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九死神功”的后遗症已经开始发作,加上这重重的一摔,莫非平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不过此刻,他却顾不了这些,将将落地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冲向那悬崖边看去。

  ——只见一线深谷,云雾缭绕,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丈深,峭壁直直流下,青藤、枯树遍布于石缝之中。看情势,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左锋亲来,也绝无生理。

  想到刚刚张延明明能以自己为垫脚石,独自逃生,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舍命救了自己这个逃犯。莫非平愣愣地站在悬崖边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崖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奋力攀爬,莫非平心下一动,疾步上前,却见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自下搭上了悬崖的边缘。

  那只手颤颤抓住岩边一处的凸起,想要尽力攀上,却似乎已经力竭,几次努力想抓紧岩石却终究力不从心,怕不要一刻,就要力竭落下,万劫不复了。

  甚至不需要你出手,只要稍等一等、等一等,等这只手松开,一切便可以了解。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你的踪迹,天高任鸟飞,就此脱离险地,任务也将完成!

  莫非平摇了摇头,终究自己还是做不到啊。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一把伸出手去,拉住了这只马上就要力竭而,松的血手……

  原来张延坠下之时,便已看准半山腰上的一棵枯树。

  看那枯树几乎两人合抱粗细,却不知它在这石缝之中是如何艰难长成的。

  他将莫非平扔上悬崖所用的,是自家的独门功法“降龙劲”。靠这门功法扔出的物事会呈弧形飞出,能极大降低落地时受到的伤损,而抛物之人也会受到相应的反作用力。

  就见那莫非平画了个弧形飞上悬崖,而相应的,张延的下落速度几乎加倍,方向也被带得歪了歪,斜斜飞向悬崖,恰恰落在那枯树处。

  此刻生死攸关,张延不敢怠慢,当即运劲入腿,在那枯树上一点。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合抱粗的枯树竟然被这一击之力撞断为两截,坠下深谷。而张延也当不住这巨力,只觉一阵剧痛,左腿腿骨已被折断。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疼痛,借着这一顿,连忙伸手抓住崖边的藤蔓,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

  拖着一条断腿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悬崖上攀爬,这已超过了张延体力的极限,他只能靠着一股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持。

  当感觉自己的手被稳稳地拉住时,他终于双目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延悠悠醒转,费力地抬起头,朝左右看去:

  自己正躺在悬崖的边上;自己的副手、白发浮云白千帆躺在自己的左边,双目紧闭;而自己的右边,却见二人追捕的对象、无影弓莫非平正大模大样地盘膝打坐。

  张延挣扎着想要坐起,可是稍一动弹便觉得断腿处钻心一般的疼痛,且胸口处的内伤也有爆发之势。他只好苦笑一声,重又躺下——想不到如此一番争斗下来,主客易位,自己这两个追捕者反倒成了无影弓的板上鱼肉。

  听到张延的动静,莫非平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张延也不开口,索性头一低,开始闭目养神。

  静默半晌,莫非平开口道:“他妈的你们两个这么一路追我,老天有眼,终于让你们落到我手里了!你,不用运功了,我看了你的伤势,没个七八天复原不了,看老子呆会儿怎么收拾你们!”

  张延却仍是对他不理不睬,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紧张或是害怕。

  又是半晌静默,还是莫非平忍不住开口道:“你小子看起来不怎么害怕啊,看来老子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

  张延微微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怕,无影箭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莫非平万没料到张延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倒被噎住了。

  愣了一下,他骤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延也随之大笑,一时间两个男人的笑声震响了这原本静谧的树林。

  半晌,二人方才双双止住大笑。经历了刚刚的生死之劫,在这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男人之间仿佛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信任。

  还是莫非平率先开口道:“你不是在追捕我么,刚刚又何必冒险救我?”

  张延动了动身体,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追捕你只是因为你有杀人的嫌疑,但是我无权判定你是否有罪,是否该死。更何况即使你真的是罪犯,我也无权杀你,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而袖手旁观!”

  莫非平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是个圣人?”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之意。

  悠然望着天上的白云,张延淡淡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呢?刚刚出城之时,你身负重伤,被我和老白围攻,城门即将关闭,虽然情势如此危急,可是你冲上城墙之时,仍然只是将士卒点穴而没有杀他们。这个天下自称英雄的人多了,可能做到这点的,我却还没见过几个。就冲这一点,无论你是否是真凶,我都要救你一救!”

  莫非平稍稍一愣,忽地站起身来,笑道:“好,走吧!他奶奶的,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还得让老子背你!”

