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背靠在梅树上,想了想,才小声地道:“筝儿。”

她说的并不是庐州话,好像带着点南方口音。其实邵飏和师傅一直也不确定,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名字,或许是珍儿,或许是真儿,也或许根本不是这个发音……

后来,江疏影将这个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的女孩带回了印溪小筑。

“那夜月色清雅,你恰好在筝音之中而来,以后就叫你岳如筝吧。”江疏影俯下身,对着已经换好了干净衣衫的女孩道。

小小的岳如筝仰起脸,望着天上的明月,眼里忽然溢出了晶莹剔透的泪水。邵飏不知所措地摸摸她的头发,想要安慰她几句,她却抱着他的手臂,战战兢兢地道:“我可以,留在这里了吗?”

……

从此之后,岳如筝便留在了印溪小筑。她除了能说出自己的小名之外,还知道自己是在正月初一,这个除旧迎新的日子出生的。岳如筝一直说自己有个姑姑,美丽温柔的姑姑有一个大大的箱子,里面藏着许多小巧的贝壳,还有一个能听到海浪之声的海螺。可是她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个人到了庐州,也说不清她的姑姑究竟在哪里。

有的时候,年少的邵飏甚至曾猜测,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动不动就会眼泪汪汪,但笑起来便又忘却了一切忧愁的女孩,会不会是从月宫偷偷下凡,却不慎忘记了回家之路的小仙女呢?

第十五章 乱山无数觅龙心

薄暮冥冥,岳如筝托着腮坐在小楼前的秋千上,望着天际那一层一层的晚霞。茜儿自楼上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探出头叫道:“小姐!”

岳如筝扭转身子掐了她一把,道:“又来吓我?”

茜儿忙不迭地躲开,用力一推秋千,岳如筝便朝前荡了开去。

“小姐,你最近怎么老是愁眉苦脸的?是因为师傅不准你出去吗?”茜儿一边推着秋千,一边问道。

岳如筝的裙角在青石地面上轻轻飘拂,她叹了一声,道:“茜儿,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茜儿讶异道:“为什么这样说?”

岳如筝回头看了看她,道:“我只知道别人对我好,我就应该要回报。但却没有想要去多追究其他的……”

茜儿听得不明不白,想了想道:“你不是对师傅一直很尊敬吗?还要怎么回报?”

岳如筝淡淡笑了笑,道:“我说的不是师傅。”

茜儿怔了怔,忽然笑道:“我知道了,小姐,你不是说起过,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救了你?”她抓着秋千架,俯身凑到岳如筝耳边,用手捂着嘴,悄悄道,“我常常听说那些江湖上的奇遇传闻,你不会也是被一个年轻潇洒的少侠搭救,然后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了吧?”

岳如筝听到此话,心里便突突地跳了起来,好似很紧张,却又有一些隐隐的失落。这奇怪的感觉交错在一起,让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对茜儿说些什么,好让心中积累的情绪稍稍有所缓解,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向快言快语的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茜儿见她呆呆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既有憧憬,又隐含着忧虑,一时也不知应该怎么去问,推了推岳如筝的肩膀,喊道:“小姐,你怎么了?”

岳如筝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没什么……”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又兼有交谈之声,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邵飏。岳如筝一下从秋千上站起,飞奔而出。

邵飏正与身后一人边走边谈,往小筑后的水榭而去,忽听身侧传来一声“师兄”,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如筝。”过了两天,他是早已淡忘了走前与岳如筝的争执,脸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

“你可曾打听到……”岳如筝才想发问,却猛然看见邵飏身后的那个人,不禁一怔。那锦衣少年也望见了她,本来笑意满满的神情顿时尴尬了起来,但随后又一扬眉,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你……”

“卫衡?!”岳如筝一见他就反感,冷着脸道,“师兄,他怎么来了?”

