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晃了晃头,驱走脑中的胡思乱想,顺便止住眼眶中几乎要涌出的泪水,楚宁轻声开口道:“现在封州的知州是玉大人,把莫非平放在牢里,估计是会出事的。你把他藏在哪儿了?封州城里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张延狡黠地眨眨眼睛,笑道:“我把他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别说是玉肃,当今这天下除非是皇帝亲来,否则定然没人能伤害他。”说着他的神情又逐渐凝重起来,喃喃道,“如果凶手不是莫非平的话,那究竟是谁做的?难道玉家真要在这个时候与左家开战么?”

  楚宁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是非本就不感兴趣,眼见榻边女儿睁开了双眼,赶紧伸手抱过。

  幼小的女儿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左右晃了晃身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延伸手接过,左掌搭上女儿的玉枕穴,只觉触手处冰凉一片。他将一股温和平顺的内力输入,女儿的身体这才渐暖,慢慢止住了哭声。

  轻轻晃动着宽厚的臂膀,哄着女儿入睡,张延望向楚宁。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份忧色。

  张延开口道:“师父说,最近火焰藤便会成熟。大概就是这几日,师父就会把它送来,那时晴儿就没事了,你不用太忧心。”

  楚宁的忧色渐去,神情却依旧凝重。她低声道:“师父昔日救了你的性命,如今又为了晴儿再一次放弃了三十年的梦想,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感激他老人家才是。”

  张延的师父觉昕上人被称为南少林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才,他自幼嗜武成痴,机缘巧合之下获传佛门密学悲梵掌,沉浸其中多年,却始终无法突破第五层天关。

  他闭关苦思多年,方才想出了原因——佛家内功讲求圆润平和,而这悲梵掌的路子却是大起大落、至阳至刚。要想突破这天然的矛盾,只有借助外力。

  而这外力便是天下至阳之物——火焰藤。

  火焰藤乃天下奇珍,人间罕见。它只生长在万仞悬崖之上,每一株破土而出至少需要三十年时间,而其出土后只须半个时辰即长成长藤,半刻后即落,入土即化。

  一直以来,江湖人都认为这火焰藤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可那觉昕和尚凭着对武学的执着,花了十年时间,踏遍穷山恶水,经历无数生死之险。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这一株武林至宝,还取回了一粒种子。

  谁知仿佛是神佛对这位慈悲僧人的考验,在归途中,觉昕遇到了抱着三岁幼子病急乱投医的张延父母。

  一给张延搭脉,觉昕大惊。想不到这个孩子竟然身罹倾寒绝脉之症。

  倾寒绝脉是世间罕见的奇症,基本都是由胎里遗传得来。罹患此症者出生便浑身冰寒刺骨,百草难医,基本不可能活过三载。故老相传,只有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才有可能治得这奇症。

  张延那时的病症已经濒临发作。而能够治疗这倾寒绝脉的,就只有觉昕和尚包裹里的火焰藤。

  那可是他一生追求的梦想,如何能轻易给人!

  但另一边的,是一个急需拯救的幼小生命。觉昕知道,想找到另一株火焰藤的机会微乎其微,而自己要想培育出另一株火焰藤至少还得三十年,那个时候,也许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抚摸着孩子冰冷的额头,天人交战了许久,觉昕上人终于下定决心,取出至宝火焰藤,救了张延的性命,之后又收张延为徒,将一身绝技倾囊传授。

  张延也绝没有辜负觉昕和尚的期望,年纪轻轻便突破了悲梵掌第五层天,而且闯出了偌大的名头,成为御封第一神捕,还和江湖有名的侠女楚宁结为夫妇。

  觉昕上人欣慰之下,便退隐闭关练功,同时专心培育那枚火焰藤种子。虽然要推迟三十年,可追求无上武道的烈火仍然在这个高僧的心中燃烧。

  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之前,变故突起。楚宁为张延产下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可是夫妻二人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张延惊觉,那孩子的肌肤如他幼时一样,冰凉沁骨。

  得知这一消息,师父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三日夜赶到封州,诊断之下,确认了晴儿得的是和张延一样的奇症——倾寒绝脉。

  看着悲痛欲绝的张延夫妇,觉昕上人沉默许久,终于沉声开口,这世上还有一株火焰藤,就在他的禅房内,明年就可长成,届时便可救得晴儿的性命。

  也许是命运的玩笑,自己父女两代竟然连续两次剥夺了师父的理想!

