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尘摇头:“此乃我们和小方之间的私事,就不劳唐先生了。”

  唐畔吃了个钉子,却也不恼,只讷讷道:“沈大侠不希望我唐门插手,在下自然能够理解。不过我也曾跟随先生学习过多日,虽然颜先生不以弟子待我,但我已以师礼待之。此事非唐门之责,却是我唐畔之责。虽然我武功低微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现在小方逃脱无踪,这查访搜寻之事却是我的擅长。”

  沈抱尘微微点头:“也好!不过听我一句劝,你唐门最好不要牵扯入内。”

  唐畔却丝毫不为所动,闻言大喜而去。

  待唐畔走远,林枫方才道:“你那话却也不全是敷衍吧,你可是已知道那小方的身份?”

  沈抱尘叹了口气:“不错。其实我一见便已认出他来。小方自然是化名,他便是我师父……白莲教教主唯一的爱子,许齐心。”

  林枫一愣,旋即恍然,若非是白莲教少主,又怎能惊动赵权这等高手在身处劣势时不惜动用极伤元气的邪法拦住众人,也要救走小方。只是他仍有许多想不通之事:“这么说,上次赵权前来所说,请颜先生去治病的患者便是这小方了。可那时小方就在我们这里,而且伤势将好,他来又是为什么?”

  沈抱尘道:“小方虽然有凝血症,但白莲教内多有秘技,以我师父之能,治愈他或许力有未逮,但压制这病症永不发作却不过是举手之劳。否则小方也活不到这么大。我初见小方,只以为他是想彻底铲除隐患才来冒名求医,故而未曾揭发他。不过现在想想,他来此地,凝血症不过是个引子,真是所图的怕是那粒‘劫丹’了。那日赵权突然出现,真实的目的怕是要和小方联络,可笑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说着摇了摇头。

  虽然几人如今都已知道许齐心的身份,但他们这些日子来叫得熟了,仍用“小方”称之。

  天色渐渐暗了,沈抱尘拉起两个孩子:“天晚了,走,乖乖睡觉去。特别是你,朱煌,切不可再耍什么花样,否则逐出师门!”说着抬首望天,“明天,就该有结果了吧?”

  林枫脸色黯然:“你真的要……那小方既然是许教主的爱子,若是许教主亲至,你怎地是他对手?”

  沈抱尘淡淡摇头道:“教主甚爱这个儿子,平日是决不肯让他涉险,这次小方的所为想必教主并不知情,此刻即使受到讯息,也不可能来得这般快。”

  林枫惨然道:“那又如何?上次他或许还顾念师徒之情放过了你们,这次你对上他的独子,他日后岂肯放过你?”沈抱尘摇头不语。

  方才赵权破瓦而入,与沈抱尘在空中硬碰硬不过对了三招,却惊觉沈抱尘的武功竟是比自己预估的要高强许多,轻敌之下着实吃了些暗亏。他当机立断,以大乘宗秘技激发自身潜能,硬生生脱离战团,一招挡住了追兵,自身却也被那秘技反噬,受了不轻的内伤,当下不敢久留,拉着许齐心一路狂奔,沿路布下疑阵无数,直到冲入山坳中却一间毫不起眼的茅屋,累得即将脱力,二人方才停住脚步。

  赵权一生纵横杀伐,近年更是从无败绩,除了对盛名在外的关中左锋稍有忌惮外,对其他人等实在没有放在眼里。但此次小方的身份实在重要,竟逼得他不敢行险,几乎是落荒而逃,心内自是愤懑不已,本就冷厉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怒气。

  小方也停住脚步。他的内功不及赵权深厚,好在方才狂奔时赵权一力拉着他,此刻调息片刻便恢复过来,笑道:“赵叔叔,多谢你了。”

  赵权怒道:“我早就教训过你,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你只听那小子的胡乱主意,竟敢如此冒险。如何?差点儿丢了小命。哼,且看回头你父亲如何责罚你。”

  小方,不,许齐心微微笑道:“我还不是为了我爹,为了咱们白莲教。当日你不是也同意么,可惜……”

  正说话间,却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不错,少主立此奇功,若真能助教主突破魔障,令我白莲一统天下,少主便是白莲中兴的第一功臣。”那语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进了茅屋。

  来人不过比许齐心稍大,正是当日自安平郡王府掳走小王爷朱煌、以梵心露意图暗算沈抱尘的白莲教高手。

  赵权皱眉道:“莲,你闭嘴,若不是你挑拨少主,少主怎会突然动起这个心思。教主正在闭关,若少主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向教主交代?”

