不适,早猜到是有孕在身,老卫一说,她倒是定下神来,抿嘴在旁边偷偷笑。萧桓震惊地望着顾含章平坦的小腹,又转向卫齐靖:“老卫,你、你说的可是真的?含章她、她……”

可怜堂堂神武大将军、辅政王爷萧桓,又惊又喜之下话都说不利索,卫齐靖摇了摇头回竹屋内笔走龙蛇写了几幅药方塞给萧桓:“回头吩咐太医照方子取药,给王妃安胎。”

萧桓大喜,忙谢过卫齐靖,挽着顾含章便走,连道别的话也忘了说,顾含章只得回头朝笑吟吟立在竹屋前的卫齐靖颔首道别,出了杨柳林,马也骑不得了,萧桓将她抱上照雪,搂着她慢悠悠回了秦王府,照雪与小红马很是憋闷得慌,一路喷着响鼻不耐烦地摇头晃脑,顾含章只是笑,打趣道:“这么骑马,还不如牵一头毛驴坐着。”

笑话归笑话,无论什么毛驴小马,顾含章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什么也没骑上,第二天的西山之行,自然也泡了汤。

秦王府阖府上下得知喜讯,莫不欢欣雀跃,越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像对待瓷娃娃一般供着顾含章,不让跑动不让做女红不让搬动桌椅,顾含章被闷得慌了,只得在园子里散散步,还得在颐儿与清风等七八人看护下才得随处走动。

这般熬到来年春天,终于诞下麟儿,婴孩一声响亮啼哭,萧桓在门外立着,高大挺拔的身躯顿时僵成一尊石像。

宫中太医院御用稳婆笑容满面地出来恭贺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诞下一位小郡王!”

萧桓大喜,顾不得产房污秽之说,拭去额头冷汗奔进房中。

正是暮春三月时,莺啼花红,柳絮飞满城,一年春好处,富贵喜庆遍皇都。

番外之情意缱绻篇

上京城里人人都说两位辅政王爷其实私下不大和睦,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御道街上开铺子做买卖的老板伙计都能作证。

据说某日秦王妃坐轿打御道街东街过,好巧不巧迎面就遇上了平王爷的红呢软轿,东街街面较窄,两旁全是小摊小贩一字排开的杂货摊子,两队人马当头撞上,要么你让我,要么我让你,两边抬轿子的轿夫互相瞪着,就是不肯退后避让,街旁绸缎铺子王掌柜说得精彩,说是两府里头的护卫对骂一场,已经撸起衣袖要大打一架了,忽然见秦王府的软轿内嗖的丢出块御赐的金牌,秦王妃是个泼妇,在轿中大吼一声:“匹夫尔敢阻路!”平王爷今日撞了太岁星,忘了带上皇上赐下的金锏,只得黑着脸下了轿,讪讪地立到一旁去,等秦王府四人抬大轿大摇大摆走过去了,平王府的人马才灰溜溜地重又起轿往西面走。口沫横飞说完这段,王掌柜犹不尽兴,挥了挥手叹气道:“秦王爷威武神勇,原以为那御史千金是个娇弱温顺的美娇娘,谁知道那生得壮硕有力的顾小姐放火烧御史府、府,千里追去关外军营打辽军,虽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却坏了秦王爷布下的局,还害得两位辅政王爷大吵一架,这……”话一有了转折,底下的意思就好猜了,绸缎铺子外靠着墙嗑着瓜子花生听闲话的人斜眼接口道:“这不得不说都是秦王妃的错,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屋里听得津津有味的人都是一惊,王掌柜把头从窗户里头伸出来一看,窗下立着的是个十一二岁的青衣少年,他连忙嘘一声,小声道:“小娃娃不懂事,可千万莫要出去瞎传!”少年点了点头,将手中仅剩的几粒瓜子丢进嘴里,寒星一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瞅着掌柜的:“莫非掌柜的见过这位秦王妃?”

