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认识了二弟曲风。那是他也是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身武功却茫然不知所为,途经此处,只见众人围攻我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出手相助。

  “二弟的武功之高竟然不逊于我。我眼见有人来救自也奋起而战,七名玉家底子却再无斗志,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生死之危就此解了,更因此认识我的兄弟,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和他处得久了,我越发发现,二弟虽然武功高绝,年纪也不比我小上多少,思虑却是如赤字一般天真,浑不知江湖险恶,更不曾想过什么正邪黑白,行事仅凭心意,无可无不可。我们两个,一个浑浑噩噩,一个思虑满腔,倒也走得和谐。

  “后来他带我去求颜子星治伤。颜子星当时的医术还未大成,眼见我身上被玉家战士伤得无数,竟是大为高兴,将我当成练习医术的靶子,不知让我白白受了多少苦头。哈哈,这样说起来,他后来能成为神医,最少有我一半的功劳。

  “在颜子星面前,我们认识了他的师妹,也就是现在的颜夫人柳芳宁,也认识了柳芳林的手帕交——初出江湖,一心想要四处闯荡一番的林枫。

  “后来,便是几人并肩闯荡。我、二弟、林枫三人并骑,在江湖上一路行过,仗剑放马,纵酒长歌。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甚至相信,我已找到心内疑虑的解答。所谓大道,所谓光明,无非便是‘公道’二字。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为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若这世间不得公道,便有我们来实现,这就是无生老母的教诲,莲宗的终极使命。

  “于是,我们一路纵马,遇不平拔剑而起,遇高士顶礼厚遇,我们甚至相信,我们便是真正的侠士!直到那一日,我被师父传令,秘密召回总坛。

  “白莲自朱明立朝之初便被朝廷和江湖联手打压,龙潜百年之久,但烈火仍在地下奔流,所有教众都相信,终有一日,烈火会自地下喷出,光明将要重回世间。而那一刻,便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时机。于是师父下令,万事俱备,弥勒降生,本教将在是年四月初四,重现江湖。

  “我被召回总教后才知道,一切决不是白莲重生那么简单。长久的潜伏让教中的长老们有充分的时间做出了详尽的计划。白莲北连蒙古,南扶诸藩,东引倭寇,一动手,便是天下倾覆,神舟变乱之局。

  “其时,朝廷无道,与江湖罅隙日深,而教主新近练成婆娑世界第九重天,断云谷一战将各大派打丧了胆,一时江湖上虽然暗流涌动,但各人或静观其变,或畏首畏尾,或意欲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竟是无一人出头。教中上下莫不以为,白莲现世的一刻即将到来,再也无人能阻挡圣教中兴。

  “是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教中最受教主重视的弟子,所有人心目中未来的教主正在默默思考些什么。那些日子,我一个人静静呆着忏室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读经,我在向自己的心要答案。

  “圣教需要中兴,但天下百姓何辜?天道若公,为何他们可怜的和平总要被人打破,被我们这些手握着力量,自以为是天道代言的人打破?圣教此次若战,神州涂炭,所谓光明,又在何方?

  “公道如何而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便是光明的侍者,我们要带给世间公道。但那一刻,我无比地迷茫。如果我们要带来公道,我们需要力量,需要计谋,更需要无比公正的内心。可是,谁的心不是在左胸跳动?当我们掌握了足以带来公道的力量时,真的能带来公道么?或者说,我们所认为的公道,是真的天道么?或者不过是我们自己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一些披了公道外衣的私欲?就像师父欲率领白莲教倾覆神州,是为了公道,还是为了自己?

  “那次,我在忏室里待了七日,不眠不食,直到一日,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无生老母就站在面前,告诉我,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吧。于是,我离开总坛,去找我的兄弟。

  “待找到他们,还没等我说出此行的意图,他便抢先告诉我,他,和林枫,成婚了。我看着娇羞的林枫,不忍再说出什么,二人只道我是来恭喜他们的,我又怎忍心让这样一对沉浸在喜悦中的璧人去冒那九死一生之险?

  “第二日,我悄悄踏上旅途,却不料在路口,见到早后在那里的二弟。原来二弟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迟钝,他早已发现了我的欲言又止,也知道,必是有道义,正在召唤我们。

  “于是,我们并肩而行。教众的信任给了我们无限的便利。是的,有谁会去怀疑未来的教主呢?于是,我们轻易地找到圣教计划的所有关节,踏破了蒙古人的联营,刺杀了聚众待机的藩王,直到我们的马蹄到了东南,圣教方才终于相信他们最倚重的弟子居然反叛的现实,十三神魔严阵以待,我和二弟与圣教真正的冲突,已然无可避免。

  “最后的一战,在倭寇的本营内,我俩终于再也无法避免与圣教的正面冲突,曾经是我长辈的十三护教神魔就站在我们面前。我和二弟,两个人两把剑,在重围中已不知挥舞了多久,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都受了多少伤,我只知道,我们将会死在那里,但也知道,我们已经成功了,圣教的图谋不可能在实现,或许日后圣教还会起事,但我们最少将神舟的浩劫推迟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死便死吧,为了公道,死又何憾?

