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子,回了另外一间房。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很早的时候就起床,随便吃点,就背着竹筐进山。草药不是每天都有的,有时候他背着空空的竹筐出去,爬到山坡上,望着天际的浮云,就能坐上半天。

他也会坚持着每天必需的练功,抵在笔直的山岩上,用力地压腿,让自己的两条腿可以长时间地保持一条直线。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偶尔会想,为什么要练功,练了又有什么用。可是他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黄昏的时候,他背着竹筐又踏上回家的路。院子里依旧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人一起吃饭,他就又跟以前一样,只吃前一天剩下的冷饭冷菜。

生活对于他而言,本来就无非是一天一天地度日。别无乐趣,别无希望。

他除了去镇子上收草药的铺子时,还有买一些生活必备品之外,不跟任何人说话。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之前岳如筝在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把后半生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走过桃花树下的时候,走过那寒潭的时候,走过当日发现岳如筝的山下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脚下的路,没有丝毫停留。

春点疏梅雨後枝。翦灯心事峭寒时。市桥携手步迟迟。

蜜炬来时人更好,玉笙吹彻夜何其。东风落靥不成归。

——姜夔《浣溪沙》

(第一卷完)

【第二卷 少年游】

第十三章 翠凋红落印溪畔

岳如筝离开平阳的时候,天色澄澈,白云轻柔,回望已被抛在身后的南雁荡,只余数峰清秀之影,映在眸中。

她坐在白马之上,邵飏在前边牵着缰绳,边走边道:“如筝,等到了温州府,我再去买一匹马,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庐州了。”

岳如筝点点头,没有说话。邵飏有些诧异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并未表现出很欢悦的样子,而是表情淡淡,若有所思。

邵飏停下脚步,注视着岳如筝道:“师妹,你怎么好像不急着回去拜见师傅师伯?”

岳如筝一怔,蹙眉道:“师兄,你胡说什么?难道我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吗?

邵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岳如筝看着他道:“我只是觉得就这样走了,连一句道别感谢的话都没当面跟小唐说,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邵飏想了想,道:“你确实在他那借住了不少天……这样吧,等我们拜见了师伯之后,请他回雁荡的时候帮忙带些钱物给唐雁初,也算是一份谢礼了。”

岳如筝心里有些不悦,垂着眼帘道:“他不会要的。”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他岂止是收容我暂住而已,要不是他,恐怕墨离早就联合了七星岛对印溪小筑动手了。”

邵飏一怔,抬头望了望她,诧异道:“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岳如筝心绪沉重,掉转马头,朝着南雁荡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只能隐隐约约地望到淡淡的峰峦轮廓。

“他是连海潮的儿子。”她低落地说了一句,慢慢回转,策马朝着前路而去。

邵飏被惊呆在了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叫着她的名字急追上去。

回庐州的路上,岳如筝知道了她走后的事情。

原来苏沐承等人在衢江附近找不到她之后,便立即与极乐谷派出的其他人联系,一边回禀谷主墨离,一边又赶往北雁荡准备拦截于贺之和邵飏。恰巧那天雨势滂沱,于贺之和邵飏下山之时察觉到有人潜伏,便另选途径秘密离开。

想来苏沐承等人扑空之后无奈至极,只得回转。而于贺之和邵飏赶回庐州之后,墨离果然去了印溪小筑。

“他是不是和师傅交手了?”岳如筝虽知道师傅已无大碍,但还是心有余悸。

邵飏此时已经另买了马,与她并肩而骑。两人衣饰精巧,都骑着骏马,在路上引得一般村民连连张望。他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却还带着些许沉重:“是。”

岳如筝仔细看着他的神色,不禁皱眉道:“师兄,难道师傅师伯没能打败墨离?”

“那倒不是,”邵飏喟叹道,“墨离若不是铩羽而归,也不会去找连海潮。”

“那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岳如筝紧追不舍地问道。

邵飏却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墨离不会善罢甘休。”

岳如筝还要追问,他却一扬马鞭,道:“师妹,不要再多问了,赶路要紧。”说罢,双腿一夹马镫,策马朝前疾奔。

两人快马加鞭,不敢在路上多耽搁时间,不出七日便赶回了庐州。大蜀山峰峦起伏,离开时漫山遍野的梅花已过了花期,只留下些许清香,漂浮于印溪小筑四周。

印溪小筑依山而建,白墙黛瓦,门前小径边有一天然奇石,玲珑剔透,洁如璧玉,石上镌刻着“喷月清香犹吝惜,印溪疏影恣横斜”两行诗句,笔力矫健,如游龙戏凤。

岳如筝翻身下马,正要与门前的守卫打招呼,却见院门两侧的树木枝叶凋零枯黄,完全不像是春日生长之态。她微微一怔,邵飏已上前让守卫开了门,岳如筝跟着他走进正门,只见通往前院的青石曲径之上隐隐含着淡黑的瘢痕。

岳如筝越走越心惊,不由回身盯着邵飏道:“师兄,为什么变成这样?”

