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寒风刺骨,才使他从恍惚中回到了现实。

离去的一路上,两旁的梅花悄然绽放,或浓或淡的馨香漂浮于空灵透澈的月光下,风吹过他的衣袖,他感觉不到夜风的寒冷,也感觉不到脚下的路。

关于连珺初曾经来过又离去的事情,印溪小筑里没有人敢在岳如筝面前提起。茜儿被江疏影打发到城北,和她的丈夫一起侍奉于贺之。岳如筝虽然觉得奇怪,但江疏影只是说,于贺之为了避免旁人的闲言碎语,不便在印溪小筑长住,便搬去了城北。于是岳如筝只能守着那株绿萼梅,越发寂寞了。

三天后,久已冷清的小楼下,响起了卫衡的唤声。岳如筝打开窗子,见他负手抬头,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下来坐一会儿吗?”他很少会主动邀请,岳如筝迟疑了一会儿,走下了楼梯。

“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卫衡见她坐在秋千边,便走了上前。

岳如筝点点头,托腮望着不远处的梅枝,道:“就是总待在这里,快要闷死了。原本还有茜儿说说话,现在连她也不在这里。”

卫衡将手撑在石桌上,微微俯身,道:“她有话叫我转告给你。”

“茜儿?”岳如筝一怔,抬头道,“她不就在城北郊外伺候师伯吗?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找我?”

卫衡回身望了望院门外,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这些你先不用管,她只是托我告诉你一声,连珺初来过印溪小筑,但被江前辈拒之门外了。”

岳如筝听了此话,心中砰砰乱跳,忽然间就站了起来,想要往院外走去。卫衡一把拉住她,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问问师傅去。”岳如筝急促地道。

卫衡顿足道:“岳如筝,你怎么还是没一点头脑?茜儿是冒着风险把消息透露给我,你这样一问,岂不是将她置于不义之地?”

岳如筝这才一省,但心中仍是郁结难解,“那他现在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卫衡一摊手,无奈道,“可怜我被你们驱使来驱使去,难道还要叫我去四下打听他的去向?”

岳如筝语气软了下来,温和道:“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

“你还能说出这话,倒也不枉我跑了这一趟。”卫衡负手转到她面前,“茜儿怕你成天太过悲戚,反而坏了身体。不过连珺初从这里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我们确实也是不知。”

岳如筝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道:“小卫,我想去找他。”

卫衡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忽而笑着叹道:“你果然还是对他穷追不舍。我却不明白,若是他真的够执着,为什么仅仅被江前辈训斥了一顿,便这样默然而去?”

岳如筝望着枝头绽放的梅花,蹙眉道:“所以我想去问问师傅,究竟跟他说了什么……”她停了一会儿,又转身道,“或许在你们眼里,他从来都不够果断,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心里想的太多。”

卫衡犹豫了一下,问道:“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真的不会觉得辛苦?”

“有过埋怨。”岳如筝淡淡地笑了笑,“可是,更多的还是喜欢啊。”

次日一早,卫衡假借着带岳如筝出门散心,将她带出了印溪小筑。与江疏影告辞的时候,岳如筝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跨出印溪小筑大门的那一刻,她眺望远方山峦,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官道路口,她勒缰暂驻,卫衡见她神情怅惘,不由道:“你在想些什么?”

岳如筝回望来时的方向,许久才道:“卫衡,我这次离开,不知前方是什么样的结果。”

卫衡微微一怔,道:“要不,还是乖乖回去算了?”

岳如筝抿唇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走吧,送你一程!”卫衡见她还是不愿放弃,便扬鞭策马,与岳如筝一起驰向远方。

这天傍晚,江疏影久等他们不回,心中隐隐泛起担忧,急忙差下人出去寻找,许久才有人回报,说是早上便见到卫衡与岳如筝已经离开庐州,朝着南边而去了。江疏影一惊,喃喃道:“卫衡,卫衡,你难道不知,这或许会害了她一生?!”

