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半空中随即猛地一滞。

“啪嗒!”

一声脆响,木匣盖子被他用力盖上。

陈师兄的呼吸似乎有些粗重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激动还是紧张,又或是带了几分惶恐惊惧,不过过了片刻,在稳定住心神后,他的脸色重新恢复如常,但看向沈泰的眼神已然是与之前截然不同。

“沈老板好手段。”他盯着沈泰看了一会,低声地道。

沈泰微微眯起了眼,似带了几分自嘲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这里十几年,一手打造出天一楼今日局面,做这些小事,其实不算什么。”

陈师兄长吸一口气,将那木匣放入怀中,站起身来,道:“既然沈老板做到了这般地步,一切就如我们之前所约行事。”

沈泰点了点头,默然片刻后,低声道:“希望你们能言而有信。”

陈师兄眉头一挑,道:“沈老板放心,鄙会其他不敢说,唯有这守约信誉上,足以自夸天下。”

沈泰缓缓点头,看他模样,似乎对眼前这人的承诺颇为相信,只是这位陈师兄明明是玄阴门内门弟子的身份,此刻与沈泰交谈到最后,却是口口声声自称鄙会什么的,隐隐透着一丝诡异。

眼看那陈师兄转身欲走,沈泰忽然脸色一动,开口道:“陈师兄。”

那络腮胡子的汉子脚步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子,道:“怎么?”

沈泰看着他,道:“沈泰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师兄,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位前辈授意,要对付李老怪?”

陈师兄微微一笑,道:“沈老板,你问得太多了。”

沈泰抿了抿嘴,一笑置之,陈师兄一拱手,转身大步离去。凉亭里只剩下沈泰一人,这个矮胖的人影缓缓转身,举目远眺,巍峨的天阴山脉在远处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阴云之中。

好久之后,他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自言自语道:“居然敢直接暗算元丹境的大真人,这人会是谁呢…”

第六章 苦心

西芦城内热闹如常,天一楼依旧是生意火爆,店堂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笑脸交错口舌交谈间,大量的灵材与灵晶交换了主人。有的人兴高采烈心满意足,有的人垂头丧气叹息失望,人间百态,此刻在这些修士们的脸庞上都能一一看见。

只是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从小到大在这里长大,每日间在这些柜台下灵材间玩耍的少年,已经离开了天一楼,去往另一个地方。

沈泰再一次回到了商铺前堂,负手缓步而走,虽然衣着平凡普通,更没有什么卓尔不群的王霸之气,但是隐隐之中,看着这座商铺店堂,却也有几分荒野之上的狮子淡淡巡视自己领地的模样。

所过之处,那些正在忙碌着的伙计无论男女,都是恭恭敬敬地向他点头问好,沈泰也并无倨傲之色,脸上带了笑意,微微点头。便是有不少散修,因为常来这天一楼,也认得了这位胖子老板,纷纷笑着跟沈泰打了招呼,沈泰也是一一笑着回应,和和气气,令人如沐春风。

如此转了一圈,沈泰才回头,又走到西侧那一溜长长收购灵材的柜台边,与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低声聊了一会,面色看去也是颇为轻松,随后又叮嘱了那老头几句,在那白发老头点头答应之后,他才笑着转身出了后门,向后堂走去。

热闹的喧嚣声留在身后,渐渐低沉不可闻,沈泰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起来,面色变得有些淡然。当他走过小花园中那一处凉亭边上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凉亭间微微流连片刻,默然思索着什么,随后又迈动脚步,向着庭院更深处走了去。

春光里,花影拂动,轻轻遮住了他矮胖的身影。

长长的马蹄街上,过往的修士们脚步匆匆,在这个本该是春光明媚的季节里,每个人看去似乎都对自己的将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与希望。长街之上,大大小小的商铺依然大开着店门,在无数伙计笑脸相迎中赚取着那些散修辛苦得来的大把大把灵晶,而其中人气最旺的两家,自然就是隐隐对峙于马蹄街两侧,分庭抗礼的天一楼与神仙会在西芦城中的分店。

