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跟陈太监,陈伯等都跟在小皇帝的身后,不敢靠的太近。

养谦见琉璃只顾打量,又不跪地行礼,心中焦急,却只责怪自己,只顾瞎着急,来的路上竟然忘了叮嘱琉璃如何拜见皇上。

陈太监起初也没看见琉璃,只突然看见范垣身后有人歪身探头地看过来,他才恍然惊动。

朱儆笑道:“温家阿纯,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

琉璃从范垣身后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皇帝,她真想立刻上前抱抱儿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道道目光像是一道道锁链,让她不能轻举妄动。

朱儆见她望着自己,便对身后陈太监道:“陈公公,你们先退下吧,朕要跟温纯说会儿话。”

陈冲领命,又看一眼范垣。

朱儆正也瞅着范垣:“少傅,你也跟他们一块儿去吧,横竖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不会到别处去。”

范垣淡淡道:“遵旨。”竟二话不说,迈步往前,走的比养谦跟陈太监还要干净利落。

众人退下后,朱儆才回头瞥向范垣离开的方向:“他怎么了?”

小皇帝年纪不大,人却机警的很,一句话就看出范垣有些心不在焉。

正疑惑,突然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朱儆一愣,忙回头,却见是“温纯”走到自己身旁,替他整了整衣襟。

休说是平民百姓,就是是后宫中人,满朝文武,都不可如此擅自靠近皇帝的身旁,更加不能“动手动脚”。

朱儆睁大双眼,本能地觉着她这样做委实大胆,可心里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所以竟没有立刻出声呵斥。

顷刻,小皇帝才反应过来:“对了,太医说你的情形有所好转,是真的吗?”他且说且往前走去。

琉璃跟在身旁,朱儆见她不答,便撇嘴道:“朕就知道没有这么快,那些人总会夸大其词。”

琉璃不禁笑了笑,见小孩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总想要摸摸他可爱的头。

朱儆打量着陈府景色,又叹道:“他们还说你是个痴儿呢,朕看着却不大像,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他不等琉璃回答,突然撒腿跑了起来。

琉璃“啊”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朱儆绕过回廊,跳过石子路,竟跑到了那棵枣树的旁边站住了。

琉璃提着裙子赶到身旁,朱儆仰头看着枣树,啧啧道:“可惜,枣子都落了。”他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两个干瘪了的枣子,放在掌心里,歪着头说:“母后曾跟我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爬到这棵树上,他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爬树……”

琉璃眼眶一热。

朱儆上前抱了抱那棵枣树,喃喃道:“母后说过要教我爬树的。”

琉璃挪步走到树边,双膝跪地,擦去朱儆眼角的泪渍。

朱儆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琉璃:“温家阿纯,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琉璃低头,潸然泪下。

“那天,”朱儆突然又迷惘地问道:“你是不是……叫过我儆儿?”

***

不远处,陈太监跟范垣立在门下,打量着这一幕。

陈冲突然说道:“阁老,您这位表妹……当真是个痴儿?”

范垣默然。

陈冲道:“可我看着却丝毫也不像,更难得……她怎么跟皇上这么投契?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是除了皇太后,谁也不亲近的呀。”

范垣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的格外沉重。

眼见将到正午,朱儆该回宫了,陈冲过去催了一次,碍于范垣在侧,朱儆倒也不敢造次,撅着嘴应了。

临别,朱儆看着琉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改天得空了,朕叫你进宫去玩,你可喜欢?”

琉璃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忙点头。朱儆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着转身,往外而去,陈冲慌忙跟上,范垣看了一眼琉璃,也随着去了。

且不提琉璃双目泛红地送儿子离开,只说朱儆上了马车,范垣也随着陪坐。

车行片刻,朱儆突然从怀中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荷包,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难道是她做的?”

范垣一眼看见,愣怔问:“陛下……哪里来的这物件?”

朱儆说道:“温家阿纯陪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朕看她没发现,就收起来了。这么难看……该不是她做的吧?”

范垣屏息,一时无法回答。

朱儆低头细细看了会儿,突然叫嚷道:“这难道是血渍?啧啧……怎么这样脏!但看着也不像是用旧了的啊?”

范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荷包,突然想起在陈府,琉璃那迟疑的脸色,以及藏在身后的手。

“陛下……”范垣深呼吸,“陛下能不能,把这个荷包,给臣?”

“给你?”朱儆大为意外,他本是小人儿好玩,才偷捡着藏起来的,如今看这样粗陋,大失所望,本想着下次见温纯的时候还给她也罢了。

突然见范垣开口要,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即刻从这件事里发现了可乘之机,他半带警觉地问:“少傅为什么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你要一百个精致的荷包都有。”

莫说一百个,他想要,千千万万个都有。但是这么“丑陋”的,只怕世间仅此一个。

范垣也察觉朱儆似乎起了疑心,便淡淡道:“臣……不过是想还给纯儿罢了。”

朱儆撇了撇嘴:“这种东西丢了也不可惜,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还值得巴巴地还给她?”

范垣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了事,却偏要收敛按捺,正色淡然道:“敝帚自珍,陛下难道没听说过?”

