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情景倒有些出乎张延的预料:小桌残酒,相坐对酌,侍婢捧壶……只看眼前的情景,这俨然是老友重逢欢聚。

  略带阴郁的李怀戚此刻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洒脱豪爽的莫非平,就听他大笑道:“你个好小子,把我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可闷死老子了!你还不赶紧去查案,好还老子个清白,还有空下来闲逛?”

  张延也不生气,缓缓道:“我下来就是为了查案的,难道还要我把你提上去审?”

  莫非平大笑道:“他奶奶的,你以为老子会害怕?你敢把老子提上去么?”

  张延一滞,自己的确是不敢把他提上去的。此人有嫌疑杀了左家状元郎,恐怕现在不论是玉家人还是左家人,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若不是自己倚仗特权把他关入此地,恐怕他此刻早已被人乱刀分尸。

  大步走进房门,蝉儿早已乖巧地加了一副碗筷。

  张延拿起酒杯,长叹了口气。眼前的千头万绪让这个天下第一神捕也不由忧心忡忡。

  “人是不是你杀的?”

  张延问得开门见山,莫非平答得也甚是痛快:“不是,老子又不姓玉,杀那姓左的小毛孩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老子看上了苏纤纤,争风吃醋么?”言必,他自己已是一阵大笑。

  张延不为所动,微笑道:“好,既然你说起动机,我便再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天杀盟的人?”

  莫非平一愣,旋即大笑,声音在这小小斗室中回应不断:“是!既然侯爷在这里,那我索性多告诉你一点——我是,七杀!”

  饶是张延已经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闻听此言仍不由大吃一惊。

  紫薇斗数有云,七杀星、贪狼星、破军星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

  江湖自古传言:三星聚合,天下易主!

  而现在,提起这三颗凶星,江湖中人联想到的,一定是新近崛起、席卷天下的天杀盟。

  近年江湖多事,七大势力纷纷或受损,或覆灭,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天杀盟成为最大的赢家。

  天杀盟挟击败白衣侯的余威,联合朝中首辅张居正,趁乱崛起,软硬兼施之下,竟联合了实力大损的金刀门与龙马牧场,加上云贵蛊神会、海南云龙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天杀盟一举跃居为当今江湖最大的势力。

  近来,天杀盟下有杀、破、狼冲锋陷阵,上有权相张居正一力支持,更是屡屡向外扩张,将仅余的几个大门派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已隐隐有席卷天下之势。

  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以这三颗命定天下的凶星命名自己,天杀盟想要独霸江湖的野心已经不言自明。

  三星中,破军为天杀盟的盟主凌霄,手掌联盟七部二十八组精锐,冲锋陷阵,攻无不克;贪狼为联盟总管栾景天,坐居本镇,决胜千里。

  当年这几个年轻人歃血组成天杀盟,传檄江湖,誓要覆灭白衣侯之时,江湖人多嗤之以鼻,只觉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是螳臂当车。但随着两年前,白衣侯折戟沉沙,再没人敢小看这掀起滔天风暴的天杀盟,敢小看这两个扳倒高山的手机小辈——凌霄、栾景天;而随着近年来天杀盟的无往不利,这两人更是名声鹊起,几有压过当日的白衣侯或今日天下第一左锋的势头。

  破军、贪狼二人如今均是名满天下的一方之豪,唯有这“七杀”依然神秘至极,没人知道这杀性最大的凶星姓甚名谁,甚至有人怀疑,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也有人说,七杀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组人,是天杀盟派往其他门派卧底的统称。

  张延本来只是推测莫非平是天杀盟的属下,或者与之有些渊源,此次他刺杀左寒的动机自然是要挑动左玉两家争斗,从中牟利,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莫非平竟然是天杀盟里的第三号人物。这一向独来独往的无影弓竟然是旨在扰乱天下的七杀凶星!

  张延思忖了半晌,才接续问道:“你到封州来做什么?”

  “七杀是扰乱世间之贼,你说老子是来做什么的?当然是来挑拨离间的呀!玉家、左家一向不合,但是都和老子作对,让他们杀起来,老子才高兴呢!”

  张延苦笑一声,又听莫非平续道:“但是那小子不是老子杀的。你小子应该也查过了吧,那倒霉蛋死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倚醉楼了,我就不明白了,你非追着抓我做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剑仙,能御箭杀人不成?哈哈哈!你若想拿老子去给左家交代,别人还好哄,就怕左锋不信,世上有人比他先练到这种神技吧?”

  似乎毫不在乎莫非平的冷嘲,待他笑完,张延才缓缓道:“我抓你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倒也不用御箭伤人那么麻烦,只要绕到倚醉楼后面去下手,就可以了。”

  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延的意思,莫非平没有接口。就听张延续道:“我检查过尸体,伤口处血肉模糊,几乎被内力完全震碎。若非有特殊用意,杀人是不需要如此猛烈的内劲的。而之所以要做出如此大的声势,目的应该只有一个——让人错认箭的来势。”

  “一般人一看到状元公身上中的箭箭羽冲前,自然以为箭是从前面射过来的。事实上在如此猛烈的内力冲击下,已经无法辨认所受箭伤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射来的了。状元公当时靠墙而坐,以你的武功箭术,想从倚醉楼后面一箭射出,穿透墙壁杀死状元公,箭上暗附内力,人体后先不见血,紧接着内力爆发,将伤口震碎,这并不是件难事——你用的箭本就特殊,正用、反用没什么大区别。这个便是你杀人的手法,也是你用来脱罪,嫁祸玉家的诡计,我可曾说错?”