  原来这年轻人便是白莲教总护法莲。白莲教众百万,高手无数,却永远只有一人能以“莲”为名,由此便知此人武功地位之高。他一身武功乃教主亲传,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副教主赵权。

  许齐心道:“他怎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便是要做成这件大事让他看看。再说赵叔叔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是没事么。其实本来一切顺利的,若不是后来出了点儿意外……”

  赵权冷道:“哼,能让血迹现形的药水,颜子星没事做那东西作甚?那沈抱尘无非是随便拿了个瓶子诈你而已,你竟然就信了。不过那沈抱尘能猜到少主的身份,也算厉害。”

  莲哼了一声道:“厉害?别把他想得太神。我看他早就认出少主,只是隐忍不言而已。少主大概也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只是那沈抱尘曾经是教主最信任的弟子,多半见过年少时的你。”

  赵权点头,忽地大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沈抱尘曾经见过少主,怎地不说?”

  莲自觉失言道:“我不过是猜测而已。”

  许齐心道:“前事都算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走法?”

  赵权点头:“我已调沈陈王贾四老星来此,稍后他们一到,再加上我和莲,足可护得少主安全,在这种地方各方势力眼线密布,我们的行踪绝瞒不过人,急速返回总坛为上。”

  许齐心和莲对视一眼,许齐心不满道:“赵叔叔的胆子怎地变得这般小?四位神魔到此,加上咱们三人,难道还须逃跑?那沈抱尘不来便罢了,若是真找来了,我们便替爹除了这叛徒!”

  赵权怒道:“胡说!”他一直对许齐心很是恭敬,此刻一怒,许齐心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你们两个才几岁,见过什么世面?你只知自己兵强马壮,可曾想过世上还有‘万一’二字。此地三地交集,各方势力复杂,若是关中左锋、蜀中唐门趁火打劫,你还敢包胜么?”

  见许齐心和莲二人低头不语,赵权又道:“就这样决定,我们夜里便启程,后日可至长江换船,行水路到总坛再做道理。我已派人发令,我们周围淤泥混沌四分坛速派人手来援。莲,你在附近有多少暗线?”

  莲无奈答道:“不到十个。”

  赵权沉声道:“好。你这就将他们全部派出,去源莲盛各分坛求援,务必让他们尽出人手。那沈抱尘若真敢追来,我们一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莲点头:“好。不过我在想,此刻沈抱尘一定正在大肆搜索,我们倒不如在这里歇上一夜,明日再动身或许更好。”

  赵权权衡片刻,心知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给这深得教主宠信的弟子面子,当即同意道:“也好,就让沈抱尘眉头苍蝇般乱找去吧。”说着又想起什么道,“我今日与沈抱尘交手,他只怕已突破婆娑世界第八重天,与教主一样达到第九重天的境界,你们若见到他,切勿轻敌。”

  莲和许齐心都是一惊。许齐心颤声道:“难道,他的武功现在能比得上爹?”

  赵权摇头道:“那却不是。他的武功比之教主还差得远,否则今日要不是他投鼠忌器,我们怕也不会这么容易逃脱。同时第九重天,教主天纵奇才已臻至突破边缘,他怕只是初窥门径,并不可怕,只是你们不要轻敌便是。”

  其实沈抱尘却并没出去搜索。他似乎已经放心将找人的事情交给蜀中唐门,自己只在小屋内哄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沉沉睡去。

  天亮了,秋声振爬起身来,却见朱煌的榻早就空了,人也不知去向,师父却正坐在桌边伏案写字,偷眼看去,他的眼睛最尖,已经看到那些纸上张张都只有一个大大的字:“林”。那字写得七扭八歪,一个字占了大半张纸,左边一个木字大得要挤破纸张,右边的却又小得可怜,实在难看。就见师父写完字后沉吟半晌,终于没再继续,直接换了一张纸。

  秋声振悄悄接连看他写了几张,都大同小异,没张上都只一个歪歪扭扭、比朱煌的字还要难看的“林”,却连一个“枫”字都没有,不禁开口道:“师父胆子真小,都不敢写完。”

  沈抱尘闻声一震,他此刻心神系于别处,竟没能发现秋声振已醒,忙收拾纸笔道:“醒了还不起来,洗脸吃饭去。”

  秋声振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只道:“师父给我讲个故事我才起来。”

  沈抱尘莞尔。这孩子一向像个小大人一般,平日看起来比之七八岁的朱煌还要稳重,此刻偶尔表露出这童真之态,倒真让人无法开口拒绝,不禁点头:“好,你想听什么?”

  秋声振喜滋滋道:“你给我讲讲你们当年的故事好不好?颜叔叔曾说过你和曲叔叔当年是大大的英雄,还说将来会将你们的故事都讲给我们听的。可现在……师父,你讲给我听好不好?讲完了我不告诉师兄,气死他。”

  厨房之内,朱煌正抱着半个蹄膀啃得不亦乐乎,变啃变含糊不清地问道:“师父好像很放心让唐门去查探,他们会尽力么?”