第七十四章

因岳如筝重伤初愈,卫衡一路护送,两人离开庐州后,便直奔七星岛而去。路途上偶有传闻,据说极乐谷由于墨离已死,在死之前又未留下传位于何人的遗言,苏沐承一心想要继任,却被底下人斥为借势上位。几番争斗之后,苏沐承非但没有当上谷主,反而仓皇出逃。昔日也算是声名远播的极乐谷,不出一月便分崩离析,谷中珍宝被部属们抢掠一空,卫衡喟叹道:“万万没有想到,极乐谷会是这样的下场。那墨离也不知到底因何而死,这事莫非就成了无头公案?”

岳如筝听他说过与连君初一起重遇墨离的事情,但眼下死无对证,谁都不知其中真实原因。而且此时她一心只想着要找到连君初,对极乐谷的事情也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数天之后,已经进入浙江境内,越是往南,气候越是湿冷。等他们赶到东海之滨时,这一年已经即将过去。沧海茫茫,天际无垠,岳如筝站在海岸边,望着那片波澜壮阔的大海,沉默不语。卫衡遍寻船家,出了高价才找到愿意出海的人,见岳如筝还在发怔,便上前道:“你不是一直想着来找他问个明白吗?为何还在忧心忡忡?”

岳如筝望着海面,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担心.....”

“怕他也不肯见你?”卫衡似乎是有意要这样问,眼里还带着些许笑意。

岳如筝勉强笑了笑,道:“会吗?”

“他要是因为你师傅的话而不肯见你,我就对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把岳如筝带回去,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你了。”卫衡负着双手,说得很是严肃。

岳如筝怔了怔,唇边渐渐浮起笑。

船只出海后,岳如筝一直都坐在舱内,透过窗户,眺望远处的海浪。这是第二次如此近的接触大海,她伸手轻轻按着颈下佩戴璎珞的地方。透过衣衫,可以隐约触摸到珍珠的形状。

海面上涛声不绝,遥远的地方传来欧鸟的底鸣,盘旋萦回。船只渐渐驶向那座岛屿,岳如筝原本慌乱的心,却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在即将到达岛屿的还面上,驾船人停了下来,据说凡是擅自闯入此处的人,都会被七星岛擒获。卫衡望着远处的陆地,皱眉道:“那我们怎么过去?”

岳如筝也走上甲板,眺望对面。此时在海风中隐隐响起了低沉的钟声,她的心猛地一紧,低声道:“那是七星岛的讯息。”

说话间,七星岛海岸上有人影晃动,远远地朝着这边喊道:“闲杂人等不得再往前来~”

驾船人急得拉住卫衡道:“公子,你若是跟他们不熟,就不要硬闯,不然连我的小命都不保了!”

卫衡扬眉道:“怕什么?我又不会牵连到你!”说着,他又提高声音朝岸上道。“去告诉你家主人,听雨山庄卫衡求见!”

岸上的人没有做声,似是有人朝岛中央跑去。过了片刻,岛上传来喊声:“过来吧!”

卫衡叫船家开船,待得到了岸边,只见岸上有一列护卫等着,其中几人正是当初所见过的应龙,重明等。

卫衡叫岳如筝先等在船头,自己撩起衣衫下摆,飞身跃上岸去。应龙见了他,忙抱拳行礼道:“卫庄主怎么忽然到了这里?”

卫衡淡淡道:“有事想要见一见你家公子。”

应龙稍稍一愣,与重明对望了一眼,回头道:“真是不巧,公子并没有在岛上。”

船头上的岳如筝听到这话,一颗心猛然便沉了下去。卫衡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朝着应龙道:“那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这个,小人不知。”应龙为难地看着他。

卫衡按捺不住,气道:“不要拿这种话里搪塞,他是不是看到岳如筝来了,便有意躲避不愿面对?你去跟连君初说,岳如筝为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一心想来找他,他现在这个态度,算什么意思?”

应龙叹了一声,重明却听得恼火,上前道:“卫庄主,我们没有骗你,你怎可以这样诋毁公子?”

