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一上午跑了三趟厕所,被折腾得脚底发软,不敢耽误,赶紧往公司去问明情况。

前几日踌躇满志的张恒落汤鸡一样,耷拉着肩膀,“苏南姐…”

苏南捂着肚子在工位上坐下,语气已经控制不住了,“什么情况?”

“我…”

三泡稀拉得她说话都有气无力,“跟没跟你说过,这单丢了我们就能回国喝西北风了?”

“苏南姐,对不住。”张恒怂得没了主意,赶紧把事情前因后果倒给苏南。

问题就是出在他那张嘴上。

合同快定下来了,他人还没出客户公司,就接到一通朋友的电话。电话里一顿吹嘘,后面渐渐就没个警觉了,“黑鬼”之类侮辱黑人的话接连不断往外冒。前台偏偏是个懂一点儿中文的黑人,一怒之下冲上去和张恒理论,就这样惊动了管理层的人。

苏南听完两眼一抹黑。偏偏就是这种最坏的情况。

不敢怠慢,赶紧去见客户。

低声下气赔礼道歉,软磨硬泡地缠了人整整一周,又让利了半个点,最后客户总算有松动的迹象,提出两个要求,不容更改:第一,张恒需要在他们的公司的全员工大会上,当面为自己的不当言辞道歉;第二,他们不再信任张恒这个人,直到交付之前,都必须由苏南跟他们接洽。

只能照单全收。

苏南快气吐血了,张恒犯错,她也得跟着连坐。驻马拉维分部的总负责人王经理亲自过来问责,把两人痛批一顿,各自写检查。张恒停薪三个月,苏南停薪一个月。

到12月,张恒停薪结束,这个项目也完成验收。

苏南一纸辞呈递了上去。

王经理把苏南喊去利隆圭谈话。

敞亮的办公室,12月阳光耀眼。

王经理给苏南倒了杯茶,自己在大班椅上坐下,“还在为上回的处罚生气?”

“王总公事公办,我没有疑议。”

“那怎么要辞职?你知不知道,再在这儿待两三年,那你回国能直接去中层管理。”

苏南微讶,“不是说外派三年就行吗?”

王经理笑得暧昧,“把人留下的能力,我们还是有的。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的,好好做吧,辞职信我当没看见…”

“谢谢王总赏识,但是已经决定了。现在项目正好已经交付,是我辞职的最好时候。”

“你这第三年已经做了3个月了,不觉得亏?拿不到第三年的年终,你不是白跑过来受苦。”

苏南只是笑说:“我真的已经决定了。”

王经理瞅着她,半晌失望地摆了摆头,“你太任性了,以后会后悔的。”

任性的事,她做了不止一回两回。

就像她现在不后悔两年前出来,今后也必定不会后悔今天自己回去。

两年的工资拿下来,卡里的那串数字,让曾经困扰她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早已烟消云散。

陈知遇还有两周到三十八岁,她还有两个月到二十八岁。

年轻已经不是她的资本了。

…未来无数的可能性才是。

苏南要辞职的消息,很快在国内的何平,和曾经短暂待过他半年的徐东都知道了。

新丧刚过的何平,倒是支持她的做法;徐东则希望她再忍耐九个月,等外派完成了,申请调回来,那时候资历够了,上升很快。

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之后,就不想再回头去找退路了。

何平问苏南为什么辞职,“张恒那事儿我听说了,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司在全球这么多驻地,一年发生两起三起都很寻常。”

“何主任,和张恒的事儿没关系。我是发现自己对这一套太娴熟了,以前跟您去谈合作的时候,到递回扣这环节,我就觉得格外难受。但自己在布兰太尔做了一年半,居然已经对这种事心安理得…”

“这不是职场的常态吗?”

苏南在电话这端摇头。

前年除夕夜,在星空下,陈知遇说:“人之一生,常常需要为之拼搏的母题,是不能变成自己所讨厌的人。”

她深信不疑,陈知遇是这句话坚定的践行者。

研二时,他们曾在湖边讨论过“薪火相传,燃灯守夜”的话题。

她只想跟随他的脚步。

第59章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 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民国结婚证书题词

·

刚下飞机,扯絮似的雪花开始落,洋洋洒洒往车窗玻璃上扑, 瞬间融化, 留一点儿水渍。

进城的路, 堵得一塌糊涂。

司机是个话唠,絮絮叨叨讲着如今政策异变,油价几何,西城掘隧道, 东城起高楼, 老百姓日子过得忐忑, 但逢新历年年关,还是得乐观积极,一切向前看,生活哪儿有趟不过的沟,过不去的坎。

一小时半,出租车到大学城公寓。

苏南拿打车软件付了帐,又多给十元做小费,下车前,笑说一句“平安夜快乐”。

钥匙陈知遇留在了物业办公室,她领了钥匙进屋,放下行李,没作休息,赶往崇城大学。

能容七八十人的大教室,后门开着。

“萨义德曾经说过,观念一旦因其显而易见的效用和力量流布开来之后,就完全可能在它的旅行过程中被简化、被编码、被制度化。萨义德观念流变的理论,恰好可以说明批判学派进入大陆之后的演化…”

