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从程宛手里接过十六寸的小箱子,“就带了几件衣服。”

程宛笑一笑,摸烟点燃,侧头看苏南:“是不是后悔出去了?”

苏南却是摇头,“要是说后悔,怎么对得起陈老师放我出去的苦心。”

“说句实话,”程宛吸一口烟,缓慢地吐出来,“我最开始不是很看好你跟老陈。我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就跟老陈认识了,很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苏南垂着头没吭声,想到第一回去见程宛和谷信鸿,听见的两人的谈话。

“他这人有时候实在太耀眼了是吧?”程宛苏南一眼,见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笑说,“从小到大都这样,他是人群的中心。能长久跟他在一起的,要么和他是一类人,要么能坦然接受他这一点。快一年没见了,你变化真的很大…真要谢谢你,我跟老陈三十多年友谊了,就怕他这样古井无波过一辈子。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

苏南反倒少见的局促起来,“不,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

程宛一看时间,差不多得送人去检票了,拍一拍她肩膀,“惜缘吧。等你回来,你俩的婚礼我亲自帮你们操办。”

“你…你当伴娘吗?”

程宛微微一挑眉,眼角混着点儿英气和妩媚,“我当然是伴郎,还用说?”

*

动车一个多小时,抵达槭城。

苏南临行前给苏母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打给苏静。苏静说苏母领着宁宁去医院接种疫苗了,让她到了,直接去问她拿钥匙。

苏南拖着箱子,在高中附近的超市下了出租车,到超市一问,才知道苏静已经不在这里当收银员了。

超市老板指一指斜对面那条街,“那家店里,应该是开着的,你过去看看吧。”

一爿小店,做了个灯箱照片,上面的印着“ygirl”。

苏静侧坐着,低着头,正在给人做美甲。

苏南顿了顿,方才拖着箱子走进去。

“欢迎——”苏静抬头,“回来啦?先坐会儿,我做完了给你拿钥匙。”

苏南打量店里。

各种平价的开价化妆品琳琅满目,日本、韩国、欧美的都有。她不精于此道,有些品牌只是略略听过。但既然她都听过,显然都是很大众畅销的产品了。

柜台那儿,贴了张a4纸,上面打印着:可免费帮忙联系代购。

没一会儿,苏静给人做完了美甲,找了钱,去后面的洗手池洗了个手出来,打量苏南,“怎么晒黑了?”

苏南摸摸脸,“都说我晒黑了,有这么黑吗?”

“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究的女人。”苏静抽了把修眉刀,“坐着,我给你修一修眉毛。”

“不用了吧…”

“我练练手。”

苏南在凳子上坐下,看苏静靠过来,柔软的手指轻按住她下颔,固定。

细细的“刷刷”声。

“姐…这店是你开的?”

苏静手一顿,“…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这件事,说了你别怪我。”

苏南头不能动,目光扫了一下,“什么?”

“过年的时候陈知遇来拜年,我随口提了一句,想自己开个店,但是资金差一点才能到位。过了没多久,这店的店主就联系我说,有人把店盘下来了。”

苏南一愣。

苏静手上动作不停,“我肯定不能白受这个恩惠,跟他签了协议,赚的钱会分期给他。”

“现在赚吗?”

“还行,主要是做美甲和化新娘妆挺赚的,卖开架也能有点利润。”

苏南一时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为苏静高兴,更多是为陈知遇的心细与温柔而动容。

修完了,苏静捏着海绵把落在她眼皮上的眉毛轻轻擦去,“你比我幸运,陈知遇是个好男人。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和他好好的过。”

在店里待一会儿,苏母打来电话说疫苗已经打完了。

苏静索性提前关了店,和苏南回家。

刚到路口,蹿出来几个高中生,为首的一个个儿高,寸头,皮肤有点儿黑,眉目俊朗,一股遮掩不住的少年气。

这男生被人一搡,后面几个怪声和苏静打招呼。

“静姐!关店了啊?”

“静姐!今天生意怎么样?”

“静姐!龙哥准备找你买点儿东西!”

那个“龙哥”明显不自在了,挠挠头,“苏小姐…”

苏静平淡地看看他,又扫一眼他身后,“你们不是快高考了吗?怎么成天在外晃荡?”

“我们到对面打印店领卷子去的!”

“而且龙哥不用高考,他保送了!”

“龙哥”看一眼苏南,“这是…”

“你管得着吗?”

