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如筝失魂落魄地在雨中站了许久,浑身都被淋湿,忽听身后脚步声飞快而来。她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果然于贺之大步走上前,一脸震怒道:“如筝,唐雁初呢?!”

岳如筝漠然地望着远处苍翠山野,冷寂雨幕,道:“走了。”

“你!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了?”于贺之一扫往日的温文,怒极扬手便要打向岳如筝,却听大门处传来江疏影的声音:“师兄,你这是何必?”

于贺之恨恨收回掌势,朝着江疏影道:“师妹,你不觉得她着实可恨?一而再,再而三地阳奉阴违,坏我大事!”

江疏影缓缓走出大门,站在石阶尽头,邵飏跟在她身后,为她打着伞。

“她就是这样的性情,你即便是痛下狠手,也难改她心意。”江疏影喟叹道,“有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去再行商议……”

“不必了!”于贺之怫然道,“师妹,我想尽方法,无非就是为了你,为了印溪小筑。现在既然你的爱徒不忍欺骗你那仇人之子,只怕我们非但夺不回定颜神珠,以后还要被她连累。我已经言尽于此,接下去该怎么办,你好好思量一番吧!”说罢,他长叹一声,向江疏影一抱拳,便自行回印溪小筑去了。

江疏影望着犹自站在雨中的岳如筝,心中又怨又怜,道:“如筝,我现在真是后悔当日叫你去雁荡了!”

“师傅!”岳如筝哽咽着说不下去,江疏影幽然转身,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门外。

那个夜晚,岳如筝独自坐在未曾点灯的小楼中,身上虽已换掉了淋湿的衣服,却还止不住一阵阵发冷。窗外树影摇动,风声萧萧,竟不像是四月时分,更像是寒寂秋夜。

与此同时,庐州城郊外一处荒废的古城墙边,唐雁初独自坐在幽冷的夜幕下,他紧紧倚着那长满青苔的残垣断壁,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今夜云层厚重,竟连月光也几乎被湮没不见,只是在云影缓缓移开之际,才会微微露出一弯残月,幽然照着这座古老而安静的城池。

这是岳如筝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有着她的足迹,她的笑语,她的点点滴滴。其实唐雁初在去往印溪小筑之前,便沿着护城河静静地走了许久。他没有去人群密集的大街小巷,只是选择了那僻静的河边,望着滔滔流水,想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初春雨夜的偶遇,她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摔落在山下,奋力忍痛地站起身来;那一次因他心情低落与她吵架,她低伏着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一次她怀抱锦盒,冒雨守在屋门前,朝他挥着手欢笑;那一次月下不愿回房,倚着他慢慢睡去,手里却还紧握着床单……

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喜怒哀乐,如一幅幅鲜艳的画,刻在他心里,难以将之抹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再次离开,一如首次那样,继续走着寂静的山路,继续吃着发硬的干粮,继续过着无趣的生活……可是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去挽留什么的念头,这奇怪的念头让他原本平静乃至枯寂的心无法承受。

临离开雁荡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带上她留下的香囊。他也曾忐忑不安地想过,这香囊的最终结局,无非就是两种。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也许,最大的可能,便是路归路,桥归桥,此后不再相见。唐雁初在来的路上,便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她那次忽然提出离去之时,他就有预感,或许,她不会回来了。但他还是踏上了前往庐州的路途……

风吹着荒草簌簌响动,唐雁初低下头去,那香囊还在他的怀里,一路带着,始终贴近心口。他望着那憔悴不堪的弯月,默默地告诉自己,回到雁荡之后,就把它埋在当日遇见岳如筝的地方,以后,永远不要再去走过那一条路。

第二十八章 送客重见波澜恶

唐雁初离开庐州的第二天,于贺之也在清早就踏上了返回乐清的路。江疏影和邵飏前去送行,却没有叫上岳如筝,等她从茜儿那听说此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了。岳如筝犹豫了一下,还是飞身上马,急追而去。