  “人群竟然渐渐散去,落莲大阵依次散开,我们透过沾了血污的头发愕然发现,眼前站立的高大身形——我的师父,白莲教主许云鸿。

  “我不敢看师父的眼睛,我不知一向视我若子的师父眼内是否会出现我从未见过的悲伤。时间似乎凝住了,直到我听到师父的声音:‘你……曾是我的弟子。’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师父也停了良久,方才接续道:‘我一直以你为傲,希望现在的你也不会让我失望。出招吧,若你能接我一招,我今日便不杀你。’

  “那时我已顾不得思考太多,对生的渴望让我和二弟同时站直了身躯。把剑,出手。

  “那一剑,超越了我以往任何一次出手,我相信如果方才我能刺出这样的一剑,十三神魔根本没机会摆出落莲阵。我几乎以为这一剑便已代表了完美。我甚至似乎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从没见过的满意和赞美。

  “然而师父动了,又仿佛没动。我只觉得一股神佛般的大力涌来,天地似乎在那一刻倒转,我的剑寸寸断裂,整个人如同要被扯碎一般被飓风倒吹而回。那便是师父的力量,压倒一切的力量。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神佛的领域,那是无可匹敌的存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绝望,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师父的差距——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颓然倒在地上,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似乎又站了起来。师父冷冷看着我,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挥挥手,所有的人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我,和全身冰冷的二弟。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

  第六章 追猎

  夜深了。沈抱尘静静这是个敏感瓷坐在屋檐上,白日本不过是对孩子的敷衍,最后却慢慢勾起他所有的回忆,仿佛掏空了他的身体,让他那疲累的心反而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宁。

  风声远远传来,沈抱尘的身子不动,只冷冷道:“可有消息?”

  唐畔远远落下,躬身恭敬道:“他们甚是狡猾,直到晚间我门下弟子才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此刻正在青州城,从所带的细软来看,似乎是准备去龙陵渡走水路逃走。若他们上了船,顺流而下不出一日便可到白莲教地界,届时……”

  沈抱尘站起身,淡淡道:“有劳唐先生了。此地烦劳唐先生照顾一二。”说完再不说话。

  唐畔倒也识趣,躬身放下一个竹筒:“沈大侠放心,唐门上下任由差遣,唐畔的性命一日在,便会担保此地决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倒退飞身而去。

  沈抱尘飞身而下,却见月下一个佳人独立院内,怀抱熟睡的婴儿,影子被月色拉得好长。

  沈抱尘不待林枫开口,急急道:“你无需多言,我必须去。”说着仿佛怕再听到林枫说出什么动摇自己决心的话,人如利箭射出,正正落在院外的马厩内,轻轻解开骏马的缰绳,拍了拍爱骑,飞身而上,正要策马而奔,却骤然急急勒住缰绳。

  面前,是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眼惺忪,半睡半醒地手里还兀自无意识地拖着自己的大木枕,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沈抱尘啼笑皆非道:“朱煌,你梦游了吧?”

  朱煌揉揉眼睛道:“师父,你不能去。”

  沈抱尘跳下马,爱怜地拉过这孩子:“师父必须去,不光是因为师父答应过要替颜叔叔报仇,还因为要救若儿的命,你明白么?”

  朱煌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师父才绝对不能去。”

  沈抱尘不相信一般看着这弟子,足足过了半晌才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人生而有罪,有些事便如命定,不由得我不做的。”说着轻轻将朱煌带到一旁,飞身纵马而去。

  夜半,月高。崇山峻岭上,一个身形如狸猫般矫健,仿佛在深厚留下一道残影,急急而奔,漫天暗器如雨般撒下。

  月上中天,黑衣人染血的长剑终于落地,和地上的七八具尸体归并一处。幸存的唐家子弟骇然望着这伏击的战场心惊不已。

  大江边,黑衣人愕然回首,看着身后同样黑衣的杀手和那染血的匕首,不甘地软软倒下。

  蹄声踏破寂静,春寒令本已融化的小湖又结了薄薄的一层碎冰。那马一路奔驰,眼见就要落入池塘,骤然止步,马上矮小的身形却是飞身而起,一头扎入湖水中。湖水冰冷刺骨,那孩子禁不住一声痛呼。