邵飏还未开口,只听前方月洞门之后有人朗声道:“如筝,你总算是回来了。”

“师伯!”岳如筝闻音回头,眼中闪现喜悦之色,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而去。月洞门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身着玄黑长袍,外加着素色鹤氅,潇洒俊逸,眼角虽有细微皱纹,却不减风度。正是江疏影的师兄,龙湫散人于贺之。

于贺之负手站在树影之下,朝着她微笑道:“如筝,我也多次来过你这里,你怎就连南北雁荡都分不清,跑去了平阳。”

岳如筝脸颊绯红,道:“我只是听你常说到雁荡,又怎么知道竟然还有两处。”

于贺之抚须,拍了下她的肩头,道:“你这次也算命大,今后千万不可如此粗心。”

岳如筝默默点头,抬目四顾,却不见师傅身影,便问道:“我师傅难道不在小筑?”

于贺之眉间一抑,看了看邵飏。岳如筝见两人以目光交流了一下,心中一紧,急切道:“师伯!你们是否有事瞒住了我?我师傅现在何处?”

于贺之轻叹一声道:“你跟我来。”

岳如筝脸色一下变白了,她紧跟在于贺之身后,绕过重重院落,直至来到了印溪小筑最深处。

一池春水浮光跃金,白云树影倒映其间,斑驳苍翠,变幻不已。在这碧湖中央,筑有一座精巧素雅的水榭,四周以透白垂纱为帘帏,在微风之中飘舞轻扬。透过这纱帘,岳如筝一眼便望见了江疏影的背影。

“师傅!”岳如筝顾不得其他,握着孤芳剑,双足一点湖边石栏,飞身跃过水面,落在了水榭台边。

江疏影正背对她而坐,一袭白底绣红梅的长裙铺展于水榭地面,乌发高挽成斜髻,飞凰珠钗耀着点点光芒。

岳如筝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江疏影身后。江疏影端坐不动,只是淡淡道:“如筝,你这次又没听我的话。我叫你找卫庄主派人护送,你却一个人走了,险些断送了性命。”

岳如筝愧疚地低下头,道:“师傅,我没有想到极乐谷的人会跟在我后面。”

“我之所以叫你去找听雨山庄的人,就是怕极乐谷会对付你。你这样鲁莽冲动,迟早要铸成大错!”江疏影声音不高,但却蕴含着无形的威严。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岳如筝怕师傅生气,急忙上前一步,正要下跪赔罪,却见江疏影脸色苍白,一向柔美的面容也变得憔悴无光。

岳如筝大惊失色,不由自主跪倒在她身边,颤声道:“师傅,您受伤了?”

江疏影略侧过身子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着一些怜惜之意,缓缓道:“还无性命之忧。”

岳如筝依旧揪心不已,此时于贺之与邵飏走过湖侧小桥,来至面前。岳如筝抬头看了看邵飏,负气道:“师兄,你一路上都没有对我说!”

邵飏叹道:“就知道你的脾气,我也是怕你着急。”

于贺之走到岳如筝身边,道:“这也是你师傅的意思。你不要怪邵飏。”

岳如筝看着江疏影,失落地道:“师傅,您伤势如何?是不是被墨离暗算?”

江疏影平静地道:“十五日期限一到,墨离便率人来了这里。好在那时你师伯师兄都已赶回,我们让所有的弟子守卫都退回院中,不得擅自出手,为的就是避免他们中毒。极乐谷的人将这里整整围困了三天,最后墨离终于按捺不住,越过高墙独闯进来。”

“这些师兄也跟我说过,可他告诉我说,墨离一人进了印溪小筑,落入师傅师伯早先设下的奇门八卦阵,师伯以飞石封住了他的要穴,使他无法催动内力。师傅您趁势出剑,将墨离迫至水榭,在这湖中与他交手,最终墨离败在你们二人的剑下,仓皇离去。”岳如筝说到此,停了一下,焦虑道,“难道师兄说的都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邵飏急道,“只不过师傅也受了伤。”