王掌柜见他虽身着布衣,却难掩贵气,不免心头有些发虚,店里头听得正兴起的人跟着便起哄道:“是啊是啊,掌柜的若是真见过这位王妃,也给哥几个说说。”

王掌柜经不得怂恿,便坐回桌旁小声道:“五年前我曾进秦王府送一批东陵王平靖府的丝缎,有幸在府里头见到了王妃。”他还知道卖关子,停下喝了口茶,待众人急急催了,才神秘道:“我以为御史府千金小姐也该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谁知……啧啧,面若银盘吊稍眼血红大嘴,往那花团锦簇的园子里一站,花都吓得蔫了。”

众人一阵惊愕,都叹着气替那倒霉的秦王可惜了。

青衣少年立在窗下仔细听着,忍不住哈哈笑道:“这老王好一张说书的嘴!”说着,拍去掌心的瓜子壳,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走了。

是夜,秦王府。

暖香阁,红罗帐,春色荡漾,缠绵的余韵尚在,萧桓紧紧拥着顾含章在怀中,轻轻啄吻着她泛红的面颊,自白玉般的额头往下,是挺俏的鼻尖,再往下,是嫣红柔软的双唇,他流连到了红唇边,忽地扑哧一声笑起来。

这一笑,倒是笑了许久,顾含章问他为何发笑,萧桓只是抱着她笑得全身发颤,竟是异常愉快,她翻身覆在他身上,好一番折磨,萧桓才将绸缎铺子王掌柜说的话一五一十同她说了,末了,沉沉笑着添上一句:“原来咱们府里头的人都是瞎子,面若银盘在何处?吊稍眼血盆大口又在何处?”

顾含章伸手把玩着萧桓鬓边的华发,笑着咬了萧桓一口,哎一声道:“这王掌柜似乎真有来过府里。”

几年前平靖府丝绸商人进京做买卖,长公主托了人带来一批上好丝缎,正是由王掌柜亲自送入府里,难怪他敢说他曾亲眼见过秦王妃顾含章。但那银盘脸血盆口吊稍眼的又是谁?

萧桓毫无印象,倒是顾含章细细想了会,闷声笑起来:“可不是颐儿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大表姐!”

顾含章将颐儿许给了清风,成亲不到半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颐儿的远房大表姐,非要进府里来见颐儿,那时颐儿做了秦王府总管,外面人人都眼红巴结,这不知真假的大表姐来府里头求见颐儿,还真拿腔作势把自己当成了大人物,王掌柜那日恰好进府送丝缎,保不齐瞧见的就是这位“大人物”。

其实那天顾含章倒也在,但却刚换了青布衣裳带着萧璘在花圃里头种牡丹花苗,因此非但那位大表姐没注意她,连王掌柜也没瞧见她。

夫妻俩抱在一处笑了一阵,顾含章忽然问道:“这事是谁从外头听了回来说的?”

萧桓虎目微微一眯,不动声色地镇定道:“清风。”

“清风今天一天都在府里陪着颐儿。”顾含章扳过他的脸,不让他别开眼去。颐儿有孕在身,清风日日在府里窝着相陪,怎么会有那闲工夫出门听皇城里头的流言蜚语?

萧桓依旧神色镇定如常,这回换了个名字:“赵叔。他爱去茶馆里头听先生说书。”第一回失策,这回该能混过去了罢……

“赵叔今早陪着袖姨去西山踏青。”顾含章越发淡定地拆穿他的谎话。

萧桓左右再想不到人做这替罪羊,伸手抱住顾含章温柔地亲了亲,望着帐顶绣着的大朵牡丹花,闭眼愧疚道:“璘儿,爹帮不了你。”

果然是萧璘这小子!顾含章哼哼冷笑一声道:“不在府里读书写字,不跟着师父练武骑马,倒是有空跑到外头街上去玩耍,明天我就拆了他的骨头去。”

话音刚落,便被萧桓翻身覆在身下,重重压入柔软被褥间。“璘儿聪颖,早将你我放在书房内的书都翻遍了,骑射武艺也日渐精进,偶尔出去走走也是无妨。”萧桓笑着啄吻她的面颊,努力帮儿子说好话。