与近十年内才崛起的天一楼不同,驰骋鸿蒙大陆漫长岁月的神仙会从外观上看去,更多了几分底蕴,在马蹄街上的这家西芦城内分店,外观上并没有如对面那家天一楼般富丽堂皇,但是厚重之中自有股肃穆之意,令人看到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回想起这家巨大商会那辉煌而悠久的历史。相比之下,对面的天一楼倒真有点暴发户的味道。

此时此刻,一张看似普通的素白小笺被封于一纸空白信封里,从神仙会分店的后门传了进来,接手之人只略微看了一眼那信封上角落里的某个菊花形标记,登时面色一沉,立刻大步走上楼梯,通过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直达这里最高的第三层屋宇,敲响了这里唯一的一扇门扉。

信封交过,房门重新合上,脚步匆匆,人影晃动,不消一会功夫,这一封不起眼的书信迅速地递到了一个站在临街靠窗位置,正默默向外眺望的人手上。

这是一个浓烈却安静的女子。

秀发堆鬓,凤钗叼珠,薄唇瑶鼻,明眸闪动,她的背影看去娴静而清雅,但一旦看到她的容颜,却发现这女子在平静之中,竟有股锐利如刀般的英气。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八岁还显稚嫩的少女,却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成熟美丽的时候,眼波盈盈,身材窈窕,一袭碧纱罗裙扶窗而立,露出胸口几许白皙,隐约可见属于女子的丰腴深沟。

在这座常年阴沉的城池里,她却美得似一朵灿烂盛放的牡丹,浓烈而刺眼,令人不敢直视。

素手白皙,翻开了那一纸小笺,明眸扫过那上头简单的字眼,女子深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抬起了头,望向自己对面的那座热闹的店堂。

然后,她慢慢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一刻,她的美丽犹如化作一柄冷冷的刀锋,在这片热闹喧嚣的街头,安静地闪过无人知晓的锋芒。

与此同时,亲手缔造了天一楼如今兴盛局面的那个矮胖男子,此刻并却不在商铺之内,而是悄然到了离马蹄街数条街道之外某处不起眼的街头小巷,双手插袖面色淡然,看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凡人,安静地向着小巷深处走去。

前方尽头,是一座僻静庭院,木门虚掩,隐隐有几分血腥气息。

西芦城中的热闹喧嚣,在这个僻静的小巷里头似乎都已经悄然远去,远得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般。而从那个热闹繁华所在过来的沈泰,此刻站在这一处屠夫的家门口,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仔细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然后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木门一开,血气的味道似乎又浓烈了一些,站在门口入眼处,天井小院里的青石地板上,虽然被人用清水冲刷过,但在一些石缝角落间,仍是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带着深暗而刺眼的红。

小院并不大,前方与右侧各有一间堂屋,而曾经在这院子里杀猪的屠夫,此刻并没有看见人影,也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沈泰在门口略一停顿,也没有开口叫人或是迟疑什么的,便迈步向右侧的那间屋子走去。屋子门扇窗扉皆开,阳光从屋外照入,显得十分亮堂。

屋子正中有一张圆桌,一把躺椅,旁边还有二三圆凳,看去都有些老旧的样子,但还算结实耐用,朴素之中,带着一丝凡人生活的气息。

沈泰走过去,径直在那把躺椅上坐下,然后把自己肥胖的身子往后一靠,躺椅发出几声“吱呀吱呀”的呻吟声,前后摆动着,带着这个胖子摇晃起来。沈泰闭上了眼睛,露出一丝轻松惬意的神色来。

这时候脚步声忽然从屋外响起,随即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赫然就是前不久曾在这里与少年沈石说话杀猪的那一位屠夫。当他看到这屋中躺椅上突然莫名多了一个胖子的时候,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惊讶的神色,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在沈泰边上扯过一张圆凳,坐了下来。

“啪”,一声轻响,却是沈泰随手丢过来一个小布袋,落在了桌面之上,而胖子的眼睛似乎仍未有睁开的意思,仍是那样舒适懒散地闭眼躺着,只有口中淡淡地道:“我儿子呢?”