“既然如此,我要进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在。”卫衡说着,便想要往前走去。那众护卫一见此景,立刻双剑出鞘,齐齐拦在他的面前。

“卫衡,不要冲动!”岳如筝急得喊了一声,纵身跃下船头,来到他的身后。

此时在那人群之后,又有人快步朝这里走来。应龙回头一望,忙抬手示意,众护卫手中双剑仍朝着卫衡,脚下慢慢朝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通道。

白裙飘飞间。有一女子带着侍女匆匆而来,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样子,便厉声道:“这是在干什么?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来七星岛撒野?”

卫衡瞥了她一眼,冷笑道:“连小姐,我可不是来捣乱的。”

连君心穿着素淡,但脸上明显薄施粉黛,似是精心装扮过。她仰起恋,故意装出惊讶的神色,道:“原来是卫庄主,怎么有空到此?还带了个美人......莫非是要来发喜帖的?”

岳如筝虽是不悦,却也不愿与她分辨。卫衡邹眉道:“不要胡说,我是来找连君初的。”

连君心打量了他一下,道:“他不在。”

“真的?”卫衡踏上一步。

连君心亦正对着他上前一步,道:“我有必要为他说谎吗?”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岳如筝望着她,道:“连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连君心漫不经心地道:“他自从安葬了大姐之后就走了,我怎会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岳如筝脸色一变,道:“你是说他走后至今都没有回来?”

“对啊,”连君心看看她,哼道:“我还以为他是去找你了呢!”

岳如筝原本以为连君初是有意回避,可听她这一说,心里竟渐渐慌张起来。从他离开庐州至今也有一些时间,照理说来,应该早已回到七星岛......

“卫衡......”岳如筝不知应该怎么办,底声叫道:“他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卫衡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思索一番,想连君心问道:“最近他也没有任何讯息传回岛上?”

连君心不耐烦道:“要是有,我不就说了吗?你们真是烦人,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他的下落?”

这时站在她身后的侍女丹凤却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连君心黛眉微微蹙起,点了点头。

卫衡见状,不禁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二人,岳如筝亦上前道:“丹凤,你是不是知道公子的下落?”

丹凤望了望她,垂下眼帘,并没有回答。

卫衡道:“丹凤,岳姑娘还曾救过你,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应该告诉她一声。”

丹凤欲言又止,连君心按住她的手腕,朝着卫衡道:“连君初虽然不济,好歹也是七星岛的人,他的行踪又怎好轻易告诉外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弄似的笑道:“卫衡,你要是肯成为我连家的人,说不定我还能网开一面,知会你一声。”

卫衡素来镇定自若,此时却怒气冲冲,道:”连君心,你不要胡言乱语了!既然连君初不在这里,我这就带着岳如筝走了。我就不信会找不到他的下落!

说罢,他果然用力一拉岳如筝的手,带着她便大步往停在海边的渔船走去。

连君心一见他要走,又气又急,不顾旁人的眼光,飞奔到他身后,喊道:“你给我站住!”

卫衡理都不理,只是一味往前而去。

“你要是肯留下来三天,我就让丹凤告诉你!”连君心在后面大声道。

卫衡稍一迟疑,看了看岳如筝,忽尔停下了脚步。

岳如筝虽也想知道丹凤到底说了什么,但听连君心的意思,显然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她为难地看着卫衡道:“还是不要留在这里,谁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连君心手中把玩着腰间丝绦,斜眼飞望卫衡,道:“怎么样?要是真心想知道,就答应这个条件。”

卫衡不屑一顾,朗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了不成?连君心你又打不过我,就算加上这些手下,也拿我没什么法子。”

连君心掩唇一笑,道:“那你就留下试试看。”

“好。三天之后你们若是还要阻拦我离开,到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卫衡说着,拉着岳如筝走到丹凤面前,道:“丹凤,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丹凤犹豫片刻,道:“我能不能只与岳姑娘说?”