顾含章正要反对,忽觉他沉沉压下,她不及推阻,双手便被捉住了扣在头顶,萧桓在她耳旁哑声笑道:“含章,我们再要个孩子罢,璘儿大了,瑄儿就孤单了些……”

“好。”她勾了勾唇,迎上他的,只觉身子一热,萧桓已轻轻揉入她体内,与她耳鬓厮磨肌肤相贴,时而风徐水波微微,时而狂风大浪劈面,暖帐锦衾摇曳,春意融入夜色中。

她在沉醉眩晕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含章,得妻如你,何其有幸。”

这话,萧桓说了十数年,每回总让她在极致时欢喜地落下泪来。

走过那段最晦暗伤痛的岁月,一转身,竟是从此平安顺遂,果真应了四娘在观音娘娘跟前的日夜祷告——愿吾儿含章劫后再无磕绊,一生安康圆满。

第二天清早醒来,萧桓还在,往常这时候正是议事房批阅公文之时,断然不可能还在府里见到萧桓,顾含章很是惊讶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催促道:“还赶得及去宫中请安,你快起来。”萧桓反手抱住她,淡淡笑道:“无妨,昨日向皇上告了假,今天一天都在府里陪你。”

顾含章心中欢喜,笑道:“也好,反正有平王爷在……”“大哥也告假一日,陪宛儿容儿去西山骑马。”萧桓将她颈后被子掖好,微微笑道。

大出顾含章所料。

她愣了好一阵,听见窗外桃枝上喜鹊叫得欢快,忽地在被下抓住萧桓的手臂笑着问:“不如我们也去西山骑马,如何?”

如何?爱妻既然开了口,萧桓自然是欣然而往。

照雪和小红马依旧威风凛凛,脚力不输往日,但今日出风头的可不是它们,西山马场新送到一批陇城神驹,最为神骏的是一匹黑马,除了送马来的陇城马倌,任谁也靠近不得。

容儿、宛儿已经长成大姑娘,见那黑马神骏异常,飞奔来拉住萧桓衣袖道:“听闻二叔驯马最是有名,不如……”萧瓒在旁边立着直笑,撇清关系道:“皇上说谁能驯服这马,马就归谁,这两个丫头自不量力非要过来试试,险些被马踢翻在地。”

顾含章连忙拉过容宛二人仔细瞧了,见不曾受伤,才放下心来。萧璘萧瑄也一道跟着来了,在马场内咋咋呼呼叫唤着,那边萧桓牵了马出来,刚跃上马背,那大黑马就暴躁地在场中狂奔跳跃,想要将萧桓甩下地去,顾含章看得心惊胆战,萧瓒倒是在一旁轻松笑道:“还没见过二弟驯服不了的烈马,弟妹只管放心。”

顾含章点了点头,忽地记起王掌柜那番话,沉吟片刻,对萧瓒小声道:“大哥,往日我生你的气,总与你过不去,今天向你赔不是,以后再不刁难你了。”

萧瓒眼中带着笑意:“谁叫当年我未能顾及全局,害老卫下药仓促,伤及二弟身体,这本就是我的不是,多收些白眼也是该。倒是弟妹你这般护着二弟,我心里也就宽慰了。”

顾含章这些年来偶与萧瓒冲撞,只是因为心中心疼萧桓,萧瓒不愿搅那趟浑水,却将萧桓设计进了阴谋局中,虽剪除了襄王与陈王,却也害萧桓哑了嗓子,中毒险些不治而亡,她心里一直有怨气,昨夜听萧桓提起此事,惊觉该是点到即止了。

两人随意谈笑几句,淡淡花开了这个死结,还待说什么,忽听容宛二人尖叫一声,抬头看去,场中急奔的大黑马奋力一跃,将萧桓甩起在空中,顾含章惊呼一声,只见萧桓挂着的玉佛红线断裂,随着他一道飞出。萧桓在半空将身一坠,依旧落回马背,紧跟着几个纵跃,黑马喷着响鼻喘着粗气越跑越慢,逐渐停下,已是被驯服。

顾含章惊魂甫定,待马倌牵走大黑马,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萧桓许久,这才松了口气,心神定下,蓦地记起那尊玉佛:“那玉佛……”