那屠夫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过袋子,随手打开,一阵清脆如美玉互击般的悦耳声音伴随着一片瑰丽奇光,从布袋中喷薄而出,美丽幽光之下,是数十枚在修真界中最重要的灵晶,一个个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如同最珍贵的宝石一般,散发着动人心魄的色彩。

屠夫伸出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抓了一把灵晶握在手中,带了几分凶悍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过了片刻,他将灵晶放回布袋之中,看了那个躺椅上的胖子一眼,道:“刚才杀了两只猪,有些累了,我让他去后头洗个身子休息一下,待会就过来。”

“嗯。”沈泰闭着眼睛,身子在躺椅上轻轻上下起伏摇晃着。

屠夫“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仍是有几分低沉嘶哑,如在瓮中发音鼓荡一般,听起来颇有几分怪异。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屠夫的目光向着庭院天井那里扫了一眼,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忽然开口说道:

“好好的一个孩子,你作甚要我这些年来暗里接近他,教他这些见血杀生的龌蹉事?”

沈泰身下的躺椅忽地安静了下来。

屠夫看了他一眼,面色不变,只是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玄阴门下那几个附庸世家,如今的财力物力都远不如你,但是人家家里但凡有个资质差不多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当做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般的护着。你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为何不好好养着,反而非要他自小就沾染这些事,还强逼着他学这学那,看货识材,哪怕十二岁前不能修炼道法,也要强逼他画什么阴阳五行符纹,那些明明都是不入流的小道而已。”

沈泰慢慢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看了屠夫一眼,屠夫回视于他,眼神并未有丝毫闪躲。片刻之后,沈泰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走到门口向外头眺望而去,小小的庭院里,四道墙围拢了天井处一个小小的天空,他就像是井底一只小小的青蛙,仰望着无垠的天际,视线所及的地方,就只有那一片小小的云彩青天。

矮胖的男子忽然笑了笑,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屠夫,道:“因为我太弱了。”

屠夫皱了皱眉。

“我太弱了,弱到哪怕有了现如今的局面,仍然还是朝不保夕,生怕一朝醒来手中一切,就会轻而易举地被人拿走。”沈泰面色平淡,从容地似乎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一般,安静而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屠夫说道,

“我手底有几分家业,上不了什么台面,但我还是想传给小石头,所以很担心这点东西被人看上拿走,所以担心的常常睡不着觉。所以我就想着,小石头以后一定不能像我这样弱啊。见过血,杀过生,虽说不是杀人,但总会胆气粗壮些,心性刚强些;他懂得的东西多一点,认得的灵材多一些,虽说看着不起眼,没大用,但是日后修行,或多或少总有几分用处罢。”

屠夫忽地“嘿嘿”冷笑一声,道:“那些个名门大派出来的,又或是世家大族没见过杀伐血气的天才子弟,相同境界里,我一人能杀他们两三个。”

沈泰笑了笑,不以为意,只淡淡地道:“我道行太差,于修道一途上根本教不了他什么,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那屠夫默然片刻,却是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些年来你明里暗里对你儿子做的那些事,对一个小孩实在有些过头了,连我都有几分看不下去,有时都担心这孩子到底能不能撑过来。”

沈泰走到桌边,伸手拈起一枚透明闪光的灵晶,面色神情中似掠过一丝黯然,又似更带了几分欣慰慈爱,低低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

“还好罢,他总归是平安走到了今天。过往日子吃过的那些苦处,只盼着日后终有一天,会对他自己稍有几分回报就好了。”

第七章 条件

“看不出来,沈老板你原来还是个好爹的材料啊。”

一个悦耳却带了几分冷淡的声音,就在这时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沈泰与屠夫二人都是脸色一变,但片刻之后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的时候,屠夫脸上的神情为之一松,而沈泰眼中则是掠过一丝略带复杂的神色。

他看着眼前这个成熟美丽,平静中却有英气的女子,苦笑了一声,拱了拱手,道:“见过顾掌柜,这些年来一些得罪的地方,还请恕罪。”

顾灵云,顾大掌柜,驰名天下名动鸿蒙的神仙会在西芦城中的分店掌舵人,便是眼前这位娇艳美妇了。只是此刻她看着沈泰的目光,显然并没有多少温和之意,仿佛就像是她娇媚容颜之下始终隐隐蓬勃的浓烈英气一样,目光平静却明亮锐利,看着沈泰,凝视片刻,然后淡淡地道:

“神仙会分店遍布鸿蒙主界,计数当有三千三百一十七家,生意兴隆众所公认,唯有在这西南阴州西芦城内,被人膈应的焦头烂额,十年间掌柜换了三人,轮到灵云到此,也被阁下生生压制了五年不得翻身,在神仙会中已成笑柄,几无晋升之机。你说,你这般得罪于我,我会不会恕罪于你?”

