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定义喜她细心,边让她脱衣边说道,“你弟弟这个时辰应当到家了。”

李墨荷心觉安慰,“二爷费心了。”

“过了几日他会去马政。”柳定义不告诉她自己让人伺机教训了一顿李宝良,说了肯定又急,“他自己答应的。”

李墨荷微觉奇怪,“怎么突然就乐意去了。”

“我替他付了他的酒钱,便让他去做马夫来还债。”

李墨荷恍然,末了抬眉,“二爷不怕宝良说你小气么?”

柳定义坦然道,“说便说吧,总比他在外头厮混的好。那数额并不小,在马政当差两年约莫可以还清,至少这两年里,他不敢胡来了。”

李墨荷以为弟弟真的欠了他许多银子,有些担忧弟弟去找爹娘要怎么办。柳定义见她面露担忧,不知怎的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跟他说了,不许告诉你爹娘,也不许要钱,否则不会给好脸色他瞧。他也慌忙应允了。”

听见这话,李墨荷才终于定下了心。伺候他穿好,又说道,“妾身去看看雁雁可好好睡觉没。”

柳定义问道,“她还不愿理你?”

李墨荷摇摇头,神色忧虑,“这孩子脾气拧。”

“拧是拧,可却比谁都讲道理。你说通了,她也就想通了。”

李墨荷苦笑,“这事只怕一时半会说不清。”她说着,低头默然稍许,才有胆子抬头看他,“二爷…妾身跟您商量件事可好?”

柳定义语调轻和,“你说。”

“二爷如今有儿有女,姐姐也留了一对子女给您,后继有人。所以妾身想,您是不急着再要孩子的。所以可否行了好事后,赏妾身汤水,等哪日雁雁想明白了,再断了汤水,要孩子?”

柳定义没想到她竟退步到这种地步,她不会不知有个孩子,无论儿女,在这家中的地位都会更牢固,“她若是到出嫁了还不明白呢?”

李墨荷怔神稍许,她不敢说那就一辈子不生了,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这兴许是女子最为欢喜的事之一。柳定义说道,“我说了,你不用和一个孩子较真…她是拧,你也是个拧脾气的。”

“她这样不理我,也着实让人难受。”李墨荷绞着手指,指上泛白,“那可否…先缓缓?”

“缓多久?”

李墨荷想了想,“五年?”

柳定义倒是笑了笑,“要委屈你五年?”

李墨荷摇头,认真道,“这并不是委屈。”

柳定义微微一顿,见她眸色坚定,知道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点头说道,“嗯。我等会让大夫配药,也会找个时机跟母亲说,你身子不好,不急着要孩子。母亲儿孙满堂,有这说辞,就不会催促你了。”

李墨荷感激他想得周到,连声道谢。又忙去了柳雁房中,好让她安心。

柳雁已脱衣躺下,想到方才竟对母亲那样冷脸,便觉懊恼。可因那还未出现在她面前的弟弟妹妹,她真不愿和她说话了。自个生着闷气时,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片刻门被打开,真有人进来了,随后就听见下人唤了一声“太太”。

来的人真是她。

柳雁闭起了眼,佯装睡下了。

李墨荷让管嬷嬷领下人出去,待房门关好,才走到床边,见她紧闭的眼皮还在微微动着,笑道,“别睡了,娘知道你没睡。”

那颤动的眼皮忽然不抖了,柳雁缓缓睁眼,直勾勾看她,等着她说话。

李墨荷轻叹一气,伸手将她额上的碎发拨好,缓声,“娘跟你爹爹说好了,暂时不要孩子。”

柳雁咬唇,特意强调了那二字,“暂时。”

“暂时便是,你哪日想通了,我就给你生弟弟妹妹。你若想不通,就不生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柳雁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发抖。霎时十分不忍,可在这种事上又实在不想心软。揪了被子低声,“真的?”

“嗯。”

柳雁从被窝下伸手,“拉钩。”

李墨荷看着那稚嫩净白的手,伸手勾上,轻轻晃了晃,柳雁便整个人从被窝下起身,往她怀里钻,环着她的脖子定声,“娘亲不要给雁雁生弟弟妹妹,雁雁会好好疼娘亲的。”

“嗯…”李墨荷搂着她,听着这承诺似的童音,感慨万千。她仍是希望有一日,雁雁能想通。

第36章 承诺(二)

第三十六章承诺(二)

李墨荷走后不久,柳雁躺在床上已全无睡意,美美地想着这事儿算是圆满了。等了好一会,因被中温暖,又开始犯困,翻了个身问那进来伺候在旁的管嬷嬷,“宋宋怎么还没来呀?”

