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絮飘舞,湖岸边的苇丛高过人头,连珺初与毕方潜行一段路程后,在湖面之北放慢了脚步。

湖水一望无际,与暗蓝天幕相融汇于一起,倒映着数点寒星,荡漾起伏。远处有一孤洲伫立湖中,上面亦长满芦苇,掩映之间时或有人影闪动。

毕方伏在岸边苇丛间,低声道:“公子,他们就在那小洲上休息。”

连珺初望着那小洲,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毕方,你就留在这里,不用过去了。”

“你一个人去?”毕方一惊,“墨离周围还有不少部属……”

“我并不是去和他拼命。”连珺初淡淡道,“而且我独自前去,他也未必能确定我有没有带人设下埋伏。”说罢,不等毕方回应,已然起身。

那湖中小洲离岸边尚有十丈开外,连珺初右臂一抬,短剑自铁锥中弹出,在月下闪着幽白的光。只见他右臂急旋,那剑刃划过身后苇丛,一时间断苇散落,他抬足飞踢,那一截截的苇杆飞出,飘落于水面。

这时他已经从岸边纵身掠起,借力掠出数丈开外,身形微微下沉,足尖正踏上漂浮的苇杆,一起一落间,又掠出数丈。

连珺初踏上小洲之际,四周寂静无声,一切都陷入了幽寂黑暗之中,甚至连刚才从岸边隐约望到的人影也全然不见。他轻动肩膀,将右臂上的短剑收了回去,径直朝着陆地中央大步而去。

小洲上杂草丛生,时有夜宿的水鸟被惊起,扑棱棱横冲直撞飞去。脚下泥土湿滑,连珺初双膝上本就有伤,走路之时不得不放慢了几分。这块陆地并不宽阔,走不多时,已经到了中央地带,但周围却仍是一片死静,听不到半点声响,看不到一个人影。

唯有巢湖之水不断拍打岸边,波涛起伏,哗哗作响。

连珺初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停下了脚步。

“墨离谷主,请出来吧,我并不是来偷袭于你,你又何必躲藏?”他头也没回,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四周原本是杂乱的草木,片刻之后簌簌轻响,有人从荒草之后缓步走出,停在了连珺初身后三尺开外。

“月黑风高,连公子寻至这里,我不得不有所防备啊!”墨离淡淡笑着道。

连珺初转过身,略扬起脸望着他,目光深敛:“我很想知道,极乐谷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与七星岛较量出高低?”

墨离沉下双眉,语气稍稍上扬:“连公子指的是那天在庐州古城外,我向你出手的事情?”

连珺初冷笑一声道:“岂止?这一路上,先是我三名部属无端失踪,后来才知是与你的人发生冲突后被擒,再又是庐州古城外你想以毒虫围困于我。墨离,我只因有要事在身,当时并未与你多加纠缠!但你却变本加厉,岳如筝与你又有什么仇怨,需要你出手如此之重?”

“岳如筝?”墨离哂笑着打量于他,目光落在那模样怪异的铁器之上,“连公子,岳如筝暗中跟踪我的属下,我教训她一下又有什么错?何况你不是已经将她从我手下救走,难道为了此事还要专门来质问我一番?”

连珺初盯着他,缓缓道:“那天我带走她之后,不是你再次追击,将她打成重伤吗?”

墨离背着双手,朝前踏了一步:“我不会无缘无故去击伤她……”他顿了顿,又清高地笑了笑,“连公子,我墨离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做事向来都是有原因的,不会乱开杀戒。”

“那我就想听听你的解释了。”连珺初直视着面前这个看似文弱,但目光闪烁不定的人。

墨离一扬袍袖,挑眉道:“你一味说我几次三番追击七星岛的人,可是,连公子,我极乐谷也并不是任人宰割之地。一入黄山境内,我的手下被遭遇伏击,死伤数人。你是否也应该向我解释解释?”

连珺初微微一怔,随即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派人先偷袭?你这样说话,可有依据?”

墨离哼了一声,朝后微微侧身,只听其后的草丛中有人阴测测地笑了一下:“连公子,这是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说话间,一个精瘦男子闪了出来,站在了墨离身后。

“苏沐承,如果按照你所说的,是我七星岛的人先动手,为什么在庐州古城时,你们不当面说出此事?”连珺初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莫非是有意栽赃,不敢与我的部属对质?到现在见我寻来,才编出这种理由来。”

苏沐承朝墨离一拱手:“谷主,你看,果然像我对您说的那样,连珺初非但不会承认,还要反咬我们一口!”