萧桓摊开手掌,将捡回的几块碎片给她看,顾含章面色一白,喃喃道:“碎了……”萧桓微微一笑:“有甚可惜,府里多得是。”

顾含章忍不住瞪他一眼:“府里头的是花银子买的,这尊玉佛是别人送的,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萧桓并不多说,笑着握住她的手道:“别气,晚些我再送你一尊。”

顾含章并未明白他的含义,到了傍晚时,丫鬟来笑嘻嘻传话:“王爷请王妃去书房。”她心中还有些恼,一脚踏进书房内,顿时惊得呆立当场。

书案上堆了好些玉石,萧桓端坐案后,左手握一柄薄刃雕玉刀,正专心致志地雕刻一尊佛像,这姿势,这神态,这专注的眼神,无一不让顾含章震惊,仿若一瞬间回到多年前的风雪夜,关外小客栈前的昏灯下,那黑衣少年手腕翻转,一尊小小玉佛片刻即成,他微微笑着将玉佛放入年幼的她的掌心,轻声道:“女娃娃就戴玉佛罢。”

“你……”顾含章喉头哽住,却见他已雕玩收刀,虎目中带着她熟悉的笑意,慢慢绕过桌案走到她身旁,摊开她紧握的掌心,将一尊犹带着暖意的玉佛放入她手中,轻轻道:“女儿家,就戴玉佛罢。”

番外之月海薇畔篇

隆盛元年秋,梁月海自南疆折回平靖府。七月中南疆王大婚,将他留在庆州半月余,卓勒齐不遗余力要将族中几位相貌出色的姊妹介绍给他,梁月海一一推辞,只道心中已有挂念的人。卓勒齐大笑作罢,于城外青竹台设宴饯行,亲自骑马送出十里外,依依惜别。

到了平靖府,已是仲秋,刚下了几场雨,天气又凉了几分。天还阴着,城内却是热闹非凡,四平街头一处空地搭了木台,城内百姓都聚在街心围着台子看热闹。

梁月海刚进了城,寻了家客栈住下,掌柜的见他面生,便笑道:“客官好运气,今天恰好是咱们平靖府挑选兵丁充入海防营的日子,您若是闲着无事可以去瞧瞧热闹。”

平靖府东面靠海,时有海中群岛的贼寇前来骚扰滋事,武威将军李成思在世时特意设一海防营,专挑选强壮男丁充入营内,驾快船持飞火枪护卫海防。

齐辽一战时,梁月海见识过飞火枪,但设台比斗甄选勇士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满腹好奇被勾起了,抱拳谢过掌柜慢慢逛到那街心去。

木台正对一座精致小楼,二楼临街的廊中珠帘半卷,隐隐瞧见几个窈窕的身影在帘后晃动。梁月海瞟了一眼,并未在意,负手悠闲地立在人群外注视场中对峙的二人,这一轮比试却是以摔跤来分胜负,胜三场者可往台下军校处留名,再待隔日甄选。此时在木台上的两人一高一矮,高胖矮瘦,台下看热闹的百姓都笑那瘦子不自量力,谁知台侧锣响三声,余音犹在耳旁,那高大胖子竟被矮瘦汉子一把抓住腰带举起,往台下狠狠摔来,众人惊呼一声慌忙退开,早有东陵王府的家丁抬起那跌得口鼻出血昏死过去的胖子往医馆去救治,数百人潮水般又围住木台,不知怎么推推搡搡把梁月海拱到了人群最前头去。

矮瘦汉子在场中得意地抱拳大笑,底下竟无人再敢上台。小楼内珠帘后,浔阳郡主李薇畔皱了眉头,轻声吩咐近侧侍女月罗道:“比试有规矩,点到即止,此人下手未免重了些,让李参将先别急着入名册。”月罗应一声正要下去,忽地惊喜道:“郡主、郡主,快看台上,是梁将军!”