沈泰脸色一僵,面露惊诧之色,而站在他身边原本神情松弛的屠夫,此刻陡然听闻顾灵云初来乍到,便是说了一番如此尖锐如刀的话语,也是一时愕然。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间沉寂下来,半点声息也无,似乎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如此美丽的女子竟犹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刃一般,冰冷而炽烈,丝毫不讲情面。

沈泰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底深处亦有股细不可察的忧虑掠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看前头那位顾灵云冷淡的表情,却是欲言又止。

就在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是僵冷的时候,忽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迅速跑来,还未进房,便听到沈石的声音在屋外道:“大叔,我爹过来了吗…啊,爹,你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身影已经从门外跑了进来,正是沈泰的独子沈石。看到儿子好端端的站在眼前,沈泰也是神色一松,面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摸了摸跑到自己身边儿子的脑袋,微笑着点了点头。

深深看了一眼沈石,沈泰暗自咬了咬牙,忽地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站在门口的美丽女子,一躬到地,道:“顾掌柜,以前你我各为其主,在生意上有所冲突争执,但有得罪之处,都是沈泰不明事理的错。如今我…我父子二人已是丧家之犬,还望顾掌柜大人有大量,放我们父子一条生路。”

话说到后头,沈泰垂低头颅,声音神情都已放低身段,便说是恳求也不为过。如此举动让沈石一时震动,张了张嘴,转头看了一眼顾灵云,脸上隐隐有了一丝愤怒之色,然而很快他就察觉身后父亲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沈石转头看了一眼沈泰,却见他仍是弯腰低头,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容色,沈石怔怔不能言语,片刻之后,他默默低头,站到了自己父亲身旁,垂首不语,只有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臂,悄然紧握成拳。

此情此景,饶是心肠向来刚硬,从刚才开始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屠夫也不由得有些皱眉,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顾灵云,皱眉轻声道:“掌柜的,他们…”

顾灵云冷冷向他看了一眼,屠夫后半截话语登时便缩了回去,苦笑一声,摇头转向别处。

脚步轻响,却是顾灵云缓缓走进了屋子,来到沈家父子身前,深深看了一眼面前那个露出几分谦恭之意、兀自垂身不肯起来的男子,忽地冷哼了一声,伸手将沈泰身子扶起,然后走到那张桌边旁若无人地坐了下去,淡淡道:“好了,你也莫做如此模样,咱俩在这西芦城中斗了五年,负荆请罪又或是忍辱负重这些戏码,骗不了人的,别演了。”

屠夫在旁边一怔,转头看来,沈泰却是凝视着娇媚女子片刻,忽地哈哈一笑,走到顾灵云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抱拳道:“顾掌柜果然目光如炬,佩服佩服。你我虽然为敌多年,但其实相知最深,刚才是在下…”

顾灵云秀眉一挑,道:“我一介未出阁的女子,沈老板你说和我相知最深什么的,这是在占我的便宜么?”

沈泰脸上笑容登时一僵,尴尬之色掠过,饶是以他如此圆滑的性子,但面对顾灵云这般尖刻的言语,此刻也真不知道如何圆场了,看来过往五年里,自己还真是将这位神仙会在西芦城中的美女掌柜得罪惨了。

还好顾灵云说完这番话后,并未有继续发难的意思,只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落到站在沈泰身边的沈石身上停留了片刻,道:“这位就是贵公子了罢?”

沈泰连忙点头,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气,道:“是,小儿沈石,今年十二岁。”随后对沈石道,“这位乃是神仙会的顾灵云顾大掌柜,快叫…云姨?”