  半晌,张延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开口道:“我这一生,欠人者必还,可是只有对师父,他老人家的恩我是永远也还不完的了。只望日后能有机会,让我补报一二!”话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触。

  故主·诡计

  没有去过监狱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其间残酷的景象:

  ——犯人的哀号,狱卒的怒喝,发自身心深处的腐败气味,锈迹斑斑的刑具和铁栏,有气无力、饿鬼一般游荡的囚犯,仿佛已经凝固到可以触摸的绝望……一切的一切都让这里仿佛是无人能够超度的无间地狱。

  而对这地狱一般的情景,张延和白千帆却早已司空见惯。

  此刻,两人面无表情地穿过监舍,尽头处,白千帆俯身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拉,一条三尺见方的黝黑地道便出现在二人面前。

  张延示意白千帆留下看守,自己慢慢走下。

  地道并不长,不久便可见到石壁,眼看已无通路,张延默运玄功,名动天下的悲梵掌重重按在墙上。

  随着“嘎吱”声响,整面墙壁慢慢升起,便见一条窄窄的石甬道和奉命看守此地的风、云、虎、豹四名大内高手——这里就是通向关押钦命要犯白衣侯朱煌“听风阁”的唯一通路。

  每次来到此地,张延都不禁失笑——此地明明深陷地下,连一丝风都没有,却起名叫听风阁。不知道当初起名之人是谁,竟如此有幽默感。

  此次,自己将莫非平关在这里实在也是迫不得已。目下整个封州也只有这里,才能安全地容下知州玉家和左家的共同敌人莫非平——此地由皇帝敕封,又有大内高手看守,只认生死珏不认人,只有神捕张延才蒙恩准,可以自由出入。

  只是白衣侯朱煌与天杀盟恩怨颇重,若真如自己所料,莫非平乃天杀盟的人,则此刻虽然双方都是阶下囚,料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却也让人无法完全放心,故而张延伤势稍一平复,便即赶来。

  张延心下思索,手中拿出生死珏对四守卫一晃,四人也不知看清没有,微一点头便让开了道路一两年了,白衣侯昔日的班底早已烟消云散,此地安安静静没出过一点事,就算是如何警惕的守卫,也会松懈吧?

  不过这其实并无关系,即使此地无人守候,光凭门外那连张延都不完全清楚的机关布置,也完全足以让任何意图不轨者折戟。

  胡思乱想中,张延走向了甬道尽头。

  小小斗室,铁门紧锁,莫非平看着眼前的“故主”,心绪甚是复杂。

  已经两年了!

  就在两年前,自己三兄弟终于将这个站在云端的天下第一人拉下了地狱,实现了昔日的誓言!

  除了他们三人和朱煌,谁也不知道,对于白衣侯的覆亡,起的作用最大的,并不是白衣侯最大的敌人——天杀盟中处心积虑的破军、贪狼,也不是独战十三高手、力擒白衣侯的左锋,更不是朝堂上运筹帷幄的首辅张居正,而是他,曾经的白衣侯第一爱将。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李怀戚。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白衣侯手下第一爱将李怀戚,文才武略,举世无双,更兼忠心耿耿,为白衣侯十方杀伐,征战无数。

  两年前,白衣侯事败,众叛亲离,只有李怀戚为他孤身抵挡天杀盟众多追兵。

  传说中,那一日他以血肉之躯力拒三百铁骑,一战之下,足令风云变色、草木含悲;

  传说中,直至李怀戚力竭战死为止,都没有一骑得以冲过他的身侧;

  传说中,即使已然身死,他的尸体仍然直挺挺地站立,扼守着那追击白衣侯的唯一一条通路!

  据说,当日天杀盟主凌霄都不禁为之动容,不顾朝廷“必须将白衣侯余党曝尸示众”的命令,将李怀戚的尸身厚葬。

  于是说起白衣侯,江湖中虽然褒贬不一,但提起李怀戚,几乎所有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一场戏。

  李怀戚死了,白衣侯败了,江湖上则多了一位独行的侠客——莫非平。

  残酒已冷,莫非平愣愣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清秀的侍婢蝉儿轻盈走过,又为他满满斟上一杯酒,笑道:“发愁,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害怕呆会儿被玉肃掐死?”

  这个昔日的外号让莫非平一愣,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当自己为了目的投身侯府的时候,当自己还是李怀戚的时候……

  眼前这位曾是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僚,只是现在,她定是恨我入骨了吧?

  莫非平突地大笑,瞬间恢复了粗豪的神态,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这老狐狸想杀我?他奶奶的,指不定谁掐死谁呢!”

  朱煌突然开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听说你最近在关外盘桓了一段?”

  莫非平一愣,点了点头,低声道:“侯爷的消息好灵通啊。不错,当年那件事你也知道,我还是想再看看大哥他们……”

  蝉儿的笑容越发甜了,又给莫非平斟上了一杯,细声道:“发愁啊,你可太聪明了,但我若是凌霄,一定……”

  话未说完,却听一声清脆的铃声传来。

  蝉儿一听笑道:“好了,张延要到了,你准备好受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