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和旁听的学生被请出教室,五位老师商量答辩结果。

十来分钟,门开了。

苏南深呼一口气,重回教室。

答辩组长捏着一张纸,扫视一圈:“经过我们讨论,最后决定,这次答辩,杨舒、刘景云…苏南这五位同学,通过后修改…”

四楼有个休息区,桌子沙发一应俱全。

暖黄色的夕阳光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楼外两棵大树越发绿意森森。

这树,她以前在陈知遇的办公室里常看。

脚底有点儿发软,喜悦的感觉温热的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浸得她心里有点满溢之后的懒散。

她把书包搁在瓷砖地板上,斜靠着窗,掏出手机来,给陈知遇打电话。

“怎么样…”

“陈老师,”橙黄翠绿,一齐涌入眼帘,“答辩通过了。”

那边顿了一下,一声轻笑,“我早知道了。”

“知道了你还问。”

“你这么笨,保不准恰恰就撞上那10%不过的可能。”

苏南不和他抬杠,总觉得去年在他眼前据守一隅心怀鬼胎的日子已经很远了,突然之间又历历在目。

“陈老师,谢谢你。”

这一句,郑而重之。

谢他倾囊相授,谢他春风化雨,谢他严格规训。

谢他虽有私心却无私举。

谢他让她看见了一位高校教授,在学术上应有的风骨。

*

走到院办门口,身后传来江鸣谦的声音:“苏南!”

苏南顿下脚步。

江鸣谦奔过来,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这样子一看就是过了。

苏南也替他高兴,“可惜啊,你当不成肄业的创业者了。”

江鸣谦哈哈大笑,“明天我们请涵姐吃饭吧,去年毕业的师兄师姐说,往年都是答辩结束了请谢师宴的。”

苏南点头,“那你张罗?”

“好啊。”

两个人往外走,互相聊了几句近况。

到校门口,苏南拒绝了江鸣谦吃晚饭的邀约:“先不吃了,我回去休息一下。”

江鸣谦笑说:“那行,我先去了。”

点头,转身要走,又被江鸣谦给喊住。

“那个…”江鸣谦挠挠头,“还没祝你新婚快乐。”

苏南静了片刻,笑说:“谢谢。”

江鸣谦看着她,眼里太多的欲言又止,然而沉默了数秒,又笑起来,一摆手,“…我去吃饭了!”

高大的影子,风一样的窜入人群之中,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

谢师宴,应届的都到齐了,还有几个在外实习的小师妹没赶回来。

林涵颇多感慨。她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苏南身上,“你们是我带的第二届。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挺惆怅的,人来了又走,感觉自己也一年一年在变老…”

大家齐声说:“涵姐,你年轻着呢!”

林涵笑了一声,“以后天南地北,想再聚也不容易。无论什么时候,你们以后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经过旦城,有时间也可以来我办公室坐坐。这话我每年都在说,今年也同样的送给你们——不论以后你们是取得巨大成功,还是只是芸芸众生寻常的一个,我都只有一个要求,清白为人,清白做事。”

所有人,垂首沉默。

林涵端起酒杯,笑说:“哎,每年都把气氛搞得这么伤感,我这个毛病真是改不掉——来来,喝点酒。这酒是姜医生专门帮忙挑的。”

“咦…”大家都红着眼,又笑出声,“又虐狗!”

吃完饭,大家在门口各自道别。

林涵喊住苏南。

“涵姐。”苏南乖乖地立在林涵面前。

“上一回,可能话说重了,”林涵看着她,“…这样的话,我做老师的可能不该说,但反正你已经算是毕业了,说句实话也无妨。你们这一届里面,我是最喜欢你的。我父母离婚早,小时候一直是跟爷爷奶奶生活,一个人背井离乡求学,在你身上,我能看到一股劲儿,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所以有时候,不免会拿自己的标准往你身上套。你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所以不想你太早被情爱所牵绊——但是转念又想,个人有个人的路,我是研究女性主义的。女性主义的本质,不就是所有女性,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吗?”

