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认得其中一个是养谦,另一个……

本能地猜是范垣,但很快又明白不是。

那人随着眼前走到廊下,将伞抬起,伞下的脸眉目如画,天然地笑吟吟的,目光转动,不偏不倚看向窗户边的琉璃。

目光相对,琉璃忙把头转开,装作看别的地方。

那人笑意更深,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自然正是郑宰思郑侍郎。

两人在廊下跺了跺脚,小丫头把伞接了过去,养谦领着郑宰思进门到了堂下。

养谦道:“郑兄且坐,我去看看妹妹。”

小桃倒茶过来,养谦进了门,见琉璃坐在窗下,便道:“下雨天潮气重,怎么偏在这儿?”上前把窗半掩起。

琉璃问:“哥哥从哪里回来了?”

养谦面上有些喜色:“多亏了郑大人帮着,我已经找了个极合适的房子,改日带你过去瞧一瞧,你一定会喜欢的。”

陈家的那老宅,陈伯虽然是许了,但毕竟小皇帝那边儿还不知如何。养谦又着急要搬,所以只好暂时另寻别的地方。

琉璃看着养谦,心中疑惑。

原先温养谦对于郑宰思似乎有些不冷不热,可最近,两人仿佛过从甚密,关系突飞猛进。

此刻竟也并不避忌,直接把郑宰思带到了这里。

养谦笑道:“你要不要见一见郑大人?他可又带了礼物给你呢。”

琉璃哭笑不得:“哥哥,我见他做什么?”

养谦悄悄道:“当初好歹是郑侍郎带太医来给你诊治的,何必如此见外?”

隔着帘子,只听郑宰思在跟小桃说话,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姑娘的病好些了么?”

小桃诧异:“什么病?”

郑宰思笑道:“前几日我们家老太太做寿,姑娘不是因病没去?我们府老太太跟夫人都记挂,我也不得放心。”

小桃才忙道:“啊,是那个,早就好了,大人放心。”

屋内,养谦笑看琉璃一眼道:“你瞧瞧,郑大人是不是很细心?”

琉璃正有点不好意思,只听郑宰思放低了声音,说道:“小桃,你把这包水晶糕给你们姑娘,这样的雨天配着桂花龙井茶吃最好。我待会儿还要进宫去陪陛下,陛下这两日也有些龙体微恙……”

琉璃听到这里,顿时忘了别的,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养谦见状,也带笑跟了出来。

郑宰思抬头见她出来了,便起身笑道:“姑娘好?”

琉璃本想直接问朱儆的病,但直接张口未免唐突,她愣愣地看了会儿郑宰思,目光扫过桌子上的糕点:“又让郑大人破费了。”

郑宰思笑道:“这不算什么,纯儿爱吃就好了,上次的玫瑰酥可合口?”

小桃快嘴答道:“姑娘没捞着吃呢,上次正好跟我们四爷看见了,四爷竟是喜欢的,不由分说都拿了去,可见一定是很好吃的。”

琉璃道:“你还不把点心拿去摆好,再给大爷倒茶?”

小桃才忙去了。

养谦却不知道此事,听小桃这样说,原本含笑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冷冷重重地哼了声。

郑宰思却仍是满脸笑容,道:“想不到首辅大人竟有这种爱好,我可听说他是最厌吃甜食的。”

琉璃心中嘀咕:“岂不知我跟你想的一样。”

当下请郑宰思坐了,略寒暄了几句便问:“大人要进宫吗?”

郑宰思点头,琉璃问道:“方才听您说陛下龙体微恙,不知是怎么了?”

郑宰思道:“有一点小咳嗽,御医正在调治呢,只是陛下有些……不大肯吃药。”

“他不肯吃的话,就捏着鼻子……”琉璃情急之下,冲口而出。

养谦在旁歪头看向她。

琉璃拢着嘴:“我、我不知哪里见过这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郑宰思却眨眨眼,眼角鱼尾纹更盛了,他笑道:“这法子倒也是新奇,不过……就算能用,也没有人敢捏着陛下的鼻子呀。”

琉璃皱眉不语。

养谦见琉璃虽然说话奇突,不过到底跟正郑宰思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了,一颗心稍微放下。

正小桃又送茶,养谦端了茶盏,拈了一块儿水晶糕,且吃且站在门口看雨。

只听郑宰思对琉璃道:“不过,别人虽不能,我看……纯儿未必是不成的。”

养谦似笑非笑回头瞧了一眼,见郑宰思满面的笑容可掬,像是十分哄溺的神情,便又摇了摇头。

琉璃咬了咬唇:“我?”

“是啊,毕竟……”郑宰思挑唇,瞥一眼养谦,见养谦正已经转回身去。

连绵的雨声中,郑侍郎微微俯身,含笑悄声说道:“那日在陈宅,你是不是叫过陛下‘儆儿’?”