邵飏诧异地看了看她,道:“你们认识?卫庄主抱病在身不能远行,因此特意让少庄主前来探望师傅。”

卫衡背着双手,扬起脸看看岳如筝,道:“你就是岳如筝?难怪你师兄说上个月明明叫你来请我爹派人护送,结果你却一个人走了……”他狡黠地笑了笑,道,“是不是那天在山路上遇到我之后,气不打一处来,就不想再跟我们听雨山庄打交道了?”

岳如筝别过脸,道:“我哪敢麻烦卫少庄主,你们慢聊,我先走了。”说着便要转身。

“哎,等等!”卫衡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她,道,“你不想知道怎么才可以为你师傅解除蛇尾针的毒性了吗?”

岳如筝一怔,邵飏道:“如筝,不要再闹脾气。少庄主也是特意前来,我们先一起去拜见师傅师伯。”

岳如筝只得忍着卫衡那不住打量的眼神,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到了水榭南侧的竹楼,于贺之听得下人回禀,早已站在楼下等待。卫衡见了他之后,规规矩矩地行礼对答,竟一改平时的飞扬跋扈,让岳如筝好不奇怪。待得上了楼,江疏影正斜倚在湘妃竹榻之上,脸色比之前虽有好转,却依然带着病容。

卫衡上前跪拜道:“晚辈卫衡,奉家父之命,前来探望江前辈。”

江疏影起身扶起他,微笑道:“衡儿,多日不见,你已快要长大成人了。你父亲近来还是抱恙不能出门吗?”

卫衡微微蹙眉,道:“是的,父亲这几年一直伤病缠身。他虽也担心前辈,却无法前来,很是遗憾。”

江疏影道:“不碍事,当年我与你父亲,还有邵飏的父亲,都曾在一起习武,这二十多年的交情,已经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了。”

卫衡点头道:“前辈现在可是浑身无力,没法运功调息?”

江疏影颔首,看了一眼于贺之,道:“就连你于世伯都不能用内力为我疗伤。”

“这蛇尾针的毒已经侵入,若不及时解除,只怕会损伤经脉。”卫衡此时的言行举止俨然一个沉稳少年,他回头又向邵飏道,“就如家父对邵大哥说的那样,要解此毒,必须要有极乐谷的龙心草作为药引。”

“龙心草?!”岳如筝一震,道,“那就只能去极乐谷了!”

卫衡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带着笑意,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道:“岳姑娘,莫非你想独自闯进极乐谷盗取龙心草?”

岳如筝见师傅师伯都在此,不敢与卫衡发生口角,只淡淡道:“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鲁莽无能。”

江疏影微微皱眉,于贺之沉吟道:“师妹,既然知道了解毒之法,我想此事不能再拖延。不如就让邵飏与如筝一起前往极乐谷……”

“他们两人怎能应付得了墨离?”江疏影撑起身子急切道。

“晚辈出来之前,家父就已经叮嘱过,可以带人助邵大哥一臂之力。”卫衡见状,便抱拳道,“我们三人虽年纪尚轻,但合力而为,应该也不会与墨离相差太远。何况此去极乐谷途经黄山,我还可以带着一些手下作为接应。于世伯留在这里,一是要密切关注前辈您的伤势,二是要防备墨离再次前来。您看如此安排可好?”

江疏影看着卫衡那神采奕奕又从容淡定的双眼,不禁暗自称许,向岳如筝道:“如筝,你虽比衡儿大一些,但论心智成熟却还比不上他。”

岳如筝不服气地瞥了卫衡一眼,见他还是一副沉稳老练的模样。于贺之思索一番,向江疏影道:“衡儿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看就这样行事。只不过……”他又转向卫衡他们,道,“万一情况不佳,你们切不可贸然强抢,要以自保为第一要务。”

