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一迟疑,“咚!”台上已然一锤定音。

“八千八百万成交,恭喜16号竞价成功!”

轰动的掌声差点儿没把天花板掀翻。

直到拍卖结束,出会场时分,一向脾气温和的蒋南霆脸都是冷的。

“去问问他老板是谁。”他眼看那位16号先生正欲独自驱车离去,吩咐道。

助理忙不迭双手捧着名片奔去了。

结果不过两分钟,就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无可奉告。”——对方只丢给了他四个字,甚至连墨镜都懒得摘下,便硬邦邦地关上了车门。

“我记下他车牌了,这就去查。”助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为自己的工作不利分外羞愧。

蒋南霆注视着那疾驰而去的深灰色轿车尾,良久。

“不用了。”他眯一眯眼,眸光无端变得锋利,“还能是谁。”

虽然毫无线索,但仅凭着冲入内心的那股直觉,也该猜出来了,蒋南霆释然间哂笑。

没想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样抢不过那个人。

-

“陆先生,前面就是了。”

车速趋缓,耳边传来了司机的声音。

外面的景色熟悉又陌生,陆冕身靠椅背,单手搭在窗框上,他记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灰色砖石砌成的围墙。

还有这盛夏独有的蝉鸣。

别墅的门前,依然有人看守,只不过不会再像上次来时冷冰冰地将人拒之于外。

见是他来,还颇为恭敬地一鞠躬,欠着身将他们请进去。

“虽然是从法院拍来的房子,但这房子没有租约,也没什么其他纠纷,随时可以腾空。”一边走,姜助理一边说明着情况,“而且定期有人打理,里面维持得还不错,看起来夏总挺爱惜它的……”

在那絮絮的声音之下,陆冕踏上通往后院的鹅卵石小道。

如小姜所说,这里确实维持得不错。

一切都保持着从前的样子,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要不是泳池里的水尽数干涸,池底零星冒出斑驳的青苔,与几根水草,会让陆冕误以为这里还有人住。

几年了?他想。

潺潺的流水声自脑海内响起,当他察觉到有那个声音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流已覆盖了面前的池底。

陆冕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那片湛蓝色的水面摇曳着,往上升高,充盈了整个泳池,在日头的照射下,一片波光粼粼。

他再抬头时,便看到了站在对岸的女孩。

“你怎么才来啊?”夏晰说话的语调带着埋怨,她的脸比印象中丰腴一些,头发也长了不少,一如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

陆冕被她问得不明所以,呆滞之下,只有无条件认错:“抱歉。”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迟到?”女孩子气呼呼地鼓起了脸,脚步轻快地绕过水池,跑到他的面前来,愠恼着质问。

“我……”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听到了一串清脆的笑音:“这次算了,原谅你。”

她双眼弯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如同绽放的春花,纤细的手臂高高举起,眼看人就要跳上来。

陆冕伸手一接,抱了个空。

他睁开眼睛,看看怀中那团虚无的空气。

又转头看看脚边的游泳池。

它依旧干涸,苔藓斑驳,几根伶仃的水草被风吹着,微微摆动。

-

“又出现幻觉了么?”秦冶问。

他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你药量减半有一段时间了,这属于戒断反应。”

陆冕轻声说了句“好”。

他独自坐在车内,手指握着身侧柔软的皮革扶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说实话,他并不抵触那些幻象,有时能够拥有短暂的妄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近睡得还好吗?”

“心情怎么样?”

医生事无巨细地例行询问,陆冕耐心地听着,一一回答“可以”、“还不错”……

对方便思忖着又说:“总之如果你的情绪和睡眠都没问题的话,那就不用担心,暂时先观察一阵,如果还有情况再告诉我。”

“明白了,谢谢秦医生。”电话诊断到此便是尾声,陆冕正要挂电话,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敲,姜助理来催促他下车了。

他们正停在曹彦导演的家门前,已到了约定好拜访的时间,这一天,他是应邀来与导演聊有关新电影的合作意向的。

这位曹导擅长文艺片,在亚洲影坛地位不低,影响了几代电影人的审美。

陆冕已与他合作过几次,曹导拍电影的节奏偏慢,与如今的陆冕很契合,两个人一来二去,差不多就形成了长期固定的合作关系。

“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坐在曹宅的客厅,导演笑着问他,“有没有再去看极光?”

“刚拍完一部戏。”陆冕如实道。

“刚拍完戏?”曹导摸了摸下巴,目中带些狡黠,“这么快就又来接我的戏,是缺钱了?”

他吐槽道:“你也只会在缺钱的时候,戏才拍得这么勤快。”

被如此挪揄,陆冕不禁笑了:“有这么明显?”