这话说到最后,沈泰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瞄了一眼顾灵云,过往五年他虽然与顾灵云并非没有交往,但多数都是在生意场上明刀暗箭的争斗,似今日这般坐下好好聊天还真是第一次。看刚才顾灵云那般不好说话,他还真是害怕这一声云姨会不会又莫名触怒了她。

不过在沈家父子的目光注视中以及沈石有些迟疑地叫出了“云姨”二字后,顾灵云这一次居然没有发火生气,反而是脸色平和地点了点头。

沈泰等了一会,却发现这位美妇并没有继续开口说话的意思,眉头微皱,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屠夫,那屠夫干笑一声,却是倚在门口抬头看天去了。

沈泰瞪了他一眼,无奈之下还是厚着脸皮,赔了笑脸,对顾灵云道:“顾掌柜,我与贵会之前所约之事,想来你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是不是已经到了你们实践承诺的时候了?”

顾灵云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弹动几下,面色淡然,道:“神仙会自来最重商誉信诺,我们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沈泰大喜,站起身子拱手道:“多谢,如此能否请顾掌柜尽快安排我们父子离开西芦城,毕竟此处乃是玄阴门势力范围,夜长梦多,我们…”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却被顾灵云挥手打断,随即只见她面色清冷,用手一指沈石,淡淡地道:“你儿子可以走,但是…”她看了一眼沈泰,嘴角微微勾起,沈泰与沈石心中同时一沉,只听她接下去道:“你留下。”

“噗!”一声低沉闷响,却是沈石心情陡然激荡之下,咬牙情不自禁地愤怒踏前一步,但随后便被沈泰一把拉住,饶是如此,沈泰此刻的脸色也是极为难看,重新缓缓坐了下来,半晌之后,才低声道:“为何如此,请顾掌柜教我。”

顾灵云脸色不变,平静地道:“你的事还未做完。”

沈泰面上掠过一丝怒色,沉声道:“顾掌柜说笑了,我分明已将‘阴潮珠’掉包出来,换上了你们给的假货,只要李老怪用此假灵珠修炼,下场如何不问可知。我一介炼气境小人物,如此暗算一位神通广大的元丹境大真人,顾掌柜你居然还说我事未做完,没这个道理罢?”

顾灵云淡淡一笑,道:“沈老板你不也是走投无路,这才狗急跳墙的么?”

沈泰面色陡然一沉,盯着顾灵云,缓缓道:“顾掌柜你果然消息灵通,看来在玄阴门中有不少耳目吧?”

顾灵云像是没听见沈泰的这番话一般,自顾自又接下去说道,“我们之前所约定的,乃是有某位前辈看那李老怪不顺眼,想要惩治此人一番,一旦成功,我们自然保你父子平安,同时安排你们妥善退路逃离玄阴门追杀,再给你儿子一个去名门大派修炼仙道的机会,可是如此?”

沈泰缓缓点头,道:“不错。”

顾灵云看了他一眼,道:“但如今事仍未成,李老怪还未拿到那颗珠子,就算拿到了也还未开始修炼,只要他不出事,这事就不算完。”

沈泰默然良久,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要怎样?”

顾灵云毫不犹豫地道:“你儿子先走,离开阴州,你就与我呆在此处,若此事果然成功,我安排人让你隐名埋姓离开,若不成,万一玄阴门追查到我这里,你便是那替罪羔羊,神仙会自然不会回护于你。”

沈泰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道:“你们要把我交出去?”

“玄阴门在这阴州境内势力不小,并非寻常小门小派,而一个元丹境大真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沈泰冷笑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顾灵云只当没听懂了,说是元丹境不好惹,说是玄阴门势力不凡,但之前神仙会挖它墙角暗中阴毒行事,又哪里有半分顾忌了?

沉默片刻后,沈泰冷冷道:“你们把我交出去的话,就不怕我把你们拉扯进来?”

