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九晚七,时常加班,等下班到家,基本倒头就能睡着。

刚开学,陈知遇事情也多。

他去年刚替孙院长把院里垂涎已久的两个奖给拿了,在学界进一步声名大噪,讲座座谈邀约不断,也不能都拒,规格高的,有交流意义的,还是得择几个应承下来。

同时,孙院长还会时不时给他塞几个任务。比如这学期,就让他开一堂统共八节课的选修课,双周周四晚上。这是孙院长与一个有名的公开课平台合作的项目,旨在扩大学科和学院的影响力。

这种公开课,内容就不能草草敷衍,考虑各方面因素,一堂课差不多得花上一周的时间来做备课。

苏南沮丧,“为什么是周四晚上啊?我周四最忙了…”

陈知遇:“你想来听?”

“对啊。”

陈知遇:“以前你选我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个热情?”

“我还没热情?我们院长的课我有时候都敢翘的,你的课我一堂没翘过,还记了这么厚的笔记。”她比了一个厚度。

陈知遇笑一声,想到当时坐第一排,哼哧哼哧记要点的“小萝卜头”。

有回,趁苏南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把她笔记本拿过来看。

一五一十记得很详细,哗啦啦翻到最后,掉出一张纸来。就从本子里扯下的,折了一折。展开,里面郑而重之写着“知遇”两个字,然后是随意涂画的一句话:

人生相知,如杏花遇雨,如浊酒遇歌。

他当时看见这话的感觉,像是深夜出门,被兜头清澈如霜的月光泼了满怀。

“等公开课上线了,你再去看,”陈知遇起身,伸手把她笔记本电脑盖上了,“现在去睡觉。”

“我还有事没做完…”

“你做事方法就不对,”他就站着,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刷刷在纸上花了一个十字。

苏南:“…坐标系?”

陈知遇:“…”

提笔开始写字,“没教过你?紧急重要,紧急不重要,重要不紧急,不重要不紧急…你把每天要做的事分类,照这个优先级顺序来做。”

苏南:“听过,但没照着这个执行过…”

把他手里的笔夺过来,就要去划拉明天的任务。

陈知遇:“…这件事非要今天做?紧急吗?重要吗?”

苏南眨眨眼。

陈知遇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我这儿有一件重要又紧急的事…”抠下她手里的笔,攥着腕子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苏南:“…我…我明天还要上班。”

陈知遇把她往后一按,一只手撑在书桌上,低头去吻她:“…我快一点。”

***

三四天下来,苏南初步适应了公司的工作节奏,然后被领着进了组。

组长是个中年胖子,瞅着有点眼熟。

苏南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就是当时第一轮面试的面试官。

组长也认出她来了,笑着伸出手,“我叫徐东,大家都叫我东哥。”

苏南跟他握手,“我叫苏南,要麻烦您多指教了。”

徐东摆摆手,“好说好说——咱不废话了,事儿还挺多的,你过来吧,马上开会。你先跟着书记做会议记录。”

苏南正式接触工作内容,初时觉得忐忑紧张,但会议没开始十分钟,就只剩下深深的沮丧——全英文的,她英语日常会话还行,但这会儿专业词汇满天飞,一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就钻入耳朵,只能连蒙带猜地去领会意思。

中午小做休息,下午接着开。

六点会议结束的时候,苏南脑袋里已经是一团浆糊,然而还不能下班,还得帮忙书记整理会议记录。

徐东走过来,把很厚一本书往她桌上一搁,笑说:“是不是听得挺费劲的?”

苏南很坦诚说是。

“没事,新人刚进来都这样——这书你拿去看一看,记一记,遇到不懂的来问我。”

苏南忙点头。

徐东拍拍她肩膀,“你先忙——托业考试赶紧准备起来。”

苏南整理完会议记录,又特意把眼生的专业词汇抠出来,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查释义写例句。

电话响了。

陈知遇打的,问她下班没有。

苏南一看,已经快八点了,赶紧关电脑收拾东西,“下了…我马上回来。”

背上包,快步走到门口,就看见对面一辆车正打着双闪。

h司地址偏远,周围车也少,苏南没想到陈知遇会来接她,左右看一眼,飞快穿过马路奔过去,拉开附副驾驶的门。

陈知遇在抽烟,等她坐上来,把烟灭了,一条手臂撑着方向盘,转头看着她,“你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苏南愣一下,“明天是什么日子?”