讲台上的人,衬衫外面一件烟灰色的针织衫,面容清俊,气度昂藏。

他身后投影上的PPT,一如既往的简约,只有几个关键词。

“1986年,王志兴就指出,简单地把批判学派统统视为源于法兰克福学派,是错误的…”

苏南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走入,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21世纪,批判学派与经验学派二元对立的状况,开始被解构…”

他抬眼,目光略微一扫,落在她脸上,语气少见地一顿。

片刻,眼里染进点儿笑,“今天平安夜。”

台下学生相视一看,低语,不明所以。

他把捏在手里的粉笔往讲台上一丢,“碰上院长,就说陈老师让你们去图书馆找资料——下课。”

教室里安静片刻,爆发出惊喜的呼声,学生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出笼子的鸟一样飞奔出教室,临走前没忘向讲台上道一句“平安夜快乐”。

很快,教室里就没人了。

陈知遇关了设备的按钮,抬眼看向倒数第三排,“最后留下的那位同学,把后门关上。”

苏南忍住笑,起身锁上了门,缓缓走去讲台。

他在看她。

穿了件白色的羊绒大衣,灰色的围巾,长发堆着,簇拥着一张脸,小小的,鼻尖泛红。

“陈老师,圣诞放假没什么作业吗?”

“有,来我办公室领。”

上楼梯的时候,他脚步已经有些急了。

碰见一位老师,心不在焉的打了声招呼。

到办公室门口,拿卡刷了一下,推开门,拽住苏南手腕,往里一拉。

手里的书,“啪”地落在脚边,他双手按着她肩膀,猛的往门板上一抵,腾出一只手,把门落锁,另一手包裹住她胸前的轮廓。

低头吻下去。

苏南猛吸一口气,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全力把身体迎向他。

唇舌纠缠,呼吸同心跳一样急促。

恨不得把对方吃下去。

雪静静落,天色昏暗。

许久,陈知遇方才退开,温热手指碰一碰她的脸“…什么时候到的?”声音有点哑。

“刚到。”

陈知遇拾起散落一地的书本、笔、U盘,往办公桌上一扔。

到停车场取车,往公寓开。

苏南打开车窗,雪花扬进来,静静凝视,目眩神迷,“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没有见过下雪了。”

“冷不冷?”

苏南摇头,看着建筑和树尖上冒顶的白色,呼出一口气,大团白汽被裹进风里。

没一会儿,车到了小区。

进了电梯,陈知遇又把她圈进怀里深吻。

“…有监控的。”

“管他。”

出电梯,拥着到了门口,他腾出手开门,进屋以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路上,苏南蹬落了靴子。

很快衣服剥落,他打开空调,抖开被子将她一裹。

没做多少准备,她就已经湿润温暖。

外面风声呼号,隔着厚厚的玻璃,朦胧嘶哑。

她声音也喊得嘶哑,重而毫无间歇的力道,粗暴地一下一下贯入。

很快,他们一起到达顶点。

全身都是汗,躺下来的时候,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陈知遇手掌在她潮湿的额头上抹了一下,一顿,“…怎么哭了?”

苏南不好意思,别过目光,“…没有。”

陈知遇闷笑一声,贴着她耳朵,声音低沉,几乎听不清:“爽的?”

苏南拉被子盖过脸,“没有!你好烦!”

停歇了一会儿,开始温柔而漫长的第二次。

外面天已经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We wish you Merry Christmas”的歌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结束,陈知遇总算心满意足,抱她去洗澡。

没心思开伙,点了家高级餐馆的外送。给她裹了块羊绒的毯子,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一碗南瓜粥,熬得甜糯而不腻,她一勺一勺喝着,洗净的脸上显出沉醉而满足的神情,“…祖国!我终于回来了!”

陈知遇瞅她,“傻。”

“你不知道,辜田知道我要提前抛下她,快气疯了。我临走前,她专门从坦桑飞过来跟我辞行,还送了我一堆东西…”

陈知遇想到上回那十八小人,“…这回又送你什么了?”

“嘿嘿…”

陈知遇:“…”

苏南放下碗勺,靸着拖鞋去翻自己的箱子。半晌,从箱子里抄出个金色的纸盒,扔给陈知遇。

纸盒上,印着浮雕的神秘花纹,正面硕大一行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文字。翻过来,背面居然有阿拉伯、英语、日语、法语、中文的五国语言简介。

酋长、秘方、金枪不倒、神秘配方、精油…

一眼瞥见的,是这么几个词。

陈知遇面无表情地将盒子往垃圾桶里一扔,“用不着。”

“万一…”

“没万一。用不着。”陈知遇朝她伸出手,板着脸,“手机给我,删了辜田,以后别跟她联系了。”

苏南笑瘫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窗前,喝了半支香槟,聊了一宿,直到天色微明,苏南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才去睡觉。

太多的话要少,相遇后的一分一秒都不舍得浪费。

醒来屋内一片敞亮,细看才发现是雪光。

苏南赤脚跳下床,凑到窗前往外一看,远近一片茫茫的雪白。崇城在南方,这样的大雪实属少见。

没忍住开了窗,探出头一阵大吼:“啊——”

领子被人往后一拎,紧接着窗户推挤着风,“啪”一下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