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向秋声振,沈抱尘苦笑道:“你知道颜先生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秋声振转头看了看屋子,忽地大声道:“颜先生说,怀了宝宝的女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所以出去躲一躲。”这一句话却是说得顺畅至极,一字不差。

  屋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薄嗔传来:“你着小鬼,正事你记得断断续续,那死鬼的浑话你倒记得一字不差,看晚上我还给你做饭吃不?”话语里带着尴尬,但更多的却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沈抱尘略觉尴尬,却不好不接话,当即对着那茅屋抱拳道:“原来如此,倒要恭喜颜兄和嫂子了。我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说着便要上马。

  那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沈兄弟,他……在外面散散心也罢,麻烦你多照料他些。”

  沈抱尘一手提起小王爷放在马背上,正要上马,却见秋声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当即蹲下,微笑道:“你笑什么?”

  秋声振“铮”的一声,长剑归鞘,居然有模有样,但一说话却仍是口齿不清:“你不带我去,怎知道颜先生在哪儿?”

  沈抱尘一愣,旋即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一把将秋声振也提到马上,苦笑道:“现在的小孩儿长的也太快了,五岁大就学会卖关子讹人了。回头见了颜兄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教的。”

  春晖镇。小镇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地处唐门、左家堡和白莲教几方势力交错之中,却是谁的手也伸不进来,反而安定的很,在这暗流涌动的世道里,几乎算是世外桃源了。

  沈抱尘策马前行,后面两个孩子则共乘一骑。那小王爷稍大一些,一身青袍上满是泥泞,另一个秋声振年纪虽小,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脸上强挂着绝对和他幼稚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前面一身月白布袍的沈抱尘小模子的翻版。

  离小镇还有数里之遥,沈抱尘一勒缰绳,刚要说话,秋声振奶声奶气的叫声响起:“鹰!”

  果然是鹰,而且不止一只。

  但在夕阳掩映下,三个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盘旋缠斗,唳声凄厉,一时竟有几分铁血沙场、不死不休之感。

  两个孩子手搭在眉上极力向上眺望,极力想要看清那场天空争霸战。

  ——缠斗的一方是只鹞鹰,而另一方却是两只巨大的灰色苍鹰。

  那苍鹰的身形比鹞鹰要大上许多,又是以二对一,本是必胜之局,但现在看来却是处在下风。二鹰相互照应,盘旋着躲避鹞鹰的利爪……

  两个孩子不一刻已看出那两只苍鹰岌岌可危,不禁同声呐喊为它们鼓劲助威。

  沈抱尘早已看得清楚,那两只苍鹰身上血迹斑斑,看来早已受了重伤,其中较小的一只身上更是插着一枚羽箭,几乎已是垂死之身,此刻不过以血勇强撑而已。

  再过片刻,那鹞鹰觑到一个空子,飞到那身中羽箭的苍鹰之上,利爪划处,半空中血羽纷飞。那苍鹰惨叫一声,直直坠下。两个孩子惊呼声未绝,却见另一只苍鹰趁鹞鹰全力进攻的机会,身子在虚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恰好切如鹞鹰的空门。两只鹰瞬间纠缠在一起,不一刻翻滚着同时坠下。

  那小王爷惊呼道:“那伤鹰居然以身做饵?!”

  沈抱尘心头一悸,一些沉默已久的回忆仿佛被重新勾勒出来。

  秋声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们去救它们啊!”

  沈抱尘拦住两小的马,点点头道:“我去,你们在这儿等我。”说着,拨马朝那三只鹰落地处奔去。

  山坳中,沈抱尘找到了三只天空的王者。

  那中了羽箭、最先落下的苍鹰早已气绝。它的鲜血在天空就几乎流尽,最终它用自己的身体做饵,诱使敌人露出了破绽,自己也丧失了最后一分生机。那鹞鹰被另一只苍鹰抓着翅膀,从天空摔下,颈子折断,也已停止了呼吸。唯一一只苍鹰仍在挣扎着想要重返天空,却再也无力挥舞翅膀,只能在山坳中垂死挣扎。

  沈抱尘久历江湖,自觉早就心硬如铁,但眼前这一幕却仿佛不经意间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某处,一时愣怔看着惨胜者挣扎。直到耳边马蹄声传来,他才急急伸手一掠,将那只活鹰捡起,同时将另外两只鹰的尸体一挥,扔到身后的林木掩映处。

  两个孩子如何肯乖乖在原地等候,转眼就跑到眼前,却只见满地血迹和沈抱尘手上的一只苍鹰。那鹰双翅折断,却丝毫不肯老实,利爪和喙不停朝着禁锢自己的沈抱尘攻击。

  秋声振喊道:“太好了,还佛着!”

  小王爷急急凑过去看鹰的伤势,还不忘纠正秋声振道:“活!”

  秋声振冷哼一声,不答话,只急急问沈抱尘:“它没事吧?能救佛吧?”

  沈抱尘点点头道:“今天晚上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吧,顺便给天空之王止血治伤。我们就来看看,能不能让它重回王座。”

  灯火昏黄,沈抱尘终于将墙上那幅挂得歪歪斜斜的蹩脚寿星图摆正,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嬉闹不停的孩子。

  ——数日的相处,两个孩子已经建立了简单的友谊,那秋声振甚至把自己视若珍宝、连颜子星都不给碰一下的长剑充作游戏道具。两个孩子一把剑玩得不亦乐乎,若非沈抱尘喝止了他们拔剑的企图,怕是两人已经把这粗陋的旅店墙壁捅出了无数个窟窿。

  是的,这是个粗陋的让人惊异它还能继续经营下去的小店,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沈抱尘也再没见过一家比它更简陋的旅店了。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朱煌这个名字已经威压江湖,整个天下都会在他的声音中颤抖,每每想起这间小时候仅仅住过一夜的房间,朱煌心中仍然会泛起一种奇怪的、绝无仅有的心情……那是“家”的感觉。

  因为就在那天,看着两个嬉戏的孩子,沈抱尘突然开口:“喂,你们两个,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两个孩子嬉闹如故,根本不接话茬。

  沈抱尘干咳一声:“没听见我说话么?”