管嬷嬷说道,“确实奇怪了,往日都赶早的。”

柳雁微微一顿,“不会是宋宋的继母又变卦了吧。”想到那个女人,她就心觉嫌恶。她不爱去宋家,就是不愿瞧见鲁氏。等得不安,起身穿衣,“我去宋家接她好了。”

管嬷嬷忙说道,“天冷,您在屋里等吧,奴婢让人去瞧瞧。要是冻出病来,还怎么跟宋小姐玩呀。”

柳雁觉得有理,没有执拗,等管嬷嬷出去,还是穿了衣裳坐在烤炉前,等着好友。

约莫过了一炷香,宋安怡姗姗来迟,进屋就喊好冷好冷。柳雁迎了上去,将她拉到火炉旁,“你怎么这么晚呀。”

宋安怡伸手烤火,肩头上还有飘雪,不一会就化在这暖炉旁。待烤得暖和了些,下人这才请示将她的披风取下。

“下雪了,路滑,又是大晚上,车夫赶得慢。”

“这就好,我以为是你继母刁难你,不许你来了。”

宋安怡笑笑,鼻尖还有些红,“她如今对我挺好的,雁雁不要担心。”

柳雁撇嘴,她可不信那一肚子坏水的女人真会对宋宋好,“你呀,别掉以轻心,也傻乎乎的对她好,凡事要多跟你爹爹说,还有你祖母。”

宋安怡点头,“嗯嗯。”因在暖和屋内,伸手烤火,余光瞧见旁人手上的银镯,低头看去,那银镯雕着镂空花纹,翻看一圈,是鱼的纹路,“真好看。”

柳雁抬了抬左右手,“有两个,我爹买给我的。”

宋安怡笑笑,“伯父真疼雁雁。”

柳雁微微一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宋宋的爹虽然对她不算差,但有继母在,也算不上太好。方才她眼里分明是有羡慕的,自己倒像是在炫耀了。她将右手的银镯取下,往她手上戴,“我们一人一个。”

宋安怡忙缩手,“这是你爹爹送你的。”

“爹爹送我,我送宋宋。”柳雁将她缩回的手捉回,认真将秀气的镯子给她戴上,“好看。”

宋安怡看着也喜欢,找了找身上,没找着什么有意义的回礼。柳雁瞧着不高兴,“回礼什么的太见外了,我没将宋宋当外人。”

“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是朋友,以后都是。”

宋安怡听得安心,一手覆在镯子上,点了点头,“嗯。”

飞雪不停,屋外悄然。少女在炭火炉子前,交心相谈,长夜无忧。

黎明刚至,两人晨起就去外头茶楼用早点。街道店铺已经开了些许,待她们用完早食出来,铺子也基本全开了,跟她们想的一样,顺道走走。

从马车下来,柳雁瞧见有首饰铺子,拉着宋安怡往那走去,见了各种璀璨饰品,倒想起个人来,“这两日竟没看见桉郡主。”

“我好像也没看见她。”

柳雁要是想知道桉郡主跑哪去了,大可以问问每日都去王爷府的齐褚阳,可她不愿让齐褚阳多想,万一歪解成她在关心桉郡主怎么办,于是干脆忍着不问。一直在面前晃悠的人突然没了影,倒让她不习惯了。

见着有根碧玉簪子不错,柳雁便将它买下,让掌柜仔细包好。宋安怡看了看,说道,“雁雁买簪子做什么呀,祖母戴的话不合适吧。”

“送我娘的。”柳雁不让下人拿,自己抱着盒子上马车,小心护着。

宋安怡随后也上了来,颇为羡慕,“她疼雁雁,所以雁雁也这样疼她。”不然以好友的脾气,哪里会对她不好的人好。想到这身为闺中好友就有些担忧了,“要是以后她给你生弟弟了,估摸不会这么疼了。”

柳雁点点头,“我也觉得。”

宋安怡见她一脸淡然,好奇道,“那你怎么不担心呀?”