苏南垂着头,“涵姐,我明白。”

林涵笑一笑,“非洲挺苦的,去了好好努力。年轻的时候,受一点苦其实没有什么坏处。”

苏南点头。

林涵拍拍她肩膀,“替我向陈知遇问声好…以后你们婚宴上,他欠我的酒,一杯都别想逃。”

隔日,苏南把宿舍还剩下的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一并打包寄往崇城,只留下了被褥和日常用品,留着毕业典礼和拍毕业照时回来住。

宿舍里弥漫着伤感的氛围,大家约定了过两周一起拍一组宿舍毕业照。

都各有去路,也不能耽误很久。

下午,苏南就乘高铁回崇城了。

陈知遇下班,一打开门,一股食物香味扑鼻而来。

他站门口体会了一下心里一时涌动的,不知名的情绪,换了鞋,直接往厨房去。

在水槽里洗个手,走到苏南身后。

苏南:“快了,还有一个菜。”

陈知遇没说话,伸手捏着她下巴,把她脑袋扳过来,亲了一下。

苏南推他:“菜要糊掉了。”

“这顿算什么,谢师宴?”

“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

陈知遇搂着她腰,“不觉得太寒酸了?”

“要怎么豪华?”

陈知遇眼里带点儿不太正经的笑意,“加点儿餐后甜点?”

苏南:“…”

“餐后甜点”,陈知遇吃了整整两个小时。

苏南累得不能动,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汗津津跟水里打捞出来一样,忍不住抱怨:“你体力怎么这么好!”

“这才哪到哪儿?你最近不都在跟着我锻炼吗,怎么没一点长进。”陈知遇摸过烟,点燃一支,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另一只手,缠着她的头发,绞了又松,松了又绞。

苏南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没扯动,就随他玩了。

躺着休息一会儿,气息喘匀了,抬眼看着他,“陈老师…”

陈知遇看她。

“我六月二十号毕业典礼,你会去看吗?”

“可能去不了。崇大也有毕业典礼,院里的学校的,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

苏南多少有点失望,但没表现出来,“哦。”

“想我去给你献花?我十年前就不干这种事了。”

“您最脱俗了。”苏南轻哼一声。

陈知遇笑一声,想一想她穿硕士服的样子。

…和只穿硕士服的样子。

第47章

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朱生豪

·

六月,整个学校走了快一半的人,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骤然显出一种安静的隔膜。

苏南终于开始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里。

约定的宿舍四人的毕业照,最终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成行——好像是过了满盈的那一刻,再要团圆,一切都难了。

班级毕业照倒到照了。旦大不缺好景色,北边爬满爬山虎的钟楼,和被绿荫遮蔽的古建,就是拍摄毕业照的最佳背景。

但研究生,终不似本科一班子人情谊深厚。读本科时,大家刚认识时都是十八岁出头,虽然天南地北,然则各有赤子之心。等到了研究生,同学来处更复杂,过往经历迥异,要处出感情来,比之本科难上加难。好比苏南的几位室友,平日里约饭吃饭,但一旦不在学校了,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来发一条微信。苏南又是格外看重意气相投、交友在精不在多的人,是以三年下来,与班上同学来往并不密切,多数只是点头之交。

六月二十日,院毕业典礼;二十一日,校毕业典礼。

学位授予仪式在院里举办,校毕业典礼只有各院毕业片宣传和领导致辞。

苏南听说有些学校的学位授予,是全校一起举行的,几十个院齐聚一堂,排在最后上台的院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清晨八点,热气还没升起。北园草地上、钟楼下、礼堂前,处处都是穿着硕士服拍照的人。

苏南穿的硕士服,质量比旁边人高出了一大截。

是陈知遇送的。他说费了这么老大的劲毕了业,典礼就别穿学校替你们租的80块一套的了。

正跟着室友一起拍照,远远听见有人喊:“苏南!”

抬眼一看,草地那头,江鸣谦冲她招手。

江鸣谦个子高,学位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短了一截,样子特滑稽。

到跟前,江鸣谦取下学位帽扇风,举了举自己带来的单反,笑说:“跟我合张影?”把自己手里的单反交给了同行的同学。

两个人,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

江鸣谦迈一步,与她肩膀挨着肩膀,伸出手臂,将她肩头一揽——没真的揽,握成拳头,虚虚地贴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动容,然而江鸣谦这样坦荡,自然不须她来什么客套的安慰。

江鸣谦笑说:“看镜头啊。”

苏南:“哦。”

对面男生拍了几张,递过来给他们看。

江鸣谦瞅了一眼,摸摸鼻子,“蛮好的。”

接过相机,冲苏南一摆手,“你接着拍,我去找我班上同学了。”