  张延心下一震,道:“你……”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莫非平豪迈的声音截断:“好了,大家都是大男人,就不用说什么肉麻话了。老子从不会让朋友为难的。他奶奶的,可先说好了,老子可没有杀什么‘左寒右暖’的,今天跟你回去,只是因为信得过你。你要是敢害老子,小心日后夜夜恶鬼缠身!”

  张延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暖流正慢慢在胸间回荡。“朋友”这两个无比简单的字眼在此刻听起来,却犹如黄钟大吕,足以震颤人心。

  情侣·夫妇

  女人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片阴影之中,令这黑暗的小屋内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昨日的血案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对面倚醉楼的繁华。透过窗上薄雾一般的轻纱,仍然可见其内无比辉煌的灯火,看到千金买笑的豪客隐约模糊的身影。但是这一刻,无论灯火如何明亮,似乎一丝也分不到这咫尺之外的阴暗世界。

  一声细响,窗子被轻轻地推开。一位戴着狰狞青铜面具的黑衣人应声飞身而人。那独坐的女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一般,仍然静坐在黑暗之中。

  男人只是稍稍一愣,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让他魂牵梦萦的玉人。

  可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男人只觉得怀中的情人安静得有些反常,触手的光润肌肤就如同她此刻的表情一样,冰凉如水。

  不及多想,他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默不作声,两眼空洞得直如往生者,令男人不由心下一凛。他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一时间,暗室中虽有一对情深如海的情人,却寂静得如同深山废屋。

  忽地,仿佛冰山在一瞬间被翻滚的熔岩融化,女人骤然伸出双臂,攀住了情人坚直的脖颈,冰凉的双唇也在同一刻印上了他的面颊。小小的斗室于片刻间变得热情如火!

  ……

  女人默默牵起衣服,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对面倚醉楼不夜的灯火,她不发一语。一股绝望般的暮气顿时笼罩了小屋。

  沉默良久,女人道:“那一夜……”

  说出这仿若疑问的三个字,女人自嘲般地笑笑,复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随手抓起脚下堆放的酒坛,女人一掌破开酒封,仰头便饮。冰凉的酒液沿着女人的唇角、颈项缓缓滑落,好像无声的泪滴。

  男人徐徐走过,轻轻从背后搂住女人重又变得冰凉的身体,并不说话。

  屋内的烛光仿佛被这诡异却温馨的气氛所染,摇曳的姿态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终于,女人的身子再一次渐渐温暖,可是她的目光却依然深邃而迷离。

  月慢慢升起,清凉的光辉洒遍了封城的一个个角落,但那月光似乎也在刻意躲避着这间黑暗的小屋,或者,是在躲着这一对宁愿相拥在黑暗中的情人。

  这小屋,正仿佛怡然独立于这封城、这江湖、这天下间的争斗之外,虽然阴暗却令人感到温暖。

  女人笑笑。

  那一夜……

  那一夜,刀剑闪烁着寒光,发出能够畅饮鲜血的得意嗡鸣。壮士的鲜血染红了战衣,周遭的每个人都在为了仇恨而战,而自己呢?

  在这里,就是在这间黑暗但温暖的小巢中,她将自己彻底交给了他,这个让她不知该诅咒还是该感谢上苍的男人。

  男人怜惜地抚摸着女人削肩上的一条剑痕,贴近她的耳垂,耳语般地道:“也许,我们也会有未来!”他的语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镇定与自信。

  可女人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紧紧地抱住眼前的男人。半晌,男人才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不论有没有未来,这一刻是属于我们的。不要想将来,不要想过去。我们只有,现在!”那声音轻得连贴紧她的男人都几乎听不清了。

  忽然间,男人竟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似乎自己几日来的幸福即将毁于一旦。

  可是管不了那许多了!他伸手,紧紧抱住情人。

  ——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一定!

  女人却骤然推开他,紧紧盯着他的眼中尽是决绝:“下次见面,让我杀了你,可好?”

  楚宁心疼地抚摸着丈夫的断腿——多少次了,这个男人为了道义、为了律法,面对着一个比一个强大的敌人,义无反顾地拼杀,只留下自己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牵挂。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和恐惧,足以让人发疯。她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一次次熬过来的——谁让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呢!

  每一次,男人都伤痕累累地回家,就像此刻这样,疲惫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男人才会袒露出他柔弱的一面吧?

  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也许就这样一直下去、不要让他伤愈会更好。可惜不可能。这难得的恬静永远都只是一瞬。这个男人是阎王御史,是天下第一神捕,江湖需要他,封州城更需要他——也许,其实是他需要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