李薇畔微微拨开珠帘向下一看,喜色跃上眉梢,却又装作镇定的模样轻咳一声道:“有何可惊讶的,梁将军向皇上告假一年四处游历,此番必定是顺道来咱们平靖府……”月罗掩口偷笑道:“分明是郡主与梁将军早有约定……”李薇畔粉颊微红,羞恼地横了月罗一眼,将手中绣帕揉成团丢来,月罗笑嘻嘻地接住了,不怕死地又道:“梁将军取道平靖府时,我可是亲眼瞧见郡主与将军在花园里头谈天说地……”又一物劈头丢来,她连忙缩了缩脖子躲过了,唉哟一声跺脚道:“郡主连自己八岁时绣的锦袋都送梁将军了,还怕奴婢说么?”

东陵王府的这些侍女与李薇畔年纪相仿,也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尤其月罗,更是与李薇畔感情深厚,昔年李薇畔情牵秦王,不过是酿一杯苦酒自斟自饮,如今云开月明,月罗自是心头欢喜,嬉皮笑脸逗得李薇畔面红耳赤。

楼上美人嬉笑打闹,楼下木台上却早已分出胜负。先前矮瘦汉子见梁月海器宇不凡,便存心挑衅,梁月海左右无事,泰然自若地上台去站定,矮瘦汉子故技重施,想要捉住他腰带举起往台下摔,梁月海使了个千斤坠,稳稳当当如同原本就与木台连在一起一般。那人怒吼一声憋红了脸要抱起梁月海,直累得气喘吁吁,瘫倒台上。

“比试并非搏命,兄台以后还是见好就收点到为止罢。”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挤出人群正欲回客栈,斜里冲出个窈窕身影,朝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梁月海微微一怔,待看清月罗的容貌,温润双目亮起,跟随她一道上了小楼去。

当日傍晚,城门欲关,忽地有一骑飞出直奔城门口,马上端坐一男一女,黑马神骏奔驰如电,城门官不及拦下,大喝道:“城内不得急奔,速速下马!”

自然是没能拦住来人,那马带着风雷之势掠过城门,将城门官吓得呆若木鸡,石雕一般立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惊惶地大声呼救道:“来人啊,郡主被贼人掳走了,来人啊,郡主被贼人掳走了!”

将入夜时最是安静,几声大喊在血色夕阳下的宁静里分外清晰凄厉,震惊了全城百姓。浔阳郡主谁人不识?美貌秀婉,端庄贤淑,难得的是乐善好施,每年年末开城接济邻县穷人无数,满城百姓交口称颂,无一不敬爱有加。

如今,郡主被歹人劫走,轰动平靖平阳平远三府,外头闹翻了天,东陵王府里却是平静得离奇。长公主立在九曲回廊内,自袖中取出浔阳郡主留下是书信重又仔仔细细翻看一遍,虽年过不惑却犹美艳端庄的面容上隐隐带着笑意:“这枝性子野的蔷薇看来早就想伸出墙外去瞧瞧了,也罢,女儿大了,管不得太多。”笑容下,又有惆怅,似是满园盛放的清丽花卉也比不上那一枝蔷薇。

月罗跪在地下一直不敢作声,此时才偷偷抹去额头冷汗,心中暗暗叫苦:郡主啊郡主,你跟着梁将军快快活活地私奔了,可叫我吓去了半条命。

隔日,长公主亲自出面辟谣,只道那带走郡主之人乃浔阳郡主幼时订下婚约的镇国将军之子隆盛年的少将军梁月海,这场由李薇畔故意淘气引起的骚动才逐渐平静下来。

一晃半年,梁月海带着李薇畔游遍大江南北,春夜对坐江中楼船赏月时,李薇畔喝了三两杯杏花酒,面上带了几分晕红,轻轻走到窗前望着缓缓倒退的河岸黑影出神。梁月海放下酒杯温和地笑着问道:“薇畔,你可是想家了?”