江疏影微微笑了笑,抬头道:“如筝,你不用太过着急,我只是中了蛇尾针的毒。那天我们在这湖上交手,墨离射出蛇尾针,你师伯以剑斩断,一截断针飞落湖中之时,正掠过我肩头。我一时不慎便被断针划中,好在墨离当时又要应对你师伯,无暇注意到这情景。否则的话,他必定不会轻易离去,也不会再去找连海潮。”

岳如筝曾听人说过极乐谷的蛇尾针剧毒无比,一旦被刺中便会暴毙身亡,且死状极惨,七窍流血,全身肿胀。她朝前跪行一步,忧心忡忡地道:“师傅……那蛇尾针……”

“你师傅受伤不深,之后我已用内力为她迫出毒液。只不过她现在无法运功,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就连印溪小筑其他弟子守卫都不清楚。如筝,你不要满面愁容,万一走漏风声,再将极乐谷的人引来,我们就麻烦了。”于贺之俯身,一边扶起岳如筝,一边低声道。

岳如筝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一放,但看到江疏影的面容,便又垂下了眼帘。

江疏影一展长袖,双手安放于膝上,道:“你回来之前,墨离曾扬言已和七星岛达成约定,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委身于他,否则便要让印溪小筑消失。但却不知为何,七星岛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江疏影微微蹙眉,一指于贺之道,“本来你师伯都已经准备好,要跟连海潮同归于尽了。”

于贺之淡淡道:“我也是万般无奈,我与你双剑合璧,不知能否应付得了连海潮,更何况只剩我一人,只能以命来拼了。”

岳如筝听至此,不由又想到了那天凌晨自己本也决定赶回师傅身边,用性命来维护印溪小筑的尊严,最后却被唐雁初的一句话拦了下来。她到现在也不清楚小唐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解决了此事,他甚至不肯说,是不是真的连夜下山去为她奔波。但七星岛与南雁荡尚有一段路程,他又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见到了连海潮……

她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江疏影与于贺之并不知情,还以为她又在为此事而担忧。于贺之道:“万一连海潮果真来这里,你们先不要出面,由我去与他商谈。若是他执意要与印溪小筑为敌,再动手也不迟。”

邵飏却看了一眼岳如筝,迟疑道:“如筝,你在回来时曾说过,连海潮不会跟墨离合作了?”

江疏影与于贺之均一震,望着岳如筝。岳如筝被这怀疑、询问的目光注视着,颇为局促地道:“是小唐说的。他应该不会骗我。”

“小唐?”江疏影挑眉道,“你新认识的朋友?怎么会知道此事?”

岳如筝低声道:“我误闯到南雁荡,摔下山坡,是他救了我……”

“原来是他。”于贺之恍然道,“那天就是这少年冒雨来到龙湫瀑布找我……如筝,他又怎会知道连海潮不会再来?”

岳如筝迟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是他让连海潮取消了和墨离的约定……”

于贺之惊讶道:“你说什么?!”

“师伯,”邵飏神情凝重地道,“那个少年,据说是连海潮的儿子。”

饶是于贺之和江疏影已久在江湖,听到此话都不禁错愕万分。两人互视一眼,江疏影缓缓站起,盯着岳如筝那神情不太自然的面容,厉色道:“如筝,你师兄说的可是真的?”

岳如筝轻轻点头,道:“前些时候,极乐谷的苏沐承带人来南雁荡想将我抓回,七星岛的连珺秋将他击退,当时便说出了小唐的身份。”

于贺之紧锁眉头道:“我从未听说过连海潮还有儿子。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平时常在江湖走动,可帮他处理各类事情的便是长女连珺秋,次女连珺心素来行事乖张,对忘情阁的大小事务也不放在心上。”他看了看岳如筝,又道,“如筝,那个救你的少年,怎么会没有双手?”

岳如筝一震,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江疏影一直面色沉重,向于贺之道:“师兄,如筝与邵飏连日奔波,想也疲惫,就让他们先回去休息。我们两个再商量一番。”

于贺之颔首同意,岳如筝与邵飏向江疏影道别之后,便沿着来路走回。

第十四章 惆怅来时路已迷

岳如筝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楼,那楼下的一株绿萼梅寂静伫立,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归来。只是时已三月,花朵早已凋落,淡淡的阳光拂在枝叶上,有一些微微的绒绿。岳如筝正望着那一点点的绿意出神,却听身后有人轻笑一声,她还未回头,便有人自腰后将她一抱,道:“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岳如筝扣在那人手腕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到身前。原来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圆脸杏眼,肌肤幼白,她被岳如筝抓着手腕,急得蹙起眉头道:“小姐快松手!你把我也当成极乐谷的人来对付吗?”