  莫非平悻悻动了动嘴,终于没有说话。屋内一片寂静。

  张延所说不错,谁规定箭一定要从正面射出?特别是莫非平所用的并非羽箭,而是他自己削成的木箭,这种箭所谓的羽、镞无非是装饰而已,完全可以反过来使用。

  张延道:“你所谓的无影弓其实和普通弓箭差别甚大,根本不需要刻意削成箭的模样。只不过一般人对普通羽箭印象太深,一见箭形的凶器,自然以为它是从正面射来。你这方法想得还算巧妙。”

  半晌,莫非平忽地大笑:“真有你的,分析得连我都想不出什么破绽。老子自己都没想到无影弓还可以这样用,下次倒要如此杀个人试试看。不过这一切只能说明我有可能这么做,你有证据证明我做过么?再跟你说一次,人不是老子杀的。”

  张延微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离开倚醉楼后去了哪儿?”

  “回客栈了!”

  “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当时在客栈?”

  “有!”

  张延道:“什么人?”

  “他奶奶的,一堆来杀老子的杀手啊,都蒙着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老子武功虽然高,可是恶虎不敌群狼不是,所以就带伤跑了,找了个地方躲了一夜,天亮准备离开这个破地方,谁知又发现城门都给关了,而且连神捕都帮那帮兔崽子抓我,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该问的都已问得差不多了,张延缓缓道:“此案如今的疑点颇多,而以你的嫌疑最大。你最好仔细回忆当日情形,不要有所隐瞒!”

  莫非平大声道:“你没证据也不用吓唬人,破案是你的事,老子知道的都说了,既然不是老子干的,你赶紧把老子放了是正理!”

  张延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你现在依然是本案最大的嫌疑犯,如何能证明不是你做的?”

  莫非平道:“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做的?你既然没有证据,就该赶紧放了我。”

  张延笑得像老狐狸一样:“就算我放了你,你敢上去么?”

  莫非平一愣,张延大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却听莫非平也跟着大笑道:“你当老子真怕了那两家兔崽子不成?老子谅他们也没本事把老子怎么着,要不是冲着你张神捕的面子,老子早回家睡热炕去了!”

  张延怵然一惊,猛然省起。莫非平也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是当今江湖势力最大的天杀盟。他们又怎会眼看着自己的首脑人物七杀身陷敌手?

  眼前封州的形势本就甚是复杂,若是再加上天杀盟,只怕事情真的会变得令自己无法掌握。

  白衣侯朱煌原本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品酒,此刻却突然开口对莫非平道:“你可记得,我曾经给你看过相?”

  莫非平一惊。那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卧底侯府的他凭着无数鲜血积成的功劳,逐渐获得了白衣侯的信任,即将升任为侯府总管。就在带他进入唯剑楼,告诉他侯府与唯剑楼隐秘的时候,白衣侯突然如无意般对他说起了那番话。

  莫非平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朱煌会将他和凌霄、栾景天放在一起比较。当时的他已认定白衣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之后朱煌却又仿佛忘掉了这件事,继续一路提升自己,让自己逐渐成为了可以干系白衣侯成败的侯府第二号人物,最终直到如他所愿,白衣侯在内外交攻之下完全覆灭。

  可是,那时的心惊依旧成为莫非平心中抹不去的梦魇,直到今日,只要回想起那一番话,他仍会从恶梦中惊醒!

  就听白衣侯施施然道:“我当时说,你比破军和贪狼都要聪明,但是你一定死得比他们早。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说?”

  莫非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可惜却不敢问,而当他敢问的时候,却已没有机会再问。他也曾经想彻底忘掉它,可这句话就如同在他心底生了根一般,每每午夜梦回都在他心底盘旋不去。

  他原本不信鬼神占卜之说,如果那句话是从别的任何人口中说出的,他都会一笑置之。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白衣侯,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白衣侯。他绝对做不到,把白衣侯的话当作笑话看待。

  白衣侯浅浅品了一口杯中酒,接道:“因为你聪明,所以能看透世情,却不愿意去相信。无双的谋略却搭配了一颗赤子之心,你这样的人物,必然是会早死的。”

  白衣侯的语气平缓舒和,可在张延和莫非平听来,却如带着丝丝的鬼气,让人不寒而栗。

  半晌,莫非平大笑:“哈哈哈,看来老板你的相术不精,昨天晚上,太上老君给我托梦,说我积德积得多,寿长八十,无疾而终,比我认得的所有人都命长。”

  白衣侯微笑,慢慢放下酒杯,突然道:“我欣赏你!”

  莫非平大笑声未绝,刚要开口说话,异变陡生。

  刺杀·提点

  红烛的灯火霎时间飘摇不止,屋子却丝毫没有变暗,因为一道闪电般的剑光自门外激射而入,剑势刚烈,宛如带着一去不还的决心,疾刺莫非平。

  张延大惊。莫非平此刻仍是重伤未复,如何能抵挡这一剑?

  当即他沉声大喝,左掌一拍,沉重的石桌骤然自地上弹起,恰好挡在剑客和莫非平中间。

  遇到阻碍,一时间剑光竟是依然大盛,眨眼间石桌就被剑光绞得粉碎,而剑势只是稍稍一滞,便匹练般袭向莫非平。

  可只这一滞就够了。绞碎了石桌,剑光发现此刻迎着它的已经不再是身受重伤的莫非平,而是阎王御史的一对悲梵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