苏南心里生出一些感慨。

本科,尤其是研究生期间,爱情真的太速食了。最初她以为江鸣谦对她,也是像见过的多数男生那样,习惯性走几个套路,若能套上就开始,套不上迅速转移目标。

但不是。江鸣谦对着她有一种笨拙的真心,跟她在高中时才见过的那些笨蛋男生一样。

不管回应还是不能回应,她很感激这样一份“笨拙”。

九点,开始入场。整个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不少的学生家长也来出席了。

两个常在研会活跃的学生充当了主持人,十点,毕业典礼揭开帷幕。

研会贴心地准备了几个节目营造气氛,十点半,学位授予仪式正式开始。

两百多号人,一次上台八个人,点名,排队,上台,下台,有条不紊。

二十多分钟,苏南被点到名,把自己的书包,和研会发的小纪念品留在座位上,去讲台下右侧排队。队伍里排了三五分钟,终于轮到她。

台上第四人是林涵,她在第三位,错了一个,赶紧回头,央求后面的男生跟她换了一个位置。

庄重的音乐声里,她缓缓走上台,微微颔首,喉咙一时发梗,“涵姐。”

林涵与她目光相对,笑着替她把学位帽的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恭喜你毕业啦。”

苏南说不出话来。

“要说的,谢师宴那天都说了。以后安身立命,谨记本心。”

苏南眼含泪光,点头。

接过林涵递来的学位证书,握手,转身。

苏南目光扫一圈,找自己的座位。

一张清峻的脸骤然闯入视线,她一愣,顿住。

就看见那人懒洋洋地从她的位上站起身,把一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往她怀里一塞。

身边顿时响起惊讶的吸气声、尖叫声——

“陈老师!”

“是陈知遇!”

“原来…”

一阵接一阵的快门“咔擦”,半个报告厅的人,全都围拢了过来。

苏南这辈子,头一次这么万人瞩目。

怀里玫瑰馨香扑鼻,就让她想到那时她坐在办公室里,陈知遇把一束玫瑰掷于她桌前。

仿佛把一片冰心,投掷于她的玉壶。

陈知遇扬一扬眉,“恭喜你,毕业了。”

一把擭住还呆愣着的苏南的手腕,往自己跟前一带,连同人,连同花,连同代表了她三年岁月的学位证书,一并抱入怀里。

周遭一霎静默,紧接着响起越发响亮的呼声。

不知谁起头鼓了一下掌,整个报告厅里顿时掌声震耳欲聋。

苏南…已经傻掉了。

小女生的一点虚荣心,被这人用明天估计要在朋友圈里竞相转载的方式彻底满足。

她不敢抬头,脸埋在陈知遇怀里,“…你不是说不来吗。”

“…想一想,还是来吧。别人都有家属,你没家属,怪惨的。”声音带着笑,沉沉地贴着她耳朵。

“…他们还在看吗?”

“你要是想被他们看久一点,大可以再抱久一点。”

苏南挣扎着要离开,却被陈知遇给按住了。

“想好说什么了吗?”

苏南:“没…我应该说什么?”

陈知遇:“…我也没想好。”

苏南:“…”

“那就再抱十秒。”

十秒钟后,陈知遇松开苏南,捏着她的手,微笑,颔首…一句话也没说。

有人要过来合影,有人要上来采访,他全都摆手拒绝了,牵着苏南,在座位上坐下。

到底是研究生了,该有的素质还是有的,看他们无意多做曝光,都各自回到了自己位上。

好奇的窥探避免不了,就由他去了。

苏南这会儿还在一种刺激的迷离之中,“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上台,我刚到。”

他的到来引起了一小阵骚乱,有几个女生激动得要过来与他合影,他阻止了,伸出一指抵在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适时的,用镜头捕捉到了自己的傻学生,憨直可爱,又眼角挂泪的笑容。

苏南抱着花,傻笑两声。

陈知遇挑眉,“满意了吧?”

“孙院长会不会要找你谈话啊…我已经可以猜到一会儿朋友圈的文章会怎么写了。”

陈知遇煞有介事:“当名人,就有这点苦恼,你要适应。”

很快学位授予仪式就结束了,研会又拿出两个小节目,在“放心去追,勇敢地去追,追一切我们,未完成的梦”的伤感歌声里,毕业典礼结束。

…陈知遇和苏南,提前走了,怕赶上离场的人潮,又要体验一把当名人的苦恼。

陈知遇在路上打电话在附近的星级酒店订了房,载着苏南直接过去了。

“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中午下午没什么安排了,晚上班上要吃散伙饭。”

陈知遇:“嗯。”

苏南瞅他,“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