邵飏与卫衡一一应承,岳如筝虽是讨厌卫衡,但想到能前往极乐谷为师傅解毒而效劳,又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次日一早,三人便辞别师傅师伯,离开了庐州。经过听雨山庄之时,有一身着褐衣劲装的少年早就背着弓箭在山下等候,岳如筝认得他正是当日跟在卫衡身后的那人。卫衡介绍说他是听雨山庄管家之子齐允,另还有一队人马,会紧随而来。

于是这四个少男少女便一路疾驰,奔赴极乐谷所在之地。卫衡一旦离了印溪小筑,便又恢复了原样,依旧言辞犀利,眼神傲然。岳如筝气道:“卫衡,你这人真会演戏!在我师傅师伯面前装的那么谦卑,现在就又是少爷模样了!”

卫衡笑嘻嘻地策马追上她,道:“岳姐姐,你又不是我的长辈,我难道也要在你面前毕恭毕敬?还是你自认为自己年事已高,想要尝尝儿孙绕膝的滋味?”

“你!”岳如筝怒视他一眼,扬鞭便赶到前方,扭过头道,“好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以后看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邵飏和齐允无奈地看着这彼此不服对方的二人,朝前面岔路策马而去。这一路卫衡与岳如筝针锋相对,岳如筝虽也不是嘴笨之人,却常常败在他的诡辩之下。加之齐允总是会帮着卫衡说话,而邵飏自认为是大师兄,又不便与他们斗嘴。岳如筝以一敌二,更是孤掌难鸣。每当此时,她就会想到自己在南雁荡的那段日子里,面对着沉默寡言的唐雁初,她有时会觉寂寞冷清,但如今却渐渐怀念那条留下两人足迹的静谧山道……

岳如筝跟着邵飏他们一路往南,根据卫衡手下事先探得的秘密路径,不出十日便接近了极乐谷所在的山区。此处山峦连绵,密林参天,便纵是阳光普照的白天,也颇为阴郁幽暗。

岳如筝望着这片密林,皱着眉头向邵飏道:“师兄,这就是墨离所在之处了?”

邵飏点头道:“听闻他常年幽居在此,甚少到江湖走动,只怕眼下也正在谷中。”

卫衡打量四周环境,道:“邵大哥,你上次有没有跟墨离交手?”

邵飏叹了一声道:“说来惭愧,那天墨离闯进印溪小筑的时候,我正带着护院守在门口。师傅与师伯有令,让我不要接近水榭,想来是怕我功夫不深,反而被墨离所伤。”

说话间,四人已下马沿着林间小径慢慢前行,齐允低声道:“少庄主,我已经吩咐手下都潜藏在山谷入口之处,以免人数太多会引起极乐谷的注意。”

卫衡点点头,转身向岳如筝道:“我们这次来只是为了寻得龙心草,一旦得手,马上离去。要是无法得手,也不要跟他们硬来,毕竟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地形也不太清楚。”

岳如筝闷闷地嗯了一声,道:“你现在倒好像又正常了一些。”

卫衡扬眉一笑,并不回话,只是从背后取下长剑,紧握于手中,小心谨慎地朝着前路而去。这林子越走越暗,起初还有被人踩出的小道可以识别,渐渐的便是杂草丛生,遮没了地面。树上倒垂下的枝叶与缠绕而生的藤蔓纠缠于一起,有时甚至挡住了去路,要费尽心机地另寻出路。岳如筝心中忐忑,正紧盯着前方草丛,却觉脚下忽然踩到了绵软之物,不禁低呼一声,闪了开去。邵飏抢上前来,低头一看,只见草丛中簌簌滑过一条毒蛇,转眼便消失无踪。

邵飏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此时卫衡小声道:“快看前面!”