墨离轻咳一声,眼神中带着刺探之意,望着连珺初道:“如何?今夜是否将这些事情算算清楚,免得你回到东海之后,再派人来搅我清净。”

连珺初扫视周围,此时湖面吹来劲风,但墨离身后的草丛却只有小幅摇晃,显然是有众人藏身其间,挡住了风势。他朝前迫近一步,神色自若:“墨离谷主,你有心想要与我七星岛为敌,又何必找这些经不起推敲的借口?我此次到来,并不是为了所谓争端,而是为了取回一件原本属于七星岛的东西。”

此言一出,墨离脸色有异,但他仍不慌不忙地反问:“哦,不知是何物?”

连珺初冷笑一声,缓缓道:“自然是定颜神珠。”

墨离尚未回答,苏沐承抢先斥道:“连珺初,谁都知道定颜神珠根本不是你们七星岛的东西,你凭什么妄自尊大?”

“苏护法这样说话,便是承认当年是你们逼迫印溪小筑,从七星岛取走了定颜神珠,随后又收归己有了?”连珺初虽是这样说着,眼神始终紧盯墨离,只见墨离表情深沉,往后斜瞥了一眼,看那样子似是在责怪苏沐承的多话。

连珺初见墨离不愿回答,又踏上一步,正色道:“不管定颜神珠究竟是因何到了七星岛,但既然已被放入连家祖祠,那便是我们连家的东西!之前我并不知晓内情,如今绝对不会让神珠落在你墨离的手中!”

“原来深夜到来就是为了这个?”墨离袍袖一拂,正待以话回绝,却听苏沐承连连冷笑:“连珺初,你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当年穷困潦倒,在山里采药为生,现在摇身一变,还口口声声不离连家。我看你也真是不要脸面,还装什么假清高?!”

连珺初眼神一收,冷若冰霜地盯着苏沐承。还未等他开口,苏沐承已一扬双手,四周草丛中人影晃动,霎时间黑压压一片,刀剑出鞘声划破死寂。

“看来那次庐州古城初一交战,你只是试探于我?”连珺初望着神情冷峻的墨离,笑了一笑。

苏沐承凑到墨离耳边低声道:“谷主,我们与七星岛势在必战,倒不如趁着今晚连珺初自己送上门来……”

墨离眉头微锁:“你先退下。”

岂料他这话音刚落,但听得身后草丛中风声一紧,也不知何人率先出手,一支弩箭嗖的直射而出。这一发而牵动全身的动静,使得旁边本就早已开弓待命的众人纷纷放出弩箭,一时间箭如骤雨,尽数朝着连珺初而去。

连珺初早有防备,在那第一支弩箭射出之际,已经飞身跃起,半空中双剑弹射,带着数尺长的银链呼啸生风,划出两道寒白光痕,将近前之箭纷纷斩落。苏沐承趁他身形刚刚落地,一刀直落连珺初胸前。连珺初上身朝后一仰,右臂短剑回旋,正朝着苏沐承手腕削去。

苏沐承脚步一错,刀势忽起变化,凌厉刚猛,招招不减杀气。连珺初双剑纵横如风,趁他大力攻来之时,身形疾闪,足尖点地,自苏沐承头顶飞掠往后,剑尖一颤,直取墨离眉间。

实乃寒冬腊月,墨离腰间却仍坠着折扇,但见他长袖一掩,阴寒之气汹涌扑面,使连珺初的剑势为之一阻,与此同时,那白纸折扇已飞旋着切向连珺初咽喉。

一道寒光自连珺初左肩下倏然飞出,与那纸扇恰撞在一起,但听得“嗤”的一声,纸扇似是被一物穿透,那寒光去势不减,刺向墨离。

墨离双掌一错,指节发白,隐隐发出“咔咔”之声。掌势飞舞,黑衫激扬,本已即将刺中他眉心的暗器竟被生生地阻挡在半空之中。这时连珺初以银链控着双剑,如闪电般划过夜空,直刺向墨离两肋。而在他身后,苏沐承率领众手下急速迫近,数柄弯刀已堪堪触及他的腰间。

连珺初猛然间折身后仰,右剑仍直刺墨离,左剑顺势横扫,竟将当先两人几乎拦腰斩断,吓得其他人等面面相觑,不敢接近。

苏沐承怒吼一声,手中弯刀斜劈而下,意欲让他血溅当场。连珺初竟丝毫不惧,反倒是足尖一点,竟然在原地拧身后翻,苏沐承只觉眼前黑影晃动,已被倒跃而起的连珺初飞腿直踢面门,蹬蹬倒退数步,手中弯刀都险些抓握不住。