“我娘答应我了,不给我生弟弟妹妹。”柳雁将簪子小心放好,笑得无比轻松,“昨晚我才跟她说好,宋宋你问的真是时候。”

宋安怡皱眉,“不生的话你祖母肯定不高兴,你爹爹也会不高兴的。你想想莫婶婶,她不就是生不出孩子,被人赶了出来么。”

柳雁愣了愣,“嗯?是因为这个缘故被赶走的么?”她知道赵家媳妇被人赶出来了,可这个缘由还是头一回听,不由意外。

宋安怡想了想,又确认了一番,才道,“是呀,莫婶婶人那么好,而且家世也不算差。可我祖母说,因为她好几年肚皮都不鼓起来,就被赶出去了。而且那几年她也饱受冷眼,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柳雁瞧着放在腿上的镂空木盒,隐隐还能看见包裹着簪子的布帛,只觉木盒重如千金。

她是不愿属于她的娘亲再去疼别人,可更不愿见她被赶走。她见过那些弃妇,日子难熬,过得很不好,去哪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

因她的任性,所以有朝一日母亲也要去承受这些?她不敢想,更不愿意。

“雁雁?”

柳雁低头看着这盒子,低声问道,“宋宋,娘她问我给我生个弟弟可好,我不愿,跟她怄气,不许她生。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呀?”

宋安怡吓了一跳,“雁雁你又乱来了。”

柳雁心头咯噔,“这是乱来么?”

“是啊。”

柳雁拧眉,执拗道,“她没孩子,可是我会对她好呀,将她当做亲生母亲来看。”

“那你哥哥呢,也跟雁雁一样想么?”

柳雁莫名,“哥哥待她挺客气的,而且这关哥哥什么事?我待她好就可以了呀,我会做个好女儿的,比她生的对她还要好。”

宋安怡倒觉好友什么都聪明,可在这种事上却笨了,“这就对了呀,我祖母说了,我们做姑娘的以后是要离家的。”她数了数指头,认真道,“十年吧,十年后就不能住家里了。而且一年到头能回五次就不错了。那到时候你离开家了,谁来疼你娘?你哥哥又不疼她,她又没孩子,很可怜的。”

柳雁全然没想到这点,忍不住说道,“我可以常回来呀。”

宋安怡苦恼了一番,说道,“唔,这么说吧,你祖母是家里最有威严的人对吧,可是雁雁常见她去见自己的爹娘么?你三婶婶、你两个姨娘、还有你娘,常回去么?”

柳雁语塞,确实是不常的。这一想,腿上的木盒重得她都快立不住腿。光是想着这问题,连游玩的心思都没了。宋安怡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难受,因为她不记得自己亲生母亲曾疼过自己,更不曾得过继母的疼爱,所以继母生了几个,她都不会觉得难过。

只是柳雁不同。

失去太久,再重新获得,而今又可能会失去,便难以接受了。

她抱着木盒,沉思良久,越想,却越是难过,越觉自己心眼坏得很。她讨厌自私的人,可如今她竟也成了自私的人。她只想着自己高兴就好,却没有想过日后母亲怎么过活。

爹爹叔叔能和祖母住在柳宅,可姑姑们都外嫁了,一年不过见几回,那嫁得最远的姑姑,两年回一次,她都不记得小姑姑的模样了。

光是这样一想,便觉惊心。

用过午饭,两人回到家,进屋里洗了脸洗了手,已经乏了。宋安怡住了今晚才走,来过了几回已然熟络,下人伺候她也少了几分待客的生疏,还会同她说笑。宋安怡倒是更喜欢这,脱了鞋袜爬上床午歇,只觉闭上眼就能舒舒服服睡下。躺了一会见好友还不上来,翻了个身问道,“雁雁,你不困么?”

“不困。”她揉揉眼,“宋宋你先睡,我去找我娘。”

宋安怡以为她是去送簪子,提醒道,“带上礼盒呀。”

柳雁这才拿起盒子往外走,管嬷嬷在旁看着,只觉她心事重重。太聪慧的孩子总会比别的孩童少几分童趣,时常有心事,因性子要强,还不轻易跟人说,让她这做乳母的好不着急。

李墨荷也正脱了外衣,褪去鞋袜要睡下,听见女儿的声音,唤她进来,拉到床边让她坐进暖暖被中,将她发上绸带理顺,笑道,“玩得可高兴?怎么不陪着宋宋,丢她一人在那。”

“我让宋宋先睡了,过来给娘亲送这个。”

李墨荷从她手上接过盒子,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已觉欢喜,“乖,雁雁要学会将银子存着,日后有大用处的。”不好跟她说嫁人后嫁妆越多越好,只好拐着弯说。

“祖母隔三差五会给我钱袋,不碍事。”柳雁自小生活富足,又得长辈疼爱,用起钱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从来没愁过这事。

李墨荷心里明白,这是她这寒门女子不懂的,虽然觉得奢靡,但想想不过是自己过多了苦日子,对比之下,就觉她用钱太过,也不再说,开了盒子看。见是一根绿如湖水的簪子,笑了笑,女儿送簪子总觉奇怪,“很好看,戴着一定很合适。”

柳雁这才安心,默默看她收好,十分小心地放进妆奁盒,呆了一会,才道,“娘…”

听着声音不对,李墨荷赶紧回到床边,见她脸色苍白,忙问道,“怎么了?”