三人抬头一看,前方垂下的藤蔓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蠕动的虫子,那些虫子通体发黑,在这阴暗的林子里十分隐蔽,稍不留神,还误以为是叶间的瘢痕。岳如筝只觉恶心难忍,邵飏挥剑便朝面前藤蔓砍去,那些虫子随着枝叶坠落于草丛,却又迅速在杂草上扭曲爬行,转眼就要触及他们的衣摆。四人见状,纷纷出剑劈开面前藤蔓,飞快地朝前冲去。

岳如筝脸上被断落的枝蔓划破,但已顾不上这些,随着邵飏他们一路直冲,耳听得身后草叶上沙沙作响,料是那些虫子还在不停追逐,便一刻都不敢止步。他们在这林中疾奔至筋疲力尽,却见眼前已是断崖深深,对面是座乱石山岗,两边只有一条摇摇欲坠的木板索桥相连。卫衡将长剑收回背后,正要率先上去,邵飏将他拦下,道:“少庄主,你是前来相助的,还是应该由我前去。”说罢,但见他持剑在手,飞身便纵向那道索桥。

邵飏才一踏足索桥,便觉脚下“咔咔”作响,他屏息飞掠至一半,忽听一声啸响,自对面乱石山岗之间急速射来数支羽箭,直刺向他的双肩。邵飏横剑扫掠,羽箭尽被斩断斜飞,但随即又是一阵箭雨,如漫天飞蝗般朝他射来。他右手挥剑急斩,左手一抓身边绳索,翻身便跃下索桥,人在半空一荡,紧贴着桥侧匍匐其上。这边的卫衡等三人见状,急忙奔上索桥,不料这索桥早已腐朽不堪,他们三人才一踏上几步,绳索猛地一晃,竟连着木板便断裂开来,直坠向下方深渊。

邵飏左手尚且抓着绳索,还有所依凭,而卫衡待到反应过来之时,人已失去平衡,好在他身手敏捷,在即将坠下之际斜纵向山崖,抓着崖间突出的石块,才稳住了身形。此时对面乱石山岗之上人影晃动,声音嘈杂,逐渐朝这山崖迫近。邵飏低头一望,离他不远处的山石上,岳如筝一手以剑支撑,一手拽着齐允,正艰难向上攀爬。而在这山崖之下,便是一条淙淙而过的溪流,不知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

卫衡抬头望了一眼邵飏,低声道:“朝上已经没了去处,不如索性一搏,看看这谷底如何?”

邵飏点头,朝右侧的岳如筝与齐允一使眼色,便都沿着崖壁朝下攀去。四人好不容易下到崖底,已有几名弓箭手追至桥边,齐允早已埋伏在山石下,一见他们露出身子,开弓放箭,将头先几人放倒。此时卫衡与邵飏便带着岳如筝飞奔而去,齐允则一边后撤一边阻拦对方的追击。四人沿着这溪流一路西去,眼见两边山崖越来越窄,直至仅容一人通过。穿过这一线天,便有数道瀑布飞流直下,而在这潮湿的空气中隐隐漂浮奇异药香。岳如筝抬头四顾,只见这瀑布之后有一大块开阔之地,也不知种植了什么,密密麻麻一片苍绿。

“这难道就是龙心草?”岳如筝猛地一震,直指向那片苍绿之地。

邵飏他们也已经发现了这处,此时齐允从后方赶来,手持弓箭气喘不止道:“少爷,快走!有人追来了!”

卫衡一惊,只听不远处那一线天之处响起阵阵脚步声,他抛下一句:“你们快去找龙心草!”说罢便拔剑冲向后方,齐允稍稍一愣,也随即跟上。他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关卡之处,奋力拦截追兵。邵飏与岳如筝飞奔向那片绿地,走至近处,才看清这满地幼苗,皆为细长之状,一株三叶,虬曲如龙爪。岳如筝正要俯身去摘,却忽听不远处有人低呼一声:“碰不得!”