第42章 争风

郑宰思突然提起这件事,琉璃一惊。

这才明白,原来那天他果然都听见了。

她正想要否认,郑宰思却又道:“皇上对纯儿也很是不同,前儿还问起你近来怎么样。”

琉璃听了这个,不禁又问:“真的?”

郑宰思道:“我怎么会骗你,不信的话,下回见到皇上,纯儿就亲口问他就是了。”

琉璃的双眼之中不禁透露出向往,喃喃道:“下回?”那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郑宰思仿佛知道她的心意,笑问:“纯儿也想见皇上吗?”

琉璃心中虽然是一千一万个想,可因方才郑宰思突如其来那一句,暗暗多了几分警惕,便回答:“谁不想见皇上呢。”

郑宰思道:“不错,每个人都想见皇上,只不过皇上想见的人却不多,我听宫里的人说,有一次皇上还想传你进宫呢。”

琉璃微睁双眼,郑宰思又叹道:“如果不是首辅大人觉着如此贸然行事有些不妥,只怕真的就传进去了。”

琉璃低下头去。

两人说到这里,养谦端着茶杯踱了回来,道:“好了,郑兄也该进宫去了,若耽搁了,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郑宰思哈哈一笑起身:“有什么妨碍?回头皇上问起我为什么迟了,我也好说是来见纯儿了。皇上必不责怪。”

养谦笑着摇头。

郑宰思又对琉璃道:“是了,纯儿虽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皇上,不过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我捎带给皇上,我倒是可以尽力。”

养谦很意外,忙道:“郑兄不可玩笑,你虽然身份特殊,但也不能私自从宫外往里头带东西,给人知道了可大不妥。”

郑宰思笑道:“放心就是,先前我也时常偷偷拿些可玩、可吃的东西进宫给皇上,无人察觉,就算有人知道一二,也不敢当面搜查为难。”

养谦又笑:“倒要谨慎规矩些才好。”

郑宰思也笑回:“若说谨慎规矩,现成的已经有了个首辅大人,每日把皇上约束的极辛苦,我要是不给皇上再找点乐子,毕竟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了得。”

养谦见他越说越肆无忌惮,索性道:“罢罢,当我没说。”

琉璃却被郑宰思这句话惹得心跳不已,心里想跟朱儆说的话自然是多的不可胜数,可是哪一句都不能让人捎带。

至于要给他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带之物。

她呆呆听着养谦跟郑宰思说话,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恨不得就大叫“把我也带进宫”去。

最后琉璃只得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带的,只是请郑大人转告皇上,务必……保重身体,别任性了不肯吃药。”

说到这里,眼尾已经泛红了。忙低头打住。

郑宰思望着她,敛起了三分笑:“纯儿妹妹放心,这话我保准带到。”

养谦送郑宰思出门,这会儿雨下的小了些,两人仍撑着伞并肩去了。

琉璃走到门口张望,人虽在这,魂魄好像已经随着郑宰思一起进宫而去。

不多时养谦回来,见琉璃站在门口,一怔之下,打趣道:“怎么站在这里?人都走了。”

琉璃醒神,转身进了里间。

养谦见她闷闷不乐:“才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琉璃打起精神来:“哥哥,你怎么把郑大人带了过来?”

养谦笑道:“正是因为今儿弄好了房子的事儿,他又要进宫,顺路就带了过来了。妹妹,你看郑侍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养谦道:“他的人品,相貌,性格,是不是……都是不错?”

琉璃诧异起来,这才醒悟养谦的意思,皱眉道:“哥哥,你瞎说什么?”撇开养谦,自己往里头去了。

养谦忙跟了过去,低声说道:“哪里是在瞎说,你看郑侍郎的行事,何等细心体贴……”

琉璃一心牵挂朱儆,更想不到养谦居然私下里存了这个念头,情急之下便道:“哥哥,说好了我不嫁人,你怎么这样着急要打发我出门似的?”

养谦微怔。

起初养谦当然并不着急,只不过偏偏目睹了范垣对琉璃那样轻薄,琉璃非但不怪罪他,反而替他说好话,这才让温养谦着急起来。

他满心觉着自己妹子给范垣欺哄蒙蔽了,如今除了张罗搬家的事,另外便要赶紧找个更好的人,自然就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心转意,明白过来。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质问,养谦顿了顿,默默说道:“若不是为了妹妹着想,我又何苦这样。”

琉璃回头,养谦道:“实话不瞒妹妹,其实母亲先前跟我说过,姨母那边属意郑侍郎,那会子我还觉着郑侍郎‘齐大非偶’,不是妹妹的良配,谁知范垣居然、居然那样丧心病狂,妹妹你更是被他迷惑,我怎能看你如此?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做为妹妹的终身,我宁可是郑侍郎,也不是那个伪君子!”