柳雁低声,“你还是要个孩子吧…生个弟弟,只生个弟弟就好。”

李墨荷不知她昨晚还那样坚定那样开心,这会却改变主意是什么缘故,还以为她遭谁训斥了,握了她小小肩头,想让她看着自己说话,她却没抬头,嗓音愈发低沉失落,“雁雁可以要弟弟,但是不要妹妹,那样雁雁还是您唯一的女儿,得这唯一的疼爱。雁雁不敢保证会疼弟弟,但一定不会讨厌他。”

“雁雁。”李墨荷不曾见过她这个模样,吓得不轻,“告诉娘,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让你这么说的,看着娘,娘给你撑腰。”

柳雁终于抬头看她,满脸的泪,用力抹了,又滚落面颊,“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是我想娘好好的,等十年后雁雁不在家里住了,还有人能替雁雁疼您。所以我只要弟弟,不要妹妹,我怕我不会对妹妹好,会讨厌她,会怕您只疼她。”

她哭咽得说不下去,连李墨荷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不甘和不愿,可饶是如此痛心难过,她还是退了一步。让这样执拗的小姑娘退步,已经十分不易。李墨荷听得心酸,才明白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只是因为怕她出嫁后没人照顾自己,才妥协了。

李墨荷将她搂进怀中,眼睛酸涩,也涌了泪,“雁雁…”

得这一抱,柳雁哭得更是难过,她不愿将这疼爱分给别人,可比起自己难过,她更希望能有人帮她照顾母亲一世。她可以对很多人自私,但不能对爹娘自私,对疼爱她的人自私。

所以她退步了。

可话说出口,却比她想象中更要难过。明明来时告诉自己不能哭,要欢欢喜喜地跟她说,可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哭了。

李墨荷抱着她,泪落不止,她第一次感激安氏,生下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日后自己生的孩子,还未必会有她懂事,这样会疼她。

之前拉钩约定,不待她想明白了就不生养,多少还有遗憾。可如今她想通了,李墨荷却不想生了,至少如今不想。

五年…五年后雁雁十岁,她也还年轻,那时候再生吧。

做了承诺,便要遵守。

跟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

再过两日就是小年,这两日天气十分好,都是一大早就放晴,直至傍晚日落,都不曾下雪,是扫年的好日子。

郑素琴提了水桶到大厅,准备擦擦家具,见儿子要出去,将他抓住,拉了回来,“又去找你爹么?”

柳翰点头,“嗯嗯,爹爹说带我去最好的酒楼吃东西。”

郑素琴听着都心生羡慕,“那还记得娘昨晚跟你说的话吧?”

柳翰朗声答道,“记得。”

“那还记得要跟你爹说吧?”

“记得。”

郑素琴甚为满意,摸摸他的脑袋,“快去吧,别让你爹等急了。”

柳翰迈着大步往外走,急着要去见人。柳芳菲一直看着哥哥出门,良久才收回视线,余光看见放在桌上的两个空竹,那是柳四买的,有一个是给她的。她那样讨厌他,他是真察觉不出来么。果真…是傻的。

柳定泽已经在树后面等了很久,见那虎头虎脑的柳翰出来,就觉欢喜,冲她招手,“儿子,儿子。”

柳翰探头看去,见了他立刻笑开,“爹爹。”

柳定泽也龇牙笑笑,拉了他的手问道,“你妹妹呢?”

“她在里面。”

“又不出来玩呀。”柳定泽觉得可惜,她怎么总是躲着自己。他突然觉得雁侄女其实挺好,因为她总是黏着二哥,还会撒娇,那样才像女儿呀。想着想着闷闷的,不过还好他儿子像儿子。

柳家下人已经对着父子俩的对话习以为常,他们的职责就是好好跟在一旁,别让主子出事,再将他们的事,告诉老太太。

柳定泽带着柳翰进了酒楼厢房,让掌柜准备一桌吃的。柳翰想起母亲说的话,扯扯他的袖子,“爹爹,让他们出去好不好?”

柳定泽冲下人说道,“都出去吧。”

柳翰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他的话,见他满足的模样柳定泽就高兴。

“爹爹。”柳翰闷闷不乐同他说道,“要过年了,你不接我们回家吗?年不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