她急忙收手抬头,只见这绿地边际处站着一人,年纪约在三十出头,长相斯文,却面色发白,看似有病在身,着一身素布长衫,俨然读书人装束。岳如筝不禁将手握在了剑柄之上,那男子快步而来,以手中一方白帕轻捂唇角,微微咳喘。

第十六章 问讯平阳君在否

男子走至近前,作揖道:“姑娘若是想要这龙心草,就不可这样轻易去摘。否则的话,不出十步,你这手便要溃烂不堪了。”

岳如筝紧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浮石。”男子迅疾地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防守关卡的卫衡与齐允,低声道,“几位若是想要龙心草,在下可以相助。只不过,我也有一个交换条件。”

邵飏见追兵越来越多,不禁皱眉道:“到底是什么条件?”

浮石道:“在下是这极乐谷中的药师,掌管各类毒药与解药。但墨离喜怒无常,稍有不慎便要遭来杀身之祸,我虽有心逃脱却又没有办法。你们几位如果能将我带出极乐谷,我便将这龙心草解毒之法教给各位,你看如何?”

邵飏与岳如筝对望一眼,此时卫衡一剑迫退冲来之人,急喊道:“还在磨蹭什么?!拿到就快走!”

岳如筝见那山崖上又有一队人马快速而来,随即向浮石道:“好,我答应你的要求,快将龙心草交给我们!”

浮石面露欣喜之色,立即以袖中银剪剪下数枝龙心草,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细长的瓷瓶,将草叶放入其中,紧紧按住瓶塞,道:“请随我来。”说罢,便大步朝那绿地之后而去。

邵飏他们跟着浮石一路穿林越谷,他走的尽是看似毫无出路之地,却能在绝境之际峰回路转。而那一路上追兵不断,若没有他们四人的竭力拼杀,即便是浮石熟知出路,也确实如他所说,根本没法活着出谷。

待得越过最后一道山丘,齐允吹响竹哨,不多时,之前埋伏的听雨山庄卫队便飞驰而来。卫衡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冲出山谷,直奔山路而去。

这一行人日夜兼程远离了赣南,眼见即将进入皖地,浮石向众人辞别,临行之前写下解毒之法,交予了邵飏。岳如筝见他体弱多病的样子,不禁道:“你一个人准备去哪里?不怕被极乐谷再抓回去吗?”

浮石轻咳一声,道:“不妨事,我自有去处。既然已经离开了极乐谷,便不能再打搅各位。若是有缘,他日还会相见。”

岳如筝等人见他不愿同行,也不再强求,于是与他分道扬镳,各往一方而去。他们既已得到龙心草,自然心中愉悦,只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回庐州。数日后,终于回到印溪小筑,将那封在瓶中的龙心草小心翼翼地取出,按照浮石写下的方子调制了解药。于贺之听他们说了入谷的经过,还是心存疑惑,将那解药取来,不顾众人劝阻先入口尝试,直至感觉身体无恙之后,才让他们给江疏影服下。

此后几日,于贺之再以内力为江疏影疗治,果觉她体内本来一直盘旋不去的寒气已渐渐消退。岳如筝与邵飏方才松了一口气,卫衡见江疏影已经解毒,便带着齐允告辞回转。经此一程,岳如筝虽还对他存有一些看法,但他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与她并肩作战之人,故此,在卫衡离开印溪小筑之时,岳如筝也出门相送。

卫衡上马离去之前,回头望了一眼岳如筝,脸上依旧是那种骄傲的笑容。

“岳姐姐,后会有期,得空可到听雨山庄来看看。我们那边的玉屏峰云海观雪,可称得上是天下胜景。”他言笑晏晏,倒也十分可爱。

岳如筝才想说上几句客气的话,他却又促狭道:“不过一个人站在大雪之中,真是寂寞冷清。不知道你这辈子能不能找到夫君陪着一起来呢?”说罢,不顾岳如筝脸色难看,扬鞭策马而去。

