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陈老师一直有个收集石头的癖好,这是我去广西旅游专门给他带回来的。”

“是翡翠、玛瑙什么的原石?”

“不是,他收集的是能做建筑和装饰用料的石料。”

苏南愣了愣,“陈老师本科是读建筑系的…”

林涵摇摇头,似是不愿意多谈这话题,“他收集了也不是为他自己——我要去趟五楼,你回去好好做论文吧。”

苏南说再见,提着书包离开了院办。

院办南边的两棵树——曾经对着陈知遇办公室窗口的那两棵,叶尖泛出一点枯黄。

衬着淡灰的天,显出一点秋天的萧索。

一直奔忙着,没有觉察到已经过了中秋。

她站在树下,听着叶间细碎的风声,发了很久的呆。

***

十一,陈知遇有事飞去美国,两人没能见上面。

苏南回家一趟。

苏母在超市工作,苏南到时,她正在搬动一箱矿泉水,搬了两步又放下,支着腰。

苏南赶紧过去帮忙,两人抬着,把几箱水垒好。

苏母叹声气,“我这腰是真不信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吃过中饭了吗?”

“还没。我等会自己做。”

苏母嗯一声,“你没事去看看你姐。”

苏南敲了好一阵门,苏静才来应门。

地上零零散散一堆东西,几乎没处落脚,卧室里传来小孩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宁宁怎么了?”

苏静一捋头发,“我去做饭。”

苏南顾不上换鞋,赶紧奔去卧室。

宁宁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台早教机一样东西,地上角落里,落了灰的学步车被砸得七零八落。

苏南心里一咯噔,赶紧抱起宁宁,掀起衣服去看她胳膊和身上。

没看见伤痕。

她拍着宁宁柔声安抚,宁宁小手勾着她的脖子,瘪着嘴喊了一声“小姨”。

苏南抱着宁宁走出厨房,“姐。”

苏静一下一下地切着菜。

“宁宁还小,你发火别冲她…”

切菜声一下停了,“我什么时候冲她了?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她。”

苏南抿着唇,半晌,抱着宁宁又出去了。

把宁宁放在沙发上,打开了早教机,里面咿咿呀呀唱歌。苏南拿了扫把过来,一边看着宁宁,一边给苏静打扫卫生。

中饭两个菜,一个汤,米饭水放少了,做得有点硬。

苏南拿蛋汤泡着米饭,喂宁宁吃了小半碗,然后开了一瓶养乐多。

宁宁抱着养乐多自己去一边玩,苏南跟苏静坐着吃饭。

超市里,苏母跟她简单说了现在苏静的情况。

苏静仍然固执不肯离婚,宁宁一岁多了,爬上爬下地闹腾,又太小不知道危险,得寸步不离地看着。苏静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易怒又情绪脆弱。宁宁什么也不懂,看苏静发怒就哭,一哭苏静火气就更大。苏静不动孩子,就砸屋里东西。

苏母在超市上班,早出晚归,能顾及的也有限,她想让苏静离婚了出去找份工作,她把超市工作辞掉,换个清闲点的事,也能帮忙照顾宁宁。

“姐,”苏南看着宁宁,她正跪在沙发前翻着塑封的图书,手指点着上面的图画自己乐呵呵地喊“苹果”,“…你离婚吧,拖着不是事,别让妈为难…”

苏静“啪”一下把筷子掼在桌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南再不说什么,埋头扒了口饭,心里发堵。

她没有站着,跟她一样,双脚都陷在泥淖里。

晚上,苏南收到陈知遇的语音电话。

宁宁在闹觉,苏静哄着她。

苏南说了句稍等,拿上钥匙,带上门,立在门口。

隔了一道防盗门,wifi信号瞬间就减弱了,往外走两步,那边传来的的声音就断断续续的,

她只能站着不动。

“老了,长途奔波累。”

苏南笑一声,“你不老,年轻着呢…”

“在家?”