“这是温纯的,又不是你的,怎么能叫敝帚自珍?”

“纯儿是臣的表妹,也算是亲戚一体,这么说也并没有错。”

“虽然亲戚一体,朕可是从没见过少傅你这么着急一样……如此不起眼的东西。”

范垣知道,朱儆从来不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儿,但此刻范垣才彻底地感觉到这小家伙的难缠。

陈琉璃那样蠢笨简单的一个人,偏生了这样古灵精怪的儿子,这造化实在是……公平的很。

范垣忍无可忍,不悦地沉声道:“请陛下把这个给臣。”

“给你也可以,”朱儆似乎探到了范垣的底线,知道他一定是要得到这荷包的,于是得意洋洋地开始了表演,“但少傅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

“不答应的话……朕回头就把它烧了!”朱儆狐假虎威地要挟。

范垣觉着,自己要被这个小东西气晕过去了。

第25章 除夕

就在范垣跟小皇帝斗智斗勇的时候,灵椿坊的陈府,养谦见琉璃又有伤离别的意思,他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只觉着妹子可能跟朱儆格外投契,所以才不舍得分开罢了。

于是不免又温声安抚。

琉璃心中其实满足,只是一想到当着儿子的面却偏不能相认,母子两人见面连时间都得限定,不免悲戚。

好歹经过养谦安抚,琉璃忙收拾了心情,免得养谦也又担心生疑。

两人往外之时,陈伯走了来,看看他兄妹两个,忽然说:“将晌午了,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些家常便饭。”

养谦一听,意外且喜,他对这陈家房子有意,自然要跟陈伯交好,平日里都是他上赶着来,如今却是第一次陈伯主动留客。

只不知道琉璃的意思,养谦便看她。

正陈伯也瞧着琉璃,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女孩子点了点头。

养谦又叫小厮们去酒楼买了些可口的饭食菜肴,陈伯请他兄妹两个在门房里坐了,自己却离开不知忙什么去了。

养谦见无人,便对琉璃说道:“妹妹,皇上像是很喜欢跟你相处,却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四爷的原因?”

本以为是范垣被器重,所以皇帝顺带着对温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上回范垣跟小皇帝在这里针锋相对的,却又不像。

其实莫说养谦不解,连琉璃自己也有些不大明白,朱儆跟她见了一面儿就念念不忘,竟破格地出府又来相见,也许……只能用母子天性来解释了。

不管如何,事情总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片刻,小厮送了酒菜过来,养谦正疑惑陈伯去做什么了,老头子终于端着一个托盘从后转了回来。

养谦忙起身:“老丈,您这是?”

陈伯道:“我留你们吃饭,自个儿当然也得准备些的,难不成总吃你们的。”说着,便将托盘上两碟菜放在桌上。

养谦道谢,又替陈伯斟了一满杯酒。

陈伯道了谢,一笑感慨道:“自从当年我们家姑娘去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

养谦好奇:“老丈……皇太后先前在家的时候,还陪您喝酒?”

陈伯笑说:“这话外人听来虽然像是我老东西胡说,但是当年……”

当初琉璃是个顽劣的少女,最爱玩耍,除非是有些危及她安全的,其他的陈翰林一概不管。

琉璃每次出去逛街,总会买些烧煮回来给门上的陈伯下酒,有时候也陪着他吃两杯酒,她自个儿一个人不算,甚至还常常拉上范垣跟小章。

所以陈伯这会儿若是对别人说,当年是皇太后跟本朝首辅大人陪着他喝酒,那些没有见识的必然以为他是喝醉了胡吣。

陈伯吃了酒,又让他两个吃菜,指着自己炒的那两个菜道:“你们南边来的,怕是没吃过这个,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养谦见那一盘子,一碟子是些杂拌的腌菜,另一盘子,也不知是什么,看着像是白菘炒的切肉,零星还夹杂着些胡椒似的。

养谦依言夹了两筷子,杂拌倒也罢了,入口甘甜而脆,十分爽口,正好配他先前叫小厮买的卤肉,但是另一样,入口酸,韧,咸,微辣而且油腻,有些不合养谦的清淡口味。

养谦只满口称赞,又请教是何物,但是坚决不肯再吃第二筷子。

陈伯笑道:“我猜你们是没吃过的,我原本是京州人,这是我们那的特产腌菜,这种菜,要用白肉来炒才好吃。”

养谦原本要替琉璃夹一筷子的,可因为觉着这是北人的口味,琉璃一定不爱,便不想让她吃。

不料他正忙着应付陈伯,旁边琉璃自顾自夹了腌菜,竟吃的津津有味。

陈伯停口,目光瞟向琉璃。

养谦不知所措,心里疑惑琉璃是不是故意给陈伯面子,何况老人家一片心意,当面他也倒也不好说什么。

殊不知琉璃早忍不住了,在陈伯端出腌菜炒肉的时候,她嗅到那股久违的香气,已经垂涎欲滴。

当年陪着陈伯吃酒的时候,这样是陈伯的拿手压轴菜,琉璃都吃习惯了,自从进了王府,很少就吃这味了,她听着养谦跟陈伯“谦让”,自己哪里忍得住,便先吃为敬。

琉璃只顾大饱口福,却没留意陈伯看自己的眼神,老人家有些浑浊的双眼微红,原本的戾气早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神色。