“真是本性难改!这个死卫衡,以后一定要好好收拾他!”岳如筝气的直跺脚,恨不能追上去把他从马背上拉下来。

邵飏站在她身边,微微一笑,道:“你还与他置气?卫衡终究还是个孩子而已。其实他也颇不容易,卫庄主重病缠身,对他要求很严。他在庄中十分恭谨内敛,也就是在外面的时候能够回复到少年性情。”

岳如筝怔怔地站在门口,望着卫衡率人远去的背影,才知这看似自负不羁的少年原来也有着自己的苦恼。或许,在每个人的表面形象之下,都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吧……她这样想着,心里渐渐笼上了一层雾霭。邵飏见她忽又眼神邈远,不由伸手搭上她肩头,道:“如筝,你这几天也太过疲惫,还是回去休息吧。”

岳如筝垂下眼帘,道:“我先去看看师傅的情形。”说罢,转身便朝着门内而去,邵飏紧随其后。

二人才走到前院花圃,正巧于贺之从后院而来,见到岳如筝,便唤道:“如筝,我正有事找你。”

岳如筝一愣,邵飏看了看她,便很自然地借故离开。于贺之见邵飏走远,才来到岳如筝身边,道:“你师傅的身体已无大碍,我再住上一段时间便也要回雁荡去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始终记挂在心……”他说到此,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就是上次来找我的那个少年,你对他的底细究竟知道多少?”

岳如筝心头一震,望着于贺之,见他虽然并未表现出十分急切的样子,但双眼灼灼,一改往日那闲散清静的神态。她小声道:“师伯,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你们,并没有任何隐瞒。有些事情我真的是不方便问他,所以对他还不是很了解。”

于贺之引她走到花圃僻静处,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印溪小筑与七星岛曾有过一些过节,此事与邵飏的父亲也有很大关联。只是你师傅不愿再提起这伤心往事,所以不准你再去南雁荡。”

“可是就算小唐真是连海潮的儿子,他也从不和家里联系……”岳如筝急着想要解释,于贺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叫她安静下来。岳如筝不知于贺之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却听他又道:“你先不要着急,虽然你师傅不想让你和七星岛的人多接触,我却另有想法……如筝,我想让你再去一次南雁荡。”

岳如筝心头怦然,又惊又喜中却还不忘问上一句:“师伯为什么准我去?”

于贺之却只淡淡道:“你先去了再说,记得问问清楚,至少要弄明白唐雁初究竟是不是连海潮的亲生儿子。其他的事情,等我回到乐清之后,自会来找你。”

岳如筝此时满心喜悦,也顾不上思考别的,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于贺之也面露微笑,道:“你果然早就想去,不过此事千万不要让邵飏和你师傅知道。等你走后,我自会帮你解释。”

“多谢师伯!”岳如筝先前的惆怅一扫而空,向于贺之深深行礼之后,便一卷风似的回了小楼。

茜儿正在房中打扫,只见岳如筝眉眼悦然地收拾起行囊,愣在那里道:“小姐,你不是才回来不久,怎么又要出去?”

岳如筝一省,急忙捂住她的嘴,道:“茜儿,你先不要声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

茜儿素来与她情如姐妹,见她兴致冲冲,便也不敢多加阻拦。岳如筝飞快整理好包裹,将茜儿抱了一抱,转眼便出了房间。

为了避开邵飏和其他守院弟子,岳如筝特意从偏门出去,小心翼翼地离了印溪小筑后,才纵身上马,直朝南方而去。

此时正当暖意袭人,春风和煦,岳如筝离皖入浙,便换了水路。这一程杨柳轻柔,翠鸟娇啼,数不清群芳争艳,看不够绿水长流。风帆起航,顺流而下,不多日便又到了温州府。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岳如筝的心情却已跟上次大不相同,即便是那依旧让她摸不着头脑的方言,也会让她想到唐雁初,想到他淡漠无言的表情,想到他幽黒沉寂的眼眸,甚至是偶尔也会别扭却又很快低下头来的样子。