陈知遇抬手拍一下她脑袋,发动车子,“笨。你生日。”

苏南“啊”一声,“明天就16号了?”

“嗯,”陈知遇把车汇入主道,“去市里,跟我父母吃顿饭。我爸明天腾不出时间。”

苏南脑袋都不会转了,“…谁?”

陈知遇看她一眼,“我说的不是中文?”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

“证都领了,我爸能拿你怎么样?”手臂伸过来拍她脑袋,“你先休息会儿,半小时才到。”

苏南在车里打了个盹,被陈知遇叫醒。

车停在一处很安静的地方,前面一栋灯火通明的小院。

穿过院子,到了一间包房门口。

陈知遇推开门,攥着苏南的手,朝着屋子里正在喝茶的两人,“爸,妈。”

桌子左边坐着的双鬓斑白的男人,缓缓抬眼扫过来。面上一点表情不露,目光含着迫人的威压。

苏南一个哆嗦,“叔…”

看到陈知遇目光扫过来,赶紧改口,“爸…”又看向对面含笑的顾佩瑜,“…妈。”

陈震神色淡淡:“坐吧。”

苏南战战兢兢的,被陈知遇拉着,在桌旁坐下了。

顾佩瑜笑看向苏南:“才下班啊?”

“嗯…”

“在哪儿工作?”陈震突然插进来。

“h司。”

陈震公事公办的语气评点:“这家公司这几年发展势头不错——你是什么岗位的?”

苏南无意识地扫了陈知遇一眼,方说:“提供解决方案的,主要是…”

“什么时候毕业?”

“六月…”

陈震点点头,脸上还是跟刚进门时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苏南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三十年没做过激烈的表情。

以为他还要往下问,结果就这么几个连寒暄都算不上的问题之后,就再没同她说过什么了。等菜端上来,就完全只有苏南、陈知遇和顾佩瑜三人说话。陈震沉默坐着,沉默吃饭,沉默喝酒,既不对他们聊的话题感兴趣,也并不打算表现出兴趣。

古里古怪的一餐饭,就这样吃完了。

服务员收了桌子,拿上一壶茶。

“苏南,”陈知遇看一眼顾佩瑜和陈震,“斟两杯茶。”

苏南立即明白过来,提起茶壶,把两只白瓷的杯子斟上,先端起一杯,恭谨地递给陈震。

陈震顿一秒,接过了。

顾佩瑜笑意盈盈地接过来另一杯。

喝过,从旁边的包里掏出一封鼓鼓囊囊的红包,“给小辈的一点零花钱,不要嫌少,以后知遇的臭脾气,麻烦你多担待。”

苏南诚惶诚恐,手足无措地看向陈知遇。

陈知遇示意她接。

苏南赶紧接过来。沉甸甸的一封,压着手,估摸着一点也不少。

外面夜已经很静了,陈知遇将顾佩瑜背上车,让陈震开车小心,注意安全。

陈震睨他一眼,“没事多回去坐坐,别不着家。”

陈知遇点头应下,又看向后座的顾佩瑜,“妈,您早点休息。”

一旁的苏南乖觉地跟陈震和顾佩瑜都道了别。

等车开走了,苏南抱住陈知遇的腰,“陈老师,你爸是不是不满意我啊?”

“什么我爸…改口费白拿的?”陈知遇白她一眼,“他夸你公司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夸你本人?我长这么大,都没听他夸过我一句。”

苏南笑了,“…这么可怜啊,那我以后多夸夸你。”

“省了吧,你除了说我长得好看,还会说别的吗?肤浅。”

苏南眨眨眼,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陈知遇差点呛住。

伸手捏她脸,低头沉声笑说:“…你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嗯?”

苏南不理他,去拆红包。

“多少张?”

“你自己数啊。”

苏南很老实地数起来,“一、二…”

两分钟后,“一百,一百零一。”

最后一张,是张簇新的一元纸币。

万里挑一。

她长这么大,还没收过这样大的红包,“好多啊…”

“没法退,这是礼数。你收着买糖吃。”

“吃出蛀牙…”

陈知遇拉开车门,“走吧,回家。”

到家已经十点了,苏南先洗澡,躺在床上,一边把红包拿出来,美滋滋地再数一遍,一遍等陈知遇。

数到第三十张…睡着了。

被陈知遇搡醒的,一睁眼,感觉自己额头上贴了什么东西,一摸,是钱。

再一看,陈知遇把她红包里的纸币给她盖了一身。

苏南:“…”

坐起来,“…你好幼稚啊!”

