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月 作者:紫玉轻霜

【内容简介】

岳如筝苏醒过来的时候,正望见那个蹲在她身前的采药少年。

他有一双幽黑清澈的眼睛,好像可以一直望进人的心底,

却又如浸冰雪,冷得让人不敢迫视。

岳如筝不知道唐雁初为什么会独居于深山,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淡漠地对待世间一切,

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去了双手……

她曾以为,自己会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欢乐。

但终究,也正是因为她,她的小唐,从此消失于这个江湖……

过程虐,结局HE。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主角:岳如筝,唐雁初 ┃ 配角:邵飏、连珺秋、连珺心 ┃ 其它:男主残疾

【正文】

楔子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南宋*姜夔《江梅引》

三月莺飞草长,桃杏吐蕊。

檐下的那串贝壳风铃在微暖的阳光下轻轻摇晃,琮瑢相扣,声音细细琐琐。她被含着清香的风拂醒,揉着迷蒙的眼,在姑姑的怀里伸直了双臂,想要去触碰那雪白的风铃。

姑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筝儿,上次被你打破的贝壳还未扔掉,现在又想闯祸?”

她笑得眉眼弯弯,指着那风铃道:“姑姑,你说那是海神的宝贝,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到大海边呢?”

姑姑紧紧抱着她,望着窗外的春景,怔怔道:“大海喜怒无常,他发作的时候,会将你一口吞掉。你还要去看海吗?”

“他想吞我,我就先把他吞掉!”她一点儿也不惧怕,反而笑嘻嘻地又想伸手去拍那贝壳,手指在淡金色的阳光下纤柔粉白。

“姑姑,你就先告诉我,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她最终还是够不到那贝壳,有点泄气地道。

姑姑轻叹了一声,俯身从那只珍藏的箱子中取出一枚洁白的海螺,放在她耳边,道:“你听。”

她不明所以,却又怀着好奇心,侧过脸紧贴着海螺。

若远若近,起起落落,好似风声流动,吹袭着她的心。

“这就是海的声音。”姑姑环抱着幼小的她,眼神疏离,含着淡淡的哀愁。

【第一卷 浣溪沙】

第一章 玉梅几树暗香远

正月将过之时,庐州府大蜀山畔已是梅朵初绽,暗香幽然。此处依山傍水,植有上百株梅花,枝影横斜,宫粉绿萼,各展芳姿。

新月初升,在那梅林深处,隐隐传出筝乐之声,清越潇洒,如行云流水一般。那筝声随风轻扬,与月下梅影相映,更衬得此处犹如仙境。

但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尖利啸响划破清幽,随着这声响,一道人影自大蜀山上疾掠而至,直纵向筝音传来的方向。

那曲声却犹未停,反而铮铮镕镕,激扬高昂。疾掠之人手中短刀一旋,便削着弹筝的少女的咽喉。少女双眼抬也不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此时琴台一侧的白梅中忽有长袖飞卷,刹那间梅瓣震起,疾卷如刀剑一般,尽朝着那人射去。

那人双足一点梅树,纵在半空,短刀挥舞之间,但见梅瓣簌簌,尽被削成碎屑。梅瓣未曾尽落,已有一名宫装女子闪身而出,趁他防御之时,一掌击向其胸腹。那人刀身下压,直落女子手腕。女子却腰身一柔,顺势迫近他身前,探手一擒,便将那人的短刀刀尖扣在双指之间。那人只觉一股阴柔之力自刀尖疾行而上,当下手臂酥麻,动弹不得。

宫装女子手腕一振,那人不禁捂着右臂倒退两步,背倚梅树道:“江疏影,你徒弟打伤我们的人,现在你又一心护短,是有意要和我极乐谷作对了?!”

那女子蛾眉淡扫,略施粉黛,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灵动柔媚。她款款上前一步,向面前这瘦高的汉子笑了笑,道:“印溪小筑向来安分守己,又怎会无端招惹极乐谷?”她又回头向身后道,“如筝,你过来。”

琴台处的紫衫少女快走几步来到近前,她用明若晨星般的眸子望着女子,道:“师傅,极乐谷果然恶人先告状!”