连珺初甫一落地,墨离掌风凄紧,自后方猛攻而来。连珺初一纵身,抬腿便踢向他的手掌,墨离五指成爪,自掌心无形散发出缕缕寒气,似是要攫住万物,尽收入掌。

两相碰撞之下,连珺初的脚踝处一阵刺痛,那道寒气直侵入骨,但墨离却也身形微晃,左手虚晃一招,便要往后掠去。连珺初见他脸色发灰,心知他必定有伤在身,故此强忍脚上酸楚,追上一步,双剑紧迫不放。

墨离见剑光横斜,交错如网,自己体内却气血翻涌,他强行敛息凝神,眉间煞白一片,袍袖震动间,数点蓝芒盘旋飞出,带着刺鼻之味散布于空中。

连珺初见状,急忙屏住呼吸,但那些本来漂浮不已的蓝芒见风即长,猛地爆裂出无数碎屑,四散激射。他双眉微蹙,料想这些碎屑必定带有剧毒,不可碰触,便纵身而起,闪过数道碎屑,掠向墨离身后。

不料恰在此时,自荒草后又倏忽袭来一支暗黑弩箭,正朝着这个方向急速射来,连珺初人未落地,无法闪躲,双剑一错,将弩箭死死扣住。但又见侧方人影一闪,有人飞扑入荒草之间,但听得“萧萧”数声,间杂凌厉掌风。

墨离亦为之一怔,想要上前,苏沐承却疾步上前低声道:“谷主小心有诈!”

此时那荒草中有一人被迫退几步,隐约可见是个女子,连珺初一见此人,不假思索地直奔上前。那女子手中双剑翩飞,正要刺向隐藏于荒草间的对手,听得身后有人接近,不由回身喊道:“不要过来!”

夜色下,连珺初见她神色凛然,似是回到了多年前那叱咤江湖的岁月,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黑暗中一道掌风呼啸而来,正中女子后心。她闷哼一声,反手奋力掷出双剑,那两道透白如霜的剑光映照着萋萋衰草,在半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刺向后方。

连天衰草中,人影一掠即逝,此时墨离眉眼含煞,带着苏沐承等部下朝着那人逃离的方向紧追而去。

只剩下连珺初独自站在凄冷夜风中,面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唇角不断淌血,只晃了一下,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如披冰雪,跪倒在女子跟前,颤声叫道:“大姐。”

冰冷的泥土上,错杂的草根间,血迹蜿蜒流淌,不仅从连珺秋的口鼻间,甚至从她的眼角、耳中,都渗出了血丝。

她吃力地抬了抬手,却又软软垂下,好似全身的骨节都已被打碎。尽管如此,她的嘴唇仍在不停地动着,只是声音极其微弱,连珺初伏在她脸侧,才听到她在挣扎着说:“回……去……”

连珺初看着她的脸颊上已经毫无血色,口鼻中的污血却是越来越多,几乎要阻住了她的呼吸。他只觉全身冰凉,但脸上还挂着牵强的微笑。

“我知道,我会带你回七星岛。真的,我,我这就去找人来背你!”他竭力想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人却不停地颤抖。

连珺秋咳着血,喉咙中喘息不止,声音嘶哑:“不是……你回到山里吧……”她在这个时候,本已晦暗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你在岛上……并不快乐……”

“姐姐!……”连珺初没有想到她此时还会惦记着这事,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连珺初。

“珺初,代我向岳如筝……道个歉……还有……我想到了,那个璎珞……”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泪影,话音也越来越低微,后面所说的什么,连珺初已经完全无法听清。

这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毕方赶至,见到此景,不由大惊失色。

“快带她走!”连珺初不待毕方发问,像疯了一样大吼。

毕方急忙俯身,一把将连珺秋抱起,朝着来路飞奔。连珺初咬牙紧跟在一旁,两人奔至小洲边际,面对沉沉湖水,毕方为难地停下脚步。

连珺初喘息着道:“去找船……”

毕方低下头,看看怀中的连珺秋,并没有动身。

“那我去,你就在这里等我!”连珺初忍着痛,转身便走。身后的毕方却用低沉的声音喊住了他:“公子,不用找了。”

他迟缓地停下脚步,没有回身,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夜幕中。

毕方抱着连珺秋慢慢地走到他身前,过了许久,连珺初才低下眼眸,望着已经停止呼吸的连珺秋。

她的眼睛微微合拢,两道淡淡的血痕,从眼角划下,流过脸颊,似是还未干涸。从来都甚少打扮自己的她,在最后的时刻,以鲜血为胭脂,宛如盛彩红妆。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鹧鸪天》

(第五卷完)