岳如筝一怔,点了点头。

丹凤向她示意,带着她朝着海滩那头缓缓走去。

海水一波一波涌动,天气阴沉,衬得这暗蓝色的海面更加幽深。岳如筝自从来到这岛屿之后,始终都不敢打量四周的环境。

可是那高耸的山岩,幽寂的海滩,分明还是像以往那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远处就是那座山岩,丹凤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道:“听说你以前来过这里,是吗?”

岳如筝怔了怔,低声道:“你知道了?”

丹凤稚嫩的脸上显出惆怅之意,她转身对着岳如筝,道:“回到岛上后,我听二小姐说了

“以前没有这些剑痕的。”丹凤伤感地道:“你知道都是怎么来的吗?”

岳如筝心里一阵揪紧,说不出话来。

在她印象里,与这山崖有关的,只有当年连君初与她一起来到这海滩时,为了让她欢喜,从高处翩然而下的样子。

即便是心理藏着很多伤痛,他始终都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让她高兴,不愿意她因为自己而感受到那些痛苦。

可现在,海滩荒芜,浪声寂寞,唯有那一道道剑痕,仿佛在告诉她,自从她走后,他是怎样度过了那一个个日日夜夜。

她望着那些剑痕,不敢想象连君初是怎样不分昼夜地独自在这海岸上练剑。这片海滩上,曾经有过她的足迹,每逢明月升起,她会陪着不愿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小唐,到这里来静静地坐着。当月光下的人影从一双化为一个,她更不敢想象他是怎样一夜一夜坐在这里,依旧面对大海,看着自己孤独的身影。

可是这些,他在重遇之后,从来都没有说过。

一如以往那样,他总是将很多事情放在心底,沉沉地积淀,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真羡慕你。”丹凤的眼里含有泪光,但脸上却带着微笑,“我一直以为公子对谁都是同样的态度,没有想到,曾经有一个人,会让他这样忘不掉。”

岳如筝忍着泪水,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丹凤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慢地道:“每年之中,有两个时间他是会离开七星岛的。”

岳如筝怔怔地望着她,道:“什么时间?”

“接近过年的时候,他只让我给他准备一些干粮,别的什么都不带。每年除夕,岛上都不会有他的踪影。”

丹凤道:“还有就是大约二月初五或初六时,他也会出岛,过几天再自己回来。”

岳如筝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心头又酸又涩,本已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他没有说是去哪里吗?”她哽咽着道。

“他从来都不会说的。”丹凤失落地道。“可是我想,既然你与他早就相识,应该会知道吧?”

岳如筝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当年在南雁荡的一幕。和风中,他背着她一路飞奔,在桃林里休息时,他问起她的生辰。

他有过一个微小的愿望,就是等来年的时候,能与她一起守着岁,等来新的一年。

-----如筝,这么多年了,就算是春节,我都是一个人,从来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滋味呢。

那时,他曾怀着憧憬地说着,祈求她能留下来。

岳如筝默默流着泪,忽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丹凤想了想,道:“十二月二十七。”

岳如筝强自定了定心神,深深呼吸着,道:“谢谢。”

说罢,她便快步朝着渔船走去。

海岸边,卫衡见她满脸泪痕地走来,惊讶道:“怎么了?”

岳如筝摇摇头,“没什么,我要走了,卫衡。”

“去哪里?她告诉你什么了?”卫衡不顾连君心的冷眼,走到岳如筝跟前。

岳如筝尽力地笑了笑,道:“你不要担心,我只是要赶时间,所以不能多耽搁了。”

卫衡一省,道:“你能找到他吗?”

岳如筝望着远处的茫茫大海,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还是想去找他。”

“好吧,三天之后,如果你没有找到他,就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卫衡没有忘记与连君心的允诺,只是这样告诉了岳如筝.

岳如筝走了,海风吹拂过她的衣裙,远远望去,好似一抹淡绿的爷痕,消融在沧海之间。

(第六卷完)

【第七卷 阮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