她在温州城里转了半天,想要买些东西带去,但每次拿起之后想了一想,却又意兴阑珊地放下。也不知怎么,岳如筝总觉得无论买什么,都不会让他高兴,也不能符合自己的心意。可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心意,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兜兜转转了许久,一无所获,眼看已近中午,她只好再次上马,朝平阳南雁荡山行去。

天色渐沉时分,岳如筝到了南雁荡山下的小镇,她牵着白马沿街而行,忽闻到前面飘来一阵扑鼻香味,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前围着好些人。岳如筝抵挡不住这甘香袭来,便也挤上前去,一见那卖的东西,不由唇角带笑……

过不多时,她已抱着一个锦盒重新上马,但行不多时,云层中忽又飘落雨丝,被风吹得乱卷成一片。岳如筝未带雨具,只得将那锦盒藏进包裹,系在背后,冒着雨向山上疾驰而去。

好不容易来到那熟悉的山坳,已是浑身湿透,岳如筝飞快下马,冲到竹篱前大喊:“小唐,我回来了!”

可院落寂静,只有滴答滴答的雨声仿佛在做着回应。她略感沮丧地回头将马系在院后的林间,返身回到院前,推开竹篱,抱着包裹跑到屋前。轻轻一推,屋门一如既往地没有上锁,里边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不见唐雁初身影。

岳如筝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雨势也逐渐大了起来,透明的雨珠自乌黑的檐上滚落,一点一点,打在她的脚边。

她不知道唐雁初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里,又忽想到当日遇到的连珺秋,心想难道后来她又来此处,将小唐带回了七星岛?但七星岛忘情阁向来我行我素,行事果决,一般的江湖中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岳如筝想到此,不由情绪低落,却又不舍离开,便倚着墙,怀抱着那个包裹,呆呆地坐在了屋檐下。

第十七章 长记小窗幽梦时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山泉里,落在花蕊间,落在桃叶上。山间的溪流轻快上涨,潺潺奔向前方,宛如欢悦的孩童。

岳如筝却无心赏景,只是望着院里的水塘发怔。因下雨的缘故,那天色更加阴暗下来了,她独自躲在屋檐下,本来素白的裙角也被溅起的雨水打湿,有一点一点的污痕。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可她却不想放下,只是紧紧抱着,生怕被雨淋到。

这时一阵风起,雨幕斜密,岳如筝不禁抬头,想看看这云层有没有消散的迹象,却在这远眺的刹那,遥遥望见了从桃林中走来的那个身影。

身穿石青色的短襦,裤脚稍稍挽起,肩背装着药草的竹筐,衣袖垂于身侧,走路时依旧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

“小唐!”岳如筝惊喜万分,一下子站起身,用力地朝他挥手。

唐雁初此时也已看见了这个浑身湿漉漉,有点儿狼狈的少女,他一开始甚至有点怀疑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景,然而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滴着水的屋檐下,朝他挥手喊着。那娇俏的脸,白皙的手,乌黑的发,每一分每一寸都真实地不容置疑。

但他并未表现得像岳如筝那样激动,只是望了她一眼,安静地快步走了过去。岳如筝笑意满满地看着他渐渐走近,直至到了面前,他却只用很寻常的态度道:“你怎么来了?”

岳如筝睁大了眼,道:“你不欢迎我回来吗?”

他没有说话,走上前抬脚开了门,回头道:“我又没有锁门,为什么要站在外面?”

“可是你不在家,我擅自进去不是成了盗贼了吗?”她抱着包裹跟着他进去,看他背靠在桌前,双肩一沉,便将竹筐放到了桌上。

他又用嘴咬着竹筐上的麻绳,将它放到了墙角,这才回头对她道:“屋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谁会来偷。”

岳如筝道:“那我以后就把你的家全搬空,看你怎么办!”

唐雁初睨了她一眼,缓缓道:“只要你能搬走,就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