江疏影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往前一送,道:“这位不速之客就是极乐谷使者,你自己跟他说。”

少女挑着弯弯的眉,扬起下巴,朝那个汉子道:“你刚才不是想刺杀我吗?现在我就在眼前,不如我们再比试一下?”

汉子冷笑一声,短刀一扬,指着少女道:“岳如筝,你不要耍无赖!上月你打伤我两位师侄,却还在这逍遥自在,是不是要仗着江疏影是你师傅,就为所欲为了?”

岳如筝一撇唇,道:“你不敢比试就直说,还要找什么理由?上月的事情,明明是你们的人先在背后诋毁我师傅,我才出手教训了他们!”

“不管怎样,总之一句话,江疏影,你要是不想让我们铲平这印溪小筑,就在半月之内亲自到极乐谷向我们谷主奉茶赔罪!否则的话……”那汉子眼光扫视着一脸淡然的江疏影,道,“到时候,你这个徒弟,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嚣张了!”

说罢,他又斜睨了岳如筝一眼,才转身大步而去。

岳如筝绷着脸,一握腰后剑柄便要追上前,却觉手肘一滞,回头望见江疏影那双常带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已沉定下来。

岳如筝一怔,眼见那汉子走出了梅林,才蹙着眉道:“师傅,你难道真要去极乐谷?这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自己承担!”

江疏影刚才还淡定泰然的脸一下子寒了起来,道:“如筝,你又不知天高地厚!那极乐谷岂是你一个人能对付的?我早就叫你先到师伯那暂避一时,你却执意回来。若不是我刚才按住你,你是不是还要将这传信之人杀了?”

岳如筝见江疏影眼神都凌厉起来,不由低下头道:“我只是觉得极乐谷欺人太甚……师傅,先前我就是因为听见极乐谷的人对你出言不逊,才跟他们动手。他们说你……”

“我知道。”江疏影喟叹一声,走到琴台侧,缓缓坐在那古筝前,玉指轻拨,筝音古拙深远,与岳如筝先前弹出的乐音截然不同。

岳如筝略带失意地站在一边,月影倾泻在琴台上,白梅在枝头簌簌轻摇。江疏影忽以五指激舞,筝音高亢入云,白玉般的花瓣纷纷震落,飘于琴弦之上。

“如筝,”江疏影长袖一拂,止了筝音,抬头道,“作为女子,在这江湖要想立足,不得不面对各种流言蜚语。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凭着一股勇气便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现在我已经看淡了许多,譬如我其实知道极乐谷谷主墨离对我觊觎已久,但我只装作不知,任他使尽手段我也不会搭理。”

岳如筝上前一步,跪坐于花瓣之中,认真道:“师傅,那这次你更是不能去极乐谷,不然……像墨离那样阴险狡诈的人,不知会趁机对你怎样……”她一向神采飞扬的眼里渐渐也有了沉重的负疚之色,又道,“早知道他们会来找茬,我当时就强忍算了。师傅,我会留在这里,如果他们还来要挟你,我就与他们拼了!”

江疏影却拂去弦上梅瓣,道:“你还是鲁莽,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当时我一知道此事就叫你去雁荡找你师兄,那里还有你的师伯,极乐谷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如筝,你即刻启程返回雁荡,与他们会合在一起。”

“我怎么能闯祸之后让您一人留在这里?!”岳如筝睁大双眼,意态倔强道,“当初我就是这样想着才回了庐州!”

“你就是意气用事!”江疏影柔美的脸上覆了霜意,眼神严厉道,“极乐谷以半月为期,墨离虽居心叵测,但向来爱标榜自己,他不会提前为难于我。你找到邵飏与师伯,再一起赶回,总比留在这里要好。”

“可是师傅,这一来一回之间,怕是已经过了半月!”岳如筝急切道。

江疏影淡淡一笑道:“墨离知道,只有我去了瘴气十足的极乐谷,他才有制服我的机会。到时我拖延一些时间,他顾及颜面,应该不会在这印溪小筑撒野。”她又顿了顿,道,“其实我也不放心你,你从未去过雁荡,只怕连方向都摸不透。你可在途中去找听雨山庄的卫庄主,请他派人护送。”