***

除夕这日,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范府阖府人等,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百多口人齐聚,说说笑笑,又听弹唱曲戏,小幺们在外头不断地放鞭炮逗乐,委实热闹非凡。

琉璃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热闹的家宴。

陈府人丁稀少,只在陈翰林收了几个弟子后才略热闹了些,但凡过年,多半是她,父亲,范垣,再加个小章,陈伯跟几个仆人一块儿。

琉璃爱热闹,却因是女孩子,陈翰林不许她尽着玩那些爆竹之类,小章最懂她的心意,便偷偷地买些来给她过瘾。

范垣知道此事,表面虽训斥,却在陈翰林发现,责备众人的时候,主动承认是他主使的。

等后来琉璃进了王府,乃至入了宫,逢年过节,能够得见漫天烟花绽放的盛景,可到底比不上在陈府小院里……他们那几个人虽然偷偷摸摸,却快活满溢的心情了。

冯夫人撇下范府的大小姑娘,只把琉璃揽在怀中,东城早按捺不住,也跳出去看放炮玩了。

琉璃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放眼看着满目喧闹,心里却记挂着在深宫中的朱儆。

这是她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小皇帝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宫廷之中,会不会更加想念自己的亲娘?

——道旁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今人却忆平原君。

此刻戏台上正演的是《义侠记》。

那扮武松的露面唱道:“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琉璃正在想念朱儆,陡然听见“二十年一场春梦”“沸尘海数千重”,不由精神恍惚,眼前百般乐趣,却都味同嚼蜡。

却又有些府中女眷过来敬酒,说些凑趣的话,冯夫人只叫众人自在,不必拘束。

虽然男女不同席,期间也有范府的几位爷们,带着儿孙进来给冯夫人贺喜请安。只是从头到尾都不见范垣。

琉璃听温姨妈说过,范垣从昨夜开始就在内阁当值,只怕初一傍晚才能回来。

这会儿琉璃无端地想:“师兄在宫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他会不会跟儆儿做个伴。”

但突然想起两人之间似乎很不对付,尤其是上次范垣对朱儆十分严厉,只怕他绝不会有这个意思,而儆儿也难跟范垣好好相处,倒有些愁人。

初一傍晚,养谦被二爷请去吃酒,冯夫人那边也派人来请温姨妈跟琉璃。

温姨妈见琉璃兴致不高,怕她身上不适,便并没叫她往大房去,只让她在家里好生歇息,自己却跟那丫头去了。

琉璃独卧榻上,心中着实想念朱儆,不觉滚下泪来,又怕给丫头们听见不好,就先打发丫头出去,自己抽出一条手帕,想一会儿儿子,就哭一会,不知不觉把手帕都湿透了。

突然外头说:“四爷来了。”

又有丫头小声道:“姑娘方才睡下了……”

琉璃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忙拉住帘子,举手撩了撩。

正小桃进来探头,见状道:“姑娘醒了。不打紧。”

这会儿范垣才徐步进来,琉璃本想下地相见,可一想到自己才哭过,样子很不好,竟有些胆怯,便躲在帘子后面。

小桃请范垣落座,倒了茶,范垣略一沉吟,挥手叫她退下。

这些小丫头们素来知道他的名头,见了他,越发避猫鼠似的,不敢拂逆,忙退了外间去了。

范垣起身走到床边,把帘子撩起,琉璃正忙着拭泪,突然见他看过来,忙把帕子遮在脸上挡住眼睛。

范垣皱皱眉,道:“你干什么?”

琉璃不敢抬头,范垣突然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便握着手腕,往眼前拉了拉。

女孩子的这双手原本娇嫩异常,因平日里养尊处优,半点瑕疵都没有,这会儿却不知怎地,低头细看,手指头隐隐几个针眼一样大小的伤处,多半已经发黑愈合。

“这是怎么伤着的?”范垣问。

琉璃的帕子撤开,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范垣喉头一动:“是因为做这个?”他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

这东西,竟是琉璃所做的那丑丑的荷包。

琉璃大惊,不知这荷包为何会出现在范垣手中。

当初她在陈府想要给他,却觉着拿不出手,仍旧藏在袖中。

后来离开陈府的时候才想起来,袖子怀中却都没有,自想是不知掉在哪里,却也罢了。

怎么竟在他手里?

隔日相见,荷包却并没有变得好看些,琉璃颇为窘迫,咽了口唾液,勉强一笑。

范垣缓缓抬眸,双眼竟然泛红。

琉璃看了个正着,又是吃惊又且不安。

“真的……”范垣的声音犹如叹息,双眸幽深:“是你吗,师妹?”

琉璃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然后她吸吸鼻子,孤注一掷般点头。

下一刻,范垣探臂在她身上一揽。

琉璃整个人身不由己,已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