赶到出城的道口之时,于贺之已即将离去,看到岳如筝赶来,有些意外。江疏影亦微微怔了怔,岳如筝下马走到于贺之跟前,道:“师伯,我知道您心中肯定还是怪我,但是我可以当着师傅与师兄的面,向您保证,我对印溪小筑绝无二心。”

于贺之喟然道:“你对印溪小筑的情分我自然清楚,但是未免太过于固执,不懂变通。”

“如果能有其他的方法,我一定在所不辞。”岳如筝决然地道。

江疏影轻轻叹了一声,上前道:“师兄,若是能想到万全之策,我再与你联络。你这番来来去去,也着实辛苦了。”

于贺之望着她那不减风采的面容,摇了摇头道:“我始终是印溪小筑的弟子,这些奔波算不得什么……”他顿了顿,又向岳如筝与邵飏道,“你们还是要小心谨慎,如果还有什么人前来寻衅生事,不可鲁莽轻敌。”

两人默默点头,于贺之又看了看江疏影,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去。

江疏影待于贺之远去之后,才返回马车之上,向岳如筝道:“我之所以没叫你来为师伯送行,是怕你再与他起争执。”

岳如筝低声道:“我明白师傅与师伯的想法。”

江疏影又看看近日来沉默不语的邵飏,道:“邵飏,你也不要总是想着洗雪前耻,须知欲速则不达。仅凭你现在的剑术,根本不是连海潮的对手。”

邵飏闷闷地道:“徒儿知道。”

江疏影隐隐担忧,心知邵飏直至如今还是无法接受父亲的死因。她放下车前珠帘,吩咐邵飏启程返回印溪小筑,岳如筝则骑马追随其后。

一行人穿过庐州城后,过不多时,已接近大蜀山,只需穿过那片漫漫梅林,便是印溪小筑正门。马车沿着一条溪流前行,两边梅树投下斑斑暗影,映在岳如筝与邵飏身上。

一路上虽是沉寂无声,但岳如筝想到连日来的争执总算可以告一段落,却也微微能透了一口气。前方已能望到印溪小筑门口的那块石碑,岳如筝才想快马加鞭,忽听头顶树上簌簌作响,有一物自上方猛地落下。她急一勒缰,同时握住剑柄准备出招,邵飏也急忙止住马车,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幼鸟不知何故摔落于地。

岳如筝皱眉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差点连剑都抽了出来。”

此时车帘一起,江疏影凝眸朝地上望去,那幼鸟似是还未断气,但双翅无力地扑着,两条纤细的腿儿不住抽搐。岳如筝于心不忍,翻身下马,便要俯身去捧起它。却在她双手才要触及鸟翅之际,江疏影忽而一凛,急道:“住手!”

岳如筝一惊,回身道:“师傅,怎么了?”

江疏影已经下了马车,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开,同时向邵飏道:“你们速速调息凝神,不可高声喧哗,更不要碰触周边一切。”

邵飏心中一动,低声道:“师傅,是否这周围有异?”

江疏影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的印溪小筑,道:“这鸟儿爪尖隐隐露出蓝色,显然已经中毒。看来,极乐谷的人或许已经到了此处。”

岳如筝震惊之余迅速盘膝而坐,闭目运功,但却未觉有何异样,甚至连空气中都没有以前与苏沐承交手时的那种淡淡腥臭之味。她略略诧异地睁开眼,见邵飏也并无不适之状,便向江疏影道:“师傅,为什么我察觉不到?”