李薇畔长睫如扇,微微一动就像轻羽般灵动,她轻笑一声道:“是有些想我母亲。”

离开平靖府也有半年,期间书信往来也不曾断过,但总觉言语情意付托数张薄薄宣纸,还是单薄了些。

梁月海挑了挑灯芯,伸长手臂将她拉回身侧坐下,轻声笑道:“那后天在临江畔靠岸后我们便走陆路,回平靖府探望长公主如何?”李薇畔微微一怔,听得他又轻声道:“我正好向你母亲提亲。”

春夜寂静,楼船内如豆昏灯虽暗,却照亮梁月海温润双目中的浓浓笑意,如水般柔和的嗓音入了耳,竟是分外的欢喜。李薇畔双颊赤红如火,低头沉吟半晌,轻声应道:“好。”

这一夜两人相偎坐在窗下,一壶清甜杏花酒,一盏昏黄桐油灯,共叙至子夜寂寥月色如水时。

酒酣夜风微凉,梁月海取过外衣给偎在他怀中打盹的李薇畔披上,见她娇憨可爱,不由轻声笑道:“以往听秦王殿下提起浔阳郡主,只以为是个娇弱温顺的千金小姐,原来……”

原来也与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一般,也有淘气的时候,更有胆大包天之时,譬如她在小楼内命他骑马带她飞奔出城,他曾问为何不待隔日天明时禀过长公主再出城,李薇畔只淡淡地笑道:“若是让我母亲知道了,怕是我就不能一人跟着你跑了,更不提还能天南地北地随意游玩。”他一愣,她又挤了挤眼睛道:“城门官李大福最是惹人讨厌,顺道吓唬吓唬他也好。”

梁月海只能苦笑着依了她。但不知过些时候见了长公主,他这拐带郡主私奔的罪名是不是会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

“二表哥么?他大约是以为全天下女子都和两位大表嫂一般模样,柔顺如水温婉似风。”李薇畔轻声道,“从前我还想着要嫁给二表哥,如今想来,不过是太恋着幼时的年月,以为我与哥哥们还留在昨日。”

梁月海没出声,只是小心地掩上了窗,过了许久才轻轻笑了。

隆盛二年四月,镇国将军梁月海迎娶东陵王府浔阳郡主,一时上京城内热闹异常,镇国将军府中流水宴摆了四五日才止。

隔日,新人起床,低呼腰酸背痛,前来伺候更衣清洗的丫鬟红着脸偷偷地笑,梁月海面皮微赧,但觉奇怪,掀开被褥一看,薄薄被褥下竟洒了百来颗花生。

李薇畔轻声笑道:“难怪……”她红着脸看了梁月海一眼,却见梁月海眉间带着无奈的笑,转身问道:“布置新房的是哪家妇人?”

丫鬟掩嘴直笑:“将军忘了?是秦王妃亲自来府里布置压房,大婚前一天还特地抱了小郡王来喜床上滚了一圈。”

梁月海与李薇畔对望一眼,微微笑道:“也亏得她细心,这也想得起来。”

童子滚喜床,新人子满堂,这是民间的习俗,顾含章这是盼着他们早得贵子。

也是贵人吉言,隔年春,桃花还未落尽,镇国将军府中一声洪亮啼哭,惊飞落在窗下的几只喜鹊,喳喳高唱着飞入桃林间。

春日,越发明媚。

再过十数年,白马长枪,银鞍铁甲,又是一条铮铮少年郎。

番外之瓜娃囧娃篇

隆盛二十年冬,上京城大雪纷飞好似三月杨花。

秦王府西园内,大片空地上积雪足有尺余深,满地翻滚嬉戏的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年幼孩童。戴绒帽的是平王府的珑儿,推雪球的是梁王府的瑢儿,沾了满脸雪粒的是萧桓的小女儿琼儿。三个人滚在厚雪地里嬉笑追逐,两个小哥哥处处让着琼儿,被雪团砸了也还是憨憨地笑。

凉亭内的石桌旁围坐三人,萧璘年已十九,爽朗大方,萧瑄十六,花般年纪,梁溪舟十七,性情与名字一样老成稳重,却是上京城中多少豪门贵族之女争相攀附的少年英雄。镇国将军梁月海是他的父亲,浔阳郡主李薇畔是他的母亲,梁月海温润,李薇畔聪慧,梁溪舟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好武艺,和出奇的好脾气。

