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到年轻人的正面,小王爷却骤然觉得那人的怒火猛地上升。

  年轻人再踏前一步。

  可风云变幻仍然丝毫无法影响那一袭悠然的白衫,沈抱尘仍踱步而上,似慢实快,已到了年轻人身前不及一丈。

  年轻人大喝一声,第四步跨出,同时一拳朝下击出。

  云开雾散。仿佛这绝顶高峰之上盘桓千年的缭绕云雾瞬间被那年轻人的拳头吸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瞬间化入那年轻人势不可挡的一拳,朝前击去。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小王爷仿佛看戏法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对峙,一时竟忘了自身的安危。他在王府内也见过些所谓高手,听侍卫讲过些江湖的故事,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想到真正的江湖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方才,那年轻人闯入安平郡王府,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掳走了自己,那一众自称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护卫们竟是吓破了胆,连拦都不敢拦。而现在,神秘莫测的沈先生又真的能对抗这神魔一般的扑击么?

  小王爷竟少见地有些关心起这个神秘的沈先生来。他自幼丧母,平日里也鲜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在王府中虽然是予取予求,但他从不曾知道关爱是何情何物。那年轻人神魔一般的力量吓破了王府众人的胆,他本已觉得不会有人来相救,可方才那一袭白衫出现在云雾之间,他竟有些从未体验过的、感动。

  天地随心一念转,谁也不能阻挡年轻人这必杀的一拳,因为此刻,天地已与他结为一体,结成了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风流,云转。

  七岁的小王爷自然不知道,他初入江湖所见到的第一场决斗,便是真正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放眼天下,超过眼前二人实力的高手,屈指可数。

  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孩子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或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就在那仿佛要贯通天地的一拳击至沈抱尘身前三尺处,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但一切,又似乎突然都变了。

  仿佛诸神瞬间收起了恩典,有仿佛方才的云开雾散不过是一个错觉,小王爷完全看不清,那漫天云雾究竟是如何在瞬间又铺满了整个世界。

  这一刻,孩子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先生似乎是胜了。而证据就是,那袭白色的布袍已经越过了年轻人的身侧,漫步朝上走来。那悠闲的步速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他还好整以暇地弹去了一丝落在身上的尘土。

  看着犹自有心嘻笑的小王爷,再看看脚下倾斜狭窄的小路,沈抱尘道:“不怕么?”

  小王爷停住嘻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可怕的?王府的屋檐比这个还要窄,还要陡,我依然如履平地。”

  沈抱尘难得地笑笑,仿佛故意要吓唬孩子一般道:“可是从房檐上摔下来,有侍卫接着你。从这里摔下去,就没人能够接得住你了。”

  小王爷竭力作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最“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说,陡是一样的陡,只要我不怕,无论站多久也不会摔下去的。”

  沈抱尘似乎已经忘了身后还有那犹自发愣的敌人,也不急着将孩子救出险境,反而饶有兴趣地道:“道理是不错的,可你怎么才能不怕呢?”

  小王爷作出一副自负的样子来:“我只要告诉自己,我会飞,我掉下去也能飞回家,自然就不会怕了。”

  说着一拍自己的肚皮,“我……”

  惊变乍起!

  一道剑光骤然裂裳而起,击破眼前那飞扬的云雾,直直刺向沈抱尘的面门。与此同时,一股狂澜自沈抱尘的身后涌来。

  沈抱尘暗自喟叹一声,左手一紧,小王爷手中的长剑刺到一半已经颓然落下。

  止住小王爷的突袭不过一瞬间,沈抱尘一个旋身,却已无法像方才一般轻松地击退那自下攻上的年轻人,只得挥拳迎去。

  一声轰然巨响,随着这白莲教新一代两名最杰出高手的正面对决,整个山峰都仿佛在随之颤抖!

  沈抱尘身形不动,却见对面那年轻人借这一拳之力倒飞而退,在转角处的悬崖上借力一蹬,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飞回,又是一拳击来。

  一拳接一拳,年轻人好容易抢得先机,便回转得一次比一次更快,拳势一次比一次更猛,转眼间已和沈抱尘对了三拳。到第三拳时,沈抱尘山岳般沉稳的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裂!

  这小路本就狭窄逼仄,更凌空而起,如何禁得两名高手如此对决,三击之后,沈抱尘只觉脚下一空,那岩石已开始寸寸断裂,转眼间裂至三尺之外,他忙右手朝峭壁上一扣,整个人吊在壁上。

  年轻人不惊反喜,英俊的脸上满是狠厉,丝毫不顾脚下即将无立锥之地,反而将身形一展,再次如鹰击长空,挥拳而至,竟是要和沈抱尘同归于尽的打法。

  沈抱尘脚下已无处立足,左手还提着个孩子,只靠右手五指如钩,视那岩石如豆腐一般,扣住岩壁定住身形,眼见年轻人再次攻来,已再无法腾出一手迎敌,心下一横,左手一抖,已将那孩子高高抛出,同时握拳迎上!

  又是一声巨响,年轻人骇然只觉一股澎湃莫御的巨力涌来,整个人再也无法控制身形,极速倒飞而去。正惊骇间,只觉脚下一沉,竟已脚踏实地。原是那沈抱尘的一拳竟将他恰好送到三丈外的小路未断处。

  沈抱尘一拳击退年轻人,左臂轻转,恰好接住下落的小王爷,右手一用力,而人也朝那三丈外的落脚处掠去。

  二人先后站定,年轻人面如死灰,一言不发,想是自知无幸,不肯多发一言。

  沈抱尘将小王爷放下,冷道:“是哪个配方?”