江疏影返身上了马车,轻轻放下车帘,道:“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小心了。我们只当不知,依旧按照原路返回印溪小筑。”

“是。”邵飏回应之后,执鞭驱着马车缓缓向前行进。

眼看已经出了梅林,即将进入印溪小筑范围之内,四周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闲幽静。岳如筝望了一眼邵飏,神态自若地下马向大门走去,但她才刚一踏上那道石阶,便觉忽有一股寒意自脚下钻来。岳如筝本就有所防备,当下飞身后掠,双足落地之时,那石阶上竟已泛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白霜。与此同时,执驾马车的邵飏亦觉四周忽起阴寒之气,他迅速抽剑在手,紧紧护着马车。

那阴寒之气越积越重,本来暖意融融的春阳似乎也被覆上了阴霾,渐渐隐退于云层之后。岳如筝后退至马车边,注视着那道石阶,此时那层白霜渐渐变厚变高,蓦地一声竹哨乍起,本来附着于石阶上的白霜竟簌簌而动,直扑向江疏影所乘的马车。

岳如筝与邵飏身形交错,长剑疾舞,自半空中横扫向扑面而来的白霜。岂料才一触及,便觉刺骨寒意自剑尖直贯而上,瞬间侵入手腕。邵飏忍痛挥掌,奋力将马车推向后方。那被双剑扫中的白霜碎成粉末,纷纷扬扬在风中飘舞,岳如筝以袖掩面,疾速倒退间,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当下回手一剑,震出数道剑光,罩向那偷袭之人头脸。只见他脸色焦黄,长相阴厉,正是已见过两次的极乐谷护法苏沐承。

苏沐承一见偷袭不成,忽而手掌一翻,扣向岳如筝肩头,足下横扫,意欲将她退路拦截。岳如筝飞身而起,避开他的腿脚,孤芳剑疾舞生风,点点漾出星痕,尽笼着他的手腕,让他无法迫近自己。苏沐承右手往背后一收,再伸出之时已手持一柄弯刀,猛地朝她当头斩下。另一边的邵飏本是护着马车,见状飞掠而至,长剑一挑苏沐承的弯刀,生生将他攻势阻断。

但正在此时,大蜀山上忽又响起一阵竹哨之音,那本已落了一地的白霜竟又缓缓蠕动,发着沙沙之声朝那马车涌去。

邵飏与岳如筝正要往那边撤去,苏沐承一声暴喝,忽自周围林间冲出众多身着暗黄色服饰的极乐谷手下,齐向二人攻来。他两人被众人阻住步伐,只见那白霜已很快爬上马车,转眼间覆上了厚厚一层。就在此时,自大蜀山半山间飞掠来一道黑影,那人身形飘忽,只一起一落之间,便高高越过正在厮杀的众人,凌空落于马车车辕之上,兀自稳健不动。

马儿焦虑地嘶鸣不止,白霜簌簌攀上马身,它只挣得几下,便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那站在车辕上的黑衫男子轻跃于车帘前,俯身弯腰道:“疏影夫人,请出来一见。”说着,手中玉骨折扇一扬,便挑起了帘子。

孰料原本载着江疏影的马车内竟已空无一人,正当此际,一道剑光如惊虹般划破长空,直落他背后命门。黑衫男子之前那稍一分神,肩后被那剑刃划出一道血痕,但见他飞速转身间,扇面一展,便横对剑势。那剑尖正中折扇中央,但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扇面,竟能抵挡住利剑的来势,丝毫不破。

黑衫男子此时身形一斜,倚靠于马车上,手腕急转,以这折扇连连化解对方剑招,左手又一撑车篷,双足飞踢,见对方后退几步,方才斜掠于地,以手抚扇道:“原来夫人早就不在车内,多日不见,夫人的身体倒是恢复得不错。”

那自背后出剑的正是江疏影,原来她早知对方目的在于自己,便在梅林中便悄然离开,绕过溪流,暗中等待出剑机会。此时邵飏急掠而来,刚要护住师傅,猛然间看见不远处的黑衫男子,不禁大吃一惊,道:“是你?!”

“怎么了?!”岳如筝本自背对他们,听到邵飏惊呼之声,亦奋力避开了苏沐承的弯刀,转身望向那边。这一转身,恰见那黑衫男子缓缓走向江疏影,他面容苍白瘦削,带着三分憔悴,却不减周身上下散发的温文气息。

他便是当日邵飏等四人前去极乐谷盗取龙心草时,所遇的药师浮石。

苏沐承率众手下一拥而上,将岳如筝和邵飏围在中间,浮石扬眉微微一笑,折扇轻摇,上前一步道:“两位别来无恙,在下早就说过,若是有缘,今后还会相见。”

江疏影打量着他,又侧脸望了一眼邵飏,道:“你们怎会认识他?”