顾灵云微微一笑,道:“你儿子不是还在我们手上么。”

沈泰沈石都是霍然抬头,包括那屠夫都是一脸难以言表的神情,呆呆看着这个妩媚娇艳的女子,而顾灵云恍若不觉,神色自若,道:“所以呢,沈老板你就多多求神佛保佑,让那李老怪倒霉些,老老实实地用了那假灵珠罢。”

沈泰脸上神情变幻,痛苦挣扎之色不停闪过,而沈石的脸色也苍白之极,站在父亲身旁,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身旁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连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半晌过后,沈泰忽地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明白了,一切就按顾掌柜说的做,我留下等那个消息吧。”

顾灵云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但站在沈泰身边的沈石却是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爹…”

声音很轻,但话里却仿佛蕴藏了无数情绪,悲愤担忧焦虑,千言万语似也无法说清,到最后只化作了这一句,这一字。

沈泰看着儿子强笑了一下,掉头对顾灵云道:“顾掌柜,在石头临走之前我有些话想跟他单独说说,不知可否?”

顾灵云颔首站起,碧纱罗裙衣襟轻摆,整个人便如一朵娇艳无比在春光中最明媚的花儿,艳光四射,悠然自得地走出了这间屋子。在她身后,屠夫一阵默然无语,随后轻轻叹息一声,也是跟着走了出去。

很快的,这屋中便只剩下了沈家父子二人。

第八章 叮嘱

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下来,父子二人相对无语,沈泰看起来还好一些,而仍是少年的沈石虽然心性较普通同龄人都要成熟冷静些,只是面对如今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的时刻,年方十二的他仍是有些难以自禁的激动。

看着儿子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隐约闪过泪光满是担忧的眼睛,沈泰只觉得心中直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嘴巴张了又闭,到了最后,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这个自己唯一的血脉骨肉拉到身旁,紧紧地抱了一下。

一想到今日过后,也许便是天人永隔,从小到大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岁月记忆在这瞬间从他脑海中一一浮起,沈石咬紧了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心情激荡之下,整个身子都开始轻轻颤抖。沈泰感觉到了怀中儿子的激动,默默地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然后用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

“小石头,你是男孩子,永远不能哭。”

沈石咬紧了牙,盯着父亲,眼睛眨也不眨,看去脸色有些苍白。

沈泰默然片刻,似乎也是收拾了一下心情,随即脸色严肃了下来,看着儿子沉声道:“石头,事情缘由一向以来我都没有对你隐瞒,今日局面为何如此,你应该都是知晓的。既然木已成舟,再无回头机会,眼看我们两人就要分开,日后能否再见也…难说,我这里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沈石微微低头,站在父亲的身旁,轻声道:“是。”

沈泰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事情败露不成,自然一切休提,但若是此事成功,神仙会实践信诺的话,则为父会被安排改名换姓,去某一偏僻小州为神仙会卖命做事;而作为咱们如此拼命的最重要回报,便是神仙会中会安排你得到一个拜入天下四大修真名门之一凌霄宗的名额。”

沈石悄悄握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沈泰道:“凌霄宗威名赫赫,名动鸿蒙,乃是最负盛名的‘四正’之一,无需我再对你细说。为父天资低劣,于修炼一途上也没什么经验可以点拨于你,事到如今,能对你说的,也只有我这活了半辈子以来,自己心中所悟的一点做人道理。”

沈石抬起头,看着父亲,只见沈泰面色肃然,带了几分郑重,道:“第一,不管你有何成就,又或是得了什么机缘,切勿自傲自大,只需谨记一点,这世上英才俊杰无数,而修仙一道上汇集的更是天下菁英,总会有人比你更聪明,更强大。”

沈石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低声道:“是,孩儿记下了。”

沈泰目光微抬,向着前头仍是敞开的那扇门扉看了一眼,顾灵云和屠夫此刻都已经离开这里,天井处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想必是去了后堂,留下一点空间给这对即将分别的父子。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沈泰淡淡地道:“刚才的顾灵云你见过了,你看她如何?”