  沈抱尘一路疾驰,清晨已到了青州城。他也曾想过直接去龙陵渡截击,却终究心有疑虑。

  他倒不担心唐畔敢欺骗他,但他深知赵权乃是个外粗内细之人,说不准是在故布疑阵,唐门子弟难免上当,左右思量之下,还是亲身来青州城查探一二。

  自从他反出教后,白莲教内已进行了彻底的清洗,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改变教众的行事风格。他在青州城内略一盘桓,便已确定唐畔所言非虚,赵权一行人的确去了龙陵渡。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人似乎并不着急,竟在青州城内盘桓了良久,留下诸多痕迹。

  赵权为人谨慎,却也极为胆大,莫非他是想借此机会引自己入彀,设伏除掉自己?沈抱尘冷笑一声,也罢,我便去见一见,你们究竟准备了何等阵势。

  缓步出城,他正要纵马狂奔,骤听身后一声微弱的叫声传来:“师父。”声音虚弱无力。他一惊,转身看去,却见一匹白马在身后疾步追来,马上一个矮小的身影摇摇欲坠。

  沈抱尘急急飞身而起,接住从马上摔下的朱煌,探手一摸,只觉他的额头火烫得惊人。

  沈抱尘和颜子星混得久了,也懂些医术,一手抱住弟子,另一手稍一把脉,登时大惊,朱煌脉象混乱,竟是走火入魔之相。

  本来走火入魔这种事,乃是内功练到高深至极时才会有的危险,理当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初练内功的孩童身上。但沈抱尘从脉象看来,那孩子竟是在本就高烧、身体疲弱之时强行逆练内功,整个经脉便被这一番折腾得混乱不堪,性命危在旦夕。

  眼前形势,若是沈抱尘花上一天时间,全力施为替他调整经脉,还有希望救得这孩子,否则这孩子怕是不一刻就要命丧黄泉。但是别说一天,他只要耽搁一个时辰,怕就追不上赵权一行人了。只要他们一上船,回到白莲总坛,再想找那小方自是千难万难。

  这实在不需要太多权衡,沈抱尘长叹一声,抱着自己的徒弟转身折返青州城。

  龙陵渡口,赵权怒不可遏,一拳将眼前的桌子击得粉碎:“你说找不到船?这么大的渡口竟然找不到船?”

  那白莲教徒诺诺道:“我已在上下游各处找过,据船民说,所有的船都在昨天被一个大客商包走了,剩下几艘未走的,昨夜突然失火,烧得一艘都不剩。”

  赵权怒喝道:“去上下游找,找不到船就别回来。”教徒诺诺而退。

  赵权颓然道:“看来怕是找不到了。即使从上游调船过来,也不是片刻能办到的。”

  许齐心皱眉道:“看来天也不想我们这样落荒而逃啊。”语声中兴奋竟是多过担忧。

  莲侧头看看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如石雕木塑般的四名老者道:“决无可能如此凑巧,必然是唐门或者左家人做的。不过四老已至,就算是左锋来了又能如何,咱们何必如此躲躲藏藏。”

  赵权骤然回头,目光如炬地盯向莲的眼眸:“左家?唐家?那两群没胆的家伙能成什么事?他们就算吃了狗胆敢和我们作对,又如何精确地知道我们要从此处上船?”

  莲毫不胆怯地回瞪着赵权挑衅道:“那你的意思呢?”

  赵权冷笑,却是暗自思量,心知此刻身处险境,最需要同舟共济。那莲虽可能有些许私心,终究是圣教精英,大敌当前,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当即引而不发,只冷笑一声,转头向许齐心道:“唉,这劫丹是否真能助教主突破尚未可知,你又何必杀了颜子星,平白给圣教增了许多大敌?”

  莲冷笑道:“难道我们不杀颜子星,他们就不是圣教的敌人了不成。”说着转向许齐心道,“说起来昨夜匆忙,也未及问起,那劫丹你可收好了。”

  许齐心突然像想起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般,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他在曲家扮羞涩少年扮得太久,似乎性情中的狂放被压抑过甚,此刻一笑便不可止,连眼泪都出来了。足足有一刻,他方才勉强止住,哂道:“劫丹?!去他妈的劫丹,根本就没什么劫丹!”

  二人同时大惊,莲惊骇道:“没有劫丹?什么意思?”

  许齐心再度狂笑不止:“你们以为我杀了颜子星?告诉你们,人不是我杀的。杀死颜子星的人如果不是唐畔,那就一定是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