说起来,他近年来事业心并不太强,戏拍拍停停,有好剧本会考虑考虑,没挑到中意的剧本,干脆一直无限期休整。

积蓄留存不多是真的,最近有大项支出急于填补也是真的,曹导的话说来好像没什么毛病。

“你啊,本来就应该趁年轻稍微多出点作品嘛。”

一想到陆冕的大把时间都花在了蹲守极光、追望鲸鱼这种事上,曹彦心头顿感可惜,不过既然对方自得其乐,他也不好说什么,起码陆冕现在还肯演他的电影,他应该知足才是……他捏着下巴,思考着。

“咣当!”一声脆响将曹导唤出思绪,是前来添水的佣人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那人“哎哟”一声,补救不及,杯子里的苏打水泼洒出来,满茶几都是水渍,陆冕的衬衣也未能幸免于难。

曹导“唰”一下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年纪不大,脸吓得惨白,陆冕则垂眸看看自己湿透的衣袖,只说了声“没事”。

曹导的反应算得上镇定:“快带陆先生去整理一下。”

陆冕被带到了楼上客房,那小姑娘“对不起”说了一路,跟到门口还想一块进去,被他淡声打发:“去忙你的吧。”

门轻轻掩上,陆冕边解衣扣边往洗手间走,眼角的余光瞥到卧室的床尾一角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也没当回事,径自进了洗手间。

三秒过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大步折返。

客房的床铺稍显凌乱,一具蜷缩的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显然睡得正熟。

陆冕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张脸,初时略感困惑,忽而放慢了脚步,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只看了一会儿,他就失了笑,自己近来的戒断反应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以至于在这种地方都能产生看到夏晰的幻觉。

想着,他走近,在床前蹲下了身。

整个过程轻手轻脚的,没发出一丝声音,不知道担心惊醒的是对方,还是自己。

因为这次的幻觉竟是如此的真实。

他能听见她的呼吸,甚至于再近一些,就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就仿佛她是真的活生生在眼前一样。

☆、番外-空隙

他伸出了手指。

睡着的夏晰很美, 缎子般光亮的秀发铺了满枕, 睫毛在眼睑下投落层叠的阴影, 面庞洁净,一如隆冬的清晨, 无人踏足的雪地。

陆冕指尖靠近了, 并没有触碰, 隔着团空气, 在她的脸颊上来来回回游荡, 不忍将这个梦打碎。

热的鼻息就在手下缠绕,随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 那样的鲜活,温暖。

总让人不由心存一丝侥幸,也许这并不全是幻觉。

他的梦还在做, 她的梦先醒了。

像是有微风拂动,夏晰眼皮颤了颤, 在他的注视下,缓慢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陆冕的呼吸心跳都一并停止,她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触及到他痴痴的目光,只在眸间凝起一层朦胧不清的水雾。

茫茫然似初生。

陆冕情不自禁将额头抵了过去, 依旧没有直接触碰,在细微的距离之外,他压抑住心头的贪念,停止了靠近。

只是闭上眼, 恋恋不舍地感受着她的体温,片刻,薄唇翕动,低低道了句:“我很想你。”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额前细微的毛发,思念没有停止的一刻,他知道这梦不该再持续了。

愈久愈容易沉溺,意志力会变得薄弱,再这样下去,他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点儿什么。

-

陆冕走出房间,下了楼。

夏季的白天漫长且燥热,日光从落地窗外穿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踩踏而过,颀长的影子与它们融为一体。

曹彦等候多时,终于见他整理完毕下来,笑着起身来接:“还好吗?底下人笨手笨脚的。”

茶几上的狼藉已收拾干净,在旁伺候茶水的也换了人,动作麻利地将冰块一颗一颗夹入杯中,再倒上苏打水。

“曹导见外了。”陆冕也笑笑,走过去坐下。

他们之间的交情不需过多客套,话题一带而过,寥寥几句后,重新回到了电影上。

“这次我想拍一个稍微不太一样的故事,想先听听你的建议。”曹彦道。

他手中烤着一只肥圆的雪茄,幽蓝色的火舌舔过深褐的外壳,香柏片与烟草混合燃烧,散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气味,略发迷幻。

话开个头,一聊起来就容易忽视时间流转与外界变幻,到烟灰缸里躺满雪茄残烬,似乎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黑泽明的作品里也传达过这个思想,我想借此向他致敬……”曹彦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二楼传来了脚步响动,他只当是佣人,并未在意。