这脾气大概是被萧瑄磨出来的,萧瑄娇蛮,双亲实在头疼,连萧璘这个做兄长的偶尔也会无计可施,陪着双亲一起叹气。但世间之事,素来如卤水点豆腐,一物出,必有一物降之,萧瑄独独怕梁溪舟,从小到大无论犯了什么错,萧桓白日责罚,顾含章晚上训诫,都不如一句“知错不改,让你溪舟哥哥教训你”来得有用。

顾含章常啼笑皆非地吓唬萧瑄说:“瑄儿,你再调皮捣蛋,改天我让总管爷爷雇个轿子把你送到将军府去嫁给你溪舟哥哥。”萧瑄便会哇地一声大哭道:“瑄儿不要,溪舟哥哥会打死瑄儿!”

每每此时,众人总是笑得东倒西歪,顺道替萧瑄将来的夫婿感慨几声,心中都道:这样刁钻捣蛋的女娃娃,不知道今后谁敢娶回家?

谁料年岁越长,萧瑄倒是越发与梁溪舟走得近,梁溪舟往西山骑马,萧瑄便偷偷牵了萧桓的坐骑照雪尾随去西山;梁溪舟出城替父亲办事,萧瑄也非得一块跟着去,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萧桓常常笑话她道:“女大不中留,还未嫁去将军府,倒是已经整天的不在自己家里头待了。”

昨天近晚时开始下大雪,萧桓与顾含章不放心她出门,索性道:“前日璘儿在西山猎了只獐子,明早让袖姨炖了,请你叔伯家的弟弟妹妹来家中作客如何?”

萧瑄高兴异常,今早便由府里下人去各府接了弟妹们来家中玩耍,年纪小些的平日里在家中被双亲管束着也是无趣,今天难得能聚到一处,早就玩得乐不思蜀,胡天胡地在雪地里蹦跳追逐,饿了渴了便跑进亭子里来喝口茶吃几块点心;萧瑄有梁溪舟陪在一旁坐着,就是不跟弟妹一块玩闹,也是心里高兴得很。

三人围坐,两人成双,萧璘便落了单,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梁溪舟与萧瑄取笑了一阵,萧瑄忽地提到东御直街头卖五仁酥的糕点铺子,像极了母亲的秋水杏眼忽地亮了起来。萧璘笑道:“你这馋猫,就惦记着外头卖的糕点,袖婆婆蒸的点心就快入不了你的眼了。”萧瑄只是嘻嘻地笑:“大哥要是吃过一回,也会总惦记着的。”

“我不吃那些甜腻的玩意儿。”萧璘笑道,“午后我上街走走,给你带几盒就是了。”

因年底的缘故,邻近番邦小国的使臣早早到了上京城各处驿馆内住下,御直街头多了不少相貌各异的异族人氏,城内商人百姓早就司空见惯,倒也丝毫不觉惊讶。

萧璘找着了那家糕点铺子,原本只拿了三盒,一想或许母亲也爱吃这些点心,索性又让伙计拿了三盒,这家铺子的糕点极昂贵,伙计见他相貌俊俏、出手大方,料想必定非富即贵,眼珠子一转,又取了刚做好的七味酥出来道:“小店五仁酥与七味酥最得京中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公子何不再买一盒七味酥回家尝尝?”

伙计只当萧璘是个普通财神爷,谁知萧璘微微笑道:“干脆一样来十盒,你与我送到秦王府去便是。”伙计当场吓得腿软,慌忙请了掌柜的出来,掌柜也是吓了一大跳,怎么也不肯收萧璘的银票,萧璘低声说了一句话,便见掌柜的面色微微一变,慌忙打揖作躬惶恐地收下银票,吩咐伙计取十盒五仁酥十盒七味酥送去秦王府。

萧璘出了糕点铺子,留意到有个瘦削人影一直尾随身后,他走,他便走,他停,他也停,那人也不怕被他发现,萧璘回头看他时,他还托了一包五仁酥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那是个双目灰蓝的番邦人,身材矮小瘦弱,身着大齐百姓的衣裳鞋袜,一张脸雪白娇嫩如同女人,柳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透着狡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