岳如筝笑盈盈地松了手,道:“茜儿,早就叫你跟着我们练习武功,你却怕苦不肯。不然的话,说不定你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女侠了。”

茜儿倒背着双手,看看岳如筝道:“我才不要舞刀弄枪,吓死人了。小姐,你出去的时候,我们被围困了三天三夜,那院外的几棵大树都被毒烟熏死了。这株绿萼梅好在离院墙远一些,才保住了性命。”

岳如筝想到进门时看到的景象,不由轻叹了一声,走到楼前的秋千前,坐在上面,望着那株梅树发呆。她不知当时如果自己也在印溪小筑,会不会又克制不住而和极乐谷的人动手,而当师傅她们正面临围困的时候,自己却留在南雁荡,似乎过得还颇为闲适。她这样想着,便对自己产生了一些埋怨之情。

茜儿却不知一向无忧无虑的岳如筝为何回来之后便心事重重,她轻轻走到秋千边,从腰畔荷包里倒出一簇白中带着绿意的花瓣,托在手心,递到岳如筝面前,道:“小姐,你走了之后,绿萼便谢了。我替你收拾了这些花瓣,就等你回来呢。”

岳如筝伸出双手,从她那接过这轻盈若透的梅瓣,合拢于掌中,隐隐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微香。她呼吸着这份沁人心脾的味道,忽又想到了南雁荡山那片桃林,娇柔芬芳的桃花香,起初也是淡然飘逸,却会随着阳光渐暖而愈来愈馥郁悠远……

次日一早,于贺之便差人来寻邵飏与岳如筝。二人来到水榭,见江疏影仍是端坐于波光之间,垂眉敛目,脸色雪白。于贺之则与她对面而坐,双掌上下交错,横于胸前,手指微微颤动。岳如筝虽未到跟前,却已经感觉到四周空气隐隐震荡,再看那本来涟漪不止的湖面,竟忽然变得波平如镜,但在这极度的平静之中,实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压制着水面。

岳如筝和邵飏均不敢上前,肃立于一边。于贺之双掌忽然翻转,直落江疏影两肩肩井穴之上,但见江疏影身子一震,便向前无力地倒去。岳如筝急忙飞奔上前,于贺之已将她扶起,江疏影唇边有淡淡血痕渗出,更衬得容颜似雪。

岳如筝扶着江疏影的手臂,向于贺之道:“师伯,昨天您不是说我师傅体内的毒已经没了吗?”

于贺之额间亦微微冒汗,脸色凝重,道:“你师傅当日所中的毒液虽已被我运功逼出,但那蛇尾毒液只要渗入血中便会沿着经脉逆行,所以我想以内力将这些毒性融汇一处,再想办法化解。但刚才尝试一番,并不能如我所愿。”

岳如筝忧虑道:“那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师傅恢复?”

江疏影摇头道:“我与你师伯都常年隐逸,对这些下毒解毒的事情也并不了解。”

邵飏沉吟道:“师傅,我曾听说听雨山庄的卫庄主颇通药理,不如我和如筝去一次黄山?”

于贺之道:“我让你们来就是为了此事。现在看来只凭内力是无法化解这毒性的,只有寻求解药,才能真正让你师傅康复。”

江疏影倚着水榭雕栏而坐,向邵飏道:“你可以去一次听雨山庄,向卫庄主请教。这里有你师伯守护,应该不会有事。”她顿了顿,又转向岳如筝,道,“如筝,你不要跟着出去了,以免节外生枝!”

岳如筝胸中郁闷,蹙眉道:“师傅,你还是不放心我?这次有师兄在一起,我肯定不会莽撞生事了!”

江疏影不悦道:“你的性格我最清楚,邵飏哪里看得住你?上次叫你去找师伯,你反而去结识了七星岛连海潮的儿子……只不过我与你师伯昨天也说了,连海潮只有女儿,你认识的那个少年,还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

“可是连珺秋亲口说了,小唐是她的弟弟!”岳如筝委屈地道。

“那他为什么姓唐?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南雁荡山,不与家人联系?我还听你师伯说,那少年没有双手,这又是怎么回事?”江疏影抬目注视着她,面容虽是憔悴,眼神却不减凌厉。

“我……我没问他。”岳如筝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心神黯淡,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在那还住了十多天,却什么都不知道!”江疏影喟叹道,“如筝,我一向待你如亲生女儿,看来实在是太娇惯你了。你怎么连一点处事经验都没有?跟那个身份可疑的少年同出一处,也不怕被别人耻笑。不管他是不是七星岛的人,你以后再也不准去南雁荡了!”