陆冕也听得专注,忽闻耳边的声音停顿,才抬头看了看导演,循着他的视线回了头。

楼梯上,一个穿着沙滩长裙的年轻女孩挨着扶手站立,亚麻色的大波浪卷发慵懒地垂在胸前背后,她看着客厅的两人,表情略发迷糊,抬起手臂揉了揉眼:“咦,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话带点海外长大的华裔特有的英腔,听闻曹彦有个女儿早早送出了国,无疑就是眼前这位。

曹彦也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才答:“上午刚到家。”

顿了顿,他语调放柔了些,“舒舒,过来见见客人。”

“噢好的,爸爸。”曹舒打了个哈欠,依旧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往下走两步,陆冕正要收回视线,就看到她背后还跟了个身影,一同走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那刻定住。

“我昨晚带了朋友回来过夜。”曹舒挽住人上前,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

她口中的朋友,就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面对长辈,露出友善并恭敬的微笑。

那熟悉的面容令陆冕一度产生了混乱,无法辨认究竟眼前依旧是错觉,抑或,先前在楼上的幻境成了真。

“这位不是……”曹导同样困惑地将来人打量,他当然是认识这位当红小花旦的。

夏晰在荧幕上向来妆容明艳,这会儿素着张脸,多少有了种不同的感觉,那并非黯淡,而是削弱了距离感,变得更亲和,平易近人了。

因私下不曾有过交集,曹彦只感觉这张脸眼熟,并不能肯定。

“前段时间在慈善趴上认识的,”曹舒欣欣然介绍,“我们聊得特别投机。”

她偏头看一眼回国后新交的朋友,笑得开心极了,“昨晚又一起在光华看了Thetis的秀,玩到好晚,就顺手拐回来了。”

“失礼了。”夏晰颔首。

眼睑抬起的间隙,她神色微动,朝着陆冕的方向扫来一眼,很快挪开。

她是真的。这个念头陡然跳进陆冕的脑海。

他翻转了掌心,下意识抬起来,看上面的纹路。

仿佛她的体温,气息,还隐匿于其中,尚有残留。陆冕眸光凝结,很恍惚地回想着。

暗潮涌动间,她们在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

-

其实夏晰也同样心有异样,相互介绍过后,她便坐在一旁保持了缄默,思绪不觉就飘出很远。

昨晚一起看过秀以后,她跟曹舒转场去了酒吧,也许是有酒精的作用,她们聊得忘乎所以,没注意就喝上了头。

经历过宿醉,又睡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她现在脑袋混沌,有阵阵钝痛,很多记忆都串不起来。

看到陆冕,也让她意外中带了几分迷惑。

夏晰依稀有印象,先前好像是梦到了这个人的。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耳边一直有人在说着绵绵的情话。她初时以为自己醒着,但任凭那只手抚摸她的脸,她都没有丝毫的知觉。

唯独有感觉的是整个脸颊都在发烫,她猛然坐起时,满头是汗,面前的男人已然消失了。

“想你,很想你。”只余那些话在脑海里打着转,怎么都挥之不去。

再一下楼,她就见到了他。

夏晰清楚陆冕与曹导的关系,他出现在这儿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就有这么巧。

昨晚与曹舒回来时,整个房子里还空荡荡的,那女孩子一脸笃定地说父亲去了印度,为找新片的灵感,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然而现在……她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小姑娘说话也并不是那么的靠谱。

想着,耳边传来了阵阵笑声,是女孩子花枝乱颤地倚上了她的肩头,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如此开心。

“对了,夏晰,”夏晰一直没参与话题,曹舒有意拉她进来,不至于冷落了人,“你跟陆先生都是演员,那有没有一起拍过戏啊?”

曹舒刚回国不久,对国内娱乐圈了解不深,没看过夏晰的电影,对陆冕的印象也仅止步于他与父亲关系不错,对其他的种种一概不知。

被问到这个问题,夏晰不觉抬眸。

坐在对面的男人,也刚好把眼光转过来。

一触之下各自避开,竟也像是有了默契。

“当然有,”回答的人却是曹彦,他佯装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我还给你推荐过那部电影,你是不是根本没看?”

曹舒调皮地一吐舌头。

“能被爸爸推荐,那肯定演得很好,”她赶忙补救,顺带着还不忘提携自己的好朋友,“爸爸,你要不要考虑让夏晰演你的新电影?”

“舒舒……”夏晰出声制止,为时已晚,曹导已经看着她笑了。

“是个不错的主意。”他面向她,点了点头,“夏小姐近来有档期吗?”

娱乐圈里好演员从来都是稀缺品,曹彦是个爽快人,心里觉得合适便问了。

夏晰虽然措手不及,但应酬对她而言不是难事,三两秒便组织出了婉拒的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