陈知遇闷笑一声,把一个信封塞进她手里,“生日快乐。赶紧睡吧。”

“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说句生日快乐?!”

陈知遇挑眉。

苏南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把满床崭新崭新的纸币收拾好,然后就要去拆信封。

“不重要不紧急,现在别看了…睡觉。”

苏南瞅着他,笑说:“是不是情书啊?”

陈知遇板着脸,“你想得美。”

夺过来,往床边柜子上一扔,关了灯把她按进被子里,“睡觉!”

半夜,苏南醒了。

一旁陈知遇呼吸沉沉,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拿上信封和手机,用手机背光照着,悄无声息地出了卧室。

到书房,把灯打开,拆开信封。

一共三样东西。

首先是一份细致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然后是一张明信片,是拿她那日在南山的剪纸博物馆剪出的“福”字制作的,上面一行陈知遇手写的钢笔字,遒劲洒脱,行云流水:人生相知,如杏花遇雨,如浊酒遇歌。

最后,是四张纸的一封情书,同样是手写。

最后一句话,他写:

无非是多等你一些时日。

无非是把我沥尽浮华的年岁,时针再拨慢一些。

夜安静无声地淌过。

苏南捂着嘴,又赶紧去擦眼睛。

过了很久,情绪才平复下来。

把所有东西都归拢收拾好,又静悄悄地回到卧室,把信封放回原处,假装自己从来没看过。

她掀开被子重回到床上,大约是动静吵到了陈知遇,他翻了个身,手臂就习惯性地环过来,把她圈进怀里。

第46章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沈从文

·

时间仿佛被按了快进,一路飞快碾过苏南“好好感受最后半年学生生涯”的念头,拂冬迎春,又一路奔着初夏而去。

苏南旦城崇城两地往返,论文预答辩、实习、准备托业考试…一项一项奔忙,转眼就到了五月底。

5月10日,毕业论文答辩。

苏南是下午那组,中午没睡,在宿舍里把ppt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谙熟于心。

论文此前,也已经给陈知遇过了一遍又一遍,答辩老师能提什么问题,会提什么问题,陈知遇都跟她详细分析过了。

不怵,但也免不了紧张。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苏南收拾东西,和同一楼层的几个女生,一道往院办赶去。

在院办楼下,碰见了江鸣谦。

电梯一堆人等,江鸣谦干脆拉着她去走楼梯,边走边问她:“答辩准备得怎么样?”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苏南笑说,“涵姐跟我说了,你预答辩的时候,问题还是蛮多的。”

江鸣谦挠挠头,“没怎么花时间在这上面——今天过不了就过不了吧,我也不是非要这个文凭的。”

苏南一愣。

恰好到了两楼之前的平台,江鸣谦转过身来笑看着她,“成功的创业者,大学肄业不是标配吗?”

“…就为这样的理由?”

江鸣谦嘿嘿一笑,“我还是蛮洒脱的对吧?”

苏南脚步一顿,认真看他,“嗯。”

到了四楼,两人在江鸣谦要答辩的教室门口分道扬镳。

苏南:“还是祝你答辩通过。”

江鸣谦笑着摆了摆手,进去了。

答辩一共六个人,没人半小时时间。

苏南在公司被操练得多了,现今再上台前做题报,再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紧张。

从缘起到背景,再到文献综述、研究方法、研究设计…研究结论和不足,一项一项,张弛有度,有条不紊。等说完就微微鞠了一躬,拿上笔等五位老师提问。

先是有人夸了两句她论文做得比较扎实,然后询问她深度访谈样本的选择标准,质疑她的样本是为了支持结论有意筛选过的,存在一定的偏差。另外几位老师,有人对她所选用的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否完全适用于传播学研究提出了一些见解;有人让她再详细解释一下问卷设计的内在逻辑…

这几个问题,陈知遇预先都有点到过,也提点过应该怎么回答。

苏南就照着陈知遇提示的思路,结合自己的论文,一个一个应对过去。

等回答完毕,回到位上,才发觉自己满手的冷汗。

后面还有两个同学,一晃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