  林枫抱着若儿轻轻摇晃,随口答道:“唐门的人巴不得大哥能和白莲教再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拼了老命也会找出小方的行踪。”

  朱煌忽地左右看看,诡异地压低声音道:“林姨,我师父,是不是喜欢你?”

  林枫冷不防地被问了这么一句,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小小年纪怎么问这些?”

  朱煌嘻嘻笑道:“我好几次都偷偷看到师父在写你的名字……你们当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啐了一声,不再理他。朱煌却哭丧着脸道:“为了若儿,我们一定要跟师父去找劫丹回来的,而要找劫丹,就必须抓到那小方,于是便不得不面对那个黄黄的高手……如此,我们师徒三人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了,求你现在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轻轻拍了一下他凑过来的额头:“谁要你去抓人了。你这人小鬼大的小东西,若是你真的回不来,我定会去你坟上讲给你听的。”正说着若儿大哭起来,林枫站起身来轻轻摇晃着若儿,回房去了。

  朱煌一脸失望,抱着没啃完的蹄膀,也不顾油脂脏了一身白裘,啪嗒啪嗒跑回屋去,大声道:“秋声振,还不起来吃肉!”言罢一头撞进门去,却见秋声振乖乖地坐在床边,正听沈抱尘讲着什么。

  【第五课 公道】

  “我自幼在圣教内长大,师父抚养我们成人,教导我们武功。在所有同门师兄弟中,我的武功天赋是最高的。师父甚至曾经说过,我的天赋几乎及得上他。要知道,师父乃是武林公认千年难遇的奇才。这样的夸奖,足以让天下人嫉妒。

  “在习武方面,我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他似乎有种比他的武功更强的能力——能够一眼看出你的潜能,并让你顺着自然的方向以你自己都惊异的速度成长。可惜,我没能学到这种能力,就像现在,我只能看到你们的潜力,却无法看透则会无穷的潜力将来能将你们待到何方。

  “我说过,在武功方面,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但在其他方面,师父却粗疏地忘了检视他的弟子们,他的严厉让他从不愿用一点儿夸奖肯定我们,也让我们下意识地对他敬而远之。圣教之本便是白莲之名,所谓混沌如淤泥,白莲出水育蓬莱。然而师父和教内其他兄弟们对武功的狂热,却让他们轻视了这些教义。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突然闯入叫内的白莲忏堂,蛛网密布整个房间,似乎已没人愿意来此,来问一问白莲究竟源自何方,要去何处。但当时的我,一个好奇的孩子,随手翻开了一本经典。

  “‘这上面说的,是无生老母的经义,是白莲教行动的准则。’当我怀着疑惑去问师父时,他只是如此不耐烦地回答我。

  “于是,我迷失在忏堂内的经典中,却越读,越是迷茫。

  “‘明暗之争,方兴未艾。我们便是光明,是驱走黑暗的使者,是佛的先驱。’我在经义中读到了无数美丽的语言,优美的思辨,和让人热血沸腾的英雄传说。但同时,我也读到了许多……矛盾——那遍布于经义当中的优美和野蛮,正义与杀戮。

  “没有人可以讨论,也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于是那些疑问只能在一个孩子的心内发芽,滋生。有时,我甚至希望,我不是那个被叫住寄予厚望的天才,或许我的资质平庸,便能如教主的幼子一般懵懂生活,如此便会少了许多烦恼。

  “不到十八岁,我便已突破婆娑世界第七重天,这是圣教内其次于师父的纪录。整个圣教的核心都在为之欢腾,他们直觉圣教的中兴已是势不可当,却不料,我并不是圣教中兴的希望,反而……

  “我开始被允许离开总坛,行走江湖。每个教主的弟子都会经历这么的一番游历。我们改换名字,隐藏身份,增加阅历,也让教中高层观察我们的表现,量才适用。

  “行走江湖半年多,我的武功自然让我无往不利,风光和荣耀盖住了我曾经的疑惑,教内长老们的夸奖都和期许更让我飘飘然。

  “那一日,或许是我生命的转折。我在江南,遭遇了江南玉家二十四节气的伏击。二十四节气是玉家家主所属最强的战士,虽然每个人单独论武功并不算是绝顶,但众人齐心合一的节气大阵,却是当者披靡。我以为无往不利的七重天婆娑世界神功终将受到挫折。

  “幸好,当时二十四节气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没有等到二十四人聚齐,只有十九人便匆忙向我动手。

  “我之前行走江湖,尽量做到不伤人,那一战,却无暇再顾及许多。一战之下,我杀了他们中的十二人,其余七人个个带伤,而我则已重伤,几无再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