【第六卷 小重山】

第六十三章巢湖烟波断前事

凌晨时分,岳如筝被车窗外袭来的寒气冻醒,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看身上还裹着连珺初留下的青袍,但车中却没有了他的身影。她的心不由一紧,撑着坐起,后背处的那种刺痛虽暂时减轻,但是全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样。

她伏在窗户上向外张望,遥遥望见应龙与两名青年正倚着树休息,昨夜的篝火早已熄灭,晨曦初露,林中时或有鸟儿轻啼几声,周围很是幽静。岳如筝不想惊醒应龙他们,只能默默地倚在车中,等了许久,也还是不见连珺初回来。她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内心忐忑不安,低头握着盖在腿上的青袍。

这时,她的指间感觉到有异物戳着,岳如筝细细一寻,原是他那件长袍的袖中藏着东西。她有些诧异地将手伸进袖中的口袋,触及那物,有一丝凉意。

岳如筝的心房为之一颤,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藏在他袖子里的东西。

——正是先前一直系在璎珞上的贝壳。

她还以为是连珺初取走了贝壳,将它丢弃了,不曾想到,他竟然悄悄地收在了袖中。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也不愿丢弃这贝壳,为何要在她面前说那些话,又为何要趁她昏睡之际取走……

岳如筝握着贝壳,酸楚与温柔之感在心间交错纠缠,反反复复,难以平静。低头间,又见这长袍的下方几乎已被磨破,还沾着泥土的痕迹。岳如筝为之拂去了一些尘土,披覆在自己身上,这衣料清冷滑韧,她忽然记起,当年的小唐曾为她跃下悬崖去采摘那束二月兰,那时候,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奇异的绳索,如今想来,便是与这衣衫的材料来自一处了。

这样想着,岳如筝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对于小唐,自己到底了解了多少?每次来来回回,她都如清风一般拂过他的身边,有时候又怕触及他的伤处,很少过问他的私事。她甚至都不知道,在她每次离开南雁荡之后,小唐自己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永远都是带着淡淡的神情,做任何事情都聚精会神,仿佛潜心于其间,不会受到别人的打搅。岳如筝也一直以为他似乎无所不能,可以克服各种困难,但眼前衣衫上那些摩擦破损的痕迹,分明在告诉她,有一些事,他终究竭尽全力,也无法做到。

光线渐渐明亮,应龙等人也纷纷醒来,岳如筝正待询问他们,便听到马蹄声渐渐迫近此处。她满怀期待地尽力起身,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身穿深色劲装的毕方还未等马匹停稳,便已经跃下马背,疾奔至众人跟前,朝应龙急切地说着什么。那几人脸色惊愕,低声交谈片刻之后,应龙大步朝马车走来。

岳如筝的不安越加浓重,还没等应龙开口,她先撑着窗栏道:“出什么事了吗?”

应龙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只是道:“岳姑娘,你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这就启程去别处。”

岳如筝忽然想到昨夜连珺初曾说过派人去寻找墨离的下落,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急得抓着木栏不放:“究竟怎么了?他到哪里去了?”

“你是说公子?”应龙怔了怔,低声道,“他没事,只是出了些别的事情。”说罢,他坐上车头,一抖缰绳,驾着马车朝着前方慢慢行进,毕方与其他几人亦上马紧随左右。

岳如筝听了应龙的回答,虽是暂时将七上八下的心放了一放,但终是惴惴不安。一路上应龙顾及她有伤在身,不敢加快速度,岳如筝倚坐其中,既要强忍着关节经脉间的阵阵刺痛,又担心连珺初的安危,只觉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她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看那样子像是在朝着巢湖而去,好不容易才渐渐听到湖水涌动之声,马车也慢慢停在了路边。

应龙跃下马车,与众人一起快步朝前赶去,岳如筝焦急万分,扶着车壁吃力地撩起车帘,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能发怔。

她独自坐在马车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众人回来,更不用说是连珺初了。清冷的水面上吹来阵阵寒风,高过人头的芦苇萧萧摇曳,晃得她有些晕眩。她思忖片刻,还是毅然下了马车。

岳如筝跌跌撞撞地朝着应龙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走不了几步,她就得停下来扶着路边的草木喘息很久。就这样走走停停,直至双腿发软,岳如筝才刚刚接近巢湖岸边,所幸透过那一大片苇丛,她依稀望见了众人所在。只是他们虽然都聚集于彼处,却很是肃静,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