岳如筝还有话要说,江疏影却已经长袖垂地,抱起古筝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你还要逞强,就是违抗我了。”

岳如筝挺直了腰身,望着江疏影高挑的背影,强忍心中不舍,道:“徒儿不敢忤逆。”她黯然低头,缓缓站起,握了握腰间的孤芳剑,向梅林外独自而去。

是夜,岳如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印溪小筑。此时的庐州城已进入沉睡,唯有一弯清冷的残月映照着那漫山的梅影。她换上了便于隐蔽的夜行衣,呼吸沉静,与这深夜似乎融为了一体。但她那双熠熠生辉,亮如宝石般的眸子,却还闪着坚定执着的光彩。

从庐州至雁荡山,必经黄山听雨山庄。江疏影与听雨山庄庄主卫擎苍乃世交,在岳如筝临走之前,又叮嘱她千万不要冒险独身前往雁荡。岳如筝本不想麻烦他人,但又怕日后师傅斥责,便只好在途经黄山之时,潜行到了听雨山庄所在的玉屏峰下。

天色已晚,四周群山耸峙,寒风萧萧。岳如筝紧了紧短袄,正要沿着山道向山庄而去,却听身后马蹄声响,她回身一望,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扬着马鞭,强行策马踏上石阶。那少年衣着华贵,眉眼飞扬,薄唇紧抿,好像正与那骏马斗气一般。

“少爷,使不得!您这样骑马,只会把马给累趴了。”不远处,又有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飞奔追来,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骑马的少年恼怒地一挥马鞭,那马本就已经不堪山路崎岖,再被他一抽,竟忽然长嘶一声,朝着前方狂冲而去。岳如筝见那马发疯一般冲来,急忙侧身急闪,但又怕马儿冲下山道,便在侧身之际,飞扑而上,紧紧抓着缰绳,奋力往后一扯。那马儿又是一阵狂躁,岳如筝下盘一沉,双臂发力,虽被强行拖行了几步,但在那马匹即将冲出山道之际,生生将它拖了回来。

那后面的少年此时也追到近前,一下子扑到马背上,脸色惨白,顿足道:“少爷!吓死我了!要不是这位姐姐出手,你只怕是要掉下山了!”

马上的锦衣少年虽也脸色发白,却一挑眉毛,强扭着头道:“哼,你以为我不会自己跳下来吗?我只是试试自己的胆量罢了,谁要她多此一举!”

岳如筝手掌都被缰绳磨破,听他这样说话,不禁冷笑一声,松了手,道:“小少爷,你可真是胆大,既然这样,你不如试试跳下山崖会不会死?”

少年尴尬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在我们山庄外晃悠?”

岳如筝一怔,另一少年忙不迭道:“这位是听雨山庄的……”

“我叫卫衡。卫擎苍的儿子。”锦衣少年不等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说道。

岳如筝心中早已对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不满,现一听说他就是听雨山庄少庄主,更是怫然,心想这听雨山庄不过如此。

卫衡本来一向以为自己报出名字便能震住一般人等,岂料眼前这女子不仅没有毕恭毕敬,反而面露不屑。他哼了一声,朝着身后少年道:“齐允,咱们山庄可要加强防备,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去。”

齐允“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岳如筝竟忽然重重一掌打在马背上。马儿负痛嘶鸣,又朝前颠着跑去。只不过刚才已经发力过猛,现在虽还是疾奔,却减缓了速度。齐允又拼命追赶上去,紧拉着缰绳不放。卫衡咬着牙,一边略带慌乱地勒缰,一边不住地回望。

“臭丫头,别让我再看见你!”卫衡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转弯处遥遥传来。

岳如筝冷哂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便往山下而去。

第二章 欲向江湖行此话

山间夜风尤为寒冷,岳如筝一路急行下山,彻底断绝了拜访卫擎苍的念头,打定主意不求他人,独赴雁荡山。

两天后,她已接近皖浙交界之处。岳如筝自从幼年到了庐州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她正在路口踌躇,不知该往哪条道路才好。却听得身后铜铃声声,有一辆拉着柴草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头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正执鞭赶马,要往南边的小道而去。