“他便是当日将龙心草交给如筝的人!”邵飏低声急切道。

江疏影脸色一变,抬头望着浮石,只见他伸手一招,那些本来附着在马车上的白霜,竟轻轻扬起,如细粉般飘于半空。浮石左手一送,自掌心发出真力,将那白霜凝在身前,上下盘旋不已。此时印溪小筑的正门忽然大开,院中弟子仆役皆神志不清地朝着门口而来,浮石身前的白霜微微颤抖,盘成一股旋转的疾风。他左手手指轻动,那团风雾便随之起舞,江疏影眼见印溪小筑众人如同丧失了魂魄一般,直直地朝着这风雾而来,不禁朝着浮石厉色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一边的苏沐承等人嘿然发笑。浮石折起纸扇,轻轻向江疏影欠身道:“抱歉,还未向夫人正式介绍自己。”他顿了顿,微笑道,“在下极乐谷墨离。”

“墨离?!”邵飏与岳如筝惊呼出声,江疏影也不由眼带震惊之色。当日墨离闯入印溪小筑,她与于贺之都曾与之交手,分明并不是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似的的男子。

“夫人是否在想上次被你们以阵法困住的那个人?”墨离洒脱一笑道,“其实之前的那人只不过是在下派出的一名替身而已。久违印溪小筑剑术不凡,在下有心领教,却怕擅自闯入打搅夫人清净,便让属下代替我前来一试深浅。果然他被两位联手打败,不过你的徒弟后来又前来极乐谷盗取龙心草,我便知晓印溪小筑中必定有人中了蛇尾针之毒。”

“你是有意将龙心草交给我们的?!”岳如筝寒声道。

墨离转目望了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姑娘也未免太小看我们极乐谷的防御了。若不是我有心安排,你们几个又怎能如此顺利地来去?”

他与岳如筝对话之时,印溪小筑的众人已经缓缓走至风雾之前,江疏影挥袖猛地挡住其中一人,那人却好似已经迷了心窍,硬生生要往她手臂上撞去。

“墨离!你究竟想干什么?”邵飏怒而扬剑直指前方。

墨离左掌一撤,那团不断起伏的风雾便稍稍静止。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竹哨,放在唇间一吹,发出了刺耳尖啸声。那些目光涣散的人一听此音,便齐齐停下了脚步,直愣愣站在原地。

“这是我们极乐谷的迷魂引。”苏沐承冷笑地扫视众人,道,“江疏影,你总自视甚高,以为这些旁门左道都不入流,现在就叫你尝尝厉害!”

“不得无礼。”墨离一扬手,道,“闲话也不再多说,自从在下见过疏影夫人之后,便惊觉世上还有如此清冷艳绝的佳丽。只不过……”他顾自笑了笑,向江疏影望着道,“夫人对在下似乎不甚看重,这也无妨。今日前来,不是为了要挟夫人,而只是想要一睹印溪小筑的另一桩世间珍宝。”

“什么?”岳如筝心中一震,不禁抬眼望向江疏影。江疏影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她一眼,又转身向墨离道:“你所说何物?”

“夫人不要再与我装聋作哑了,我也是久闻印溪小筑有一枚神霄宫所传之定颜神珠,在下久居赣南山野,未曾见过这稀世宝物,还请夫人让我一开眼界。这样一来,即便是夫人不愿与在下共结连理,在下也没有遗憾了。”墨离喟然轻叹,但眼中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江疏影看着他那状似矛盾的神态,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江湖中人一直都以为墨离是因为贪慕她的美色而多次来印溪小筑附近窥伺,如今看来,他只不过以此作为掩护,好借机探得深浅。

——墨离的真正目标,并非江疏影,而是定颜神珠。

包括上次借岳如筝与极乐谷手下发生冲突,而要挟江疏影前去赣南,恐怕也是为了借机使印溪小筑缺少防备,好乘虚而入。而此次,他亲自出马,恐怕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江疏影想到此,身子微微发冷,但脸上仍是平静如水。

邵飏冷笑道:“墨离,你不要痴心妄想了!那神珠岂是可以轻易取出供人玩赏的?”