  秋声振不过四五岁,但脸上永远不变的严肃表情简直比沈抱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言奶声奶气道:“你要非想收徒弟,我们就拜你呗。”

  那已经把刚换的衣服又玩得一身泥泞的小王爷却是一脸不屑:“你能教我们什么?”

  这话问得简单,沈抱尘微微一摇头,走上前来,蹲下身体,看着两个孩子:“我可以教你们天下莫敌的武功,也可以教你们行走江湖的权谋。但这些,我并不愿教给你们,因为它们对于你们并不重要;我也不会教给你们分辨黑与白,对与错,教你们去坚持正义和崇高,因为这些不是我能够教会,而是需要你们自己将来用血与火淬炼的。我只希望教给你们,如何好好地玩,如何快乐地活着。”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秋声振摇头道:“为什么大人明知我们听不懂,还总是喜欢长篇大论?”

  想王爷唱和道:“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秋声振点头:“虽然不懂,不过听起来好象还挺不错的。”

  于是,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既然这样,给你个面子,就答应了呗。”

  沈抱尘苦笑。

  简简单单一拜,两个孩子连敷衍一下师父的意思都没有。秋声振跑去继续玩他的剑,小王爷却跑去看那已被简单包扎好的苍鹰。沈抱尘——不,师父说,明天到了春晖镇再神医彻底医好这只鹰。小王爷看着这犹自不肯老实、不停挣扎的巨鹰,忽地道:“咱们给这鹰起个名字吧?”

  沈抱尘摇头:“这鹰足上挂着铁环,应该是被人驯养的,估计已有名字了。”

  秋声振自个儿舞剑舞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闻言也道:“起名字做什么,不如就叫‘鹰’吧。”

  小王爷正要开口,沈抱尘突然想起一事,转向他道:“对了,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原来那小王爷因是安平郡王之子,正宗的皇室后代,按照大明家的规矩,宗室后裔的名字都需宗人府统一起。大明立国至今数百年,宗室已近三万,宗人府又最是势利,安平郡王一派血脉已远,又加上安平郡王只沉迷炼丹不理正事,更没贿赂进去,竟拖到这孩子七岁了还没起名,也没被列入宗室名册。所以府内诸人按礼只称呼他为小主人,连世子也不敢随便叫的。

  小王爷懒洋洋道:“你随便起吧。”既不重视,更没有对师父的恭敬。

  沈抱尘沉吟着走到房左侧那缺了一条腿,靠墙立着的桌子面前,铺开一张自带的纸笺:“君子温文如玉,你曾说过你这一代应该排火字……”还没等小王爷开口说自己还应有个宗室的排行,沈抱尘已接续道:“那你就叫朱煜吧。”说着已在撒花的笺纸上落笔写下二字。

  小王爷喃喃念道:“朱煜。好,我便叫……”

  却听秋声振的声音响起:“沈……师父,这个字好象念‘煌’吧?”

  沈抱尘一愣,尴尬的一笑,道:“噢,也好,朱煌,这个名字很好听,对吧?”

  小王爷,不,应该叫朱煌了,闻言一愣,那秋声振一脸严肃的表情如一个忧思深重的大人一般,轻轻拍了拍犹自蹲在那里的朱煌肩膀:“喂,师兄,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真的要拜这个白字先生为师么?”

  【第二课 爱】

  小小的院落,灰瓦红砖,门前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只一些细碎的积雪依偎在墙角。昨夜刚刚得了名字的七岁孩子朱煌立在这小小的院落外,一歪头却看见那瓦片间迎着寒风仍簌簌独立的枯草,竟不禁有些出神。

  秋声振对这里看来非常熟悉,刚进镇子便跳下马来。一径喊着:“林姨!”冲进院子拐过影壁不见了踪影。

  朱煌立在门口等了片刻,方见沈抱尘的马慢悠悠地行来。

  沈抱尘下马,牵起朱煌,边行边道:“走吧,你的毒不能耽搁,我先带你去见颜先生。颜先生乃当世第一神医,只是脾气有些不好,你一会儿切莫乱说话,得罪了他。”

  朱煌虽然知道自己身中奇毒,但一路上竟是丝毫未觉不适,并不知那焚心露的厉害,更不知若不是有沈抱尘这个一等一的内功高手用内力压制他的毒素,他就是有九条名也早丢了,故而小孩子并不觉得见那颜先生有什么重要的,闻言懒懒答道:“好,我让着他就是了。”

  沈抱尘微微摇头,拉着朱煌缓步走入第一进正房。他耳目通玄,早已听到要找的人就在大厅之内。

  大厅内药香弥漫,一名三十多岁男子神情委顿,面上却大汗淋漓,有气无力地坐在正中,边上坐了一人,一身红衣,三绺长髯,不怒自威,双目微合,却正在为那汉子把脉。

  沈抱尘拉着朱煌悄悄走到一旁,免得打扰了医生看脉。不一刻,那红衣先生已然收回右手,长叹一声。

  汉子问道:“如何?”

  红衣先生骤然重重一拍桌子,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一颤,怒喝道:“庸医!”语气甚怒,倒把朱煌吓了一跳,心道果然好大的脾气。

  只听那先生接续道:“你最先不过偶感风热,肺气失和,有些恶风,头后微痛,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