“我是…”

姐妹两人,同时出声。

苏南话没说完就闭了嘴,惊讶地看看苏静,又看看“龙哥”。

什么情况?

苏静不理他们了,一手拖箱子,一手抓苏南的手,越过这几人,过马路。

“姐…这谁啊?”

“没谁,几个小屁孩,成天来店里捣乱。”

苏南回头,那个“龙哥”也在看这边。

见她回望,立马挥了挥手。

苏南也莫名地不自觉地抬手,冲他挥了一下。

苏静目光扫过来,“干什么?”

苏南忙收回手,“没呢…我…”抓抓背,“我挠痒。”

苏静:“…”

晚上,母女三人絮絮叨叨地唠了大半宿,到三点才睡。

苏南早上六点爬起来,呵欠连天。

苏静起来煮面,“去飞机上多睡会儿。”

洗漱完毕,坐下吃面。

苏母也起了,问苏南东西收拾好没有,赶不赶得及。

苏南连连点头。

“下回回来,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呢,下回我帮您申请机票,您过去玩吧?”

“去非洲啊?”苏母连连摇头,“我可不去,人生地不熟的。”

面条只下了这么一碗,苏静去洗漱了,苏母就坐在苏南对面,看着她吃,“…三年啊,这才一年,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南一顿,“…我会争取明年就回来的。”

“其实也不愁别的,就想问问你,你跟你那个陈老师,是认真的吗?等你回来,他都多大岁数了?”

苏南闷着头,“明年三十七了。”

苏母叹口气,“他别的都好,就是年龄…”

苏静洗完脸,从浴室出来,帮妹妹说话,“大一点好,知道疼人。”

“那也大太多了…”

“随南南自己喜欢吧。我跟王承业看着条件般配,结果呢?”

苏母不说话了。

苏南吃不下了,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着苏母,认认真真说道:“妈,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苏静看她一眼。

苏南没看她,“…我跟陈老师,已经领过证了。”

苏母愣住。

“就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暂时没准备办酒席,所以没跟您说。”

苏母半晌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两家家长都没见呢,你这是做的什么事?”

苏南道歉。

苏静劝说,“算了,妈,都是大人了。南南要外派这么久,人家还愿意等,还领了证,是真心实意想跟她好。别的都是形式,等南南回来了,再慢慢补。”

“…我还能说什么?”苏母起身,“…你们这两个孩子,没一个让我省心。二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如宁宁懂事。”

吃过面,苏静送苏南去高铁站。

苏南冲房里苏母道了别,刚要出门,苏母走出来了。

到她跟前,往她手里塞了张纸,“过年的时候请人测过了,你们八字很合。“

苏南展开看一眼,天干地支生肖五行,一堆乱七八糟的,看不懂,就扫到几个“吉”,几个“利”。

苏母背过身抹泪,“路上小心,自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遇到什么事跟家里打电话。”

苏南也眼酸,都答应下。

*

一路颠簸,回到利隆圭,刚跟陈知遇和家里报了平安,就接何平通知,让她马上去办公室。

去了才知道,何平母亲生病住院,生命垂危,在这儿的外派要提前结束。

苏南有点懵。

何平情绪倒是镇定,眼睛却熬红了,“…布兰太尔的负责人已经跟我把工作交接清楚了,你现在马上去接替他。遇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不行也可以远程打电话给我…”

“何主任,”苏南刚从崇城回来,如何不理解他的心情,“…您赶紧回去吧。”

何平顿一顿,抹一把脸,“对不住,前几天话说重了…”

苏南摇头,“这边你放心,赶紧去吧。回国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陈知遇。”

何平点点头,废话也不多说了,让她联系布兰太尔的人,自己则是去找行政办结束派遣的一系列手续。

苏南没在利隆圭逗留太久,很快去了布兰太尔。

经过大半年磨炼,这回再没有人为她保驾护航,真真正正,到了她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第58章

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

——简媜

·

十一月,马拉维雨季到来的时候,来了个新同事, 男的, 刚刚本科毕业,叫张恒。

张恒就是典型的很有忽悠劲儿,一开口能把天上卫星都说下天的那种人。苏南不太喜欢与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但她这个岗位, 能说会道倒是件好事。

张恒来的时候, 跟何平走后接替利隆圭工作的前布兰太尔负责人发生了点儿矛盾, 就被临时调到布兰太尔历练,就在苏南手下。

见面,张恒先笑嘻嘻喊了一声,“苏南姐。”