“邵飏,你好好看看周围,印溪小筑的弟子都中了迷魂引,没了理智。”苏沐承说着,又以弯刀一指那团浮在半空的白霜风雾,道,“你又可知这是什么?”

邵飏凝目望去,此时才见那风雾原并不是白霜,而是由无数极其细小的白色飞虫构成。他忽而想到过去师傅曾提到过的一种毒物,皱眉道:“莫非就是极乐谷雪蚊?”

“还不算孤陋寡闻。”墨离淡淡道,“我现在只需一挥手,雪蚊便会扑向你的师弟师妹们。不知到底是定颜神珠重要,还是这些人命重要?”

邵飏怔立不语,岳如筝心如刀绞,她偷偷望着师傅,江疏影紧抿朱唇,冷冷盯着墨离道:“墨离,你也算是一方之主,竟要以这些后生晚辈的性命来要挟我?”

墨离嗤然一笑道:“我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又何来道义?对了,江夫人,还有一事我倒是险些忘记告诉你。当天你那两位高徒在我那寻求龙心草,可惜在下当时不慎大意,错将另一种龙爪草给了他们。这二者一字之差,却有截然不同的药效。龙爪草正是调制迷魂引的重要一物,也就是说,其实你自己也早就中了迷魂引。只不过我墨离从不与女人为敌,故此减轻了药量,你至今还安然无恙。但只要我稍用手段,你也会跟这些人一样迷失心神。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自己交出神珠呢?还是等我催动竹哨,使你变成行尸走肉?”

第二十九章 灯已阑珊月下寒

岳如筝与邵飏俱是面色发白,江疏影内心却反倒安定下来,先前她一直在暗中猜测为什么这次墨离会如此胸有成竹,却原来,早在上次他便已经设下了圈套,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不过墨离根本不知,他所想要得到的定颜神珠,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不归印溪小筑所有了。

想到此,江疏影只觉造化弄人,但又不能让墨离看出端倪,便冷了脸色,道:“墨离谷主为了要得到神珠,可真是煞费苦心。”

“哪里哪里,世人皆知定颜神珠乃道家修炼内丹之宝,印溪小筑能占据此物长达二十多年,也已是足够了。江夫人,只要你交出神珠,我即刻就能解除印溪小筑周围所有的毒雾,从此再不会来打搅各位。但如若不然,我也只好让这片清幽山水成为极乐谷的附属了。”墨离说着,左手五指一动,那片雪蚊忽然急速飞舞,距印溪小筑众弟子仅不到一尺之远。

江疏影贝齿轻咬,黛眉紧蹙,此时岳如筝既担心众人安危,又生怕墨离对师傅不利,不禁出声道:“墨离,那定颜神珠已……”

“如筝!”江疏影见她要说出真相,当即厉声喝止,转身向墨离决绝道:“定颜神珠是先父遗物,绝对不会交给你!你既然已在我体内种下迷魂引,索性将毒雾全加之我身上,不要牵扯进我的弟子!”

墨离脸色一沉,苏沐承作势附耳道:“谷主,这女人很是顽固,恐怕她还不信自己已经中了迷魂引。不如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见墨离并未反对,便也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冷笑一声便呜呜吹响。这一来,原先已经中毒的那些人俱是脸如土色,浑身颤抖不已,有的甚至倒地不起。江疏影双臂一展,长剑直刺向苏沐承,苏沐承口中还在吹响,身子往后一飘。江疏影剑招连绵,墨离见苏沐承无暇顾及,便一扬折扇与江疏影战在一处。