岳如筝急忙上前道:“老人家,我要前往雁荡山,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

老者眯着眼睛看了看她,道:“可巧,我要去衢州,顺路带你一段。”

岳如筝喜出望外,爬到车上,见那柴草堆成高高几垛,便缩着身子坐在了最靠边的地方。那老者赶着马车一路往南,岳如筝坐在后面,望着渐渐远去的山野,想到了印溪小筑,想到了师傅。她离开师傅已有多天,万一极乐谷的墨离不守信用,抢在她回去之前,带人去庐州为难师傅,又该怎么办……在岳如筝心里,师傅便是如母亲又如姐姐一样的至亲,她不愿师傅为了自己而在墨离面前低头……

正在惴惴不安之际,忽觉风中传来淡淡的腥臭之气,她渐觉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岳如筝一震,急忙屏息凝神,强撑着身子一抬头,那老者已经跃下马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绳索,手腕一震,那绳索便飞旋而来,直套向岳如筝腰间。

岳如筝心知不好,右手一撑车板,奋力跃起,剑落老者眉间。老者手中绳索呼啸而回,贯注内力,坚硬如钢鞭,与她的剑锋相错而过,掠过一阵劲风。岳如筝连连紧逼,招数清丽奇巧,孤芳剑剑锋上的淡淡红粉之色愈加显著,宛若宫梅点点。十几招已过,老者招式虽猛,但岳如筝巧借腕间力量将他的进攻一一化解。

那老者眼见岳如筝虽已中毒却还凭着意志防御森严,当下迈上一步,绳索旋出数道圆弧,一环接一环,横扫向岳如筝左臂。岳如筝足点地面,身形一纵,便挥剑直斫向套向她手臂的绳索,岂料她这一侧身,背后正好露出破绽,那老者绳索虽未及收回,却一震左腕,自袖间悄然射出一道银镖,朝着岳如筝足尖飞去。

岳如筝人在半空,气息浮浅,强行将身子一沉,刚一落地,只觉脚踝处一寒,已被银镖射中。她连连后退,腰间忽被硬物一撞,顿时站立不住。那老者趁势飞扑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臂,以绳索将她牢牢捆住,推倒在马车上。

岳如筝强忍疼痛,才发现原来那柴草中早就隐藏着数人,刚才正是其中一人以铜剑剑柄撞上她腰间。这几人跃上马车,飞快地用散落的柴草将她隐埋起来。她呼吸困难,无法开口,只听老者一声令下,那几人便守在柴草周围,马车飞快地朝南而去。

马车一路颠簸,岳如筝脚踝处钻心疼痛,胸口阵阵恶心,想要大口呼吸,却又被闷在厚重的稻草堆里,不一会儿便意识模糊,昏死了过去。

那老者此刻才除去易容之物,露出本来面目,年级大约在三十多岁,面色暗黄,两道法令纹深如刀刻,显得神情凶狠。守在稻草堆边的一个矮个男子道:“苏护法,谷主要抓这丫头,又何需到了这里才动手?”

男子一边赶车一边道:“你们莫非还想在听雨山庄附近动手抓她?我早就盯上她了,就等她独自上路才招来你们。”

另一人道:“上月打伤三师弟和四师弟的是不是就这个丫头?等会我们给她点厉害瞧瞧!”

“不要乱来。”男子皱眉道,“谷主抓她是要作为要挟江疏影的筹码,等我们把她带回极乐谷,江疏影爱徒心切,一定不会袖手不管。”

“那江疏影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谷主如此大费周章……”几人议论纷纷,不一会儿便扯到江疏影在江湖中的传闻轶事上去。

那苏姓男子正是极乐谷护法苏沐承,此次一路跟踪岳如筝,专等她离开了印溪小筑与听雨山庄的势力范围,才在此设法擒她。眼见计划实行完好,便快马加鞭,疾驰向南。

岳如筝就这样被扔在稻草丛中,昏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醒转过来。她睁开双眼,面前仍是横七竖八的稻草,外面黑漆漆一片,已是深夜时分。西边水流声不止,马车好像已经不在行驶,而是停在了某处江河边。岳如筝轻轻伸手拨了一下眼前的稻草,透过缝隙,望见不远处有篝火闪耀,几个灰衣男子正围坐在火边小声交谈,另一人独自坐在他们身后,从衣着来看,正是那天赶车的人。