苏南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可不是么, 过了年就满27岁了, 人家叫她一声姐不算吃亏。

带着张恒开始做项目。

男生耐操,分配什么任务就去做什么任务,谈判这一环他最为擅长,只是有一点,有时候忽悠劲儿上来了嘴上把不住门,凡事过犹不及,有些小心谨慎的客户,反倒容易心声疑虑。

好在有苏南善后。何平评价苏南是“真诚型选手”,她言辞不动听,但能让人感觉到踏实。

两个人配合,在布兰太尔犹如攻城拔寨。

快过年时,陈知遇又来探亲,这回苏南坚持帮他申请了往返机票。

布兰太尔是马拉维第二大城市,比及利隆圭稍稍差了一点,但也算过得去。该玩的,上回来时苏南就领着玩了个遍,实在无处可去,最后周末两个人就窝在家里下围棋。苏南围棋是陈知遇手把手教的,下得不好,落子慢,他也不催,只偶尔会说一句“笨”。

陈知遇烟戒了。夏天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想抽烟又每每顾及场合,这样捱过半个月,居然不知不觉就戒下来了。

倒也不是没有养生的考虑。上回苏南哭得惨兮兮让他好好活着的场景,每到关键时刻就飘进脑袋里。

从前不觉得自己的生死是件多大的事,但现在得替苏南考虑。

拂过年关,又晃过一个暑假,苏南在马拉维,转眼就待了两年。

九月,苏南和张恒去跟当地的通信商谈续约的事。合约订立是在十年前,几年刚好合同到期。十年间H司提供后续保养和维修服务,但毕竟是已经渐渐要被淘汰的技术,修修补补到现在已是大限。

苏南和张恒的任务,就是要说服客户同意在技术更新换代的情况之下,答应与H司续约。

给回扣、请客吃饭,这些在国内的套路,在这儿一样少不了。一套流程走下来,续约的事,就谈得八九不离十了。

从高级法餐厅出来,苏南开车载张恒回公司宿舍——车是何平留给她的,说破破烂烂的,开了七八年了,买二手也买不了几个钱,让她先开着。

苏南晚上没喝多少酒,全是张恒一边灌酒一边灌迷魂汤。

夜里车少,行在路上,窗外极是安静。

张恒开点儿窗户,手肘撑在车窗上,带热气的风扑进来。

他今天志得意满,情绪高涨,瞅着苏南笑说:“苏南姐,这单过了,下回让我自己单独试试吧。”

“想出师了?”有时候,张恒也会开玩笑似的喊她“师傅”。

张恒笑笑。

“那这单后面你来跟吧,后面开始谈合同条款,问题不大了。”她知道他还是想调回利隆圭,毕竟首都,机会更多。

“苏南姐,你为什么要外派来非洲啊?”得到保证的张恒心满意足,将衬衫领带松了松。

“钱多呗。”

“你老公不像是没钱人啊?在国内还不能解决你的就业问题吗?”

苏南有所警觉,张恒明着暗着向她打听陈知遇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是从本科过来的,知道现在高校学生很流行“人脉”这个论调——不管是谁,感觉以后兴许能为己所用的,都想将其化为自己的“人脉”。

这观点苏南是嗤之以鼻的,只要自己走到一定的位置,足够优秀,资源和机遇也是随之而来的。

太浮躁了。

“他就是一个大学教授,能饿不死自己就不错了。”

张恒笑笑,不以为然。

抵达住宿区,苏南将车开到张恒门口。张恒跳下车,关上门,冲她说了声谢谢。

苏南发动车子,眼角余光瞥见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白俄女人闪出来,缠住张恒,两个人搂抱着进了屋。

心里说不出的倦怠。

把车停在自己别墅门口,背靠着车身,抬头向上看去。

很亮的星,缀在深蓝色夜空里。

后续的合同款项,张恒开始跟人谈起来。

这单子大,丢了两人估计都别想在H司待下去了,苏南不是完全放心,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前几天跟人去当地餐厅吃了顿饭,回来就开始上吐下泻,低烧不断。

她被上回“被虐”的经历吓怕了,赶紧去医院检查。所幸不是疟疾,只是普通的食物中毒。

就这么要命的关头,张恒又来添乱子。

本来都谈得好好的,突然接到通知,客户方要终止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