墨离身法诡异,看似浑无力气,却又常于不经意之间出招,一柄折扇如电似刃,飞点江疏影身上各处要害。江疏影剑招连绵不绝,忽而飞身而起,越过墨离剑挑苏沐承心口,却不料人在半空只觉心神一震,眼前骤呈五光十色之境,好似到了另一片世界。

岳如筝正在她身后,眼睁睁就见江疏影身形忽落,双足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强自以剑支撑才勉强站住。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师傅,见江疏影眉心隐现冷汗,唇色发白。苏沐承此时才不再吹响竹哨,得意道:“怎么样?任你剑术高明,也敌不过我们这极乐迷魂引。”

“师傅!”邵飏仗剑上前,见江疏影双目紧闭,表情十分痛楚,不由狠下心来,朝墨离道:“实话告诉你,定颜神珠早就不在印溪小筑!你想要的话就自己去七星岛找连海潮!”

孰料墨离冷笑不已,以折扇一指邵飏道:“不要以为拿这样的谎话就能将我蒙骗过去,我只要定颜神珠,其余一切都与我无关!”

邵飏怒极反笑,手腕一振,扬剑便要上前。“师兄!”岳如筝大叫一声,用力将他拉住,道,“你不要意气用事!”

“事到如今还能怎样?!”邵飏袍袖一扬,指着师傅与那些还在不停颤抖的子弟,厉声道,“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倒不如鱼死网破。墨离,我叫你什么也得不到!”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我去取回定颜神珠!”岳如筝一手扶着江疏影,一手揪住邵飏的衣袖,慢慢屈膝跪倒在地,悲伤地大声道。

墨离双眉一轩,苏沐承上前低声道:“谷主,小心有诈。”

墨离微微颌首,打量了岳如筝一眼,道:“小丫头,你说定颜神珠究竟在哪?你果真愿意交出?”

“不用多说……”岳如筝吃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道,“我可以将定颜神珠交给你,但是你必须先解除我师傅还有印溪小筑其他人身上的毒!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神珠归他人所有!”

墨离扬起眉,唇角露出一丝微笑,道:“这个不难。”说罢,他转身向苏沐承说了些什么,苏沐承便又向手下传话,有几人即刻朝林中走去。

“他们很快会将解药送来。不过……”墨离悠然道,“这只是暂时压制毒性,并不能根除迷魂引之效。只有等我真正得到定颜神珠之后,才能给你们最后的解药。孰轻孰重,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如筝……”江疏影此刻才渐渐清醒过来,紧锁眉头望着跪在地上的岳如筝。

岳如筝缓缓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却以很坚决的语气道:“师傅,我会守住印溪小筑的。”

阳光穿透云层重新照耀着大蜀山下的一草一木,极乐谷的人马渐渐离去,但岳如筝知道,他们并不会走远。只要墨离袍袖一挥,那暂时散去的雪蚊便又会飞回印溪小筑。她慢慢地站起身,不远处,刚刚从毒性中苏醒过来的众人犹未摆脱痛楚的侵袭。

邵飏随着江疏影走进正门,经过岳如筝身边的时候,他稍稍迟疑着停下脚步,道:“如筝,这一次,你是否下定决心了?”

岳如筝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望着地上不断晃动的树影,眼神低落。

当天,岳如筝便又一次离开了印溪小筑。走出庐州城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原本熟悉的道路变得无比陌生,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好似都面无表情,各种喧闹声在耳边回荡,一声声刺入心中。

细细想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踏上前往南雁荡的路途,可为什么每一次的前去,都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之前那两次,无论目的如何,她都是觉得时间不够,恨不能立即飞向那个地方。而如今,虽也是不容耽搁,但她的脚步却如此沉重,甚至有一种畏惧感萦绕心头。

她还深深地记得,那天细雨中,千里迢迢赶来庐州的唐雁初,在大门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那疲惫而温暖的微笑。还有他走的时候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种失望哀伤的眼神……