岳如筝想要再走近几步,可脚下已经再无力气,她紧紧抓着身边的苇杆,妄图想要有所依靠,但那苇杆本就随风摇动,她的身子晃了一晃,脚下踉跄几步,不由自主地朝前冲去。

岳如筝跌出苇丛的时候,应龙正站在前方,听得身后有声响,急忙回身,恰好一把扶住了即将摔倒的她。

“岳姑娘,你怎么跟过来了?!”应龙一惊,岳如筝勉强稳了稳身形,却在此时望到了连珺初,以及躺在他身边的连珺秋。

一望无际的湖水之畔,连珺初独自坐在岸边的白石上,自从毕方走后,他便一直迎风而坐,眼前是澄如璧玉的浩渺湖面,天际有丝丝缕缕的白云静静飘过,可他始终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而在岳如筝印象中的连珺秋,从第一面相见起,便一直都是冷峻干练的样子,但此时的她,闭着双目躺在水色之际,素白的布裙上血迹斑斑,就连脸颊上亦有数道已经干涸的血痕,映着她那没有血色的面容,平添几分触目之感。

毕方等人默然而立,即便是连珺初,此时也只是慢慢抬起头,很迟缓很漠然地望着岳如筝。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眼泪的痕迹,如同没有一点温度的死灰。

应龙扶着岳如筝朝前走了几步,岳如筝轻轻挣脱了搀扶,到了连珺初跟前。

“怎么会这样了?”她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尽力温和地问道。

连珺初的眼神很是呆滞,岳如筝的心就好像被人揪紧了一样,低眸望着他,轻声道:“小唐……”

从一开始就陷入木讷状态的连珺初震了震,他用一种充满悲哀的眼神望着岳如筝,许久才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回庐州了。”

岳如筝从未听到过他的声音会这样低沉,她以剑鞘为支撑,慢慢地蹲□,平视着他。寒风中,连珺初的脸色很是苍白,未穿长袍的他,身子也有些颤抖了。

岳如筝鼓起勇气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庞,只觉触手之处冰冷至极。她忍住悲声,努力地笑了笑:“我回不回庐州没什么要紧的,可这里好冷,你别再坐着不动了。”

连珺初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他似乎也很想笑一下,可呼吸却急促起来。

“我会派人去通知你师傅的……”他一字一句,语音低沉,说得极为吃力,“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岳如筝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可她不想在这时,更不想在连珺初面前再度流泪。

应龙与毕方小声商议了几句,走上一步,轻声道:“公子,我们暂且先将大小姐安置于马车内,毕方估算着二小姐应该很快就能到来,到时候再商量后事吧。”

连珺初低头看着连珺秋,应龙上前抱起连珺秋的遗体,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便悄然退去。

岳如筝即便是撑着剑鞘,身子也摇摇晃晃了,她索性扶着白石,坐在了连珺初身边。

她微微扬起脸,清晨的阳光洒了下来,身旁的人沉默不语,因为没有穿上长袍,他双臂上的铁器暴露在外。岳如筝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着这诡异的武器,她屏息注视许久,慢慢抬起手,摸着那冰冷的铁锥末端。

连珺初依然不说话,目光虚无地落在浩渺波光间,整个人就像是空壳一样。

“和我一起回马车那边去,好吗?”岳如筝轻声道。

他定定地望着远方,道:“我说了,会叫他们来接你……”

“可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岳如筝深深地呼吸着,轻轻地倚在了他的腿上。连珺初似是想要躲避,但终是让她倚靠着自己。

对于连珺秋之死,岳如筝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可面对着如此憔悴的连珺初,她一个字都问不出。她低头望着他的双膝,想到之前连珺秋对她说过,昏迷之时,是连珺初跪着将她拖出林子。岳如筝试探着伸手轻放于他的膝上,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岳如筝抿着唇,不敢再加以碰触。

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从心底深处涌起一种感觉,只想无限接近他,感受他的温度。可惜她既不能像以前那样抱住他的肩膀,又不能伏在他的腿上,但饶是如此,岳如筝觉得,能这样伴着他静静坐着,也已经是最心安的时刻。

水声幽远,寒意恻恻,岳如筝抱着双膝坐在连珺初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他低沉着声音问道:“离开草屋的时候,大姐是不是曾经对你说了什么?”

岳如筝的心怦然一跳,她踌躇片刻,移开了视线:“她只是问了问我这些年的经历。”

连珺初缓缓转过脸,他的眼睛不复以前那样明澈,带着暗沉之色。

“她在最后的时刻……叫我代她向你道歉……”他凄冷地望着她,“这又是为什么?”

岳如筝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她几乎不敢直视于连珺初。一阵风过,湖水翻涌不止,溅起点点水花,飞洒于两人身边。岳如筝一咬牙,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道:“这件事情,能不能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