  年轻人冷笑道:“这孩子既然是你的徒弟,我怎会给你解药?你叛离圣教,我虽杀不了你,但焚心露的配方千变万化,你纵有通天之能也解不得,今日,我就要让年的徒弟跟我一起死!”

  沈抱尘摇头道:“你也未必有解药。焚心露在教中虽不曾被禁,但你竟下在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上,只凭这一点,便是取死之道!不过你不曾谴人在这里设伏,也算你的一份骄傲,所以今日你只要说出是哪个配方,我便不杀你。”

  年轻人冷笑,思忖片刻道:“好,我告诉你,是天字十七辛。”眼见沈抱尘不语,知他仍有犹疑,一咬牙补道:“我以莲主之名为誓!”

  沈抱尘听他立誓,心下方定。要知白莲教徒最重莲主之誓,那焚心露虽然霸道,但只要知道配方,却也有人能解。当即点头道:“你去吧。”

  云雾越来越浓了,空气中的水仿佛都能被肉眼看到一般,打湿了沈抱尘的衣襟。沈抱尘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那自始至终未发声音的小王爷,心下却在想如何善后。

  小王爷发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涕泪横流!

  他一向自负聪明,只觉天下从无为难之事,却不料方才狭路断绝,命悬一线,在空中无依无靠不过才短短一瞬,在他觉来却恍如百年。种种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发泄出来,脑袋里想了多少事情也没用,只能如普通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只觉眼前一人蹲下,泪眼望去,沈先生正撕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以后我来教你,如何?”

  第二章 兄弟

  小王爷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个唯一的兄弟时,秋声振正在无聊地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把长剑说话。

  沈抱尘翻身下马,转手将小王爷提下马来,看到那跟长剑聊得不亦乐乎的白衣小童,心下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扬声问道:“振儿,颜先生呢?”

  秋声振这才抬头。只见他眉目如画,看起来不过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脸上的轮廓一笔笔的,线条硬朗,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一般。他一眼看到一袭白衣的沈抱尘,便欢呼一声扑来,带起满地尘土乱飞。

  沈抱尘微微皱眉,左手一伸,便把那扑过来的秋声振题提在了手里,再次扬声道:“颜先生在否?有病人来了。”屋内却无人回应。

  那秋声振低声道:“颜先生以家出苟了!”声音奶声奶气里还多少带着点儿口齿不清。

  小王爷在一旁没听明白:“啥?”

  秋声振白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但一向自认已经长大,所以平日却最恨别人听不清他说话,当即一个字一个字道:“以、家、出、苟了。”

  小王爷还是没听清,沈抱尘确实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沉。

  他千里迢迢带着小王爷来到此处,一则是为了那七窍玉玲珑,二则却是为了让颜先生给小王爷解毒,这事却是耽误不得,可不曾想颜先生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若有个去处还罢了,若不知道去了哪里,天下之大,却到哪里去找?小王爷的毒却等不得许久了!

  原来那日方寸山一战,小王爷突然出剑刺杀沈抱尘,却是因为那年轻人在他身上种下了白莲教秘传的梵心露。常人中了梵心露,平时表现正常,一待被下毒人以一种人耳难以察觉的特殊声音催化,便会按照下毒人的驱使出剑杀人。更因为这毒药能透支中毒者的潜力,使其突袭的威力倍增,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饮恨以梵心露布局的刺杀之中。

  梵心露的炼制方法乃是白莲教千年绝密,其中各种配方不下百种,效果大同小异,解毒方法却各不相同,一些配方甚至连教主都没有解毒的方法。当日莲用此毒控制小王爷刺杀沈抱尘,无奈沈抱尘的武功着实太高,却是徒劳无功。

  本来梵心露霸道至极,中者透支体力发出一击后必死,幸有沈抱尘以无上玄功暂时止住小王爷体内梵心露的发作,却是无力根除这诡异的奇毒。

  幸好他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一定能解开这奇毒!那便是他的至交好友,隐居在芒砀山的神医——“不医小病”颜子星。

  当日下了方寸山,沈抱尘带着小王爷到了安平郡王府,安平郡王府被白莲教的人硬生生从府里拐走了小王爷,正自不知所措地乱成一团,一见沈先生带回小王爷,虽不知内情,却对他千恩万谢。但待沈抱尘见到大总管朱平,说自己要带着小王爷外出寻医时,那朱平却自然不信,几乎就要喝令护卫动手抢人。沈抱尘早知是这个结果,已准备好打将出去。

  到了剑拔弩张之时,竟是那安平郡王突然派人传话,同意沈抱尘带小王爷走。这安平郡王自从王妃生子难产死后,一直躲在方寸山心性峰上沉迷于炼丹,已多年未曾回王府,连小王爷都未曾见过几次,府内事务更是从未打理过,但他终归是王府的主人,一句话传下来,朱平也只好让这个只在府里做了一天先生的沈抱尘带走了小王爷,二人这才一同赶到此地。

  此时,沈抱尘心急如焚:“他离家出走……去了哪里?”

  白衣小童秋声振道:“颜先生说,让你去寻他。他说……嗯……那个林姨的孩子什么很急了……你带着那个什么玉……快点儿过去。”秋声振本就没怎么用心记着颜子星的留言,加上口齿不清,沈抱尘连听带猜知道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摸摸怀中的七窍玉玲珑,沈抱尘面色不变,心内却是长叹一声。

  也罢,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