“在姐姐家…”

“你姐姐…”

“还好。”

那边顿一顿,“…这儿天气还行,下回带你一起来。抽空,你先把护照办了吧。”

苏南面勉强笑一笑,“…嗯。”

楼道里灯亮了,上面传来脚步声。

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揉了一下,才发现天花板上在落灰,掉进了眼睛里。

楼上的人下来了,苏南往旁边一让。

“陈老师,我姐姐在喊我,先不跟您说了。”

第27章

27

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让他受伤,他甚至会被幸福所伤。

——太宰治

·

苏南十月四号返校,临走前给苏静放了两千块钱。她在帝都实习拿的工资,除掉之前的租房和日常开销,以及开学之后奔波各地校招的旅费,也就堪堪只剩下这一点了。

好在每月有助研金,十一月学业奖学金也能发下来。

临走前,去超市找苏母打了声招呼,说了说自己的担忧,让苏母这一阵尽量多看着点儿苏静——她没工作,跟孩子两个人待在房里也不常出门,久了,兴许真的可能…

节后,收到s司的邮件,说她通过了四面,进入下一轮面试。

苏南心脏噗通乱跳,屏着呼吸匆匆看完了,又跳转回去看邮件开头的“s(恭喜)”,好像自己一下子不认得这个单词了。

她想起与陈知遇十五号去w县考察的约定,要能带着s司的offer去见他,就再好不过。

像是暗昧的天色里终于又透出点儿光,回家一趟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消退了两分。

十号终面,进入最后一轮,就剩下了她跟另外一个旦大的男生。

50%概率能进,再者,兴许两人都招呢?

跟hr聊的问题十分现实,薪资、职业打算、期望工作地点等。聊得很快,二十分钟结束。

之后便是等着出消息,三天时间简直度日如年。

s司的官网、微博、ins…已被她反反复复地翻烂了。s司中华区的总部在崇城,管培生要经历全球项目、总部培训、实习期等好几个阶段,花费大约两年时间之后,就能开始参与公司管理,第一年进去,就有15万的年薪。

不管是“崇城”,还是“15万”都刺激得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拿到offer以后会怎样。

写着论文,就会开始发起呆来,自顾自傻笑一阵。

她想,她会第一时间给陈知遇打个电话,先不要开门见山,要买个关子;

她会提前去实习,这样就能去崇城了;

s司公司地址离大学城不算远,她兴许可以每天都能见到陈知遇;

白天工作,晚上写论文,遇到写不下去的地方,还能跟陈知遇请教;

她喜欢他的读书角,下一次想让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给她读个睡前故事…

窗户关着,外面起了风,风声模糊,衬得宿舍里很静很安稳。

她没觉察到自己捏着笔,在作废的开题报告背面,一遍一遍写陈知遇的名字。

他名字真好看,也好听,一眼就忘不掉了。

邮件提示是突然弹出来的,苏南手忙脚乱的,丢了笔抓起鼠标点击一下。

与此同时,搁桌上的电话也跟着振动。

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去看邮件内容。

电话里,苏母声音带哭腔,“南南,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姐她…”

苏南一愣,“怎么了?”

“…把你姐夫找的那个女人砍伤了…在闹,要告你姐…”

电脑屏幕上,“sorry”、“failed”几个单词争先恐后地闯入她的视线。

脑袋一下空了。

挂完电话,关了电脑,苏南去直饮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心里堵得慌,想去开窗户,电话又响起来。

她慌忙去拿,穿着凉拖的脚,脚趾在椅子腿上磕了一下。

电话里传来陈知遇的声音。

她捂着嘴一下挂断了,弯腰蹲下身捏住脚趾,疼痛扯着神经,眼泪不由控制地往下掉。

室友听见动静问了一句怎么了,她摆了摆手,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桌上手机又响起来,她不敢再挂一次,怕他担心。

就拿手指死命攥着脚趾,感觉那痛仿佛被扯成了好多片。

她把泪憋回去,咳了一声,感觉自己声音正常了,拨回电话。

“…您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手机不小心顺着床缝掉下去了,刚一直在掏手机…”

陈知遇笑一声,说她笨手笨脚,“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脚趾已经肿得得老高,指甲盖都乌了。

“没呢,我能出什么事…”她忍着,声音里带着笑,“有件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

那边顿了一下,“什么?”