“是他救了我,收留我养伤,要不是他,我也早就被极乐谷的人带走!为什么不能再去……”岳如筝又是不平又是难过,心里一急,语气便硬了起来。邵飏见状,急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道:“师妹,你怎可顶撞师傅?!还不快退下,让师傅好好休养!”

于贺之也皱着眉上前一步,拦在江疏影与岳如筝之间,向江疏影道:“如筝终究还是小孩性情,她又怎会了解这江湖险恶……不过当日那少年来找我之时,我见他连夜冒雨而来,言辞恳切,倒也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所以才容许如筝暂时留在了他那里。”

江疏影乏力地倚在栏杆上,轻轻叹道:“如筝,总之一句话,你要自重!”

岳如筝心中五味杂陈,见师父神情疲惫,又不敢再与她辩驳,只好隐忍着低头退下。

岳如筝与邵飏离开水榭之后,一路上都默默无语。走到半路,邵飏拉住她道:“如筝,师傅也是为你着想。你不要这样闷闷不乐。”

岳如筝低垂眼帘,望着道边青青草苗,道:“我只是觉得难过。为什么你们对小唐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反而追究他的身份,还质疑他的动机?”

邵飏不悦道:“我不是已经跟你提出,可以拿钱物去送给他吗?你还想怎么样呢?”

“我说过他不会要的!”岳如筝提高了声音,冲着他道,“当天我就叫你再等等,等他回来后再走,你非要拉着我下山!”

“你不觉得他是有意避开我们才去了深山吗?人家不想跟你道别,你为什么还那么傻?!”邵飏见她至今还耿耿于怀,不由也恼怒了起来。他走到岳如筝身前,打量她一番,道,“岳如筝,师傅现在内力全无,你却还想着那个唐雁初,我看你真是不像话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哪有想着他?我只是为他鸣不平……”不知怎的,岳如筝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热。

邵飏冷笑了一声,负手道:“这样最好。我现在就去听雨山庄,你好生待在小筑,不要再惹师傅生气。”

岳如筝本来是想与他一起去,但眼前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她又想到当日遇到的听雨山庄少庄主那骄纵的样子,便恹恹地回了声“知道了”,就独自回了小楼。

邵飏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自从她在南雁荡住了这十几天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更让人捉摸不透。以前的岳如筝,很容易生气,却也很容易就释怀。她看来似乎什么心事都没有,成天如同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但邵飏却知道,在她心灵深处,时常会有说不清的阴影缠绕。就好像她最怕大风大雨的黑夜,她自己都不知原因,却难以摆脱这份畏惧之感,与她这自幼习武的身份十分不符。

邵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岳如筝时的情形。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春夜,他正在大蜀山下的溪边练剑,师傅则在不远处的梅林弹筝。那时新月初升,皓白无瑕,整座庐州城都被这素洁之光覆上了一层静谧。就在这月光之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从山间小道而来,神情恍惚,孤单无依。

当时的邵飏,也不过十二岁,乍一见这痴痴呆呆的女孩,吓了一跳。女孩却停在了离他不远处的梅树之下,也不说话,直接坐在了树下,抱着梅树便闭上双眼睡了过去。她的脸上满是尘土,头顶上松松地梳着两个丫髻,样子很是狼狈。但她睡着的神情很是沉静,伴着梅林中飘来的古筝之音,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好像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重重磨难,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栖息之处。

邵飏收起剑,蹑手蹑脚地进了梅林,找来了师傅。江疏影带着他来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她还在熟睡之中,瘦小的身子紧紧倚靠着梅树,露在裙外的双脚是光着的,也不知是没钱买鞋,还是在流浪中丢失了。她的脚上满是伤痕,细细的脚踝有些发青,想是春寒料峭,受冻所致。

于是师徒二人便静静地坐在了梅树边,伴着那皎洁浅淡的月色,伴着时有时无的梅香,伴着这如同失群孤雁一般的女孩。

很久之后,女孩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那时,已是月上中天,满城寂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这师徒二人,却未曾让她十分惊讶。她还是睁着一双圆亮却又迷惘的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江疏影轻声慢语地问。

女孩茫然地坐着,月色下,她的眉眼其实很漂亮。只是她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却又找不清回忆的方向。

坐在她身前的邵飏见她呆坐不语,便凑上去问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