岳如筝闭目深深呼吸,此时她体内的毒性已慢慢散去,头脑逐渐清醒,只是脚踝处的银镖还未拔出,伤口剧痛。她屏息倾听,隐隐约约听到那几人口中说到谷主,心知自己果然是被极乐谷的人抓了。她猜测那些人必定是要将她带回极乐谷作为人质,一时懊悔不已,但又苦于脚上带伤,无法与那些人硬拼。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阵阵船桨划动之声,听那声音沉重有序,应是有满载货物的船队经过。岳如筝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次运气,就看老天能否助自己一臂之力了。想到此,她反手抓着孤芳剑,身子猛地一斜,便一下子滚下了马车。

那边几人听到动静,急忙朝这边奔来。岳如筝摔在地上,只见身侧便是斜坡,那坡下一条滔滔江水往南而去,此时几艘大船正顺流而去,速度极快。岳如筝双手被捆,耳听身后呵斥声起,不禁把牙关一咬,翻身便跌下江去。

苏沐承等人追到岸边,只见暗夜里水花四溅,却不见岳如筝身影。矮个男子顿足道:“这丫头是想要寻死吗?”

苏沐承怒气冲天,回身一掌打在几人脸上,道:“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被捆住的丫头!”

那几人捂着脸腹诽不已,却也不敢辩白。

苏沐承望着那滚滚衢江,迅速道:“你们几个人沿江搜寻,我赶到下游,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罢,他飞快上马,纵驰而去。

衢江浪花翻涌,那几艘货船顺流直下,不久之后便到了金华江。苏沐承连夜赶到金华,见那船队进港,他伏在岸边许久,却不见岳如筝身影。抓了一个下船运货的伙计盘问,也未曾救起过什么人。苏沐承无奈之下,只得又折返回去,半途中遇到手下,均是一无所获。苏沐承大为光火,只得稍作停息,再图后计。

他们在金华整装重新上路之时,岳如筝已经悄然离开。

那夜她纵下衢江之时,已运功挣开绳索,眼见那船只经过,便以剑尖刺上船身,借机潜在船侧,一路来到了金华。她知道极乐谷的人必定会在金华守她,因此快到港口时,借着船身的遮蔽,悄悄划水上岸。

岳如筝虽是摆脱了第一道关口,但经此长途泅水,脚上伤口已泡烂。她拄着孤芳剑,踉踉跄跄沿岸边走到偏僻之处,卷起裤脚一看,只见伤处污血横流,肌肤发白。而那柄银镖本来有一半在外,现在却已经不知何时断了,只留下半截在脚踝里,拔也拔不得。

岳如筝无力地躺在岸边,等自己身上衣服略微被风吹干一些之后,才咬着牙站起,朝着前方艰难行进。她一路上既要不断问路,又要小心躲避极乐谷的人,自是非常辛苦。更加令她头痛的是,随着她越加接近温州府,那些当地人的话语就越是难懂,常让她费尽心思猜上半天,才能勉强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样艰难跋涉了几天,总算是到了温州府,岳如筝先前只知雁荡山就在这附近,可进了城,却不知到底应该往哪里去寻。她连问几人,对方说的方言佶屈聱牙,她只看到那几人都忽而往南指,忽而又往北指,弄得她一头雾水。等到她迤逦来到温州城郊外,已是双腿发软,此时见有背着木柴的当地农夫走过,急忙再去询问,那人说了一通,直指南方,反复说了几遍,岳如筝终于听懂“平阳”二字,方才向那人道谢,沿着他所指的方向而去。