***

此后一连数日,郑宰思不曾上朝,不曾入宫,甚至也没有跟知交等聚会应酬。

养谦因为近来跟他熟络,连日不见未免牵挂,只听说他病了,暗中担心,这一日他特意抽空前往郑府探望,门上询问了名姓,入内通报。

不多会儿,有一名管家走了出来,作揖陪笑说道:“我家六爷因现如今不在家中,去了城外庄子里住几日去了。”

养谦诧异,便问郑宰思病情如何,管家道:“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是了,等六爷回来,小人自回向他转告温大爷的意思。”

养谦因为是个极擅交际的人,见郑府连个主人都不露面,只派了一名管家,而且这管家虽看着礼数不缺,却隐隐透出些皮笑肉不笑的光景。

养谦便不露声色道:“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养谦离开郑府,上马往回,马蹄得得才行了一丈开外,随风隐隐听得身后门房正说:“就是他们,竟还追上门来了……”

“倒不知给六爷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六爷……”

养谦一头雾水,只得暂且回府。

又过了四五日,郑宰思才又露面。

只不知为何,仿佛比先前要憔悴了些许,但仍是笑呵呵的模样不改。

这天退朝,大家都围着郑侍郎嘘寒问暖,郑宰思团团道谢。

等众人都逐渐散了,郑宰思望见对面有个人,默默地正看着他。

郑宰思呵呵一笑,上前行礼:“首辅大人,我缺班了这许多天,不知有何训诫?”

范垣道:“郑大人因何缺班。”

郑宰思道:“病了呀,满朝文武都知道。”

范垣道:“哦?是什么病?身上的病,还是心病,或者是身心俱病。”

郑宰思哈哈大笑,笑了会儿才道:“那不如您给我看一看。”

范垣道:“我没工夫。只不过,既然病了这场,也已经好了,郑大人以后可要保重贵体,别再病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郑大人病了。

但却不知郑宰思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地就得了病,如此蹊跷。

却瞒不过范垣。

郑宰思跟范垣似的,早就是适婚的年纪,一个孤僻,一个风流,却都是不羁之人,所以都还没有婚配。

只不过郑宰思比范垣好些,内阁张尚书的小女儿正十八岁,才貌双全,是个难得的名门闺秀,且两家也门当户对,极为相衬。

本来都要谈婚论嫁了,突然郑宰思改了主意。

郑家是大族,盘根错节,甚至比范府更复杂数倍。

郑宰思先前虽行为不羁,但都是才子才情,情有可原。然而这婚姻大事,且又是两家看好了的,如今半道突然要改,谁能受得了。

郑夫人先是私下劝说,却无法让郑宰思回心转意。

郑大人一怒之下,亲手执行了家法,把郑宰思狠狠地打了一顿……让郑宰思又享受了一把少年时候才有的待遇。

皮开肉绽,腿几乎都打折,才在家里休养了这么多天。

本以为郑宰思经过这场折磨会回心转意,谁知仍是咬牙不松口。

如今正在跟家里僵持着呢。

这也是为什么温养谦那天去探望郑宰思的时候,给郑家的人冷落。

范垣虽然是首辅,但却是新贵,跟郑家这种累世簪缨的大族比不了。而且温家又是旁亲,毫无根基,再加上之前还有些奇怪的流言蜚语,所以郑家的管家才会那样对待养谦。

这个养谦自是不明所以的。

范垣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跟郑宰思打“身病心病”的机锋。

而郑宰思也果然聪慧了得,立刻领悟了范垣的意思。

此刻郑侍郎努了努嘴,琢磨着说道:“我这病只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身上的病好了,心上的病还在,迟早要发作。”

范垣本是要走的,听了这句,便止步回身:“你说什么?”

郑宰思笑道:“我是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等我吃了心药,这病才会从里到外都好了。”

“那郑大人的心药是什么?”

“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迎着范垣慑人的目光,郑宰思道:“正是大人的表妹纯儿姑娘。”

两个人的这场对答,就像是击鼓交锋,唇枪舌战,隐隐地有兵器交击发出的声响。

直到郑宰思这句话说完后,一切的响动刹那间归于死寂。

郑宰思摸摸鼻梁:“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我有。”

“洗耳恭听?”

范垣冷笑:“你求不起。”

***

且说养谦因听说了郑宰思终于回归了,便来相见,远远地看着众朝臣行走间纷纷避让着什么,以至于把那个避让的地方绕成了个无形的圈。

将走近看时,才发现那圈子之中站着的,正是郑宰思跟范垣。