这个停顿,让她猜到陈知遇可能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后天有个非常重要的面试,不能跟您去w县了。”

一阵静默。

“什么公司的面试?”

“网易…”她瞎扯着。

沉默很久,久到大脚趾都仿佛没有那么痛了,终于又听见陈知遇开口:“行,我知道了。你好好准备。”

声音平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在疼痛之中,她半边身体都在发凉。

***

简单处理了下脚趾,收拾行李,赶回槭城。

门虚掩着,苏南推门进去。

苏母站在窗边抹泪,沙发一角,苏静单手抱着宁宁,神情冷淡。宁宁哭得声嘶力竭,挣扎着要从她身上下去。

“妈。”

苏母背过身来,“回来了。”

宁宁挣扎得更厉害,伸出小手呜呜喊着“小姨”。

苏南走过去,从苏静手里把宁宁接过来,安抚两声。

“情况怎么样?”

“王承业做主,不起诉,但你姐得跟她离婚。”

王承业就是苏南姐夫。

苏南看一眼神色冷淡的苏静,“姐怎么说…”

苏静缓缓抬眼:“我不离婚。”

窗户上,过年时瞧见的那泥点子还是没擦干净,玻璃上蒙了一层灰,透进来的光也是朦朦胧胧的调子,没洗净一样。

宁宁脸埋在她肩膀上,小声地呜咽着。

苏南轻抚着宁宁的后背,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想,一股烦躁之感腾地升起。

好像,好像每一次她迎着光尽力奔跑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在不停将她往后撕扯。

她与苏静遥遥相看,真是能感觉到自己心冷如铁,憋了好多年的话,就这样挨个挨个地蹦出来,想也不用想:“你以为你还是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漂亮呢?什么也不干,就有一堆男人围你转…”

苏静瞪大眼睛。

苏南:“…不工作,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问男人要,你这样活得有尊严吗?”

苏静气得发抖,看也没看,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来。

“啪”一声,宁宁的小飞机模型,碎在苏南跟前。

宁宁受惊,“哇”一声又哭起来。

“我跟妈两个人省吃俭用,供着你哄着你。姐,你真自私。”

苏静手指发抖,指着苏南鼻子:“你多读两年书就比我高贵?!染俩羽毛也当不了凤凰!”

她冲上来,一把把宁宁夺回去。

宁宁哭得气吞声断,一径儿地喊“小姨小姨”…

“你小姨好,你给她当女儿去?!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我他妈才是你亲妈!”

苏母眼眶都红了,赶紧去抱宁宁,“宁宁还这么小!你冲她发什么火!”

“从我嫁给王承业开始,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吗?我为什么不离婚?从小到大我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问,苏静你爹呢,苏静你是不是没爹,苏静你是不是你妈生的野种…”

苏南冷冷淡淡地打断她:“你别拖着妈下水。我确实瞧不起你…”

“啪”的一声。

一巴掌扇得苏南耳朵里嗡嗡一响,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母腾出一手去拉扯苏静,“你干什么啊!”

苏南咬着后槽牙,把话说完:“…你怎么把自己糟践成了这幅鬼样。”

苏静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眼珠子盯了苏南半晌,摔门走了。

苏母把宁宁抱回卧室去拿吃的,苏南木然站在窗前。

一道身影出现在楼下,快步穿过巷子,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楼房那一侧。

宁宁喝了点儿牛奶,睡着了。

苏母走出来,凑近去看她脸上,“要不要紧…”

苏南别过脸,“没事。”

抓起钥匙,“我下去看一看姐…”

走两步,挤在鞋里的脚趾疼得她一阵烦躁。

“你脚怎么了?”

苏南摆摆手。

穿过巷子,在河沿上,看见了苏静的身影。

她没穿外套,单薄的一件上衣,整个人清瘦得仿佛要被河岸上的风吹走。

小时候,姐妹躲在被窝里聊天。

苏静常说,妹妹你读书真厉害,以后我们家就靠你了,我就不行,我脑袋笨,真的不是读书这块料。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我去应聘杂志封面模特,能不能选上?

苏南呢?苏南羡慕苏母总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羡慕她干什么事从来不需要想着是不是得替这个家减轻负担。

爱和嫉妒,都刻在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