于是她一路便向人打听平阳的所在,终于在天色将晚之时到了目的地。此处风中都带着潮湿之感,民众多为渔民装束,也时有穿着青蓝色服饰、头绑彩色绒线的异族女子出没。岳如筝依照当地人指点,朝西而去,渐渐进入了山区。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罕见,两侧群山起伏,虽不高耸入云,却峰岩嶙峋,溪壑交错。时或丛林幽深,时或崖洞突显,云雾缭绕,泉流蜿蜒,是岳如筝从未见过的南国山景。

但此时的岳如筝已毫无心思去欣赏这美景,她只想尽快找到师伯与师兄,赶回庐州。她倚着长剑摇摇晃晃前行,才走到一半,却又下起了微雨。那雨丝飘飘渺渺,细密缠绕,如一层透明之雾拂在四周。

岳如筝本就脚上带伤,山路湿滑后更难以走稳,她一手拄剑,一手扶着长满青苔的石壁,走了多时,却也不见传说中的龙湫瀑布。她素知师伯别名龙湫散人,在雁荡大龙湫瀑布之侧筑庐隐居,但现在她已经走到深山之中,虽时有飞瀑,却并没有师傅向她描述过的那样壮观奇丽。

岳如筝越走越累,越走越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野间怪鸟啼鸣,黑暗里不知何物嗖嗖窜出,将她吓得一声尖叫,又飞快隐没林中。她环顾四周,惟觉暗影处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危险,不禁强撑着快步疾行。这山路愈来愈陡,雨丝又挥之不散,岳如筝以剑刺着身边山坡的湿土,想要奋力爬上陡坡,不料那湿土忽地松散开来,她一下子失去了依托,惊呼一声便摔下了高高的山坡。

她在摔下的那一瞬间,似乎还保留着一点意识,心中绝望万分。但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她重重摔到了山下,最后残留的意识也消失了。

第三章 初雁南来渺何处

夜已深,山雨渐渐转小。

雨丝时有时无,那本来如烟似雾的云霭也渐渐散去。倒是那细细的雨丝,被山间四旋的风吹乱,化为了透明的雨雾。

冰冷的雨滴自山岩滑落,打在岳如筝脸上,她在朦朦胧胧中感到了冷意,但周身上下,就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空落落地飘着。她甚至想要伸出手来,使劲按住身体,才能不让自己飞走。

就在这虚无之际,隐隐觉得有人在踢自己的足底,她那本已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此时才算有了一点迟钝的痛感。

小腿上又被人轻轻踢了几下,这时候,刺痛慢慢开始苏醒,那个人虽然用力不大,但岳如筝的双腿忍不住微微抽搐了起来。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这情形,便停了脚。

岳如筝在恍惚里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视线还是模糊。隐约间,有人蹲在她身前,似乎在查看她的伤势。她想要坐起,但刚一抬腰,便被淤血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乱动。”

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轻且冷,不含任何感情。

岳如筝急促地呼吸着,湿冷的空气使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抬目仰望到的是幽黑夜幕,云层低压。借着极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蹲在自己身前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石青色斜襟粗布短襦,双肩后背着竹筐,看样子是个山间采药人。

只是他肤色不像一般山里人那么黝黑,在这雨夜中反倒显得有点苍白,加上那一双如浸冰雪的眼眸,更是让人不敢迫视。

少年看着浑身是血的她,竟无半点惊讶或恐惧,只是静默地蹲在她身前。

岳如筝本以为他会帮忙把她扶起,但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所动作,她只好深深呼吸了一下,屈起双臂,用力将自己的上身抬起。这一动,已是痛得她浑身冒汗,肩胛处也像断裂了似的。

她咬着唇,好不容易将自己撑起,再一看那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默默看着她。她喘息了一会儿,望着少年,轻声道:“小哥,我伤得很重,劳烦你扶我一下好吗?”

少年却只淡淡地道:“你身后有树,可以自己扶着站起来的。”他说话带着当地的口音,却又与岳如筝听到的那些艰深拗口的话语不完全一样,至少能让她听懂。

岳如筝这时心里一堵,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但又不好责备他,只得咬着牙关挪动身子。她倚着身后大树,伸手抓着树干,双腿发力,不料右脚猛地一阵刺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又跌倒在地。

这时那少年微微皱眉,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她道:“你的右脚有伤,换一只脚用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