沈石咬了咬牙,恨声道:“是个心肠狠毒的刁妇。”

沈泰笑了笑,忽然道:“你太小看她了。”

沈石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地看向父亲,沈泰默然片刻,道:“五年前,在这西芦城中,神仙会分店已经被我压得败象毕露,生意一落千丈。但是她来到这里后,不声不响中却是力挽狂澜,虽然胜不了我治下的天一楼,但仍是勉力将局面稳住。而今局势对我们父子而言是急转直下,而她却已然是一举多得,必定是最大赢家了。”

沈石迟疑了片刻,道:“怎么说?”

沈泰冷笑一声,道:“其一,天一楼是我一手打造崛起,手下那帮人究竟是什么材料,我心中也是有数,我走之后,天一楼必败于神仙会手中;其二,当日我与她密谈此事,为了免遭玄阴门追杀,被迫答应事成之后,要为神仙会卖命效力,这便是她为神仙会在西芦城中击败大敌之后,又挖来一员大将反为助力;其三,此番我们暗算的李老怪乃是一位元丹境大修士大真人,道法通天,而胆敢与这种人物为敌的,并能驱使神仙会一地分店为其布置效力的,也绝不会是普通人物,必定是大有来头的绝世高人。一旦事成,顾灵云便等若交好于那等大人物,对她日后前程助益极大。”

沈石抿紧了嘴唇,显然还没有想到这看似简单的事后居然还有这么多余味,同时耳边只听沈泰又接着道:“但最要紧的是,暗中算计一位元丹境大真人如此凶险的一件大事,一路过来,顾灵云却从头到尾都几乎毫无风险可言。事成一切都好,事败也没有多少手尾,正如她所言,最多就是将我交给玄阴门千刀万剐,抽魂炼魄而已,而因为你在他们手上,我也不可能再供出神仙会牵涉此事。”

说到此处,他声音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身旁的沈石脸色大变,沈泰则是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如此算计,我也是直到刚才不久,才算是想了个通透。”

沈石的脸色愈发苍白,但沈泰看上去倒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些,道:“石头,我跟你说的这些话,点明这其中的波谲云诡,就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的聪明人实在太多,种种心机手段,容不得你自大自得。日后若是真能拜入凌霄宗下,你切切要记得这一点。”

沈石缓缓点头,道:“是,孩儿记下了。”

沈泰颔首,沉吟片刻后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你需谨记,修真一道上天才众多,奇人异士天赋异禀的人总是有的,但你不是。可是若有人此刻见你年方十二,却能熟练书画阴阳五行十种繁复符纹而丝毫不错,必定惊叹你是天才,赞叹你天赋异禀,你可明白其中道理?”

沈石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沈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便是滴水之力,持之以恒便可穿石。自你五岁起我逼你练字描画,至今七年从不间断,日积月累,方有些许成就。虽说符箓乃是不入流的小道,为父道行低微,也确实除此之外,教不了你什么,但其中的道理,我觉得都是一样的。”

沈石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沈泰看着面前的儿子,忽然笑了笑,道:“儿子,我这个当爹的实在是没什么本事,别人家给孩子的都是万贯家财,轮到我了,就只有轻飘飘几句话而已。你可别怪爹啊。”

沈石重重地摇了摇头。

沈泰哈哈一笑,似无意一般随手揉了揉眼角,抚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稍后便会离开此地,想来应该会是那屠夫带着你走。虽说我们父子俩与他有点交情,但生死事大,不可轻信于人。修道中人,特别是散修,对灵晶向来看得极重,为防万一…”沈泰沉吟片刻,伸手到怀中摸索片刻,却是拿出了三颗亮晶晶的灵晶石,递给沈石,轻声道,“你身上不能有太多灵晶,以免惹祸上身。”

沈石默默将灵晶收起,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心头没来由的一颤,听着这话声语气,怎么着都像是沈泰正在交代后事的模样,只是此情此景,他除了默默点头答应之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事情一一交待完毕,沈泰神色间也是为之一松,似乎总算是放下了心中大石,虽然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虑之色挥之不去,毕竟父子相依为命多年,难以割舍,而一想到哪怕是最好结果下的日后这些年,沈石终究也只能是靠自己一个人了,哪怕他仍然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不过他终究还是硬了心肠,站起身子,沈石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分别在即,今日过后,谁又知道还能否再见有日,沈泰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却是取出一物塞到沈石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