岳如筝牵着白马,走出了庐州城,望着漫漫长路,想到唐雁初也曾怀着憧憬走过此处,又曾在雨中满心无奈,失落而归。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伤感,伏在古旧的城墙上,默默地留下了眼泪。

南雁荡的夜晚幽静安谧,唯有山间清流湍急,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山中又下过雨的缘故。漫山遍野笼在淡淡月光之下,时而微风吹过,洒落叶尖点点水珠。

唐雁初默默地走在无人的小道上,他早已换回了往常的打扮,脸上没有什么伤感的神情,只是眼神幽寂,映着那清冷月色,宛若沉沉湖面。

他回到山坳里的小院时,天色已黑。原本应该无人的屋子里却有灯光亮着,唐雁初怔了怔,却也并没有十分惊讶,而是直接走到自己的卧房门口,抬起腿轻轻推开门,便看见一身深蓝衣裙的连珺秋正坐在他的床沿上。

“大姐。”他低着头叫了一声,站在门口。

连珺秋霍然站起,看着他,正色道:“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唐雁初慢慢走到桌前坐下,道:“没去哪里,只是下了次山。”

“连珺初!你至少已经整整消失了十多天!我都几乎要忍不住对父亲说了!”连珺秋气恼地走到他面前道,“你倒是说说看,究竟去了哪里,要花那么多时间!”

唐雁初怔怔地望着桌上不断闪烁的烛光,漠然道:“只是觉得在山里待得久了,就出去走走……”

“你当我是傻子吗?”连珺秋冷笑一声,“你自从住到这以后,从来没有离开过平阳。”

唐雁初紧抿着唇,不再说话,眼神决绝。

连珺秋扬起双眉,一下子将他床前衣柜打开,指着里面道:“前年我给你送来的那身衣衫,想让你穿得好一点,不要被人笑话,你却从来没穿过。你说你不习惯穿长衫,我也明白。可是你这次竟然带了出去对不对?你到底是去找什么人才这样郑重?”

唐雁初绷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道:“大姐,你不要再问了。不过是一身衣衫罢了,没什么重要的含义。”

连珺秋一把夺过他肩后包裹,解了开来,很快就翻出了那套素缎衣衫。她抚过衣襟上的斜纹,缓缓道:“珺初,你是不是去找岳姑娘了?”

唐雁初肩膀震动了一下,低声道:“不是。”

连珺秋顾自翻着他的包裹,忽见底层还压着一个翠色锦缎的香囊,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那我问你,这是什么?”连珺秋紧紧抓着香囊上的五色丝带,将之送至唐雁初眼前,“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随便买来的东西!”

唐雁初的眼里渐渐起了迷蒙,他低下头,声音也有一些颤抖:“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不会了!”

连珺秋无奈地将香囊放在桌上,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可是,珺初,那个姑娘与你不合适。”她顿了顿,低声说,“你应该找个能很好地照顾你一辈子的人……”

唐雁初抬起头,黑黑的眸子望着她,脸上满是哀伤。

“大姐,我不要做一个只能由人照料的废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真的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连珺秋狠狠心,看着他道,“你难道还想去照顾岳如筝?珺初,你最清楚自己的情形,你能勉强照顾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你又凭什么去照顾她?”

唐雁初忽然站起身,苍白着脸道:“大姐,为什么连你也这样说我?!为什么连你也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连珺秋震了震,蹙着眉想要走上前抚慰他几句,他却猛地后退一步,紧紧倚靠在桌边,颤着声音用力喊道:“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麻烦过别人!如筝受伤的时候我可以照顾她的!我可以的!可她还是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没有用的残废!”

连珺秋被他这愤怒不已的样子震住了,她缓缓伸出手扶住唐雁初的肩膀,轻声道:“珺初,珺初,你不要这样想……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牵挂那个岳姑娘了……你看,她只不过是在你这养伤而已,她终究是属于江湖的,对不对?她是印溪小筑的弟子,怎么可能跟你待在这深山里?她既然已经不愿回来……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就把那段日子当成是一次巧遇,以后你会慢慢忘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